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零章 時遷世移

    馬恩和被曾毅的這個問題給問住了,天下無病只是自己身為醫者的一種美好心願,但世間又何嘗存在過什麼天下無病呢,非但今天不可能達到天下無病,將來或許也永遠不會達到吧。
    沉默了許久,馬恩和道:「這個只是一種理想。」
    曾毅就笑了笑,道:「天下無病,自然就天下無醫了,若是到了那一天,馬老還會介意中醫是否存在嗎?」
    馬恩和再次滯住了,曾毅的這幾個連環問題實在是太犀利了,一環扣一環,把馬恩和的心神給徹底擊潰了。是啊,自己的理想是要天下無病,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醫生這個職業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既然醫生都沒有了,自己又何必在乎中醫是否還存活著呢。
    反之,只要能夠做到天下無病,自己真的很在乎這個理想是由中醫實現的,還是由西醫實現的嗎?
    馬恩和一時有些失神,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取捨應對了,原來自己作為醫者的最崇高理想,只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願景罷了;而自己誓死捍衛中醫道統的行為,跟理想比起來,竟然是個偽命題。
    曾毅此時又道:「理想終歸只是理想,回到現實之中,擁有再大理想的大夫也是需要吃飯的。只要一曰沒有實現天下無醫,就需要有能夠治病的醫術存在著,醫生們就還必須繼續存在著,醫者在,醫術就不會消失。」
    馬恩和抬起一隻手,似乎想對曾毅說什麼,只是片刻之後,他又頹然放下,然後靜默地坐在那裡,直到手裡的香煙燃盡,手指感覺到了灼燒,他才回過神來,把煙蒂扔在地上,用厚厚的千層底重重踩滅。
    旁邊的包起帆也是恍然大悟,原來曾縣長要求必須通過這條提高中醫門診待遇的政策,目的是在於此啊。
    「這麼講,你認為豐慶縣的這些改革措施,是為了中醫好?」馬恩和終於再次開口,問了一句。
    曾毅心中大定,這個問題已經顯示馬恩和原本的想法已經不那麼堅定了,曾毅就道:「是不是為中醫好,還需要時間來檢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措施肯定是要讓中醫變為一門真正的醫術,僅僅是一門醫術。」
    馬恩和就奇怪地看著曾毅,心中有些疑惑,難道中醫不算是一門醫術嗎?
    曾毅問道:「我想請問馬老一個問題,當代被世人冠以「神醫」稱謂的中醫,曾經有幾人,目前還有幾人?」
    馬恩和在心裡默默地一算,竟然渾身一顫,他被自己的統計結果給驚到了,在近三十年來,國內並不是沒有出現過神醫,就馬恩和自己知道的,就有七八位之多了,而且這些神醫當時幾乎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但這些神醫的下場,卻出奇地一致,全都鋃鐺入獄了。
    據馬恩和所瞭解,在這些人裡面,有些是真有水平的,甚至水平都不在自己之下,而也有另外一部分,只是招搖撞騙之徒。
    馬恩和以前聽聞這些「神醫」的下場,或惋惜,或不屑,但從來沒有想過這裡面的原因,招搖撞騙的假神醫鋃鐺入獄,那是咎由自取,為什麼真正的神醫也會是這個下場呢。
    今天曾毅這麼一問,馬恩和才意識過來了,究其原因,是因為中醫沒有把自己僅僅當作一門治病的醫術,而世人也沒有把中醫當作一門真正的醫術。
    在「祖傳秘方」、「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民族瑰寶」這些華而不實的光環照耀下,中醫成為了一個很尷尬的存在,一邊是步步沒落,一邊卻是不斷神化和神秘化,很多人不看中醫,但卻相信中醫是具有神通功效的。
    如此一來,半點醫術都不懂的人就開始渾水摸魚,胡謅幾句《黃帝內經》中的經文,就堂而皇之走上了「神醫」的神壇,直到被揭穿之後,不但自己鋃鐺入獄,還再一次重創世人對中醫的觀感。
    而那些真正的「神醫」呢,確實是具有高明醫術的,但也絕不可能達到「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地步。神醫自己心裡或許明白,但世人卻不清楚,世人一步步把神醫推上至高的神壇,但神醫治好了九十九例絕症,卻只要有一例治死,便立刻就成為了殺人的庸醫,從而鋃鐺入獄。
    這樣的例子,並不是一例兩例,馬恩和自己就碰到過很多次。
    可以講,來馬恩和這裡求治的患者,絕大多數都是疑難雜症、以及醫院拒收的絕症。這些絕症患者已經被大醫院下了「必死」通知書,他們不抱怨大醫院不近人情,可如果吃了馬恩和開的藥突然死了,那責任就會是馬恩和的了,你是神醫啊,你怎麼可以治不好呢!
