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頭萬緒

二十六

賈士貞和張敬原的談話雖然沒有僵局,但是並不愉快,這是賈士貞事先已經想到的,官場上都是這樣,千條萬條,只要提拔了心裡就高興,不提拔就怨聲載道,滿腹牢騷,甚至罵爹咒娘。賈士貞在到西臾之前,不止一次想過,假如他想當個太平官,組織部長是個相當不錯的跳板,不用三兩年,就可能當上市委副書記,那時他才四十歲剛出頭,不久就能當上市長、市委書記,五十歲之前說不定就能上到副省級。然而在賈士貞心裡,在他當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那幾年,他就認定了,中國的幹部人事制度必將面臨一場改革的大變化。而這種改革不可能像當初農村經濟體制改革那樣,在較短時間裡就成效顯著;幹部人事制度改革中央沒有文件,沒有現成的樣板,需要各地先幹起來,從實踐中總結提高,就像當初江蘇沭陽縣率先提出幹部「任前公示」一樣,那是幹部人事制度的一大改革,一大進步。後來,經過中組部調研,被寫進中央《幹部任免條例》中去,以後各地才照辦。賈士貞到西臾市委組織部之後,看到高興明給他的那些將要提拔的幹部名單,以及那些考察材料,竟不顧後果,隻身一人悄悄去下臾縣微服私訪。他碰到了許多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這才堅定了他改革現有的幹部考察、選拔、任用制度的決心,哪怕在這個過程中,走了彎路,犯了錯誤,他也決不回頭。他不願意當一個平平穩穩的庸官,更不做一個貪官。但是,改革對於一個領導者來說,風險之大,可想而知,而且事實證明,大多數改革者都將半途而廢,直至自消自亡。

就在這時,賈士貞那開著一條縫的門響了幾聲,進來一個人,賈士貞抬頭一看是莊同高,猛然間他感覺到莊同高瘦了,他兩邊的顴骨本來就高,現在更顯得突出了,像兩個對稱的小丘,但他那花白的頭髮不見了,已是滿頭黑髮。賈士貞朝莊同高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莊同高以為領導要給他倒茶,急忙拉住賈部長,賈士貞本無倒茶之意,這樣一來,反倒只好拿起一次性茶杯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坐下之後,賈士貞說:「莊同高同志,找我有事嗎?」這一問,讓莊同高愣住了,明明張敬原說賈部長找他們談話的,怎麼賈部長問他有事嗎?他疑惑起來了,說:「張科長說你找我的嘛!」

賈士貞笑笑,說:「是張敬原同志告訴你說我要找你的?」

「是啊!」莊同高猶豫著,像站起來要告辭的樣子。

賈士貞說:「既然來了,就聊聊吧!」其實賈士貞在和張敬原談話之後就改變主張了,想讓張敬原把他談話的內容透露點出去,不僅是讓莊同高,還有讓其他幾個科長都有一個心理準備過程,不至於他們面臨突如其來的一場瓢潑大雨暈頭轉向,賈士貞並沒有讓張敬原通知莊同高來談話,誰知他竟然搞這麼個惡作劇。

賈士貞想,既然他來了,就看看他是什麼樣的心理,於是從家庭、工作、身體慢慢談起來。莊同高肯定知道賈部長這是一種務虛的開場白,最後一定是談論他工作變動之事。他雖然沒有張敬原那樣的幻想,但他清楚自己畢竟是市委組織部縣區幹部科長,是一個令那些縣區的科級幹部,甚至縣區四套班子領導不能忽視的要職。應該說,他和組織部機關幹部科長有同樣的份量,從他調到市委組織部那天起,他就認為一個很好的副縣級的位置等於放在那裡在不久的將來等著他呢。只是賈部長一來,就首先拿他開刀了,讓他在那些人的考察材料簽上名,他沒有照辦;讓他擬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稿子,他至今也沒有寫一個字。他想到賈部長一定會把他攆出市委組織部,但是他不相信,幾位副部長,特別是高興明會不為他說話。讓他去當縣委組織部長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他已經是奔五十的人,人家縣裡的領導快到五十歲已經忙著往市裡調,他不能開倒車呀。所以他的想法很現實,只希望能留在市裡弄個副局級,享受一下待遇也是挺有面子的。從市委組織部出來了,到底奔出個副處級,在市裡大小得算個過得去的領導,走到哪也算個人物,接待、禮節也會上一個檔次,哪怕是有職無權的單位,他都不講究了。莊同高這樣一想,自己心裡首先得到了幾分安慰。

賈士貞說了一大篇開場白之後,停了下來,站起來給莊同高添水。

莊同高喝了一口水,咳嗽兩聲說:「賈部長,我在市委組織部伴了三任部長,你是第四任,工作十多年,在西臾市委組織部比我老的同志已經不多了,你可以瞭解一下,我莊同高什麼時候不是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賈部長……」莊同高的聲音突然沙啞起來,而且哽咽著,接著眼眶裡噙著淚水,說,「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下級,在組織部門就像清朝那些太監,不管領導說什麼,都只能說一聲『喳』。」

賈士貞打斷了莊同高的話:「言過其實了吧!」覺得這哪裡像一個市委組織部的幹部科長,說話連最起碼的素質都不具備,居然把自己比作「太監」,他真的又好氣又好笑。

「賈部長,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因為你一到任就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可以說,我早就感覺到了,我在市委組織部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況且我也沒有那麼多奢望。」莊同高說。

