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要工夫到位,沒有攻不下的城堡
古代軍事家的經驗告訴歐陽佟,正面攻不下,你就側面進攻,側面攻不下,你再正面進攻。反覆攻還攻不下,你就立體進攻。這種事,就像追求一個女人,以他的經驗來看,只要工夫做到位,世界上沒有攻不下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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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萍第一次向王禺丹介紹歐陽佟的時候,王禺丹僅僅只是冷笑了一聲。
王禺丹是美人胚子,哪怕是冷笑,也別有一種風韻。事後,王禺丹坦率地告訴歐陽佟,她之所以冷笑,有兩個原因,第一,歐陽佟是德山人,而她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德山人。第二,歐陽佟是複姓,而她的老公,恰恰是複姓,叫司馬常空。
至於王禺丹不喜歡德山人以及不喜歡複姓的原因,歐陽佟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同樣,邱萍第一次向歐陽佟介紹王禺丹的時候,歐陽佟對王禺丹也沒有絲毫興趣。他甚至刻薄地說,我沒有戀母情結。
歐陽佟之所以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對王禺丹有很深的瞭解,也不是因為王禺丹的年齡真的大到了可以當歐陽佟媽媽的程度,而是因為歐陽佟的刻薄以及身邊美女無數且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換句話說,對於年齡比自己大哪怕是和自己接近的女人,歐陽佟沒有太大興趣。
雖然如此,他們還是見面了,不為別的,就因為張羅這件事的人是邱萍。邱萍是江南省的社交皇后、省委接待處處長,身後有一個比蜘蛛網還複雜的人脈網,無論是王禺丹還是歐陽佟,都會對她身後的那張網肅然起敬。
邱萍原本約定一起吃晚飯,可歐陽佟說,他晚上有飯局,飯後喝喝茶還可以。邱萍就說,那好,我們吃過飯後在喜來登喝茶,你直接過來就行了。
歐陽佟晚上確實有個飯局,約他的人是老同學楊大元,已經約了好幾次,歐陽佟一直沒抽出時間。這並不是說楊大元的飯局有多麼重要,恰恰相反,楊大元就是這麼個人,喜歡在酒桌上交朋友,除了早餐在家吃,一個月的六十次午晚餐,大概要坐八十張餐桌,有時是幾桌輪流轉。到了下午五點,如果還沒約到人一起吃飯,楊大元心裡就會發虛發慌,覺得這個世界可能要拋棄他了。他也喜歡每天帶著酒氣回家並且對漂亮的老婆伍燕華說,你看你老公是多麼的努力,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只差連命都賠上了。歐陽佟知道,楊大元的飯局,去不去都是那麼回事,去了,無非是給他長些臉,讓他在自己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將歐陽佟狠狠地吹一頓,說跟省委哪個書記哪個省長關係如何如何之類的話,然後再攬一堆麻煩事,讓他幫忙處理。如果不是邱萍約吃飯,歐陽佟根本就沒打算赴楊大元的約。想一想,和兩個加起來九十歲的老女人一起,能吃出什麼情調來?還不如去見楊大元。
吃飯的地點在《江南日報》旁邊的德山家常菜館。這是一個不掛牌的菜館,普通的三套居民樓,甚至沒有裝修,看上去很簡陋,卻是正宗的德山菜。歐陽佟到這裡來吃過兩次,除了環境不太好,口味還不錯。
楊大元只請了四個人,歐陽佟之外,還叫上了伍能建,另外兩位是年輕女士。楊大元只介紹了一位,說是姓吳。介紹另一位的時候,反倒是問吳小姐。吳小姐說,這是我的朋友,文雨芳。雍州話中,所有Y字頭均發R音,文雨芳和吻乳房完全諧音。歐陽佟便說,這個名字好,我喜歡。楊大元更直接,說,男人都喜歡。吳小姐作勢打了楊大元一下,說,德行。這個動作夠曖昧,歐陽佟因此知道,這個吳小姐,定然是楊大元的又一個女朋友。至於文雨芳,吳小姐介紹說,是她的好朋友,目前是江南大學的在讀研究生。文雨芳連忙更正,說,還沒讀呢,要過完暑假。
