第一百八十二章 安老的心事

    佛祖沈強帶著張揚坐進他的賓利車的時候,外面的雨下得大了起來,沈強捶了捶隱隱作痛的雙腿道:「這該死的天氣!」
    張揚瞥了他的雙腿一眼:「沈老過去受過傷?」
    沈強點了點頭,拿起一盒巧克力遞給張揚,張揚搖了搖頭,沈強自己拿出一塊撥開包裝塞入嘴裡:「幾十年的老毛病了,當年我跟著老大打打殺殺,身上大傷小傷不計其數,如今開始一點點向我討債了,每到陰雨天,雙腿疼得就不行,我的兩條腿都中過槍,現在還能行走自如已經是奇跡了。」
    張揚笑了起來,難怪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這幫江湖大佬現在看起來風光,可背後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痛楚,他輕聲道:「有時間我幫你看看,我是中醫世家,對這些小毛病有些辦法。」
    如果沈強在過去聽到張揚這樣的話一定會以為他是說大話,可剛才目睹張揚給安老按摩的手法之後,他對這個年輕人也刮目相看,而且他又知道安志遠把張揚請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幫助安語晨醫病,已經猜到這個年輕人必然身懷絕技,他對安志遠的眼光從來都是相信的,即使在發生過安家的滅門慘案之後,他仍然對這位昔日的帶頭大哥保持著相當的尊重。
    安語晨住在慈濟醫院的vip病房,張揚隔著玻璃窗望著裡面,安語晨正靜靜躺在床上,黑長的秀髮散亂在雪白的枕頭上,她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麼?安語晨終於意識到有人在外面窺視她,轉過臉去,看到張揚嬉皮笑臉的站在外面,她有些憔悴的俏臉頓時變得生動了起來,豐盈的嘴唇彎出一抹可愛的弧線。
    張揚走入病房中,把一束鮮花獻給了安語晨,安語晨接過鮮花,微笑道:「醫院門口買的,不到五十港幣,張揚,你可真夠摳門的!」
    張揚笑了起來:「來得匆忙,沒顧上挑,再說了,我哪有那麼多港幣,這五十塊還是找沈老借的!」
    安語晨格格笑道:「沈爺可是放高利貸的,你這五十塊,明天說不定就變成了五萬塊!」
    張揚瞪大了眼睛:「我靠,不會吧?」
    安語晨笑著點了點頭。
    張揚道:「沒事兒,他還等著我幫他治腿呢,敢找我收高利貸,我把他兩條腿都給治殘了!」
    「你好歹毒!」
    張揚自行拉了張椅子在安語晨床邊坐下,安語晨把氧氣給拔了,坐直了身子。張揚看了看床邊的記錄,低聲道:「怎麼?還發燒?」
    安語晨歎了口氣道:「這次病得很奇怪,突然就發起燒來,一個星期了,體溫始終在38.5°C以上,吐了兩次血,可驗血結果表明,我的血象並沒有任何異常,目前他們都是對我進行對症治療。」
    張揚伸出手去,安語晨順從的把欺霜賽雪的皓腕遞了過來,張揚探了探她的脈息,過了一會兒方才道:「回家吧,這裡並不適合給你治療!」
    安語晨點了點頭,她早已在醫院呆煩了,如果不是害怕回家會讓爺爺擔心,她根本就不會呆在醫院,慈濟醫院原本就有他們安家的股份在內,對安語晨的選擇還是十分尊重的,院方本想派專門的醫護人員護送,可安語晨表示不用這麼麻煩,她對張揚的信任有些盲目,認為任何醫生也比不上張揚的手段。
    佛祖沈強也一直在停車場等著,他想不到安語晨會跟著張揚一起出來,一瘸一拐的來到安語晨面前道:「小妖,怎麼出院了?你病還沒好啊!」
    安語晨道:「我的病他們也治不好,如果繼續留在這裡我都要悶死了!」
    沈強看著安語晨從小長大,對她的性情也是十分瞭解,笑著搖了搖頭道:「好!好!我送你們回去!」
    安語晨道:「我餓了,現在不想回去,沈爺,你送我去福旺吃牛雜!」
    沈強哈哈笑了起來:「福伯的牛雜我也很久沒吃了,你這麼一說,把我肚子裡的饞蟲也勾起來了,小妖,我們這就去吃!」
    張揚和安語晨坐在一起,無意間觸及她的小手,只覺著觸手處冰冷異常,安語晨仍然處於高燒之中,張揚潛運內力,將一股內息沿著她的掌心送入她的體內,安語晨只覺著一股暖融融的氣流沿著自己的手臂慢慢行進在自己體內經脈之中,體內的寒意隨著這股暖流的運行被驅趕的乾乾淨淨,整個人如沐春風,這種感覺讓安語晨異常的舒服,舒服的她幾乎想要睡去,雙目朦朧之中,感覺到汽車停下了,張揚也在此時放開了她的纖手。
    沈強的司機打開雨傘,從安語晨這邊拉開了車門,沈強則和張揚一起冒著小雨來到前面名為福旺牛雜的路邊攤,安語晨則在司機的護送下來到遮雨棚下。