賈士貞說:「那你說說看,你的奢望也好,願望也好,說來聽聽。」

莊同高笑了笑,說:「賈部長在省委組織部也那麼多年了,又剛剛從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升任西臾市委組織部長,組織部門的規矩誰不知道,像省委組織部的那些處長們,誰調出省委組織部不是副廳長就是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市委組織部也同樣,自從有了組織部開始,都是這樣的,誰也不會破這個例!」

賈士貞笑起來了:「莊同高同志研究得蠻深刻的,看來你一定很自信,早已給自己安排好了?但是,據我所知也有例外,省委組織部也有調出去當處長、副處長的。」

「我知道。」莊同高說,「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提拔了一級才出去,那位調去的處長,在省委組織部是研究室副主任,是副處級,那位調出去當副處長的,是個女同志,在省委組織部是主任科員。」

「喲,真看不出來,同高同志對省委組織部的情況摸得這麼透徹,瞭如指掌!」賈士貞笑了笑隨後一臉嚴肅,心想這個文化不高的幹部科長對官場倒是頗有研究,而且對自己的未來也早有準備。過了一會兒,賈士貞接著說:「幹部人事制度正面臨著一場改革,以後提拔幹部的途徑主要靠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公開選拔,公開競爭,第一關必須是文化筆試,所以組織部門的權力將會越來越小,組織部的同志的特權也將逐步取消。」

莊同高的臉色大變,剛才的那種自信頓時消失了,失神的目光在賈士貞身上停留了一會,結結巴巴地說:「從我……開始?」

「不,」賈士貞說,「應該說從現在開始。」

「實際上是從我開始。」莊同高冷靜了一些,似乎又恢復了剛才的那種自信,他認為無論你賈部長怎麼改革,他們這些老的幹部科長仍然坐在原來的班車上,和今後的辦法總是有區別的,所謂新人新辦法,老人老辦法。

「目前市委組織部的八名科長主任,除了能競聘上的人,基本都將逐步調出組織部。」賈士貞說,「當然在以後的副處級幹部公選當中,還可以參加公選。」

「我們到底怎麼安排?」莊同高慌了,全身抖動了幾下,迫不及待地問。

「同高同志,我作為市委組織部長,實事求是地對你說吧!」賈士貞說,「部領導已經碰過頭,有一個初步意見,但沒有最後決定,總的意見是:縣區四套班子的副職和機關的副局級不考慮,因為這些崗位都將逐步實行公選。如果要考慮副處級的話,只能在部分事業單位,如果在市直機關調整的話,只能在正科級崗位上考慮。」

莊同高猶如挨了當頭一棒,只覺得天昏地暗,好像自己重重地從一個制高點摔向萬丈深淵,已經成為一個魂不附體的軀殼。希望與光明之途一時都塞絕了,他不知道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境地,身體如同浮萍似的毫無依靠,只欠一死,別無他圖。

莊同高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他在市委組織部幹了那麼多年,經手提拔起來的縣處級幹部已經無法統計了,看著自己親手給別人精心加工的一頂又一頂烏紗帽,內心不知有多衝動和渴望,甚至眼紅,巴不得自己留下一頂最好的,準備日後自己享用。可是這烏紗帽卻無法收藏,也無法像商品一樣放在倉庫裡存起來,過期無效。不知道多少次,他難以克制地想伸手向部長要一頂滿意的帽子,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可是他始終沒有這樣的勇氣。不知是哪位組織部的先驅發過號令,在組織部工作的同志,萬萬不能提自己的事,不能伸手要烏紗帽。他就遵循這樣的規定,處處委屈求全,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害怕壞了組織部的規矩,影響自己日後的前程,沒想到等來等去,終於雞飛蛋打。如今,賈部長主動讓他談自己的事,可是為時已晚矣!這個新來的組織部長六親不認,把這些烏紗帽由計劃分配改成走向市場。所謂的市場經濟,就是充滿殘酷的競爭,他既沒有資本,又沒有勇氣,更沒有實力!假如他也有本領,衝向前線,殺他個人仰馬翻,成為戰場上的佼佼者,照樣可成為改革的先鋒人物,可是他莊同高沒有那種超群出眾的天賦。想到考驗,想到競爭,他像掉進冰窯一樣,低下了頭,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半天,他睜開絕望的雙眼,顫巍巍地說:「……賈部長……難道我……就這樣……完了嗎?……」

莊同高再三懇求賈部長手下留情,能夠念在他在組織部忍氣吞聲十多年、念在賈部長在省委組織部工作時多次來西臾時他鞍前馬後地前後忙乎的份上,給他網開一面。

賈士貞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心把早已準備好的那兩個科級幹部崗位說出來,害怕他一時接受不了。正不知道如何收場時,電話響了,賈士貞藉機說:「同高同志,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改日我們再聊。有什麼想法,隨時可以找我。」

部長下了逐客令,莊同高也就給自己下台階,尷尬地點點頭。這是他到市委組織部以來第一次和領導談自己工作的事,也是他最傷心,最絕望的一次。他竭力排除心中那些荒唐而又危險的意念,讓憤激的思潮慢慢吞沒那些多年累積起來的美好的希望的暖流。

莊同高覺得自己不是站起來的,有點像飄了起來,轉身離開時,兩隻腳像踩著海綿上一樣。

二十七

賈士貞看著莊同高的背影,搖搖頭,他拿起電話,是市委秘書長夏季,通知他明天上午參加市委常委會。

放下電話,賈士貞立即叫姜彥玲把尚以軍、高興明、下臾縣委書記喬柏明的檔案送過來。這些具體事務本來都是應該由機關幹部科長來做的,可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賈士貞只好自己幹起來!對於這樣幾個正處級領導幹部的工作調整,都必須提交市常委研究的,他在向常委會匯報之前,都單獨向常書記匯報過,常書記說拿到常委會上去討論吧!