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的酒桌顯得沉悶,一向多話的楊大元,異常沉默。不知是不是剛才涉及的話題讓兩位年輕女孩難堪,她們也沒有話,歐陽佟只好和伍能建隨意地聊著。他和伍能建見過一次,知道他是陽山大廟德雲大師的俗家弟子,一個半大師級人物,最擅長的是看風水看命相。伍能建記性出奇的好,竟然叫出了歐陽佟的名字,一見面就說,歐大記者,你紅光滿面,看來最近有大喜事呀。歐陽佟便說,扯淡,我能有什麼喜事?伍能建認真看了看歐陽佟那張瘦瘦小小的臉,說,你最近運程不錯,做什麼什麼順。歐陽佟說,是嗎?我怎麼覺得什麼都不順?伍能建說,不會呀。桃花運一直很旺,財運也不錯。而且,會越來越旺。官運嘛,以前會有些阻滯,不過你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大有改善。
上次見伍能建,他也是這麼說的,所以,歐陽佟並不當真,轉頭看文雨芳,見她也正盯著自己。文雨芳有一雙靈泛的眼睛,顧盼之間,有一種青幽的光射出來,令人心中一顫。對於女人,歐陽佟可謂經驗豐富,他很清楚,追求女人的第一步,就是要讓自己的目光去和女人的目光撞擊,一旦撞出火花,這個女人,很可能就會在電光火石之間融化。可不知為什麼,面對這個女人,歐陽佟竟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心中所有的勇氣,一瞬間消失了,如同兩個武林高手過招,一試之下,感覺對方的功力深厚,一旦硬接,肯定會內傷慘重。所以,理性的高手,會採取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巧妙地避過對手的鋒芒。
歐陽佟避開了文雨芳的目光,轉向楊大元,問他,怎麼樣?聽說你們搞發行改革,對你有影響嗎?楊大元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別提了,喝酒。歐陽佟一聽,就知道楊大元的情緒低落,與這次《江南日報》的發行改革有關。當初,楊大元進《雍州都市報》當發行部副主任,是歐陽佟幫的忙,這次發行改革如果影響到楊大元,作為朋友,歐陽佟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反覆問了幾句,楊大元才說,這次報社搞發行改革,是以《江南日報》為基礎成立發行公司。發行公司屬於江南日報集團的二級單位,正處級,和《雍州都市報》平級。都市報發行部的原主任是副處級,想趁這個機會升半級。可這個人沒有能力,都市報的發行工作,主要是楊大元在做。他擔心楊大元功高蓋主,所以想盡辦法整他。如此一來,楊大元便處在一個極其微妙的位置,如果得到領導的信任,往上走一下,不僅可以解決社聘,而且,可能升為副處級,擔任發行公司副總經理。問題在於,楊大元目前僅僅屬於報聘,並不是江南日報社的正式員工,只要這個主任踩准了,楊大元很可能被清理出報社。
聽了這話,歐陽佟拍案而起,說,你放心,這件事我替你做主。你們報紙的朱社長和我是哥們兒,總編輯老劉和我關係也不錯,我去找他們說說。我就不信,我鬥不贏一個小小的發行部主任。
楊大元一再邀歐陽佟出來吃飯,就是為了這個事,得到他的明確答覆,心情開始好轉,酒興也就上來了,和伍能建一杯又一杯喝酒。歐陽佟酒力有限,楊大元倒是很照顧他,每次只要他表示一下即可。伍能建三句話不離本行,說著說著,話題又落到了命相運程。伍能建說,其實,你們兩人的命相都好,屬於那種大富大貴之相,尤其重要的是,你們兩人性格互補,如果兩人合作,無往而不利。說過兩人,伍能建又單說歐陽佟,他說歐陽佟屬於那種想做什麼都能成功的人,尤其人緣好,走到哪裡都不缺朋友,而且還都是有職有權有才有錢的高層次朋友。他特別提醒歐陽佟,最近就有好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
似乎是為了印證伍能建的話,歐陽佟的手機在此時響了起來。是省廣電局一個領導打來的,通報了一個特別的消息,省電視台副台長汪嘉豐剛剛出了車禍,死了。最初,歐陽佟只是當做新聞在聽,並且為這個年輕副台長的不幸充滿悲傷。
歐陽佟接電話的時候,楊大元開始向文雨芳發起攻擊。楊大元這傢伙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當著吳小姐的面,都敢追別的女人。文雨芳嫩得像剛剛冒出土的兩片葉芽,那皮膚也不知怎麼長的,完全不像是皮膚,倒像是團凝固的奶油。整個臉部,十分精緻,沒有半點瑕疵。楊大元的女朋友,已經算是漂亮女人了,和文雨芳坐在一起,即成了鮮花和綠葉的區別。別說楊大元這種花心大少見了漂亮女人會動心,就是歐陽佟,也是心動不已。同時,歐陽佟也想,這個吳小姐看來是個傻大姐,哪有身邊帶個漂亮女人將自己比得黯然無色的?這不是明確無誤地慫恿楊大元移情別戀嗎?