    那名叫福伯的老頭兒過去也是江湖中人,不過他沒混出什麼名堂,金盆洗手後就開了這家牛雜攤,算起來也有近三十年了,生意一直很好,可老頭兒卻始終沒有什麼發展,如果說有變化,那就是從小推車增加到現在的六張小桌。
    沈強也是這裡的熟客,福伯看到他樂呵呵點了點頭道:「沈爺來了!」
    佛祖沈強笑道:「牛腸、牛犢、牛肺、牛膀、牛膀要夠粉,牛肚要夠腍,牛腸要夠油,牛肺要夠味!」
    福伯笑道:「沈爺,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張揚和安語晨圍在沈強身邊坐了,不一會兒福伯已經將牛雜端了上來,裝牛雜的小盤子都是精鋼的,很有質感,另外配上甜醬、辣椒醬、咖喱醬的小碟子。
    佛祖沈強夾起一根肥嘟嘟的牛腸放入嘴裡,讚道:「夠油,膏很滿!」
    張揚笑道:「沈爺,您這體格也得主意了,這種高脂肪高膽固醇的東西還是少吃為妙。」
    沈強道:「知道吃這些東西有害,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今年六十四歲了,再有六年就是古稀之年,也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福伯吆喝道:「沈爺,我自己泡的蛇膽酒要不要來點?」
    沈強搖了搖頭道:「戒了!」
    安語晨道:「福伯,給我來一杯!」
    張揚道:「給我弄兩瓶啤酒,牛雜太油了,我清清腸子!」
    福伯笑著把一杯蛇膽酒放在安語晨面前,又給張揚拿了兩瓶啤酒:「油了才夠味!」
    沈強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不禁感歎道:「福伯,幾十年了,為什麼還在這個地方啊,你應該賺了不少的錢,可以開間像樣的鋪子了。」
    福伯道:「沈爺,我這人眼光不行,膽子又小,當年混江湖的時候,連刀都握不住,所以只能老老實實的做我的牛雜生意,做生意我也害怕風險,所以還是守著我的排檔安心。」
    周圍的食客大都是一些老主顧,聽到福伯這麼說全都善意的笑了起來。
    張揚也不禁暗自感歎,人和人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樣的生意有人可以越做越大,可有些人卻是故步自封止步不前,官場上這樣的事情也屢見不鮮,有些人混入體制之中一輩子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科員,而有人卻扶搖直上步步高陞,他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他有膽色,有野心,張揚相信自己絕不會停步在科級之上。
    張揚喝了杯啤酒,向沈強道:「沈爺,我聽說當年你和安老在香港的道上很威風!」
    沈強哈哈笑了起來:「好多年了,二十年前老大就決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我們這些人也早就遠離了刀光血影的日子。」
    福伯道:「沈爺,我還記得啊,三十年前提起信義堂的時候,道上的人誰敢不給面子?我那時候一心想加入信義堂,為的就是出去說起自己是信義堂的人夠威風,夠煞氣!」
    沈強搖了搖頭道:「陳年舊事了,現在誰還記得信義堂?我們這些老人連走路都要拄拐了,誰還拿得動刀?」
    福伯道:「就是現在的三合會,也不如當初的信義堂威風啊!」
    想起昔日的威風往事,沈強也不禁悠然神往。二十年了,一晃安志遠金盆洗手已經整整二十年了,當初安志遠做出這個決斷的時候,沈強並不理解,所以他離開了安志遠自立門戶,他認為他們這些人早已打上了江湖烙印,就算是想洗也是洗不清的。安志遠洗手了二十年,就在連沈強都以為他已經洗白,對自己過去的觀點有些動搖的時候,安家的血案再次證明了他的正確。他在江湖這麼多年,經歷了無數風浪,現在真真正正的感覺到累了,他也開始瞭解為什麼安志遠當初要如此堅決的退出江湖。比起安志遠,沈強覺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至少在江湖中混了這麼多年,如今還兒孫滿堂,還能行動自如,還能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吃牛雜,而安志遠連最喜歡吃的燒鵝,也要靠人餵了,還有當初和他並肩戰鬥的左誠,因為背叛老大,如今一家都已經被安家老四給滅了,想到這裡,沈強內心不勝唏噓,頓時也就沒了多少食慾。