賈士貞正在查閱檔案,魯曉亮的電話來了。

賈士貞匆匆來到魯曉亮辦公室,魯曉亮關上門,先給賈士貞泡了一杯茶,隨後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筆記本,說:「賈部長,我認真翻閱了韓士銀的日記,可以說這本日記記錄了他近兩三年來許多絕對的秘密,有些地方寫得很含蓄、模糊,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其中的重大意義。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和縣委書記喬柏明有本質的區別,而且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分歧。雖然喬柏明抓住他,利用他,但他時時都在和他保持一定距離,並且對喬柏明在許多方面都有所防備。而且他似乎感覺到雖然喬柏明早就懷疑他了,但他卻仍然在繼續利用他。所以,韓士銀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我們正在重新查找證據。我今天又去了下臾一趟,估計很快就會有明確的結論。」

賈士貞從魯曉亮手裡接過日記本,一邊翻一邊看,過了一會兒說:「那麼韓士銀為什麼和侯永文那麼親密呢?」

魯曉亮翻過兩頁日記說:「從這裡可以看出韓士銀多少知道一些侯永文的後台,此外侯永文對韓士銀沒有任何懷疑,或者說喬柏明還不便把有些只能他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侯永文。」

賈士貞說:「魯局長,這些案件的事不歸我管,但是你們要盡快破案,我關心的是幹部,因為這些人的手裡都掌握著太大的權力,他們的權力又沒有人去監督,一旦他們感覺到他們的罪惡即將暴露,就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賈士貞沒想到,西臾的形勢越來越複雜,平生以來他沒有經歷過如此緊張而複雜的形勢,幾個案子都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是組織部長了,而是一個偵察員。

回到辦公室,省教育廳調查組的同志已經不宣而至,賈士貞心想,這些人怎麼連電話也不打,怎麼知道他就會回到辦公室呢?看到調查組的三個同志,賈士貞熱情地迎上去,進了小會議室。賈士貞說:「三位親自來調查吳怡宣的事情,說明省教育廳領導非常重視教育系統的工作,連這點小事都要驚動這麼大陣容的調查組,我非常感動。王書記是我們組織部出去的,恕我沒有親自去陪,因為這事涉及我本人,說不定你們正把我當做嫌疑對象呢,我還是迴避的好,在此做個解釋吧!三位需要我做什麼,或者說承擔什麼責任,我一定配合。」賈士貞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這番話竟多少帶了點情緒,說完之後自己也覺得不妥當,他何嘗不知道省教育廳的領導也是奉旨行事!

王書記是在賈士貞調省委組織部之前就調去省教育廳任專職黨委書記的,也是副廳級領導,和賈士貞見過幾次面,是一個老同志。他看著賈士貞笑著說:「賈部長,我們今天來,主要是向你做一些解釋的,你可能在笑話我們,或者在心裡罵我們省教育廳沒事找事幹。其實廳領導也是沒有辦法啊,省裡一定要派調查組,你說這點事算什麼?」

賈士貞笑笑說:「群眾無小事嘛。」

王書記說:「賈部長,你就別笑話我們了,我還是瞭解你的。」

賈士貞說:「現在奇怪的是,真正需要調查的事沒有人過問,不去調查,卻……哎!權力啊……」

王書記說:「這事其實不需要調查,憑那盤錄像,憑那張字條,還要調查嗎?其實吳怡宣一個普通教師能有多大能耐,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後台嘛?我們也和周效梁同志見過面了,雖然他是老地委副書記,但是……賈部長剛來西臾,和他沒有任何恩怨。再說了,這種公開選拔幹部進行文化考試,要憑真才實學的,吳怡宣的臉上又沒有貼著是你周書記兒媳的字。人家錯在什麼地方呢?你又是鬧又是向省委領導那裡告狀,能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呢?倒是吳怡宣的愛人,還是通情達理的。」

賈士貞說:「這事我本來只想在一中教師中批評批評,引以為教訓,能夠教育大家起到警示作用就算了。誰能不犯錯誤?改了不就行了嘛。可是他一定要鬧得個天翻地覆。今後這樣的成人考試還會不斷,這種作弊和幫助考生作弊風氣不殺,那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第一關筆試就流於形式,有人作弊,大部分人不作弊,這分數還公平嗎?這事發生後,誰知他們周家老的不講理,兒媳更蠻橫。人家是得理不讓人,他們家居然無理也不讓人。真是豈有此理!」

「這事我們回去會如實向省委領導報告,」王書記顯得幾分歉意,「不好意思,賈部長,給你工作上帶來麻煩,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賈士貞握著王書記的手說:「本來,你們到西臾來,我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們的,但是因為這件事有些不便,我要真的那樣,周家知道了,還不又大做文章。」

送走了教育廳調查組,賈士貞讓衛炳乾通知公選辦的同志過來開會。接下來就要對筆試入圍的二十四個人進行公開答辯,這是西臾幹部人事制度改革以來第一次公開答辯,賈士貞雖然從理論上作了細緻而周密的安排,他還是不放心,影響的好壞,將直接關係到今後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進行。