吃過飯,楊大元提議去唱歌。他的目的,顯然不在招待好歐陽佟和伍能建,而是進攻文雨芳。歐陽佟也蠢蠢欲動,甚至想和楊大元來一場比賽。與楊大元比,他在身高外貌上都沒有優勢,可他畢竟是鑽石王老五,和楊大元的已婚之身,是完全不同的。正當他考慮是否答應時,有手機短信來了。是邱萍,問他什麼時候到。歐陽佟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約會,只好告辭。沒想到文雨芳說要回學校,也告辭。楊大元於是提議讓歐陽佟送她一程,結果反倒給了歐陽佟機會。
坐上車,歐陽佟問文雨芳去哪兒。文雨芳說隨便。歐陽佟奇怪了,說,你不是要回學校嗎?文雨芳說,不喜歡楊大元那色迷迷的嘴臉才那樣說的。歐陽佟覺得這句話頗有意味,楊大元畢竟是他的朋友,她故意在他面前貶損自己的朋友,豈不是暗示她願意和自己在一起?他說,不會吧?楊大元好像挺受女孩子喜歡呀。文雨芳說,是些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女吧?歐陽佟覺得這個女孩有趣,就有意調侃她,說,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經中年了,真看不出來。文雨芳說,生理年齡雖然沒有中年,但心理年齡難道就不能提前成熟?歐陽佟偏過頭看了看她,說,熟了嗎?我怎麼看著還青嫩得很?文雨芳說,心理年齡是看不出來的。歐陽佟說,那怎麼辦?拿尺子量?
文雨芳說,難怪你和楊大元會成為朋友,你們有共同點。歐陽佟有些壞壞地說,那是當然,我們肯定有共同點,而且還不止一點,非常多。比如他有喉結我也有喉結,你就沒有。文雨芳說,少來。這種弱智的幽默,騙小姑娘還差不多。歐陽佟說,對不起,我又忘了,你已經不是小姑娘,而是大嬸。文雨芳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擊我?我告訴你,本小姐真金不怕洪爐火,這種小CASE,我已經有了足夠免疫力。
話雖然不多,歐陽佟也已經得出了一個判斷,這個女孩別碰。以他的經驗,無論是做老婆還是做情人,那種傻乎乎的女人最好,你說一她不問二,輕鬆。女人一旦有了思想,就會經常對你問為什麼,這種女人,就只適合坐著品咖啡。面前這個女孩,應該就是一個適合坐而論道的女人,和這種女人調情,一個字,累。想明白這一點,歐陽佟對她的興趣大減,便不再說話,一門心思開車。她卻不甘寂寞,主動提了很多問題,對於這些問題,歐陽佟基本上能用一個字絕對不使用兩個字。比如她問,你是記者?歐陽佟說,是。她又說,你在哪家報社?歐陽佟說,衛視。她說,電視台的?電視台是不是很好玩?他說,不。她再說,哪天我去你們電視台玩吧,歡不歡迎?他說,好。
不過,最後歐陽佟將車子停在江南大學門口時,他還是不得不多說了幾句話。因為她說,你怎麼送我回來了?歐陽佟不得不說,因為我不知道該送你去哪裡。車子停下來,她卻不動,似乎不想下去。歐陽佟只好再次主動開口,說,難道還需要一個告別儀式?文雨芳說,也不錯,要看你有沒有創意。歐陽佟說,和女孩在一起,我的腦子短路,只會做兩件事。她問,哪兩件?他說,吻別和別。你選哪一件?她問,有第三種選擇不?他說,有。跟我回去。她說,沒勁,又是一個色狼。便下車走了。
歐陽佟也沒有依戀,驅車返回,向喜來登趕。行駛途中,突然就想到了汪嘉豐的車禍,對於人生無常大為感歎。接著又想,這個消息,為什麼是廣電局的那位領導而不是別人告訴他?想想那位領導的話,似乎話裡有話。再仔細一想,他突然明白過來。省電視台共有五個副台長,三個台長助理,還有六個副總編輯。這十四個人,只有常務副台長和一名年齡較大的副台長是正處,其餘都是副處級。可是,副台長和副台長之間,副台長和台長助理之間,以及台長助理和副總編輯之間,實權相差非常之大。以歐陽佟為例,副總編輯中,他的資格屬於最老的,一年下來,所有收入,大概也就六萬元。副台長和台長助理,公開的收入,和他差不多,可人家擁有簽單權,一年的消費,可能有六十萬。再加上各種人物送的,實際消費能力,就是上百萬。現在,死了一個副總編輯,最有可能遞補這一職位的,自然是三個台長助理和六個副總編輯。顯然,那位局領導是希望歐陽佟爭取一下。
想到伍能建說他最近就有好機會,人生難道真有某種命運的力量在左右著?
