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王禺丹之所以給歐陽佟打電話,是有些事還需要核實。比如,除了那份註冊公司的合同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出資合同?歐陽佟說,根本沒有簽合同,當時也就是兩人商量著說了說,他倒是提過要簽合同,可楊大元說,兩人好得像一個人,誰跟誰呢?就算不給他一股,他也願意,所以沒簽。歐陽佟說的是真話,但他當時主要心思用在當副台長以及與林飛簽約上,加上楊大元又拿很多小事來煩他,他簽了很多文件但都沒有細看,其中就有一份文件,證明楊大元出資五十萬元。這份文件,後來再一次令歐陽佟陷入空前危機。
王禺丹之所以問這些,顯然是擔心楊大元的人品。她畢竟在商場打拼多年,對於人性太瞭解,她所希望的是,這件事就此了結,不留任何後遺症。可她又哪裡知道,像楊大元這種人,無事都要找事的,偷雞不成倒蝕把米的楊大元,又怎麼可能輕易認輸?歐陽佟和楊大元之間的關係,成了歐陽佟這一生中最大的教訓,他就像夢魘一般,陰魂不散地追隨著歐陽佟。
因為歐陽佟的婦人之仁,王禺丹只好做邱萍的工作,邱萍也緩和下來,答應找她的局長同學撤案,前提條件是,先將該退該賠的全部解決。
所謂該退的,也就是八十萬風險抵押金和五萬元賄款。這筆錢,楊大元將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花天酒地了,早已經連渣都沒有。該賠的,也就是已經查實了的公司款。最大一筆,就是租用飛機的錢,兩人共瓜分了合同外的七十二萬。該楊大元承擔的,五十萬。至於其他的錢,公安局拿到確鑿證據的,楊大元都承認了,沒有拿到證據的,他堅持不認。像給網友發的幾十萬稿費,公安局根本就沒有想過去調查,因為調查成本太高,所以打算通過審訊撬開楊大元的口。現在,歐陽佟這邊要撤案,他們只好放棄調查。還有吃飯時多報的賬,涉及的點太多,而大多是個體老闆,那些人不太配合,查起來既瑣碎又不一定有效果,暫時也沒查。按照王禺丹和邱萍的意思,她寧可替公安局出差旅費,也要將每一筆錢查清。案值越大,楊大元的刑期就可能越長。現在,既然他們想銷案,自然就沒有查那些枝節的必要了。查清的案值也有一百二十餘萬。還有一百多萬沒有證實。即使如此,兩項加起來,楊大元一次需要拿出二百多萬。
這些錢到底去了哪裡,楊大元始終不肯說。他的女人想盡辦法,用盡手段,也只從他嘴裡擠出了五十多萬,將房子賣了,只有二十多萬。加起來勉強湊夠八十萬。她又找兩家借錢,又弄到七十萬,仍然差五十多萬。
歐陽佟想放過他們,他心中算了一筆賬。退還風險抵押金之後,還可以拿回七十萬,賬上沒有被楊大元揮霍光的,還有一百五十萬,還掉借江南煙草和王禺丹私人的錢,剩餘約四十萬。至少,公司還可以經營下去,就算自己最後給他一次人情好了。
王禺丹和邱萍都是不同意的,她們說,得了得了,沒眼看,沒耳聽。以後離你這種人遠點,免得麻煩又心煩。
12
王禺丹和邱萍真是兩個難得的好女人,話說得難聽,事卻做得漂亮。她們並沒有因此疏遠歐陽佟,相反,在後來的日子裡,還給了他很多幫助,彼此越走越近。歐陽佟也不明白,在處理楊大元這件事情上,她們似乎是對他很不齒的,卻又似乎很認同他的某些做法。他因此覺得,女人的心,真是難以琢磨,尤其是這種成熟女人。
他也沒太多時間琢磨這些事,因為他的麻煩還遠遠沒完。最先到來的,果然是楊大元的老婆跪求歐陽佟這件事,經過電視台這個擴大器,越傳越玄乎,最終釀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這件事迅速在內部傳播,短短幾天,就演變出了許多個版本。幾乎所有版本都有一個主線:歐陽佟有一個私生子。電視台都是些知識分子,這些人的想像力極為豐富,創造力也不弱,給點顏色就可以開染坊,給點光線就可以飛天。歐陽佟有一個私生子這樣的事,別說是編出一個故事,就是編出幾十部電視連續劇,都沒有一點問題。所以,時間不長,版本就多起來,每一個版本都能夠和某部電視連續劇的離奇劇情扯上關係。