但是讓大家弄不明白的是,其他工作都已準備就緒,唯有答辯的評委名單還沒有拿到。席卡自然也就無法準備。會議結束後,賈士貞和高興明親自視察了答辯會場,這次答辯會是帶有指導性的和試驗性的,公開接受群眾和媒體的監督。連日來,賈士貞的心裡興奮、擔憂,他每時每刻都在思考著答辯的每一個細節,夜裡一覺醒來,頭腦一下子就集中到答辯的事情上去了,以至無法入睡,有時想到哪一個問題,擔心天亮忘記了,就立即開燈記了下來。幸虧玲玲不在身邊,要是玲玲在,又會笑話他官不大,想的問題不少了。

下午臨下班時,賈士貞把衛炳乾叫到辦公室,交給他答辯委員會成員的名單,讓他晚上加班做好席卡,明天上午和公選辦的同志一起去落實賓館。

吃了晚飯,賈士貞剛回到宿舍,就見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原來又是周森林和吳怡宣夫妻倆。賈士貞仍像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一樣,把他們夫妻倆請進屋裡,吳怡宣手裡提著禮物,賈士貞裝作沒看見。吳怡宣悄悄地把禮物放在一旁,瞪了丈夫一眼,周森林笑得十分尷尬,目光躲開賈士貞說:「賈部長,我們特地來向你賠禮道歉的,吳怡宣確實做得不好,而且……」

賈士貞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都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大家都向前看。這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是沒有的。」

吳怡宣上前向賈士貞鞠了個躬,說:「賈部長,我年輕不懂事,說話多有得罪您的地方,希望您原諒。」

賈士貞說:「這世界上只要是活著的人,誰能不犯錯誤,關鍵是犯了錯誤能夠認識錯誤,改正錯誤。任何組織和領導都不是對哪個個人,而是針對具體事。這事就到此結束吧,你們也沒有必要道什麼歉,賠什麼禮!」

周森林拉了拉吳怡宣說:「咱們走吧,讓賈部長休息!」說著兩人就往外走,賈士貞慌忙拿起旁邊的東西說,「二位,東西忘了!」

吳怡宣拉著丈夫就往外跑,賈士貞一把抓住周森林的手,硬把東西塞給他。

周森林夫妻走後,賈士貞的心裡對周家的行為極為反感,特別是周效梁,一個地廳級領導幹部,說話做事不顧影響,不考慮後果,現在省教育廳調查組有了結論,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在這個時候,周森林夫妻上門也許是真的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可是禮物一帶,就把好事辦壞了!他想像不到他們的禮物是什麼東西,然而,他心裡越發不平靜起來,他從到市委組織部的第一天起,就給自己定了一個準則,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決不做那種昧良心的事,別看剛才周森林夫妻倆滿面笑容,提著禮物上門,內心是怎麼想的,下步要做什麼,誰也不知道。

這樣想了一會,賈士貞心裡還是不那麼舒服,擔心周森林夫妻會把禮物放在門口,於是就神經質地開了門,看到門口沒有任何東西時,才退回屋裡。

賈士貞坐在客廳裡,讓自己平靜一下,竭力排除那些荒唐而又可笑的意念,努力讓自己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可是偏偏電話不停地驚擾著他,他一連接了幾個電話,都是為後天答辯的考生說情的。賈士貞說,七個評委都是從外地請來的專家學者,而且當場公佈分數,任何人都不可能打招呼。退一步講,就是打招呼了,也毫無作用,考生只報編號,編號是臨時抽籤的,評委又不認識他們。他這樣一說,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他感到公開、公平、公正的艱難,目前在中國也只有高考是唯一的一塊綠洲。

這一夜,賈士貞只睡了一兩個小時,先是想著後天的答辯,後來又想到韓士銀的死,這個韓士銀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恐怕很多事情都成了永遠的秘密,因為他永遠不可能開口說話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飯,賈士貞匆匆來到常委會議室,離開會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時,夏季來了,兩個人坐下來剛說了幾句話,賈士貞的手機就響了,是高興明打來的。高興明在電話裡結結巴巴了一會,又說沒什麼重要的事要說,只是非常恭敬地請示一些關於明天答辯的工作。關掉手機,賈士貞想到,一定是他聽到了什麼,這是賈士貞到西臾市委組織部以來市委常委會第一次研究幹部工作,而且只有三個處級幹部工作變動的問題。作為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高興明多少還是會聽到一點風聲。

常委們先後進入會議室,最後進來的是市委書記常友連,他在正中那個空著的位置坐下來。服務員開始在常委們面前擺上茶杯和潔白的熱毛巾。

常友連的目光在常委們身上慢慢移動著,隨後正兒八經地看一眼手腕上的那塊珍愛的勞力士表,剛好八點三十分。他清了清喉嚨,說:「同志們,現在開會。今天的常委會有兩項議程:一是討論幾個幹部;二是西臾地區經濟體制改制問題。現在進行第一項議程,在這裡首先向各位說一下,最近一段時間,圍繞著市管幹部的議論比較多,各種聲音都有,但是市委一直沒有像過去那樣調整幹部,這主要是當前正在醞釀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省委組織部剛開過會,市委組織部賈部長到任後立即抓緊這項工作。目前市委組織部正在公選中層領導,將原有的八名正科長位置拿出來公開選拔,包括原來的科長,公選上的同志就繼續當科長,公選不上只能另行安排。市委組織部給全市幹部的公選帶了個頭,率先做了榜樣,為下一步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積累經驗。我們今後的幹部選拔主要靠公選產生,我在這裡給常委們吹吹風,讓大家有個思想準備。明天上午八點半,市委組織部公選幹部進入答辯階段,同志們如果有興趣的話,那裡設有嘉賓席,歡迎光臨。現在請賈部長匯報。」