既然是機會,就要好好地利用一下。來到喜來登,跨進電梯時,歐陽佟這樣想著。
邱萍和王禺丹晚上在喜來登餐廳吃完飯,直接上三十八樓要了房間喝茶。歐陽佟進去時,王禺丹正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很大的沙發上,雙腳收起,從身子的一側擱在沙發上,腳上沒有穿襪子,黑色指甲油非常醒目。這姿勢不是很淑女,卻很優雅。事後,歐陽佟多次回想過王禺丹當時的坐姿,越想越覺得奇怪。無論哪個女人,用那種姿勢坐著,大多會顯得難看的,為什麼偏偏只有王禺丹顯得優雅?換個熟悉的人,歐陽佟會指著她說,你看你,像什麼樣子?像個慵懶地坐在那裡等嫖客叫鐘的妓女。就算是不熟悉的女人,他也可能這樣說,只是看到王禺丹時,他卻說不出來。
王禺丹僅僅看了歐陽佟一眼,打過招呼,甚至沒有起身,也沒有改變坐姿。這一眼,讓王禺丹對歐陽佟的印象再打了一個折扣。面前這個歐陽佟,身高估計不過一米六幾,瘦瘦小小的,剃著平頭,身上竟然有一股很濃的香水味。王禺丹的目光不再停留在他的身上,甚至偶爾路過,也不留一點痕跡。
與此相反,歐陽佟卻被王禺丹震了一下。他怎麼都沒料到,王禺丹竟然是個美女。歐陽佟對於美女的界定是非常苛刻的,在他的標準中,但凡三十五歲以上的女人,就永遠不能躋身於美女之列了。然而,這並不影響他毫不猶豫地將美女的頭銜送給王禺丹。他原以為,王禺丹至少應該有五十歲,屬於那種黑瘦黑瘦的女人,可實際上,王禺丹不是,她是一尊觀音。不錯,這個名字一旦在腦中冒出,歐陽佟便覺得再貼切不過。她和人們熟悉的觀音像太像了,彷彿所有與觀音有關的畫像,都是按照她的模樣畫下來的。她的皮膚很白很細嫩,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稱。比如她擱在沙發上的那兩條腿,歐陽佟僅僅只是瞥了一眼,便有了一種強烈的好奇。按照他的閱人經驗,這種年齡的女人,腿部肌肉只可能有兩種形態,一種是那種緊繃著突顯肌腱線條顯得很有稜角的,那是因為她們想留住青春的尾巴,加大運動量的結果;一種是那種無所用心隨意而為的臃腫膨脹,彷彿被發過的面一般,那是中年發福又不注意保養的結果。可王禺丹是個特例,她的雙腿線條流暢,既不顯緊繃也不顯鬆弛。歐陽佟的印象中,這樣的美腿,只有十八歲的女孩才有。唯一顯示年齡的是她微微笑著的時候,眼角有些紋路,那種紋路並不難看,倒更顯出一種成熟女人的麗質紋理。
王禺丹是著名的企業家,全國人大代表,江南實業(煙草)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歐陽佟以為,這樣的女人,一定是那種叱吒風雲的,就像邱萍,其豪放和伶俐,讓人歎為觀止。可實際上並非如此,王禺丹除了外貌上的大氣,整個氣質卻顯得非常小女人,聲音悅耳動聽,微笑嫵媚嫻雅,尤其是那一口好牙,是真正的糯米牙,張合之間,有著白得泛藍的光射出來。如果是在電話中聽到她的聲音,歐陽佟肯定會誤以為她是個十八歲的嬌嬌少女。最令歐陽佟驚訝的還不在她的外貌和氣質,而在她談話的內容,竟然是穿衣打扮,太小女人了。難道說,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兩個女人談這類事,歐陽佟坐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口,有些尷尬,也有些惱火。他很想問一問邱萍,你是什麼意思?把我叫來,就聽你們談這個?怎麼說,我歐陽佟在江南省也算是一個人物吧。他想,再過五分鐘,我立即走人。
就在他默念著時間的時候,王禺丹提到了這次的北京之行,神情頗顯得有點無奈。歐陽佟知道邱萍去了一趟北京,沒料到她是和王禺丹一起去的。歐陽佟隨口說,萍姐,你這次去北京,沒去看一下武蒙?