緋聞的傳播力之強,遠非人們所能預料,加上這則緋聞的主角之一又是領導,人們私下傳播的時候就更加賣力。歐陽佟的身份,實在是太適合有一則緋聞了,首先,他是剛剛被提拔的副台長,在整個廣電系統受到極大的關注。其次,江南廣電的掌門人杜崇光並不喜歡他,因此有一大幫人緊密地站在杜崇光那邊想看歐陽佟的笑話。第三,歐陽佟是整個廣電乃至江南省傳播界的才子,具有相當的知名度。第四,歐陽佟是江南政界的顯赫人物,與省市一些重要領導人關係頗為親密。第五,歐陽佟已經三十六歲,卻始終未婚,他的個人婚事以及情史,始終是一個秘密。有了這五大因素,對這一緋聞推波助瀾者之多,便可以想像,不知多少人樂在其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極其充分地發揮了自己的創作才能,將一個故事演繹得波瀾起伏扣人心弦。
這些閒話,一開始還只是某些人私下裡傳,後來的某一天,杜崇光主持系統的廉政建設大會,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有的人不自律,在外面養了私生子,竟然鬧到單位裡來了。我們是新聞單位,現在,新聞都出在自己身上了。有一有二就有三,像這樣的人,我們能相信他的道德品質嗎?我們能相信他在外面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私生子嗎?我們能相信他廉政自律嗎?廉政工作,是我黨的中心工作之一,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千年大事。我們做廉政工作,不能等不能靠,如果一定要等腐敗分子自己跳出來,我們再去抓,那就是我們的失職。我們要善於發現,要勤於觀察。我建議,你們各個單位都回去自查一下,看有沒有這類道德敗壞的苗頭,如果有,就一定要查,一查到底。一經查實,必須嚴肅處理,觸犯了黨紀國法的,就按黨紀國法辦,觸犯了行政紀律的,就按紀律辦。我這個人就是不信邪,不管他是皇親國戚還是什麼,對這種道德敗壞分子,一定不能手軟。
歐陽佟當時就坐在台下,他能感覺到杜崇光的咬牙切齒,也很清楚這些話是有所指,卻沒有想到,這些話指的是自己。他不經意地將目光瞟向周圍時,訝異地發現,周圍有很多人向他這裡張望,那一瞬間,他開始意識到,杜崇光所指就是自己。以他的脾氣,他很想站起來和杜崇光大吵一架,你往我身上潑污水,我自然不會給你面子。問題在於,從始至終,杜崇光沒有點他的名。就算他想戰鬥,也找不到著力點。會議一結束,局裡那位關心他的領導便給他發了一條短信,他立即回撥了對方的電話。對方劈頭就是一句:你怎麼搞的?怎麼讓私生子鬧到電視台來了?歐陽佟說,活天冤枉,哪有這樣的事?那位領導說,整個廣電局都在傳這件事,你還說沒有?杜局在大會上都說出來了,甚至都傳到系統之外去了,連宣傳部也有領導在過問這件事。局裡已經作出決定,要對這件事進行徹底調查,你自己心裡要有數。好了,我在外面出差,這件事知道得晚了點。先說到這裡。
掛斷電話後,歐陽佟憤憤地罵了一句。
問題是,光罵沒有任何效果,他得想辦法解決問題。然而,這個問題怎麼解決?他也是省管幹部,公務員是不能做生意的。整個事件,是因為他開公司並且與合作者鬧出矛盾引起,內幕不能說出去。正為這事煩的時候,王禺丹給他發來一條短信,他立即將電話撥回去。王禺丹第一句話便說,怎麼啦?後宮起火了?歐陽佟說,連你也知道了?王禺丹以為他承認了這件事,便說,後宮管理,也是一大學問呀。男人都想三宮六院,卻又哪裡知道,後宮管理,是所有管理之中最考能力最要學問的。歐陽佟打斷了她,說,你聽誰在那裡胡說八道?這件事你知道呀。我都煩死,你還幸災樂禍,什麼人嘛。王禺丹說,我知道什麼?我又不是你的大內總管。歐陽佟說,楊大元的老婆帶著兒子求我這件事,你怎麼不知道?王禺丹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件事呀。歐陽佟說,你以為是哪件事?
