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時,杜林祥與張貴明同乘一輛車,他這才打聽道:「老張,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一接電話,臉色頓時大變?」
張貴明似乎處於一種驚恐之中,還沒緩過神來:「電話?什麼電話?」
杜林祥說:「就是剛才你接的電話。是不是胡衛東打來的?」
聽到胡衛東的名字,張貴明不由得全身一顫。隔了幾秒鐘,他才緩緩開口:「老杜,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杜林祥還第一次見到張貴明這副模樣,自己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張貴明說:「剛才胡衛東打來電話,說就在今天下午,宋紅軍在北京的辦公室裡,自己給腦袋餵了一顆花生米。」
「啥,自己給腦袋喂花生米?什麼意思?」杜林祥聽得一頭霧水。
張貴明大聲吼起來:「就是說宋紅軍舉著手槍,朝自己腦袋崩了一下。懂了吧!」
這一回,輪到杜林祥驚得說不出話來。悍馬越野車裡沉寂了幾分鐘,杜林祥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宋……宋紅軍,死了沒有?」
張貴明的情緒逐漸鎮靜下來,他的臉卻陰沉得可怕:「當場斃命。」
其實,張貴明此刻的消息並不準確。直到事後幾天,他們才知道有關此事的更多細節:或許是槍法不准,或許是臨死時心生怯意,宋紅軍飲彈自盡時,子彈偏了幾厘米。一槍斃命沒成功,還弄到醫院搶救了三個小時。最後人沒救回來,還多受了些折磨。
「好端端的,宋紅軍幹嘛要自殺?」杜林祥問。
張貴明點燃一支煙,抽了一口又扔到窗外:「據胡衛東說,紀委的人恐怕早就盯上宋紅軍了。他周圍的一些人,陸續被帶走接受調查。宋紅軍自殺後幾小時,他家裡就被抄了。」
「媽的!」杜林祥一拍大腿,「怪不得趙筱雨最近一直關機!她要麼是聽到風聲跑路了,要麼就是被抓進去了。」杜林祥腦海中,又浮現出與徐萬里的一番問答。看來遠在河州的徐萬里,早已聽到宋紅軍可能落馬的風聲。
杜林祥又問:「這事徐浩成知道了嗎?」
張貴明說:「胡衛東一直在找徐浩成,可手機就是打不通。後來找到徐浩成公司的人,說他今天由香港飛去非洲,人在飛機上,接不了電話。這個老徐,幹嘛偏偏這個時候去非洲!」
杜林祥摸出一支煙點上:「宋紅軍這些年,可沒少撈錢。沒想到啊,今天落得這個結局。關鍵是他這一死,咱們的礦山交易還能繼續嗎?」
「俺擔心的就是這個。」張貴明歎了一口氣,接著他又顯得坐立不安,「紀委的人從沒找過俺,說明宋紅軍被查,是因為其他事,而不是咱們這樁礦山交易。但是,這個交易裡面也有貓膩啊!趙筱雨那娘們真進去了,會不會把老子也供出來?」
「不行!」張貴明自言自語,「俺得出去避避風頭,今晚就走。」
「今晚?」杜林祥有些吃驚,他接著問,「你準備去哪兒?」
「夜長夢多,今晚必須走。」張貴明說,「飛機不能坐了,俺直接開車去山東。那裡找朋友接應,坐船出海去韓國。」
張貴明讓司機立即停車,接著又對杜林祥說:「老杜,俺讓後面的車送你回賓館。俺這就掉頭走了。」
車隊停下後,張貴明喚過岳二福與楊龍,簡單交代了幾句。之後他重新登上自己的座駕,命令司機加大油門,撒丫子似的向東駛去。
大隊人馬繼續朝市區行進。岳二福掏出手機,不停地和山東那邊的朋友聯繫,希望對方能接應一下張貴明。看著張貴明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周玉傑。周玉傑逃亡路上,還在雲南邊境和一個按摩店的老闆娘有過一夜雲雨,不曉得張貴明此去山東,有沒有如此從容?