    安語晨的興致卻前所未有的高漲,她和張揚談起了江城的旅遊開發,安家的錢已經打過去了,現在南林寺工地進展順利,紡織廠在張揚的斡旋下,也比剛開始的時候配合了許多。
    沈強禁不住插口道:「現在97臨近,許多人都移民加拿大,可在內地的投資卻突然加大,看來都在做著兩手準備!」
    安語晨笑道:「沈爺,你這麼多錢,留著幹什麼?乾脆讓張揚給你介紹一個好點的投資項目,去內地投資吧!」
    沈強笑了一聲:「我老了,錢也夠花,不想折騰了!」他雖然年紀大了,可頭腦並不糊塗,安家在內地投資的波折他也看到了,連安家都會經歷這麼多的波折,還一度被懷疑洗黑錢,沈強有自知之明,他的錢多數都是黑錢,這樣一筆錢就算他敢投出去,恐怕內地也沒人敢接。
    張揚和安語晨返回安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安老已經休息了,安語晨讓人給張揚收拾了一間客房,讓他就住在家裡。雖然是客房,可是也擁有獨立的浴室洗手間,房間的裝修陳設比起五星級大酒店不遑多讓,張揚洗澡之後,又有傭人送來了燕窩粥當夜宵,張揚喝完,看到安語晨也剛剛洗完澡,從三樓下來,安語晨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看起來就想要出門鍛煉一樣。
    張揚不禁笑道:「幹嗎?要出門?」
    安語晨搖了搖頭道:「原本想穿睡裙下來,可想想家裡有客人,所以就找了身運動服套上!」
    「呵呵,看來我住在你們家,讓你不方便了,那我明天搬出去!」
    安語晨道:「你就住在這兒吧,反正我家房子大得很,剛才我去見過爺爺了,他老人家也是這個意思。」
    張揚也不跟她客氣,點了點頭道:「成,我就呆在你們家了,這兩天幫你調理調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和安語晨來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低聲道:「你爺爺的情況好像不太好!」
    安語晨抿了抿嘴唇,小聲道:「自從去年的慘案發生過之後,爺爺整個人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他經常說要落葉歸根,說死後要把骨灰埋在清台山。」
    張揚暗自歎息,安老的身體狀況十分糟糕,而且他心中已經對這個世界沒有了太多留戀,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應該沒有多少時日了,一個人的醫術再高明,也沒有回天之力。
    安語晨對生死看得很淡,她輕聲道:「人都有死的一天,無非是早晚而已。」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落寞和無奈,雖然她知道張揚的醫術不錯,可是對張揚能否拯救自己並沒有太多的信心,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乃是天生,這種經脈上的缺陷很難用後天改變。
    傭人走過來把體溫計送來:「小姐,該量體溫了!」
    安語晨擺了擺手,她感覺體溫已經降了下去,沒有測量的必要,安語晨小聲道:「我爺爺現在最喜歡說的兩個字就是報應,他認為我們安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和我的曾祖父有關,正是我曾祖父當初所造下的殺孽太重,所以才有了安家的那場血案……」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他說他自己也有責任!」
    張揚並不相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句話,安家的這場血案他親身經歷,顯然是有人在暗中策劃了這一切,而且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安德恆,血案過去了這麼久,死者已逝,傷者痛苦,而從中獲得最大利益的人只有安德恆,他現在搖身一變,已經成為安家的掌門人,成為世紀安泰的董事長。
    安語晨道:「我在等著爸爸出獄,他出來之後,我就能卸下肩頭上的擔子,再也不去管家裡的生意,可以盡情的享受一下屬於自己的人生。」在她心中屬於她的人生顯然已經不多。
    張揚歎了口氣道:「小妖,你對自己的病情瞭解多少?」