話題轉入事件本身,歐陽佟將自己的苦惱說給王禺丹聽。王禺丹說,這有什麼好煩惱的?這樣的小事都煩惱,你還能幹大事?歐陽佟說,你坐著說話不腰疼。哪天我到你們公司去說一說,說我和你是情侶,看你還說不說是小事。王禺丹說,那要看你怎麼處理,只要有辦法處理的事,都大不了。歐陽佟說,那你告訴我,你有什麼好主意?王禺丹說,很簡單,辭職。歐陽佟說,辭職?這就是你的辦法?王禺丹說,這個辦法不好嗎?你開公司才幾個月?都已經把你一輩子的錢賺回來了,你還擔心什麼?歐陽佟暗想,倒也是,如果不是出了楊大元這麼件事,自己少說也要賺二百萬,那豈不是賺了一輩子的錢?
王禺丹說,你的公司亂得一團糟,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地經營一下,想一想未來公司的發展。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嗎?說到底,還是你自己的原因,第一,你識人不淑,第二,你用人不善,第三,你三心二意…歐陽佟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我自己早就總結過了,你和邱萍也早已經表達過了。王禺丹說,真理不怕重複。幹什麼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肯定搞不好。你不是喜歡談戰略戰術嗎?兵法上有很多理論,可以用在你身上。比如說,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比如說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你這次的教訓,難道不是因為你三心二意?
王禺丹的話,歐陽佟是認同的,問題在於,他在電視台干了十幾年,自從大學畢業就在這裡,突然讓自己放棄這份工作,尤其已是正處級看上去有權力有地位的工作,他還真下不了決心。
沒想到,第二天,針對他的調查開始了。
歐陽佟接到電話的時候,以為只是由局裡派一兩個人找他談一談話。沒想到,這次調查竟然煞有介事,牽頭的是局紀檢組,由局黨組成員、紀檢組長周工親自掛帥,局委辦、局黨辦各派了一個人,局紀檢組還派了兩個人,電視台政治部和總編室各派了一個人,組成一個頗具規模的調查組。調查組事前並沒有通知歐陽佟,而是極其突然地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電視台的人都習慣於晚上工作白天睡覺,調查組到達的時間正是上午,歐陽佟還在夢中。周工大概早已經搞清楚了這點,一個電話打到了他家,將他從床上拉起來。趕到辦公室,一見裡面坐了一屋子人,歐陽佟的腦袋就有些發蒙,暗想,還真他媽當一件事了?