賈士貞翻開筆記本,然後看看各位書記、常委。常委們似乎感覺到這次研究幹部和往常常委會不同,過去常委在討論幹部時,不僅常務副部長高興明列席,有時幹部科長也會帶著一大堆材料為部長做準備工作。而今天只有賈部長一個人,而且沒有任何材料。

賈士貞推開筆記本,目光在常委們身上慢慢移動著,說:「我來西臾市委組織部已經幾個月了,這是第一次提交常委研究幹部,其原因,剛才常書記說了。目前,有些市級機關和縣區需要調整一批領導幹部,而且有的已經有過考慮或者說在一定範圍內醞釀過,但是也因為某種原因停了下來。今天要討論的是幾個迫在眉睫必須解決的問題,而且不能按照公選的辦法來解決的幾個人問題。」賈士貞停了停,輕輕地喝了一口水,翻開筆記本接著說,「一個是林水辦公室主任尚以軍,尚以軍同志一九四二年八月出生,按照幹部退休的法定年齡,這個同志在三年前就應該退休了。由於他自己在宣傳部擔任幹部科長時,給自己改了年齡,才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他的年齡在檔案裡是無法改變的,而且他在近幾年,把林水辦搞得矛盾重重,干群關係很緊張,所以必須免去他的林水辦主任職務,立即辦理退休手續。並且為了制止幹部年齡越報越小的不正之風,對於尚以軍六十歲以後這三年多多領的工資部分,逐步從工資中扣回;退休工資的折算標準以他六十歲那年的工資為基礎,希望常委支持組織部的意見。」

賈士貞的話音剛落,常友連就氣憤地說:「這個尚以軍,看似老實,其實一肚子花花腸子,居然干到六十四歲,你們組織部也不是沒有責任的,你們不是每年都翻一次當年退休年齡人員的檔案嗎?為什麼沒有發現呢?那麼幾個人的單位,搞得矛盾重重,我這裡不斷收到人民來信。聽說市政府哪個副秘書長和他關係不錯,大小事情都是他給尚以軍擋著;還聽說他不僅把女政秘科長搞上了,而且看上哪個女的就要搞哪個女的,不給他搞就報復,這不成了流氓了?請你們市長、常務副市長過問一下。」

這個問題沒有不同意見,很快形成決議。但是,賈士貞感覺到朱副書記有些坐立不安,頗有無奈。

接著賈士貞匯報了第二個人,第二個人就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高興明。賈士貞說:「關於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高興明同志,應該說他是西臾市委組織部的老副部長,現在五十一歲。從這個年齡來說,進和退都有一定的餘地,之所以現在提出變動他的工作,主要考慮他在市委組織部時間太長了;同時從我來市委組織部之後對他的瞭解,感覺到他對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態度不積極,甚至有一種牴觸情緒;此外,他和下臾縣有些幹部的關係比較複雜。我到任第二天,他就給我一批幹部名單,說是原來王部長調走前已經考察過的人選,是準備提交常委會研究的人選。我看了那些人的情況,下臾縣就有八個局長、主任,四個鄉鎮黨委書記,當時我要來了這批幹部的考察材料,那些考察材料明顯太虛假,過分誇大成績,不客氣地說憑那些考察材料,那些人不是提拔當副縣級幹部的問題,起碼要當個市廳、副省級幹部。所以,我對下臾的幹部進行了實地的瞭解,那些材料與群眾的反映就是天壤之別了。有些問題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有些問題是有關部門的事。所以鑒於這些情況,我提議免去高興明同志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和兼任的市委老幹部局局長職務。」賈士貞說到這裡,合上筆記本,抬頭看看常書記,常友連目視遠方,像是在沉思著什麼。他又把目光轉到朱副書記身上,朱副書記臉色嚴峻,因為他是分管政工的副書記,賈士貞在此之前曾經兩次向他匯報過這幾個幹部的調整問題。他對調整高興明的工作沒有意見,但是一定要安排副市長或者市人大副主任。賈士貞說副市級領導是省管幹部,那是省裡的事,但是朱副書記說,提拔副市級領導必須市委常委先統一思想後再向省委報告。所以在兩人意見不能統一的情況下,經常書記同意,這個問題提常委會上討論。而賈士貞只講了前部分,先免掉高興明的職務,還沒有提出任什麼職務的問題。會場上一下子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朱化民看著常書記說:「賈部長剛才說了高興明同志的職務問題,當然就高興明同志的具體情況來看,在市委組織部幹了那麼多年副部長,年齡也過了五十歲,完全應該調出組織部了,只是對這樣的同志安排的問題,我認為高興明同志幹了那麼多年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安排到市政府,或者人大任副職,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市委組織部歷來都是科長調出的,安排副縣處級,這是常規,也是慣例。至於他有什麼問題,那是以後的事;將來查出有什麼問題,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常友連看看朱化民,打斷他的話,說:「老朱,你後面的意見可不對了,現在各級黨委都強調幹部不能帶病提拔,發現有問題苗頭再提拔這就是市委常委的問題了。」