邱萍說,我原是計劃去的,沒想到事情辦得不順,心情搞壞了。加上武蒙太忙,約不上時間。
歐陽佟說,哦,還有你辦不了的事?這真是奇怪了。
邱萍說,別說我辦不了,我看這事,世界上根本沒人能辦成。
歐陽佟一下子激動起來,說,那可不一定,你忘了一個人吧?
王禺丹問,忘了誰?
歐陽佟在自己胸前拍了兩下,自信滿滿地說,當然是歐某人。
王禺丹對德山人印象不好,有一個重要原因,德山人喜歡說大話做小事。凡事大包大攬,彷彿無所不會無所不能,但真讓他們做,肯定不行。聽了歐陽佟的話,王禺丹感覺又一次證實了自己對德山人的認定,不屑地笑了一下,不再出聲。
邱萍和歐陽佟熟,根本不在意他這種性格,對他說,你以為你是誰?你知道我們是去辦什麼事?
歐陽佟說,只要不是去見總書記,就一定有辦法。就算你們要見總書記,我看也是四個字,事在人為。
邱萍說,我們是想去請林飛為江南煙草做形象代言人。
歐陽佟一下子愣了。請林飛為江南煙草做廣告?林飛可是新科奧運冠軍,亞洲飛人,他的形象就是健康向上的標誌,江南煙草是什麼?吸煙有害健康,是毒品的標誌。讓林飛為毒品做形象代言人?太異想天開了,大概只有王禺丹這種女人才會想得到。這個女人,真是太會做夢了。
邱萍說,怎麼樣?還吹不?
歐陽佟被逼到了牆角,無路可退了,說,我吹什麼?我幹嗎要吹?我這個人,可能有千千萬萬的缺點,只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都不吹牛。我告訴你,這件事,還真只有我老人家出馬,才有那麼點希望。
邱萍說,看吧看吧,搞電視的人,就這德行。
王禺丹對歐陽佟印象不好,有意將他一軍,便說,你能請到林飛?只要你能辦成這件事,要什麼條件,你儘管開,我另外給你勞務費二十五萬。
歐陽佟再次愣了一下。這世界上,還真有拿手電光當電線桿往上爬的。自己將話說滿了,如同項羽將釜破了將舟沉了,退路被自己堵死。怎麼辦?讓她更進一步看輕自己?不行,你玩高屋建瓴不是?那我就和你玩太空飛人。
他說,好哇,你去把上海世貿大廈的總統套房租一個月,我就幫你把這件事搞定。
歐陽佟原想,上海世貿大廈的總統套房可不便宜,住一晚,怎麼都要一兩萬吧,一個月下來,得有幾十萬,加上其他費用,豈不是上百萬?你王禺丹是大企業家不錯,可你那企業是國家的,如此奢侈鋪排,大概無法通過職工代表大會或者董事會吧?只要你達不到我的條件,我也就可以挽回面子了。可他萬萬沒想到,王禺丹竟然說,上海世貿大廈頂樓的總統套房是吧?租一個月是吧?你把時間安排一下,提前把動身時間告訴我,我好預訂。
歐陽佟還真沒料到,竟然遇到這麼個人,和自己鉚上了。歐陽佟喜歡吹大牛是不錯,但也有一個經驗,只要你將牛吹到別人無法證實的程度,那就不叫吹牛了。退一步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少路,只缺少發現路的眼睛和開闢路的毅力。非常努力地去幹一件事,只要思考到位,方法得當,沒有幹不成的。自己是被逼上梁山了,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女人面前示弱。他稍稍想了一下,對王禺丹說,那好,一個星期之內,我給你答覆。