周工倒顯得很溫和,對他說,歐陽,過來過來,坐。待他坐下後又說,這些人你都認識,我就不一一介紹了。今天,我們來,主要是受局黨組的委託,向你瞭解點事情。歐陽佟自然知道他們的目的,以他的脾氣,會先發制人,在他們沒有說出目的之前,將其打得落花流水。經歷了最近一連串的事件尤其是和王禺丹成為朋友之後,他不斷地反思自己也不斷地思考王禺丹的做法想法,覺得自己有些了悟,脾氣也有些變了。比如現在,他腦子裡首先冒出的想法卻是:假如王禺丹遇到這件事,她會怎麼做?他當然不可能有答案,因此就抱定了一個主意,無論如何,聽他們說,自己以不變應萬變。
周工見他不說話,略停了停,便又說,我們要瞭解的就一件事,現在整個廣電系統,都傳說你有一個私生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歐陽佟到底是沒有修煉到家,聽了這話,火冒八丈,當即便要發作,準備反擊八個字:捕風捉影、胡說八道。可話就要出口時,腦中又冒出一個忍字,他硬是將這話吞了回去,換了一種語氣,說,私生子?誰的私生子?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周工說,你要知道,我們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如果沒有準備,組織是不會出面的。歐陽佟一聽,火更是大起。儘管他暗自告誡自己要忍,可終究是沒有忍住。依他的脾氣,應該是拍案而起了,畢竟忍字起了點兒作用,沒有拍案,也沒有而起,只是語含譏諷,詞鋒犀利,說,有些人,慣於打著組織的名義,幹著下三爛的事情,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有些人其實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還有些人,吃了飯沒事幹,就喜歡搞些捕風捉影的事來調劑自己的生活。好像不這樣,就不能顯示他有多麼地善於權術。
紀檢組長用手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幾下,語調雖然不高,卻聲色俱厲。他說,請你注意,這是組織談話,最好不要意氣用事。
歐陽佟說,組織?我知道有人看我不順眼,早就想打著組織的名義整我了。要整我很容易呀,直接來好了,別搞這一套弱智的把戲。
周工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怎麼說,他也是黨組成員,又是在下級面前,豈肯忍受公然挑釁?他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厲聲說,歐陽佟,你這是什麼態度?
歐陽佟再也忍不住了,將桌子拍得更響,拍過之後,又接著拍了幾下。他說,你是什麼態度?以為只有你會拍桌子,別人就不會拍?
結果可想而知,兩人吵了起來。旁邊辦公室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圍了一大圈人來看。台政治部的那名幹事立即將人驅散。
歐陽佟的性格,在電視台是有名的,他才不在乎這麼點事。當時將調查組扔在那裡,自己走了。
紀檢組長畢竟是黨組成員,副廳級幹部,背後又有杜崇光的支持,哪裡受得了這種氣?從第二天開始,調查組改變了工作方法,開始了大張旗鼓的公開調查,分別找了很多人談話。歐陽佟一直擔任製片人,總會有些錢財過手,他們便找節目組的每一個人,查節目組的所有賬。這項調查,歐陽佟絕對不怕,他這個人,就是有骨氣,不該自己拿的錢,一分錢都不拿。當記者的都知道,某個單位開新聞發佈會之類,肯定要準備一個紅包,這早已經成為慣例,甚至有些記者成了跑會記者,包裡總裝著好多會議通知,每天周轉於這些會議,紅包拿了一個又一個,一個月下來,竟然有好幾千塊錢收入。甚至有些記者,自己跑了不算,還帶著家人跑,有的帶著妻子,有的帶著兒子,當然,也有的帶著情人。雖說請柬只一份,可拿著請柬的這個解釋說,這位是誰誰誰,主辦單位不敢得罪記者,只好同樣送上一份。歐陽佟就是這麼硬氣,當了十幾年記者,一個紅包都沒有收過。在江南廣電,誰都知道歐陽佟的為人,大家都知道,經濟方面,查不出他任何問題。調查組之所以要這樣做,與其說是要查經濟犯罪,不如說要形成威懾,讓所有人都知道,上面要查他。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調查都讓歐陽佟心安理得,至少有一項調查,就讓他招架不住。