朱化民又說:「既然這樣,那就擺一擺再說,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將他調走呢?」

賈士貞說:「朱副書記,現在群眾認為組織部門高人一等,可我們領導不能這樣認為。老實說,我雖然是省委組織部調到市委組織部的,我對組織部門的優越感,對組織部門的特殊權力,是有看法的。其他部門的同志就不是革命工作了,為什麼組織部門的幹部提拔就要比別人優先呢?我們平時說一些行業的特權,群眾意見很大,那麼組織部算不算行業上的特權呢?我在今天的常委上報告一下,從現在開始,市委組織部的任何幹部都不享有這個特權,組織部的幹部和其他部門的幹部一樣,不應該享有優先提拔的權利。我們這次決定把市委組織部的八個科長位置全部提出來公選,原來的科長公選上的繼續當,公選不上的一律平職調出市委組織部。」

賈士貞的話一說完,常委們就一起把目光投向他,大家似乎不相信他剛才的話是真的。他看著常委們接著說:「我們這次面向市直機關和縣區委組織部公選組織部的科長,參加考試的平均每個崗位達三十多人,最多的崗位居然有五十多人競聘。我們為什麼這樣做?就是讓大家看看,組織部門不是封閉、神秘的部門,只要有才能就可以進。假如說不這樣,按照老辦法,有關係才可以調進來,那找我的人用汽車也裝不下呀!這些人是憑什麼進入組織部的呢?憑的縣市委組織部長的關係!這些人是不是有什麼超人的地方?我看未必。我不能這樣做,我不想要這個權,我把這個權交給大家,讓群眾都來參與推薦選拔。同樣,今後組織部門的幹部要提拔,只有參加公選競聘,比如我們將要進行縣處級領導幹部的公選,原有的老科長不管調到哪個部門,必須和其他部門的同志一樣,在同一起跑線上,首先參加文化考試,只有通過筆試這一關,才能進入下一輪的公開答辯。有關這方面的問題我們將專門向常委會匯報。」

常委們有的點著頭,有的低聲議論起來。賈士貞看看朱副書記,他的額頭上擰成一個疙瘩,臉色也由白變青。突然,朱化民抬起頭,大聲說:「這樣說來,以後的市委常委會沒有用了,那常委幹什麼呢?」

常友連說:「市委常委會除了管幹部,別的就沒事了?況且,幹部上的事還多著呢!」

常友連的態度不僅讓朱化民感到吃驚,也讓常委們個個都驚奇地盯著他看。

賈士貞說:「幹部制度改革的根本方向是堅持『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所謂公開就是每一道程序,凡能讓群眾知道的就讓群眾監督;公平是人人平等,比如文化考試,大家都使用同一張試卷,在同一起跑線上,像高考一樣,在分數面前人人平等;公正,就是公平合理,比如今後常委會原則上不再像過去那樣討論大批幹部的提升問題,而是市委全委會實行無記名投票。有關「三公」的問題,1999年3月3日中組部就專門發了通知,而且就公開選拔黨政領導幹部工作有了明確的規定。

老實說,常委們雖然覺得賈士貞的發言既理直氣壯,又坦蕩無私,但是他們同樣又感到這位只有三十八歲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有點太自負了!論常委的資歷和排名,他只能排在九名常委之末,可是,對於他的發言,卻又找不出什麼確切的理由來反駁他。而此時,朱副書記瞪圓了雙眼,看看賈士貞,又看看常書記。其他常委有的低著頭,有的偷偷瞥一眼賈士貞和朱副書記,大家想到剛才市委書記常友連毫不猶豫地駁回朱副書記的意見,也許認為朱副書記太個人意氣了。他不得不支持賈士貞的正義行為。這畢竟是嚴肅的市委常委會。

市委常委會在這樣的氣氛中繼續著,常委會上雖然沒有激烈的爭論,但是矛盾和分歧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

二十八

對於今天的常委會,朱副書記的心裡怎麼也不舒服,他對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賈士貞怎麼也看不順眼,他是分管政工的副書記,賈士貞不過是一個市委常委、組織部長,這樣的重大問題豈是他能夠說了算的?再說了他當副市長那會,賈士貞只不過才是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的一個一般幹部,不過那時他看待賈士貞還是有幾分重量的。因為他知道,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左右著他一個副市長的命運,雖然不能提拔他們這些副市級領導,但是,要說他們點壞話,對他們起碼也沒有什麼好處。那時他想認識賈士貞還不那麼容易,現在朱化民的心裡很複雜。他和高興明的關係應該說超出一般同志的關係,而且他承諾過高興明,憑他目前分管政工副書記的權力,推薦他進市政府班子應該說是沒有多大問題的。可他萬萬沒想到,新來的市委組織部長居然是一個刀槍不入、不食人間煙火的愣頭兒青。而且,看樣子賈士貞根本沒把他這個政工副書記放在眼裡,他清楚地感覺到,賈士貞是絕對不可能把高興明留在市委組織部的了。高興明是西臾人,朱化民也是西臾人,如果讓高興明繼續掌握市委組織部的大權,那賈士貞不就可以架空了嗎?想來想去朱化民決定爭取主動,於是再次鼓足勇氣,發言了:「關於高興明同志的工作問題,免去他的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老幹部局局長職務,必須同時安排他的職務,至於高興明同志的工作安排問題,我提出個人看法,我認為對這樣的同志市委常委應該有個交代。給他一個副市廳級還是應該的。市政府不行,可以到市人大任副職。賈部長堅持要把高興明調出市委組織部,我能理解,也表示同意,賈部長剛調來當部長,心裡有些擔心,是不是認為高興明是個老同志,又在市委組織部當了那麼多年常務副部長,對全市的縣處幹部太熟悉了,擔心會給部長在工作中設下什麼障礙、麻煩。」