    「我知道自己的經脈和別人生的不同,這種應該叫天生絕脈,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張揚道:「當初我在黑山子鄉的時候就已經聽你爺爺說起過你的事情,我對醫術有些心得,可是對天生絕脈卻有些束手無策,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如何醫治你,已經有了個粗略的想法,不過,也只能延緩你的生命,無法從根本上治癒。」
    安語晨道:「張揚,其實你不必為了我的事情操心,你這樣幫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張揚笑道:「別忘了,我是你師父,我過去一直在想如何重塑你的經脈,可是現在看來,難度實在太大,如果強行為之,恐怕會對你造成更大的傷害,所以我又想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以氣養脈!」張揚提出以氣養脈的方法也並不是根治之術,安語晨的天生絕脈,並非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絕脈,而是一種經脈錯亂,想要徹底根治,就必須重塑她錯亂的經脈,讓她恢復正常,可是安語晨已經二十歲,也就是說她已經適應了這樣的身體條件,假如突然之間強行改變她體內經脈的話,恐怕她的生命會結束的更早一些。張揚提出的以氣養脈,可以暫時緩解她的症狀,可是這樣做也有著極大的弊端,會讓安語晨體內經脈的錯亂情況越發嚴重,以後想要恢復,難度會更大一些。在缺少有效治療方法的現在,也只能用這樣的方法延緩她的生命。
    安語晨道:「過去你教給我的那套打坐養氣的功夫,我也練過,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些作用,可最近修煉的時候,檀中穴和志堂穴就會針扎般的疼痛,所以我不得不擱置了。」
    張揚道:「早些睡吧,明天我幫你施針!」
    安語晨點了點頭,輕聲道:「你也早些休息!」
    張揚醒來的時候,天色仍然沒有放亮,他拉開窗簾,透過窗口隱約可以看到遠處海灣。香港人對風水都十分講究,安老的幾處豪宅都經過御用的風水師看過,聚財之地深水灣,香港島的來龍起於畢架山,分兩脈。一脈行龍降勢而至石澳;另一脈行龍至賽西湖經畢架山、渣甸山、布力徑而衝上聶高臣山。山形圓,五行屬土金形,可發富發貴,至深水灣成「青龍吐珠局」。
    它的形局之美在於深水灣包護成約280度圓形海灘,熨波洲在面前關欄,形成聚氣藏風之所。又因深水灣灘頭附近山勢有力:高巨山、紫羅蘭山、金馬侖山、渣甸山都在深水灣的上面,山川雄偉巍峨,天馬文星、龍蟠虎伏、似像似馬、文筆劍印等狀隨處可見,正所謂「石間結奇穴,富貴自可來;石穴力雄偉,富貴天下聞;如得龍虎蟠,神聖稱象拱,如得像馬拱,財富比石崇」,深水灣氣足靈厚,結穴甚多,猶如遍地黃金,俯拾皆是,滿山財寶,取之不盡。
    安志遠的豪宅正處在深水灣68號,古訣有云:「雙金聚寶金局,財富堪敵國」,安志遠的豪宅結穴在前頭金山腰之頭,正合此局。
    自從安家位於淺水灣的大宅發生喋血滅門慘案之後,安志遠深居簡出,再不像過去那般好客,除了少數親信摯友以外,再沒有人受邀前來他的豪宅,能夠在豪宅入住者更是少之又少,張揚受邀在安家深水灣豪宅居住已經是上賓之禮。
    張揚看了看手錶,現在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半,不知是否初來貴地的緣故,張揚並沒有太多的睏意,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卻見泳池旁,安老靜靜坐在輪椅上,雙目呆呆望著泳池,天空中仍然在飄著小雨,老爺子這樣的行徑多少顯得有些古怪。
    張揚換好衣服,走出大門,來到安老身邊,低聲道:「安老,您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安志遠沒有回頭,低聲道:「冷靜……」
    「你想冷靜一下!」張揚明白了他的意思,推著他的輪椅,幫助安志遠來到遮陽傘下,以免細雨把他身上的衣服打濕,電梯前有傭人站在那裡,遠遠觀望著老爺子的一舉一動,他並不敢過來,應該是知道老主人的脾氣,不敢打擾他的寧靜。