這麼多年來,歐陽佟一直是單身,只要是正常人,誰會沒有生理需求?他的公開口號也是只做愛不談愛,和某個女人有點私密關係,在電視台這種單位從來都不算是一件事。對於一個未婚者來說,就算是上過床,那又怎麼樣?頂多也就是戀愛的時候擦槍走火嘛,沒法上綱上線。可這種事不能查,尤其是在電視台這種地方不能查,一查就會出大麻煩。電視台是一個男女關係極其複雜的地方,也是一個福利待遇很好的地方,只有兩類女人能夠在這種單位如魚得水,一是有才華的女人,二是有關係的女人。這裡所說的關係,自然包括某種很硬的靠山,更指那些並沒有直接靠山卻和某些實權人物有床上關係。電視台的利益區別實在是太大了,比如主持人,和普通職工一樣,拿幾千塊錢一個月的有,拿幾十萬年薪的也有,還有些主持人,因為上鏡率高,常常有人請去做廣告,除了年薪,還有額外收入,一年下來,上百萬收入。另一方面,因為有名,也因為有姿色,便有人提著裝滿錢的密碼箱找上門。自己當主持拍廣告,辛苦一年,收入只不過百來萬,現在只要和人睡一覺,就能得到百來萬,如此輕鬆的生意,有幾個人不肯做?畢竟,和老公做和情人做,美其名曰為了愛情,可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一分錢經濟價值沒有。反正是要獲得個人的生理愉悅,有經濟價值的愉悅,就是更高級的愉悅。可是,你想當主持人?得有人提攜,這個提攜權,便掌握在男人手裡。全社會,想當主持人的不知有多少,為什麼選你不選她?那就要看你上面有沒有說得上話的人。別人憑什麼替你說話?因為你送了錢?並不是所有人都敢收錢。相反,你將自己送到他的床上去,那就不一樣了。想當主持人的如此,想當製片人的同樣如此。在電視台,編導或者製片人,地位要比主持人高得多,而一個著名製片人,人家外面可能花數百萬年薪來挖。怎樣才能成為著名製片人?首先,你得成為編導,然後成為製片人,再在合適的時候,讓自己變得著名起來。同樣的道理,當編導當製片人,一定要有人提攜。走進電視台看看,當編導當製片人的,女性居多,原因很簡單,她們兩條腿之間還有一種蹊徑。
這種風氣是容易相互影響的,整個電視台,大概屬於性關係最隨便的地方之一,許多人甚至同時與幾個不同的人保持著類似的關係。比如說,某個名製片或者名主持,同時和幾個男人有極其親密的關係,這些男人甚至包括她的丈夫在內,彼此都很清楚,只是心照不宣,表面上,還是很好的朋友很鐵的哥們兒。而這些女人,至少表面上,和歐陽佟的關係還不錯。周工的做法是,對所有看上去與歐陽佟關係不錯的女人進行調查。名義上是調查這些女人和歐陽佟是否有曖昧關係,實際上成了調查她們和所有男人的曖昧關係。這種調查,難保不觸動這些女人身後其他一些男人。如此一攪,整個電視台人心惶惶,雞飛狗跳,那些躲在女人背後的男人,擔心火燒到自己身上,沒有一個不害怕的。於是,便有很多人給歐陽佟打電話,向他施加壓力。
歐陽佟被逼得無路可退,左思右想,看來還只有王禺丹所指的那條路,那似乎是此刻他唯一可走之路。第二天,歐陽佟起了個大早,等在台長辦公室門口,台長一出現,還沒坐下來,他便將一封辭職信拍在了台長的桌子上。台長拿起來看了一眼,剛剛看了辭職報告四個字,眼睛頓時瞪大了,半天沒有說話,坐在那裡發愣。歐陽佟早已經想到他可能是這種表情,也不想知道他心裡的確切想法,話都懶得說,轉過背向後走。走到門口,台長有些驚醒了,急急地說,歐陽,你等一下。歐陽佟停下來,轉過身,站在門口,帶點挑釁地問道,台長閣下,有何見教?台長說,好好的,怎麼想到要辭職?你是我們電視台的人才,你怎麼能辭職?歐陽佟讀懂了他的潛台詞,這件事,他可做不了主。別說是他,大概杜崇光也做不了主。為什麼?並不僅僅因為他是省委組織部任命的正處級副台長,關鍵在於他在江南省新聞隊伍中的地位。省裡很多領導都喜歡他,或者說欣賞和信任他的文采,這些領導需要宣傳的時候,往往親自點名由他隨行採訪。別的不說,省委書記趙德良來江南時間並不長,只要在省內活動需要帶記者時,一定點歐陽佟的名。歐陽佟一旦辭職,而這些領導又需要歐陽佟的時候,台長或者局長杜崇光將怎樣向領導交差?還有丁應平,如果他過問歐陽佟辭職這件事,怎麼辦?