賈士貞一聽,沒想到朱副書記來這一手,死死地將了他一軍。他沉著冷靜,滿面微笑地看著朱副書記。

朱化民接著說:「所以我認為應該安排高興明同志到人大當副主任,或者去市政協當個副主席。」

不知為什麼,連朱化民自己也往後退了一步,剛才認為高興明應該安排市政府副職,現在突然退到市政協副主席了。不知道其他常委是否注意到這個細節了,賈士貞覺得朱副書記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他也基本清楚了高興明在常委中的後台主要也就是朱副書記了。

朱副書記的意見一拋出,立即就有常委附和了。是啊,在常委的習慣裡,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去政協當副主席,已經是受到莫大的委屈了,所以也就認為理所當然了。

常委們雖然支持朱化民的意見,卻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賈士貞說:「按常理,可以理解,黑龍江省委組織部長韓桂芝最後去省政協當主席。但是,幹部問題沒有什麼參照系,個人有個人的具體情況;如果說比照的話,那麼中央政治局常委們當年同學會說,某某人和我大學同班同學,他現在都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了,那我起碼也得當個省委常委,是吧?這顯然是不可比照的事。所以,我上面說了,高興明有高興明的具體情況,在這裡我再多說幾句,我建議把高興明調出市委組織部,並非因為他是市委組織部多年的副部長,也不存在他會在工作上設置什麼障礙。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就讓他留在市委組織部能怎麼樣?我不相信他連這點水平都沒有。」常委們感覺到賈部長明顯是衝著朱副書記的話而來,只見朱化民臉上一陣陣難堪。停了一會,賈士貞態度和藹地說:「對高興明同志的工作問題,只能平職調動,不宜提拔到副市級位置上去。具體方案是這樣的,」賈士貞認真地看了看朱副書記,提高聲音說,「統戰部副部長或者政協秘書長。」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朱化民沉住氣了,聽完了賈士貞的意見,他沒有發言,站起來轉身拿起熱水瓶。他正要給自己倒水,突然想到旁邊的常書記,於是給常書記添了水,又在自己的杯子裡倒了滿滿一杯,隨後坐下來,慢慢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小口。過了一會兒,朱化民才慢慢抬起頭說:「我的意見剛才說了,不再重複了,請常書記定奪吧!」

賈士貞一聽就聽出來了,朱副書記是堅持自己意見的,他把皮球踢給一把手,看一把手怎麼辦。賈士貞心裡也清楚,拿到常委會上的幹部問題,哪有不通過書記的。其實常書記不同意讓高興明進市政府班子的,朱化民是知道的,只是忽視了一點:真的是常書記看上的人要提拔到副市級的幹部,哪裡需要在常委會上如此爭論?如果常書記要把高興明提拔為副市長還能讓他在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幹那麼多年,到了五十一歲還沒有說法?恐怕早就當上副市長了。當賈士貞把高興明的情況向常友連匯報並提出自己的想法時,常友連不願意為高興明扛那樣大的責任,但又覺得有些對高興明交代不過去,差不多和朱化民有同樣的想法。但是上面三令五申強調幹部不能帶病提拔,不管怎麼說,市政協副主席是副市級領導,算四套班子呀!記得在他到任不久,有人建議讓高興明下去當縣委書記,常友連說,對這個人還把握不準,縣委書記畢竟責任重大,看看再說。高興明早在幾年前就想下去當縣委書記,只是朱化民沒有同意,朱化民承諾過將來解決他在副市長。如果那時他下去當縣委書記了,說不定副市長早當上了。也許高興明在常書記面前表現不突出,以至於他到底怎麼當上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常書記也從沒有去探究過。

在這樣的情況下,常委會真的不能採取無記名投票的方式來抉擇一個幹部了,他們都把目光集中在常書記身上。常友連反覆地考慮,一邊是政工副書記,一邊是常委組織部長,他要維護整個常委班子的團結。會場上一陣沉默,常委們都在靜靜地乾坐著,有人端著茶杯,做出喝水的樣子,卻又喝不下去。開常委會是他們最不缺水的時候,這樣的會議除了喝水還能幹什麼。

常友連思考了半天,終於說:「這事再放一放,等一等,賈部長繼續匯報。」

賈士貞看看常書記,擺弄著手裡的筆記本,心裡有些不快,心想一把手怎麼能優柔寡斷呢!不過他知道,他今天匯報的三個幹部,除尚以軍之外,都是疑難問題,現在他要匯報的就是下臾縣委書記,一個比高興明更有重量的人物。而且他感覺到,常委們對喬柏明的爭論將超過高興明。因為他在向朱副書記匯報喬柏明的問題時,朱化民差點跳起來,要不是他點了幾個關鍵性的問題,朱化民連拿到常委會上討論都不會同意的。在喬柏明的問題上常友連的態度倒是堅決的,大概他已經掌握了一些喬柏明的資料,所以他也主張立即免掉喬柏明下臾縣委書記的職務,至於讓他做什麼,常友連到目前還在猶豫。

