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遭受一連串的陰謀攻擊之後,我對留在江南已不抱任何希望。我甚至跟老柳攤牌說,你讓雲夢組織部給我解決個副調研員讓我回旅遊局算了,只要莫讓我掛了幾年職回去還是個正科級,那樣太沒面子了……和他攤牌的時候表面上看起來我很灑脫,實際上我很痛苦。我來江南不是為待遇而來的,是想好好幹一番事業再回去的。但一切都非我所願,現實與理想的距離相差太遠太遠。
其實,和我一樣痛苦的還有老柳和老蕭。和老柳資歷一樣老的書記沒有進廳干行列的恐怕就只剩他了。老柳提不了,懷揣雙博士文憑,擁有副縣長、團市委書記、科技局長等多個任職經歷的年輕縣長老蕭也就頂不了書記,眼看著過去他的手下都走上了區委書記的崗位,他還在市長崗位上「上下求索」,豈能不鬱悶?
這是心理上的鬱悶,工作上的壓力更讓人鬱悶。自雲夢市委書記張文昊空降雲夢以來,最難受的就是縣、市、區、場的黨政一把手。過去,縣裡的頭頭腦腦們沒什麼壓力,修條把馬路、建個把廣場「閃光閃光」拍拍屁股陞官跑了,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使得縣域經濟成了影響雲夢經濟發展的一條短腿,讓雲夢在全省的排名節節後退。老張下決心要改變這種局面。他採用步步緊逼的方式,每個季度召開一次招商引資現場講評會,不聽匯報,只看項目。這可難壞了縣、市、區、場的頭頭腦腦們,一年看一次還勉勉強強能夠應付,一個季度看一次,從哪裡去搞那麼多的新鮮項目?造假都沒法造。江南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頭兩年老張每次來都是看圖紙,老把江南罵得抬不起頭,後來好不容易引進了幾個陶瓷企業,卻又煙塵滾滾,很不環保,幸虧後面引進了一家全國500強海螺水泥,好歹讓老柳、老蕭的腰桿子挺直了一點。可是總不能老看一個項目呀,眼看著講評會又要開了,老柳焦頭爛額,不知道看什麼好。我給他提建議道:「讓他們去看一看雲林山的世界碑林和屈原書院吧,旅遊項目也是項目呢。」他覺得此建議甚好,趕緊打電話給市委辦主任讓他去踩線。
說起這個項目,我對項目的主人澹泊先生充滿了愧疚。澹泊先生變賣了所有的家財,不圖回報地將投資幾千萬的文化項目落戶雲林山國家森林公園,江南政府不僅沒有給予一分錢的金錢或物質獎勵,甚至連表彰的名單都沒有列入。我曾經多次向市委、市政府提出,是不是以「以獎代投」的形式給老人家表示表示,鼓勵他把第二期工程做完。人大副主任也多次呼籲,可就是無人理睬。在一次市長碰頭會上我再次拋出這個議題,得不到一個人附議。我非常生氣,情緒有些失控地撂下一句話:「引進一個娛樂城政府都給獎,未必碑林和書院這樣的文化項目還不如一個藏污納垢的休閒場所!」
我並不是一個情緒容易失控的人,我是為江南市委市政府對文化項目所表現出來的冷漠態度憤憤不平。當初為把澹泊先生引進江南我費盡了周折。這位出生於江南白田裁縫之家的老人做過裁縫,當過廠長,後潛心寫作、收藏。改革開放之初,先生靠編撰各種《名人志》挖得了第一桶金,當暮年來臨的時候,他突發宏願,要選一個地方建一座規模為一萬品碑刻的世界碑林和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書院。這個信息被江南籍的著名書法家陳東久獲悉了,東久先生從北京專程趕回江南找到雲林山國家森林公園主任龐大海,商量怎麼樣打動澹泊先生將項目落戶江南。當時,大海剛剛從白田鎮黨委書記任上委屈地調到窮得滴血的雲林山做大當家,正為項目發愁,有這樣的機會冒出來當然不會放過。2006年春節,老龐提著幾刀臘肉幾條臘魚不請自來地上門給澹泊先生拜年。澹泊先生當面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告訴他自己心意已決,打算將項目落戶霧嶺。他解釋說,落戶霧嶺最大的好處是他無需為資金擔憂,已經有老闆願意出資了。
龐大海是一頭強牛,固執地認為只要項目沒下基腳就有機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對澹泊先生夫婦發動了一輪又一輪猛烈的親情攻勢。我都被他「利用」了多次,以政府領導的身份去看望先生一家。大海對先生全家釋放出來的濃濃親情,讓先生的愛人榮杏姿女士招架不住,過意不去,不止一次非常誠懇地對老龐說:「大海啊,你就死了這份心吧。你對我們太好了,我願意捐幾萬塊錢給你們,求求你莫再要我們到你那裡去了好啵?」老龐不死心,「十一顧」茅廬,終於打動了老先生。先生夫婦孤注一擲,賤賣了北京和雲夢的房產,拖了幾車藏品、字畫和充棟的書籍,帶著簡單的行李義無反顧地就上山了。