    張揚在安志遠的對面坐下,望著老爺子乾枯的白髮,憔悴的面龐,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同情,昔日雄霸香江的黑道巨擘,如今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安志遠的目光極其複雜,張揚從中找到了痛楚,找到了彷徨和無助,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會越來越像一個孩子。渴望溫暖,害怕受到傷害,然而有些事卻偏偏避免不了。
    安志遠道:「你答應過……」
    張揚點了點頭,安老雖然沒有說完,可他知道安老想說什麼,他曾經答應過要幫忙照顧安語晨,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忘記安語晨的病情,可是他縱然醫術高超,對治癒安語晨這種天生絕脈還是沒有確然的把握,當初在靜安靈鷲山得到雲參,他收藏至今,縱然多次遇到危險,始終沒有捨得用在自己身上。張揚安慰安志遠道:「安老,你放心,小妖短時間內不會有性命之虞,我會盡量幫助她。」
    從張揚的這句話中,安志遠已經意識到張揚也沒有救治孫女的辦法,雙眼中流露出難言的失望,他醞釀了一會兒方才道:「我們安家……安家……難道真的……連一個……女孩子……都剩不下?」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安志遠也累得喘息起來。
    張揚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將一股內息送了過去,輕聲道:「安老,您的情況並不好,相比小妖而言,我更擔心你!」
    安志遠道:「不在乎……」他這樣的年紀,他這樣的身體,已經可以用行將就木來形容,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張揚道:「安老!在你心中最放心不下的是不是家人?」
    安志遠抿了抿嘴唇,張揚只說出了一部分,他放不下的除了家人以外,還有仇人。
    張揚又道:「我偶然聽到了一個傳言,不知是真是假?」他停頓了一下,向周圍看了看,方才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安德恆並不是您親生的兒子!」張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安志遠渾濁的雙目猛然一凜,閃爍出兩道逼人的寒光。這個秘密除了他以外只有少數人知道,知曉這個秘密的人有的已經死去,仍然活在世上的人都值得他信任,比如沈強、又比如謝百川,可張揚身為一個局外人是如何得知的?安志遠早就知道張揚這個年輕人不簡單,可是並沒有想到他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他壓低聲音道:「……不簡單……」
    張揚從安志遠的反應來看,這件事應該是真的,他小聲道:「上次安家的血案之後,只有一個人是獲利最多的,難道您老人家就沒有懷疑過他?」
    「……時機……」安志遠握緊了張揚的手掌,有一點他能夠斷定,無論張揚擁有怎樣的背景,他都會堅定地站在自己的身邊,他是朋友,絕非自己的敵人。如此慘痛的打擊,安志遠豈肯善罷甘休,他也在懷疑,這麼久的時間,他從未停止過對這件事的調查,他要搞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要找出這個幕後的始作俑者,把他挖出來,要讓他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要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安德恆本姓蔣,他的父親是蔣天興,母親是一個歌女,蔣天興當年是安志遠手下的一名悍將,安志遠手下能人雖多,可是算得上智勇雙全的卻只有蔣天興一個。安志遠對他的信任也是無人能及,可沒想到的是,隨著蔣天興的羽翼漸豐,他竟然對安德恆的產業產生了覬覦之心,設計謀害安志遠,幸虧被安志遠及時覺察到,粉碎了他的陰謀,並將蔣天興擊斃,蔣天興臨死前求安志遠照顧他的兒子,安志遠答應了他,找到安德恆母子的時候,那舞女將剛剛一歲的安德恆交給了他,自己跳樓自殺了,知道這件事內情的只有佛祖沈強、謝百川、左誠三個,如今左誠已經死了,即使是安家人,都以為安德恆是老爺子在外面的私生子。沈強和謝百川不應該出賣他,安志遠還是將疑點鎖定在左誠身上,假如安德恆得知了他的身世,知道他的父親當年死於自己的手中,也未嘗不會設計毒計謀害安家。