賈士貞在匯報喬柏明的問題時,態度非常不同一般,加上剛剛聽了魯曉亮的匯報,看了韓士銀的日記,就更加氣憤了。那些對一個縣委書記來說,件件都是致命的,但是賈士貞並沒有托出喬柏明所有的問題,因為有些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沒有完全清楚,一時半會他也很難弄清楚。正因為賈士貞是市委組織部長,所以在幹部問題上,他不能含糊。如果還讓喬柏明在下臾繼續當縣委書記,一旦問題暴露了,他這個市委組織部長臉上也沒有光彩。所以在匯報喬柏明的一些情況時,他說:「我認為喬柏明已經不能再在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幹下去了,必須馬上免職。」他故意停了下來,觀察朱副書記的表情,又說,「至於怎麼安排,我想先讓他到市委農村工作辦公室去任副主任。」只見朱化民眉頭一皺,欲言又止,隨後轉臉看著身邊的常友連。常書記沉思了一會,清了清喉嚨,接過賈士貞的話忙說:「喬柏明這個人怎麼變得那麼快?」常書記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讓賈士貞滿臉疑惑地抬頭看著他,他覺得常友連這人有點怪,不像其他那些一把手主觀武斷。高興明工作的問題,喬柏明工作的問題,他都不止一次向常友連匯報過,希望他在小範圍內統一下思想;而他聽了匯報之後,沒有明顯的傾向性,甚至讓賈士貞個別同朱副書記溝通一下,最後意見是到常委會上討論。

過了一會兒,常友連說:「按照喬柏明的工作能力和資歷、年齡,當個副市長,或者市委常委是沒有問題的,可現在怎麼辦?有的問題還沒有搞清楚,確實有些棘手。請大家再議一議。」

賈士貞聽出來了,常友連並不傾向他的意見。誰不知道,一個縣委書記,只要不出問題,最後就能上到副市級;就是調到市政府任秘書長,人們也覺得不正常,起碼也應該是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然而把喬柏明安排到市委農村工作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這明顯是有問題。

朱化民聽出常書記傾向性的發言,說:「喬柏明的問題現在只是說說而已,又不是權威部門的結論性意見。培養一個縣委書記不容易,我們在座的各位不少人都在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幹過,幹部也不是不犯錯誤的,犯了錯誤也不能就一棍子打倒。所以我覺得對喬柏明的工作安排一定要慎重。」

這時市委副書記、市長邵明說話了。邵明幾乎是和賈士貞同時調來西臾任職的,原來是省發改委處長,後調省政府任副秘書長,在省政府秘書長位置幹了不到一年,是一個知識分子幹部,是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管理系碩士畢業的。省委在決定調他到西臾任市長時,頗有一番爭議,有人認為他是學經濟管理的,到西臾應該好好抓一抓經濟,爭取盡快讓西臾經濟上一個台階;反對的人認為他沒有實踐經驗,魄力也不夠,最後還是省委書記譚玉明下的決定。賈士貞對邵明這個人不怎麼熟悉,兩人雖然都是從省級機關來西臾任職的,但是由於各自分工不同,除了在常委會上,他們平時接觸機會很少。邵明說:「我覺得我們的常委會是不是過於民主了?像這樣討論幹部,如果是幾十個人,那要討論多長時間,那常委會不成馬拉鬆了嗎?按照道理,像高興明、喬柏明這樣重要人物工作調整的問題,在開常委會之前,在組織部門或者在書記碰頭會上就應該有一個基本成熟的意見,最後再拿到常委會上來。」

常友連看看邵明,說:「邵市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這兩個人的問題是我同意直接拿到常委會上討論的。為什麼要直接拿到常委會上,因為這不是一般人的問題,也不是僅僅是用舉手表決或者無記名投票就可以解決的。讓大家認真討論有好處,爭論問題不是壞事,充分發揚民主,當然所有的幹部不可能都這樣討論的,那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幹部人事制度逐步在改革,以後大部分幹部的任用將採用公選的辦法,最後由全體市委委員無記名投票產生。我覺得讓大家充分發表自己的看法,哪怕一次常委決定不了,也不要緊,我覺得這樣的常委會很有必要。」

賈士貞感到常書記的發言很有道理,也能說服在座的各位常委,而且他覺得常書記在工作中還是支持他的。他重新調整一下自己的思路,認為這兩個幹部都不宜再拖下去了,於是又說:「關於高興明和喬柏明的問題,通過大家的發言,我重新提一個意見,再請各位討論。喬柏明是否可以調市政府任市長助理,仍享受正處級待遇,這樣進退都有餘地;至於高興明同志,平職調動,調市委統戰部任副部長,保留正處級待遇。」

室內又是一陣寂靜,常友連抬起頭,目光在常委們身上慢慢移動著。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覺得這個意見很有可行性,幹部嘛,總不是一成不變的,各位看看?」

邵明說:「我同意!」

接著常委們也表示同意。

常友連最後看看朱化民,說:「朱副書記什麼意見?」

朱化民說:「大家都表態了,我個人服從組織。」

隨後又討論誰來主持下臾縣委工作的問題,但是意見始終統一不起來,按照賈士貞的意思是由縣委副書記周廣浩主持。周廣浩在三個縣任過縣委副書記,本來早就應該擔縣長或書記了,只是因為和喬柏明之間的關係沒搞好,以至被喬柏明晾在一邊。不同於賈士貞,朱化民一直堅持讓縣長呂大佑主持工作,最後賈士貞只好做了讓步。

市委常委會一個上午只討論了三個處級幹部的問題,其實只有兩個,這讓賈士貞越發覺得幹部人事制度再不改革不行了。

《組織部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