歐陽佟說,有些人,不是一直想擠走我嗎?我現在自動辭職,給足了某人面子,我覺得我做得很陽謀,很符合組織手續。台長說,你這個歐陽啊,怎麼說你呢?別意氣用事嘛。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個報告,先放我這裡,你自己再好好考慮一下。歐陽佟非常有骨氣,說,有什麼好考慮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去。麻煩你跟某人說一聲,爺永遠是爺,孫子永遠是孫子。爺不侍候孫子了。說過之後,轉身而去。
日後,歐陽佟常常談起這一刻的經歷,他將此歸結為四個字:掛冠而去。他提及此事時,總顯得揚眉吐氣,根本原因在於,中國是一個官本位國家,有人說中國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實質上卻是千軍萬馬擠官場。官場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巨大磁場,聽見樓梯響,只見人進來,不見人離去。像歐陽佟這種敢於拍案而去的,整個中國,還真找不出幾個人,所以,他自然有理由自豪。問題是,他可以驕傲且自豪地離去,電視台或者廣電局卻不敢公然地放他走。歐陽佟的那封辭職信,後來再沒有人提起過,台長肯定是沒有簽發,既沒有拿到台務會上討論,更沒有送上局黨組會。至於台長是否背後和杜崇光通氣,歐陽佟就不得而知了。有趣的是,歐陽佟的辭職信沒有被批准,他就還是電視台的人,還是副台長,每個月,他應得的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地打進了他的工資卡,甚至有些平常他不該得的錢,也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工資卡中,比他在職反倒是高了。歐陽佟也硬氣,堅持不受嗟來之食,對於這筆錢,他不用也不退,就讓它躺在存折裡。
趁著這個機會,歐陽佟開始全力以赴經營博億公司。王禺丹不是老譏諷他不專一,是個花心大蘿蔔嗎?他就一心一意將公司做給她看看。
以前所有的員工全被辭退了,目前,公司裡只有他一個人,公司暫時沒有業務做,卻有很多瑣事。第一件瑣事,更改公司法人代表。按理說,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交一點手續費,將該改的改過來就完成了。可是,簡單的事,辦起來卻不簡單,有關部門倒是開了十幾個窗口,可十幾個窗口中,僅僅只有四五個窗口在營業,而那幾個辦事人員,不是一會兒上廁所,就是一會兒接電話,效率低速度慢。歐陽佟沒有辦過這類事,又有晚起習慣,去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走到營業大廳,拿了一個號,低頭一看,自己的號是179,而窗口叫號,才到76,他的前面有一百多個人在排隊。歐陽佟暗自評估了一下,這樣排下去,恐怕到下午都輪不上自己。吃了中午飯再去,號已經叫到了181,人家不認了,他只好重新排。重新拿到的是235號,前面人倒是比上午少了一半,可窗口僅僅只有一個。歐陽佟在那裡等了半個小時,181號竟然還沒有辦完。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趕去時,前面的人倒是不多。好不容易排到他了,人家看了一眼,說還要什麼什麼,將他的資料扔了出來。當天,他不敢再去了,只好再等一天,再起個大早。結果還是差一份文件,頭天那名工作人員沒有告訴他。他一聽,火起來了,質問為什麼頭天不一次說清楚。人家工作人員也委屈,頭天不是她嘛。
簡簡單單一個更改法人代表手續,硬是折騰了五天。他怎麼都沒想到,辦件小事,竟然是如此之難。歐陽佟畢業就進入電視台,拿著記者證乘著書有電視台標誌的車,走到哪裡都暢通無阻。後來成了名記,和省市領導人關係都非同一般,辦事就更加順利。他又哪裡想到,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遇到這種無名無姓的小辦事員,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不氣出病跑斷腿,根本辦不成事。
接下來,歐陽佟便想利用這段時間,將公司的賬目整理一下。
此前,他多年來擔任製片人,經手過賬目,雖然並不像會計那麼專業,簡單的台賬,他還是知道的,尤其博億公司開辦才幾個月,業務來往也非常簡單,賬目應該不複雜。可真正開始做這件事之後,他才知道,楊大元交給他的是一本糊塗賬。如果是以前,他或許認為楊大元沒讀過幾天書,不懂做賬,才會將賬做得這麼亂,現在他的想法不同了,他覺得楊大元在賬目上花過很多腦筋,目的就在於掩蓋他曾經掠吞公司財產。財務賬目,講究的是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可看楊大元的賬,既看不出來龍,也找不到去脈,數字倒是在那裡,可這些數字根本無法和發票對上。