    安志遠之所以說出時機這兩個字,這些天來,他始終處於痛苦和不安中,他已經失去了這麼多親人,他保持隱忍的用意是迷惑其他人,讓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不行了,他已經接受了這慘痛的事實,這段時間安德恆在表面上做得很好,恭恭敬敬像個孝順的好兒子,而他在公司的一系列動作並沒有瞞過安志遠的眼睛,一個人的野心就算掩藏的再好,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漸漸暴露出來。
    在安志遠的子孫中,他最為看好的是安達明,可是這個聰明伶俐的孫子卻死於那場爆炸之中,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這樣的血海深仇安志遠如何能忘。
    安家人的血脈裡流淌的是狂野和不羈,安志遠五個兒子之中,最像他的那個是安德淵,當年安德淵因為反對父親解散信義堂的做法,所以孤身一人遠赴台灣,二十年的打拼已經讓信義社在台灣成為最具實力的幫派之一,五兄弟之中性情最為彪悍的就是安德淵。
    他和父親二十年都不來往,可是心中對父親的牽掛從未有一刻放下過,所以安家出事之後,他第一時間來到了香港,親手將左誠幹掉,又險些陷入囫圇之中,如果不是國安方面出手營救了他,他就會栽倒在香港。
    安德淵當時為形勢所迫雖然離開了香港,可這口氣他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調查安家血案。
    玉都茶樓,在去年黑幫火拚發生之後,很快就已經重新建好,不過建好之後,生意明顯清淡了許多,看來那一事件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清晨六點鐘,當年火拚案的主角之一周興宇和佛祖沈強相對而坐,周興宇笑著給沈強添滿面前的茶盞:「沈爺,今天怎麼這麼大的興致,請我過來飲茶?」
    佛祖沈強掏出手絹,擦著頭上細密的汗水,他的身體過於肥胖,爬上二樓已經讓他氣喘吁吁,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我找你有事商量!」
    周興宇笑道:「什麼事情啊?沈爺只要讓手下人去吩咐一聲,何必要親自過來見我?」
    佛祖沈強道:「興宇,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年紀大了,江湖中人能夠給我面子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你懂得尊重老人,年輕一代像你這樣的大哥已經不多了。」
    周興宇捏了塊榴蓮酥放在口中慢慢的咀嚼:「沈爺,誰都有老的一天,我懂得尊重你,以後這些小輩們才知道尊重我,江湖中人最重要的是個義字,咱們中國人有這個講究!」
    沈強欣賞的點了點頭道:「我這次來是受了大佬的委託,他想你放下和德淵之間的恩怨。」
    周興宇道:「沈爺,我對安老爺子從來都是敬重的,從我進入這一行起,我就一直把他當成我努力的方向。可是咱們江湖中人講究恩怨分明,我敬重安老爺子,不代表我要對他兒子好,我們三合會和安德淵的信義社之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一直以來,他在台灣,我們的勢力在香港,倒也相安無事,可安家血案發生之後,他不分青紅皂白的把這件事算在了我們三合會頭上,因為他我們死了十六名弟兄,這筆帳,我不跟他算,我怎麼向兄弟們交代?」
    「所以你出暗花要賣他的腦袋?」
    周興宇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哪兒聽來的這個消息,我也是剛剛聽說,一千萬買安德淵的腦袋,這代價有點太大了。」
    「那就是說,你沒做過?」
    周興宇笑道:「我會一面發出追殺令,然後背地裡出暗花買他的性命嗎?」
    佛祖沈強吃了個香滑鮮奶包:「老咯,我喜歡吃甜食,可血糖卻始終不正常,回去還要吃降糖藥。」
    周興宇望著沈強,一時間不知道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佛祖沈強雖然在表面上脫離了安家,可是實際上他卻是安志遠最忠心的助手,周興宇也明白,安德恆雖然解散了信義堂,可是信義堂的主要力量還是在佛祖沈強的帶領下保存下來,佛祖沈強的實力不容小覷。
    沈強用手絹擦了擦嘴角:「我也聽說一件事,有人同樣出一千萬的暗花買你的腦袋!」