當晚分手,歐陽佟自己開車走了。邱萍是公務員,私務不方便用公車,所以由王禺丹送她。坐在車上,兩人便開始談論歐陽佟。邱萍說,怎麼樣?王禺丹故意說,什麼怎麼樣?邱萍說,歐陽佟呀,你對他印象怎麼樣?王禺丹坦率地說,不怎麼樣。我相信你說的,他才華橫溢,但仗著自己的才華,喜歡誇誇其談。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邱萍將奧迪車的座椅向後移動,將自己的雙腳從鞋中脫離出來,擱在面前的儀表板上,身子盡可能地往後靠。王禺丹說,你看看,哪有一點女人樣,難怪你老公要和你離婚。邱萍反唇相譏,你淑女呀,你淑女又怎麼樣?你老公不也讓你資源閒置?王禺丹又說,這個歐陽佟,應該很花吧?邱萍說,怎麼樣?對他有點興趣了?王禺丹說,本宮如果對男人有興趣,也輪不上他吧?邱萍說,說的也是,這小子是個怪胎。
對於怪胎一說,王禺丹並不認同。在她看來,歐陽佟就是一個典型的德山人,喜歡誇誇其談,不切實際,眼高手低,整個人活在一張嘴上。這種人幸好從事的是新聞工作,物有所值,人盡其才。新聞嘛,需要的就是吹牛,大躍進的時候,報道糧食畝產超萬斤,那才是新聞的極致和根本。也難怪省裡的領導喜歡他,他能將人家手裡的稻草吹成金條,將人家心裡虛妄的夢幻吹成真實,這自然就是名記本色。王禺丹可謂閱人無數,她太瞭解這類人了,如果和他們談話,你確實常常能夠被他某種思想的閃光炫目,但如果你讓他們干實事,什麼都幹不成,哪怕是將一壺水燒開,都幹不好。
邱萍自然更瞭解歐陽佟一些,她告訴王禺丹,她對歐陽佟有三個形象的比喻,一是刺蝟,一是彈簧,一是某種機械玩具。王禺丹怎麼都無法將這三種東西和歐陽佟的形象聯繫起來,便希望邱萍進一步解釋。邱萍說,這小子就像一隻刺蝟,絕對只能順著毛摸,否則,你的手會被扎得鮮血淋淋。他那張嘴是刀子,傷人無數,卻又令人無法還擊。王禺丹認同這種比喻,她覺得,歐陽佟給自己的印象就是如此。邱萍接著說第二個比喻,他就像性能最好的彈簧,不壓不彈,越壓越彈,壓力越大,彈性也就越大。對於這一點,王禺丹覺得也對也不對,彈簧的反彈是一種力量,而歐陽佟的反彈,是一種狡智。邱萍的第三個比喻是某種機械玩具。她說,機械玩具都得上發條,如果不擰發條,它就什麼都不是,一旦擰緊了發條,它就動了起來,又蹦又跳,而且跳得特別歡。對於這一點,王禺丹並沒有直觀感受,不置可否。
邱萍說,請林飛做形象代言人這件事,說不定還真能成。王禺丹當即大表懷疑,說,本宮和你邱大師聯手都不能辦成的事,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辦成?