杜林祥再次聽到張貴明的聲音,已是半個月後。驚魂稍定的張貴明,此刻已身在迪拜。其實,與杜林祥分別後,張貴明並未前往山東出海,而是折向北方,在大草原上一路狂奔,最終由內蒙古出境,進入蒙古人民共和國。張貴明在蒙古只待了一天,便飛往莫斯科,接著又從莫斯科轉機來到迪拜。
逃亡路上,張貴明換了三張手機卡。他能找到下屬,下屬卻不知他的行蹤。甚至當他已在迪拜奢華的酒店內享受桑拿浴時,岳二福聯繫的朋友,還在山東傻傻等著久不見蹤影的張老闆。
張貴明的這段逃亡經歷,讓杜林祥對他的印象又進了一步:此人看似不拘小節,實則心細如髮。此外,張貴明更有著不信任任何人的疑心。杜林祥猜測,張貴明早就想好了逃亡線路,故意拋出什麼從山東出海,其實是掩人耳目。他不僅欺騙了杜林祥,甚至連岳二福這樣的心腹也被蒙在鼓裡。在張貴明的思維中,危急時刻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
張貴明跑了,杜林祥在酒店床上也輾轉反側,一夜沒有合眼。他甚至想到,張貴明溜之大吉了,自己是不是也該出去避一避風頭?
再三權衡之後,杜林祥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在礦山交易項目上,徐浩成、胡衛東隱藏在幕後操控一切,站在第一線的是張貴明,而自己涉入並不算深。就說冶金廠的項目吧,自己只是把廠子賣給徐浩成,與宋紅軍尚沒有直接聯繫。
杜林祥曾向趙筱雨承諾過,事成之後會奉上不菲的佣金。但那僅是口頭承諾,並未付諸行動。按照法律術語,只是有犯意而無犯罪事實。況且,當時做出這番承諾時,只有自己與趙筱雨在場。就按最壞的估計,趙筱雨已被抓了進去,還在裡面亂咬一通,那自己也可以矢口否認。
確信牢獄之災不會找上門來之後,杜林祥又開始為冶金廠的前途擔憂。冶金廠的未來,完全繫於礦山交易項目。如果礦山交易因為宋紅軍之死而夭折,冶金廠怎麼辦?當初砸下幾千萬真金白銀去日本採購先進設備,可不是為了提高工廠的工藝水平,而是要把廠子高價倒騰給宋紅軍呀!宋紅軍一死,幾千萬豈不血本無歸?
第二天,杜林祥沒有返回河州,而是直接去北京探聽消息。在北京的幾天時間,他見到了胡衛東,獲得了大量有關宋紅軍一案的內幕消息。杜林祥甚至拜訪了呂有順,請對方為自己出謀劃策。
從胡衛東口中杜林祥得知,宋紅軍自殺前寫了一份遺書,說自己罹患癌症多年,實在不堪忍受病痛折磨。近些日子病情加重,甚至出現嚴重的抑鬱症,不能再堅持工作,亦不願再苟活於人世。
宋紅軍還在遺書中囑咐妻子,工作多年積蓄有限,在北京有兩套住宅,一套是單位的福利房,另一套是前些年購買的商品房,按揭尚未付清。他死之後,可將商品房出售,一來減輕經濟壓力,二來也有錢支付女兒海外留學的學費。
胡衛東手眼通天,甚至搞來了一份宋紅軍遺書的複印件。杜林祥在北京見到這封遺書複印件時,心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狗日的宋紅軍,臨死還沒有一句真話。誰不知道他這些年坐在位子上大肆斂財,將金山銀山弄回了家?即便死了,也是不折不扣的人在天堂錢在銀行。這時,他卻裝出一副清正廉潔的模樣,甚至可憐兮兮地哭窮,讓老婆賣了房子供女兒讀書。
都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看來宋紅軍是鐵了心,要把曾令自己這輩子飛黃騰達的演技,帶進陰曹地府。
離開北京後,杜林祥又南下香港。在那裡,他與剛從非洲返回的徐浩成閉門商討起事態的走勢。
杜林祥將宋紅軍的遺書複印件帶到了香港。徐浩成看過之後,不禁拍著大腿叫好:「姓宋的死到臨頭,還算有點良心。」