先生夫婦上山之初,沒有住房,公園臨時騰了一間辦公室供他們棲身。來的第一年巧遇大旱,山上斷流。由於資金匱乏,公園一直沒有安裝自來水,不僅施工無法進行,就連生活用水都成了問題。先生夫人整天以淚洗面,後悔不該到雲林山來,每次見了我的面就傷心得號啕大哭,哭得我心裡非常難受。老龐更是心如刀割,一方面發動職工為先生挑水,另一方面向縣消防大隊求援,讓他們為施工隊送水,勉強維持施工。
為了安慰二老,只要一有時間我就上山去陪他們夫婦聊天。先生很淡泊,很少怨言。她的夫人心直口快,偶爾也會流露出一些不滿的情緒。她抱怨說:「像這麼大的文化項目如果投到其他地方,書記、縣長會重視得不得了。不曉得江南是怎麼回事,工程開工這麼久了,連書記、市長的影子都見不到。」從她的抱怨中,我知道他們不缺錢,就缺精神上的安慰。我決定想辦法籌一點點資金,在精神上給他們一點點溫暖。自我到江南掛職以來,從未開口找人拉過贊助,這一次我破了例。我讓老龐在公園食堂裡設了一桌「鴻門宴」,將三個關係不錯的中小學校長邀上了山,酒過三巡,便讓他們慷慨解囊。三個校長聽說是支持澹泊先生建湖南百位名人雕塑園,二話不說,當場捐贈五千元。當我把區區五千元送到老先生手上時,老先生非常激動:「就衝你這五千塊錢,我砸鍋賣鐵都要把這項工程搞完。」
老先生的執著,不僅感動了我,更感動了許多藝術大師。世界著名油畫家李自健先生會見我和先生一行時,為老先生崇高的境界所感動,當他聽說老先生打算將澹泊書院更名為屈原書院時,當場表態畫一幅屈原的畫像贈送給老先生作為館藏。兩個多月以後,李先生即通知我們去省城取畫。就這樣,一幅當時市值達200萬美元的屈原油畫肖像被精心裝裱於一副純銀的畫框內,悄然來到了江南……
被感動的還有齊白石的徒弟、90歲高齡的金石篆刻家李笠。為了求得李笠先生的篆刻,澹泊先生拖著一條病腿,滿長沙打聽老先生的住處。當我們第一次見到老先生向他說明來意時,他沒有明確表態。後來澹泊先生和老龐又多次上門,李笠終被感動,破例免費為世界碑林博物館刻了一方巨印……
從內心裡,我真的非常感謝澹泊先生。沒有先生,李自健的畫、李笠的印以及先生收藏的其他驚世文物如何能來江南?沒有先生,雲林山何來數千品書法碑刻墨舞山林?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為有歷史但沒文化的江南補上文化這寶貴的一課。可是面對這樣一位淡泊的老人,作為一名分管旅遊的縣級領導,我究竟為他做了些什麼?
我很愧疚。回想起來,我唯一為先生做的一件有意義的事,就是向老柳推薦讓雲夢市委張書記到先生的碑林裡來走一走。
按照預定的日程,張文昊書記親臨江南。他興趣盎然地帶領各縣、市、區、場的黨政一把手及市直各委辦局一把手興致勃勃地參觀了世界碑林和屈原書院,對於老先生的義舉張書記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在行將離開之際,張書記特意把澹泊先生再次叫到跟前,問他還有什麼困難。澹泊先生緊緊地握住張書記的手說:「我沒有什麼困難,只向書記提一點請求。」
張書記應道:「好啊,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澹泊先生突然提出:「我希望書記能把寧市長留在江南,沒有他就沒有江南的旅遊。如果您把他留下來,這個項目我就繼續投下去!」
澹泊先生的「突然襲擊」讓我毫無思想準備,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我,讓我感到非常之窘迫,並驚出了一身冷汗。我不知道先生的這一番好意會給我帶來什麼政治後果,這種類似於封建社會萬民傘的做法在當今政壇早已過時,即便是民間的自發行為,人家也會認為這是有預謀的政治作秀。這種逼宮式的請求一下子把張書記逼到了懸崖邊上,所有的人又把目光投向書記,看他將如何作答。沒想到書記爽朗一笑,對身邊的老柳和老蕭說:「好啊,讓博溫、子文拿方案報上來!」現場頓時掌聲一片。
事後,我問先生:「您就不怕您的一片好意反倒害了我?」
先生答:「能在書院和碑林裡逗留一個半小時的官員,基本不是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