    周興宇抿了口茶道:「所以我現在出門在外,至少要帶上六名保鏢,我還有老婆,我還有兒子,我還有那麼多的兄弟,假如我要是死了,一切都完了!」他笑了笑道:「真沒想到,我的這顆腦袋居然還在這麼值錢!」
    佛祖沈強笑道:「你出了名的大膽,不要告訴我你會怕死!」
    「怎麼不怕?傻子才不怕!」兩人相互對望著,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周興宇和沈強分手之後,上了他的奔馳防彈車,人到了他這種地位,就不得不小心,上次的玉都茶樓槍擊事件,讓他險些送命,並因此損失了一大筆錢財,周興宇並不糊塗,他當然知道有人在設計他,想利用上次談判的機會,把他和安德淵一網打盡。
    奔馳車內,身穿黑色風衣,帶著墨鏡的安德淵悠閒自得的抽著雪茄,等到周興宇進來,他忍不住笑道:「談了這麼久,沈爺跟你有很多話說?」
    周興宇笑道:「沈爺勸我放下跟你敵對的念頭,他懷疑那筆暗花是我出的!」
    安德淵吐出一團濃重的煙霧:「也有人想殺你!」
    周興宇道:「可能這兩筆暗花都只是煙霧,真正的用意是迷惑我們!」
    安德淵道:「你懷疑誰?」
    「上次我們談判是謝百川促成的,不過我看謝百川應該沒有這個膽子陷害我們。」
    安德淵道:「我想殺人!」
    「殺誰?」
    「我爸沒幾天了,他死前,我必須要給他一個公道!」
    周興宇歎了口氣道:「你來香港就一定要掀起腥風血雨嗎?」
    安德淵微笑道:「你放心,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我絕不會出手!」
    清晨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天的開始,謝百川多年以來都喜歡在清晨跑步,天空中飄著零星小雨,跑到山頂,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整個人頓時輕鬆了許多,他的司機開著那輛灰色的勞斯萊斯緩緩跟在身後。
    山頂人很少,只有一對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正在相擁熱吻,謝百川望著這對年輕人不覺笑了起來,每個人都年輕過,他也不例外,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比起他當年更加熱情和奔放,看到他們,謝百川的心中不由得升起感慨,自己已經老了。
    那對青年男女似乎意識到有人在看他們,男孩抬起頭來,十八九歲的樣子,很年輕,很英俊,他友善的笑了笑。謝百川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自己這樣盯著別人看不太禮貌。
    那大男孩笑得很陽光,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齊的牙齒:「老先生,可以幫我們拍張照片嗎?」他來到謝百川的面前,將手中的相機遞給他。
    謝百川愉快的點了點頭,等到那對年輕男女重新站好,按下了快門。
    那男孩笑道:「謝謝!」
    女孩則走向謝百川的座駕道:「哦,勞斯萊斯啊!」大概豪車對美女擁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有些羨慕的看著那個飛人標誌,大眼睛裡閃爍著羨慕的光芒。
    謝百川把相機交給那個男孩,男孩笑著收好相機,這時候,謝百川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響,他詫異的轉過頭去,卻見那女孩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黑色的手槍,裝著消聲器的槍口冒出淡淡的青煙,他的司機已經躺倒在座椅之上,鮮血從車門的縫隙中汩汩流了出來。
    當謝百川意識到危險來臨的時候已經晚了,冰冷的刀鋒緊貼在他的咽喉處,他聽到那男孩用冷酷無情的聲音道:「乖乖聽話,否則你會死的很慘!」
    女孩拉開車門將司機的屍體拖了出來,然後開車來到他們的身邊,男孩逼著謝百川坐進了車裡,然後輕聲道:「達令,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跟他好好談談!」
    謝百川一生經歷凶險無數,面對這樣的場面他並沒有感到驚慌,鎮定自如道:「你們想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們,放心,我絕不會報警,我喜歡年輕人,我會給你們機會。」