徐浩成接著問道:「宋紅軍得癌症的事,咱們都知道。遺書裡還說他有抑鬱症,真的假的?」
杜林祥說:「胡衛東說,辦案人員在宋紅軍辦公桌裡搜出了病歷。根據病歷記載,這半年他的確去醫院治療過抑鬱症。」
「那就好,那就好!」徐浩成興奮地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宋紅軍臨死都在說假話。可你知道嗎,有多少人希望這些假話是真的?」
杜林祥當然明白,宋紅軍是在用自己的死以及這封謊話連篇的遺書,幫助周圍的人撇清關係。他心中進而生出一份僥倖:「那是不是說,即便宋紅軍死了,礦山交易的項目也能繼續進行?」
徐浩成點燃一支雪茄:「昨晚我同胡衛東也在電話裡聊過這事,形勢不明朗啊。項目能否繼續,尚在未定之天。這時,宋紅軍繼任者的態度,對於項目的成敗就極其關鍵。」
徐浩成繼續說:「胡衛東這幾天會在京城加緊活動。我身份不便,不能親赴北京。但我安排了一名特使,專程前往北京協助胡衛東。」
杜林祥說:「我聽胡衛東說,出了宋紅軍這檔子事,上面會安排一位空降兵來接掌企業大權。具體人選,估計近幾天就會浮出水面。」
徐浩成點點頭:「一定要盡快和宋紅軍的繼任者搭上線。不管行與不行,總歸得去試一試!」徐浩成這時又恨恨罵道,「張貴明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正值用人之際,他卻撒丫子跑了。」
杜林祥笑著說:「老張也是出於謹慎。當時情況不明,他怕有人順籐摸瓜,查到他頭上。」
徐浩成說:「張貴明慌個屁!宋紅軍作奸犯科的事幹得多了,礦山交易項目,根本不是引爆此次事件的導火索。」徐浩成近年來修身養性,極少爆粗口。這一回,看來的確是動了肝火。
杜林祥說:「趙筱雨現在哪裡?她是不是被抓了?」
「沒有。」徐浩成說,「我得到確切消息,趙筱雨前段時間聽到風聲,溜出國去了。她的手機打不通,大概是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
聽到趙筱雨平安的消息,杜林祥心裡又鬆了一口氣。
從香港回到河州後,杜林祥繼續密切關注著宋紅軍自殺一事的後續發展。綜合各方面的情況來看,似乎有人特意打了招呼,媒體對此事緘口不言。相關部門對於宋紅軍的調查仍在進行,在調查結束之前,蓋棺定論做不出來,後事也沒法辦。宋紅軍那具冰冷的屍體,只好停在醫院的太平間裡。宋紅軍的老婆三番五次找到上級領導去鬧,希望組織給予丈夫恰如其分的名譽,甚至還要舉行高規格的追悼會,表彰宋紅軍在與病魔做鬥爭的同時依舊堅守在工作崗位。
宋紅軍的死,的確令許多調查線索中斷。但誠如徐浩成所言,此人「作奸犯科的事幹得多了」,哪怕調查最後只是草草結束,也依然能證明宋紅軍的遺書是不堪一擊的謊言。調查機關從國內外的部分賬戶中,發現了隱匿在宋紅軍名下的上千萬財產,與其合法所得大為不符。
後來,組織對於宋紅軍的後事確定了「三不」原則——不發訃告,不開追悼會,不搞遺體告別儀式。名下凡是超出其合法所得的財產,全部予以沒收。曾縱橫政商兩界的一代梟雄,只化作京郊荒草堆裡的一座矮墳。寒酸的墓碑上沒有安放照片,只有妻女的名字孤寂做伴。
宋紅軍遺孀的生活,頓時陷入拮据。女兒中斷了在國外的學業,一度回到北京的一家超市打工。
不過數年之後,母女二人又舉家移民去了澳大利亞。有人說,風韻猶存的宋紅軍遺孀,結識了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律師,並借此移民國外。但更多的江湖傳言,卻說宋紅軍的死以及那封遺書拯救了一大批人,這些人在數年後回報了宋紅軍留在人世間的妻女。當然,這些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