看了整整兩天,歐陽佟越看越糊塗。恰好此時王禺丹給他來電話,問他在幹什麼,他回答說在自殘。王禺丹開玩笑說,看來你的情商終於提高了,都懂得自殘了。歐陽佟說,別老揭人家的舊傷好不好?我知道自己情商低了,你已經提醒一百遍了。我告訴你,現在我他媽自殺的心都有。王禺丹說,你這個噩夢,大概還會繼續做一段時間。要不要我幫你?歐陽佟說,我現在最迫切的事,就是把這本糊塗賬弄清楚。我已經弄了兩天,結果是越弄越糊塗。王禺丹說,這個簡單,讓曉彤過去幫你幾天。
胥曉彤?她能搞清這本糊塗賬?歐陽佟根本不相信,但既然是王禺丹提出來的,人家又是無償支持,還是替他排憂解難,他自然要表現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態度。
第二天,胥曉彤真的來了。歐陽佟將所有賬目往她面前一放,便退在一旁為她服務,一會兒給她送上一杯咖啡,一會兒又去買來一些水果,中午,還替她買來工作餐。對待女人,他只是當初戀愛的時候這麼慇勤過。胥曉彤對工作的投入,真的令歐陽佟感動,自從坐下來之後,她似乎就沒有改變過姿勢,一直坐在那裡,緊皺著眉頭,將賬目翻得嘩嘩響,時不時在面前的紙上記下點什麼。歐陽佟原以為,王禺丹推薦的人,一定有過人之長,一旦出手,肯定能夠解決一切。豈知,胥曉彤再次出現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幫手。她向歐陽佟介紹說,這是許小姐,許問昭,我的好朋友,恰好今天休息,所以請她過來幫忙看一看。
許問昭擁有財經大學會計專業的研究生文憑,理賬高手,目前任職於雍州市稅務稽查局。稅務稽查局,是稅務局下面的一個職能局,主要職責就是稅務稽查。許問昭是稅務的財會專家,屬於專家級人才。平常,她的主要職責並不是查稅,而是指導和培訓稅務稽查員,只有遇到特別重大的案子或者特別棘手的財務難題,她才會出面。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她將那些賬目反反覆覆看了大約一個小時,便說,大致知道了這裡面玩了些什麼名堂。歐陽佟和胥曉彤都覺得驚訝,問她,玩了什麼名堂?許問昭介紹說,一開始,她確實是糊塗了,因為財務賬,並不僅僅只存在於一個賬本,至少應該有兩套,一套是會計賬,一套是出納賬。按照財務規定,這兩套賬應該是兩人分別做,而且一定要配得上。博億公司當初只有楊大元一個人管,兩套賬,都是他一個人做的。此外,會計賬還分不同的科目,平常資金往來,需要有一個記錄每天流動情況的流水賬,也就是會計術語中所說的日記賬。這本日記賬,還需要在分類賬科目中有所體現。許問昭面對的這些賬,全都是亂的,日記賬和分類賬在細目上根本對不上,會計賬和出納賬在細目上同樣對不上,完全看不清來自哪裡去了哪裡,讓人一頭霧水。為了讓自己更加明白,許問昭做了一件事,即不管賬目,僅僅計算有關單據,結果發現,總數和賬冊所列,竟然是吻合的。
她這樣解釋,歐陽佟還是不明白,他指著一張單據說,你看這一筆,明明寫著餐費,然而,整個賬上,根本就找不到這筆錢。
許問昭說,這筆錢被分成了兩筆記在賬上。你看這裡,招待費,這裡,也是招待費,兩筆加起來,剛好數目一致,應該就是這兩筆。
歐陽佟還是不解,明明是一筆賬,為什麼分成兩筆記?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許問昭說,他將一筆賬分兩筆記,是為了將另外一些賬,比如三筆甚至四筆記成一筆。
別說歐陽佟不明白,胥曉彤也一樣不明白。黃曉陽全集,http://www.bookqi.com/huangxiaoyang.html
許問昭分析說,她也很難搞清楚這些賬為什麼這樣記。她參與過無數次查賬,甚至作為專家參與過一些疑難案件的調查排查工作,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假賬,但像面前這些賬,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她無法斷定此人的目的,也沒有類似的案例可供參考,僅僅只是根據一些現象進行分析。她覺得,最大的可能,是掩蓋。到底想掩蓋什麼?她將發票和賬目對比了一下,發現所有的餐飲賬,他都記在招待費細目下。但是,只要留意一下那些三四張發票記一條的,就會發現一個現象,這類發票幾乎全都是餐飲發票,而所記的細目,卻並不是餐飲費或者招待費,而是文化用品或者其他一些費用。
歐陽佟還不明白,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幹?