換個場合,邱萍會認為王禺丹的話是絕對真理。她自己就在不同的場合反覆說過,她和王禺丹是絕代雙驕,只要兩人聯手,沒有她們辦不成的事。可這一次面對歐陽佟,邱萍似乎沒有了從前的自信,尤其是在林飛以及國家體育總局那裡碰了一鼻子灰之後。
邱萍說,說實話,我認識的人不少,能和他比的,還真沒幾個。他下定決心要幹的事,沒有幹不成的。只可惜,他天性浪蕩,自命不凡又大大咧咧,還特別見異思遷喜新厭舊,對待任何事,大概只有幾分鐘熱度。王禺丹說,照你這麼說,還真值得一試?邱萍說,我剛才說了呀,他是屬彈簧的,你越壓,他跳得越高。不信你試一下,我估計,最後他如果沒辦法可想了,就算是綁架,也會將林飛綁到你的面前。
其實,王禺丹僅僅只是順了邱萍的話題,對於歐陽佟這個人,從見第一面開始,她已經蓋棺論定。更深一層的原因,她一直都在物色一個人,希望和這個人一起,做一番大事業。顯然,歐陽佟的差距太大,此事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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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歐陽佟來到了江南日報社,替楊大元跑關係。
楊大元是歐陽佟穿開襠褲時的朋友。楊大元和歐陽佟是上下村,兩人的一切,似乎全都是反著來的。歐陽佟比楊大元大兩歲,可歐陽佟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楊大元才上小學一年級。原因是歐陽佟六歲入學而楊大元八歲才被父親用牛鞭子抽著趕進學校。別看歐陽佟讀四年級又比楊大元大兩歲,身高卻比讀一年級的楊大元矮一點點。歐陽佟一直矮小,總是人家欺負的對象。楊大元人高馬大,從小就是打架大王,雖然見誰打誰,不需要理由就動手,卻服歐陽佟,成了他的保護者。歐陽佟讀初中的時候,楊大元才上小學三年級。鄉中學和村小學,兩所學校相距約一公里。楊大元智商不是太高,讀書不行,也沒有興趣,常常逃學跑到中學去找歐陽佟玩。歐陽佟雖然也貪玩,可成績非常之好,兩年後,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考入縣一中。又過了兩年,以全縣文科狀元的身份,考上復旦大學新聞系。歐陽佟在他那個鄉創造了很多第一。時隔不久,讀書不行的楊大元,找關係改戶口當兵去了。歐陽佟大學畢業,堅決要求回江南省,後分配到江南電視台當記者。楊大元在部隊入了黨,因為沒有文憑,提干無望,只好轉業,在深圳打了三年工,然後自己開公司。又過了三年,楊大元從深圳回到了雍州,還帶回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在雍州,楊大元做過很多生意,賣過服裝,開過餐館,還開過小百貨店。楊大元的這些生意到底成不成功,歐陽佟不十分清楚。按照楊大元自己所說,他的每一個生意都是極其成功的,可歐陽佟有一個疑問,如果成功,你為什麼不接著做下去?兩年前,楊大元決定關掉他的餐館,希望歐陽佟幫他找個活做。歐陽佟說,你的餐館開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幹了?楊大元說,餐館倒是開得很好,可賺的錢都在賬面上。他對人太好了,社會上朋友太多,誰來吃飯他都簽單。他老婆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不准他來餐館,可人家只要給他一個電話,他同樣免單。歐陽佟一想,楊大元確實是這樣一個人,他的餐館還真不能開下去,就跑到江南日報找熟人,最後為他謀了個《雍州都市報》發行部副主任的職位。
現在的新聞單位都搞雙軌制了,有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區別。報社則有社聘、報聘和部聘三種。社聘就是由江南日報社下文聘用的員工,也就是老體制下的正式員工,待遇相當於國家公務員,其行政職務尤其是副處級以上職務,由省委組織部承認甚至下文。報聘是由下屬各子報簽約聘用的員工,部聘則是由下屬子報的各部門聘用,雖說報聘和部聘都屬於臨時工,但臨時工和臨時工,還存在差別。報聘員工,要履行一定的聘用手續,聘用或者辭退,需要經過各子報社委會或者編委會,幹得好的,可以獲得社聘資格。部聘則基本屬於打聲招呼就可以進出,什麼手續都不需要。
楊大元屬於報聘員工,在雍州都市報內部,承認中層幹部待遇。歐陽佟之所以要替楊大元出頭,就因為他認定楊大元又是一名體制的犧牲者。楊大元進發行部之前,《雍州都市報》的發行量只有十二萬份,兩年多以後的今天,發行量已經上升到了二十五萬份。這一倍多的發行量中,有多少是楊大元的功勞?歐陽佟從未過問此事,但從楊大元平常談話中,他也知道個大概。楊大元分管市場銷售,而他的頂頭上司,卻是體制內培養出來的,沒有市場感覺也不懂經營,最在行的是玩權謀,喜歡在幾個副主任之間製造矛盾,以便相互制衡。
有功不獎有過不罰,這是體制內最典型的弊端。作為新聞記者,遇到這類事不拍案而起,那一定是血冷了,何況楊大元是自己的好朋友,好朋友被卸磨殺驢,他不出頭誰出頭?
歐陽佟直接去了江南日報,報社的幾個主要負責人他都熟,也沒想定具體找誰,各辦公室轉轉,撞上誰就找誰。結果,最先撞上的是總編輯劉承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