    一位九十歲高齡的患者被送來時,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馬恩和設想設法,讓患者多活了半個月,可患者去世之後,家屬卻上門來討說法,搞得馬恩和灰頭灰臉,說句誅心的話,難道你還真能活到一百歲嗎?
    馬恩和也因為類似的投訴,進過豐慶縣的班房,好在是上面有領導講了話,這才全身而退。
    現在回過頭來想,作為醫者的自己,是否也過於自信了呢?明明是已經無挽救可能的患者了,自己卻非要逞能一試,到底自己是要證明自己醫術不凡呢,還是要證明中醫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呢?
    醫術僅僅就是一門醫術,想要救人,首先自己必須承認她只是一門醫術,如此而已。
    反過來講,想救中醫,只能是讓中醫先成為一門踏踏實實的治病救人的學問,而不是其它,她不應該被神化,也不應該被貶低,更不應該具有任何特殊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馬恩和長長歎息一聲,沒想到自己行醫一生,可論到對中醫的見識,竟然還不如一位剛出道的年輕後輩呢,後生可畏啊!
    曾毅就沒有再針對這個問題深入講下去了,他知道馬恩和已經理解了,道:「這只是晚輩的一點淺薄認識,能夠得到馬老的肯定,晚輩很受鼓舞。」
    馬恩和知道曾毅這麼講,是在給自己這位前輩面子,便道:「你講得很有道理,令我也很受啟發。」
    曾毅怕馬恩和是嘴上客氣,心裡還有想法,就忙站了起來,道:「要是有什麼孟浪之言,還請馬老前輩指正,晚輩虛心受教……」
    馬恩和就擺了擺手,道:「你坐下吧!你講的這些我很喜歡聽,豐慶縣這方面還有什麼好的措施,你給我再講講。」
    包起帆一聽,頓時心裡直嘀咕,敢情你老人家連縣裡出了什麼政策都不知道,就跑到省裡去告大狀了,這護短未免也護得太厲害了吧,看來這神仙也會犯錯啊。
    曾毅就重新坐下,把縣裡這次出台的政策細細給馬恩和解讀了一遍,包括如何引導中醫步入正軌;又如何限制中醫大夫的一些違法亂紀行為;甚至包括對於那些頗有效驗的秘方藥,豐慶縣也有專門的扶持政策。
    當然,不會再是以秘方的形式出現了,而是選擇以商業投資、政策支持的形式進行開發,把這些秘方藥做大做強,或許未來再出幾個片仔黃、雲南白藥、季德勝蛇藥也未可知。最為關鍵的,是可以讓更多的患者從中受益。
    馬恩和聽了曾毅的這些解釋,終於是甩掉心裡的包袱,針對曾毅的一些解讀,寡言少語的他,竟然還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見解。
    往常中午一頓飯,馬恩和只耽擱半個小時,而今天竟然破天荒吃了兩個多小時,在門口負責排號的年輕學徒,中間好幾次耐不住姓子跑進來察看。
    聊得差不多的時候,外面的院子裡傳來了喧囂之聲。
    馬恩和只得停下話頭,道:「時移世改,為醫者也要順應這種變化才是啊!」
    曾毅點點頭,很贊同馬恩和的這句話,中醫近代毫無進步,跟自身這種泥古不化也有很大的關係,他道:「馬老高見!」
    說話間,門外的吵鬧聲更大了,馬恩和不得不站起身來向曾毅稍稍致意,然後就朝門外走了去。
    走到外面,就看院子裡站了五六個幹部模樣的人,有的撐傘,有的披著雨衣,被負責排號的年輕學徒攔著,雙方正在爭執。
    馬恩和站到門前的廊下,道:「大呼小叫的,到底是什麼事!」
    年輕學徒就快速奔了過來,道:「馬老,他們縣衛生局醫政監督的,說是接到患者的的投訴,前來執法的。」