此時,胥曉彤已經明白了,說,我明白了,這些賬,不是做給稅務局的人看的,而是做給你看的。他很清楚,你大概不會十分仔細地看發票,最多也就是看一看流水賬。如果你發現有大量的餐飲發票,可能會產生疑問。那樣的話,他的馬腳就會露出來。而作為這樣一間初辦的小公司,沒有大的逃稅記錄的話,稅務局也不可能仔細查你們的賬,就算是查,畢竟涉及金額小,背後活動一下,也就過關了,最多就是警示一下而已。
許問昭說,曉彤姐所說的是一種可能,還有其他幾種可能。你們看,只要是單本賬,全都是清楚的。甚至可以說做得很漂亮很規矩。如果對比兩本以上的賬,你肯定糊塗了。所以,可能之一,他的目的,就是需要某一個人看單本賬的時候,覺得這賬做得很漂亮很清楚。如果想結合其他賬看,要讓你糊塗,讓你頭大,最後放棄繼續看下去。第二種可能,掩蓋某種貪污行為。比如說,餐飲費用有一個大家知道的基本數,或者有一個什麼規定,只好將超出的這部分,做成了假賬。第三種可能,他的每一單餐飲發票都是有水分的,比如發票面額比實際支付多出很多。許問昭認為,做這些賬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掩蓋資金的真實流向和資金的實際支出狀況。她懷疑,做這些賬的人,其實拿了很多虛假開支的票據塞進賬中,為了掩蓋這種貪污行為,他只好將賬做得亂七八糟,希望沒有人能夠看得懂,他就可以渾水摸魚。這個人懂點會計知識,但又不完全懂,所以,他做假的時候,不是在會計規則之內做手腳,而是一開始就亂搞一套。正如胥曉彤所說,他做這些賬的目的,並不是針對稅務或者審計部門的核查,而是針對一個並不太懂行的老闆。
歐陽佟對許問昭大生好感,當即便動起念頭,想將她挖到公司來。
胥曉彤對歐陽佟說,許小姐是什麼人?她會看得中你這個小芝麻綠豆公司?趁早走開點,找個地方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歐陽佟並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他當天就給許問昭打電話,再一次舊話重提,告訴她,只要她肯來,他不給她開工資,她自己根據自己的心理價位告訴他就行。許問昭和他開玩笑,說,那好呀,你給我年薪二十萬,我就辭職。歐陽佟說,年薪二十萬太少了,我給你年薪三十萬。過完年,你就來上班。許問昭說,她的職位比較重要,不可能說辭職就辭職,需要一個過渡時間。歐陽佟說,你要過渡時間沒問題,明年上半年,我估計公司的業務不是太多,賬也不會複雜,你完全可以在家裡做。你再兼職半年,完全不會有問題。最終,許問昭僅僅答應先幫他的忙做公司的賬,至於報酬,她沒提。
王禺丹知道這件事後,取笑歐陽佟,是不是看中了許問昭,想讓她做內當家。歐陽佟說,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找一個專家來替我理財,有備無患。王禺丹說,你一個皮包公司,能有多少錢賺?三十萬年薪,你開空頭支票呀。歐陽佟說,你放心,我就算是去討米要飯,也絕對不欠她一分錢。
胥曉彤過來幫忙期間,還替歐陽佟做了一件事,為公司招了兩個人,一個名叫雷蕾,一個名叫尋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