    大男孩哈哈笑了起來:「你的錢是誰給你的?沒有安家,你會有今時今日的財富和地位嗎?」
    謝百川內心一怔,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和安家有關,可在他的記憶中對這個大男孩並沒有任何的印象,謝百川道:「年輕人,誰讓你來的?」
    勞斯萊斯突然停下,開車的女孩兒推開車門走下來,來到後面,用槍抵著謝百川花白的頭顱。
    大男孩道:「去年玉都茶樓的事情是不是你策劃的?」
    謝百川淡然笑道:「年輕人,假如你代表安家而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應該是同一立場,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誤會,可是我這輩子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安家的事情。」
    大男孩笑了起來:「真的沒有嗎?」他忽然一刀捅進謝百川的大腿之中,謝百川發出一聲悶哼,這看來陽光的大男孩出手如此殘忍,是謝百川始料未及的,他強忍疼痛,臉色卻因為刀鋒在肉體中的攪動而變得蒼白,額頭之上頃刻間佈滿冷汗。
    「我知道你不肯認,也不肯說,可是我既然認定了你背叛了安家,就已經有了確然的證據。」
    「你是誰?」
    「安達文!安志遠是我爺爺,安德淵是我的父親!」
    謝百川難以掩飾內心的震駭,他死死盯住安達文尚顯幼稚的面龐,顫聲道:「你是德淵的兒子……」
    安達文點了點頭:「我爸讓我問候你,如果不是你,他怎麼會想起去玉都茶樓!」
    「但是我真的沒有出賣安家!」謝百川大聲道。
    「可我爸覺著是你!」說完這句話,安達文猛然一刀刺入了謝百川的心口,謝百川不能置信的望著胸口的刀柄:「我沒有……」
    「我覺著也是你!」安達文又是一刀捅了進去。
    謝百川的屍體是在懸崖下被發現的,他的勞斯萊斯從高處衝斷護欄摔了下來,爆炸燃燒之後將整個人燒得面目全非,警察在初步的屍檢之後得出結論,謝百川是先被殺後然後屍體被扔在汽車裡摔下來的。距離謝百川出事地點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他司機的屍體,司機是被槍殺的,毫無疑問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謀殺案。
    佛祖沈強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到了安家。
    安志遠已經知道了謝百川的死訊。
    佛祖沈強道:「老大,老謝死了,我想知道這件事到底怎麼回事?」在沈強來看,這件事可能和安志遠有關,一直以來,謝百川身上的疑點都有很多,比如上次安德淵去玉都茶樓談判遭遇伏擊,謝百川事後專門對那件事做出了解釋,安志遠也表示不再追擊,可謝百川終究沒有逃過這場死劫。
    安志遠望著沈強:「懷疑我?」
    佛祖沈強道:「大哥,我不是懷疑你,我懷疑德淵回到了香港,當初他在玉都茶樓受到伏擊,肯定把那筆帳算在了老謝的身上,這段時間三合會的周興宇要殺他,還有暗花要買他的人頭,我懷疑,江湖上是不是有人聽到了他要來香港的風聲,所以才會有這麼多針對他的事情?」沈強這麼說已經相當的婉轉,他甚至懷疑安志遠根本就知道安德淵的行蹤,讓自己去和三合會談判都是他釋放出來的迷霧,他跟隨安志遠多年,對這位大哥的做事方法還是有些瞭解的。
    安志遠道:「……我……下不去手……」
    佛祖沈強有些無奈的看著他:「大哥,上次的事情剛剛平息,安家已經禁不起折騰了,假如德淵真的來到了香港,你一定讓他別搞事,盡快回台灣去吧,現在三合會還在滿世界找他,難道你不擔心他出事啊?」
    安志遠抿起嘴唇,過了一會兒方才道:「我……死了兩個……」
    佛祖沈強的心中湧起莫名的悲哀,安志遠是要告訴他,他死了兩個兒子,他要幹什麼?要討回血債嗎?現在連那場血案的策劃人都沒有找到,也沒余證據去證明,難道安志遠就要報仇,不計後果的復仇嗎?
    沈強道:「大哥,你真不知道?」
    安志遠望著沈強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搖了搖頭:「不知道……」
《醫道官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