    馬恩和就皺了皺眉,心裡有些生氣,心道縣裡這些人實在太過分了,執法了自己的侄子,執法了自己的徒弟,現在又執法到自己頭上來了,真當自己好欺負嘛,他就往前站了半步,道:「那我倒要知道一下,我馬恩和到底是哪裡違法了政策?」
    縣衛生局前來執法的,為首之人正是衛生局局長張發成。
    現在是縣裡醫改的開局階段,至關重要,所以曾毅給張發成下了死命令,凡是接到違反新政策的舉報,必須派出工作人員前去核實並執法,而且要作為一項考核幹部的依據。張發成對曾毅的命令不敢違背,他深知馬恩和在當地的名望很高,怕下面的人去了會壞事,就親自過來一趟。
    「馬老!」張發成上前幾步,就站在廊下舉著傘遮雨,對馬老恭恭敬敬地道:「其實也不是執法,只是來瞭解一下情況。」
    馬恩和看著張發成,道:「講!」
    張發成也沒有發脾氣,道:「上午有患者前來衛生局醫改綜治辦投訴,說是馬老違反縣裡『一方一備案』的制度,不給她提供方子,而且宣稱『包治百病』,作為執法部門,我們只好公事公辦,過來瞭解一下情況。」
    屋子的曾毅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前去投訴的患者,肯定是那位氣急敗壞的中年闊太了,整個上午的治病過程曾毅都在場,只有那位中年闊太嫌馬老不把自己當回事,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藥方。
    這倒好,明明是自己沒有帶走藥方,現在卻倒打一耙,借縣裡推行新政策的機會,狠狠反誣馬老一口。
    外面馬老沒有開口,倒是那幾個學徒義憤填膺,出來給馬老作證,講述上午事情的經過。
    張發成聽完,心裡已經相信馬老的這幾位徒弟沒有說謊,馬老在豐慶縣開堂坐診那不是一天兩天了,醫德如何,那是眾口皆碑的,張發成對此也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回頭來個人,到局裡走個情況核實的手續吧!」張發成也不想多作耽擱,只想趕緊把這事應付過去,他今天親自過來並不是真的要找馬老的麻煩,主要還是要給下面的人做個樣子,讓他們在執行新政策上不敢怠慢,局長親自出動來啃馬老這塊骨頭,下面的人又豈敢不重視啊。
    說完,張發成轉身就準備走人了。
    「情況都瞭解清楚了,為什麼還要讓人去局裡!」馬老的幾位徒弟有些牴觸去衛生局,提出了質問。
    「只是簽個字而已!」張發成解釋了一遍,既然都作為考核幹部的依據了,自然是要有個章程,他道:「我相信你們說的是事實,但總不能空口白牙吧!」
    「明明是患者無理取鬧,憑什麼要我們自證清白啊!」學徒們集體質問,都很有些不憤。
    「我跟你去!」屋裡傳來聲音,包起帆大步走了出來,道:「我可以為馬老作證!」
    張發成聽著聲音有些熟,抬起傘一看,當時就有些激動了,心道自己今天這一趟「親自執法」的作秀可沒有白辛苦啊,這雨也沒有白淋嘛,被大管家包起帆看在眼裡,那就是被曾縣長看在了眼裡,曾縣長知道自己如此賣力辦事,心裡難道還沒有數嘛!
    「包主……」張發成就要迎上去,誰知剛抬起腳,招呼還沒打完,就又看到了後面的曾毅,當時渾身一顫,道:「曾……曾縣長!」
    曾毅走出來,笑呵呵地道:「張局長,我也願意給馬老做個證,我跟你走一趟!」
    張發成一聽,頓時覺得腰桿子都硬實了幾分,這還了得,曾縣長親自帶頭支持自己的工作,這可是莫大的鼓舞啊,他心裡高興,嘴上卻道:「這……就不必了吧,曾縣長的話豈能有假,我是一百個、一萬個相信啊。」
《首席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