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賈士貞的腦海裡還清晰地浮現著剛才在市委大院裡碰到尚以軍和那個年輕女人的一幕,要不是親眼目睹,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一個六十多歲的單位一把手,竟然不顧影響和一個女人公然在機關大院裡勾肩搭背。可他就是想不起來那個武友新的丈夫是誰,他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但是,他卻又一直在想這個事,說不定她丈夫還真的是什麼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就是認真。他決定要弄清楚她的丈夫到底是什麼人,她這樣放肆都不管一管?
賈士貞在這種心煩意亂的狀態中匆匆來到太平洋商廈,商廈門前的高音喇叭裡響著刺耳的叫賣聲。突然一個男人擋住他的去路,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魯曉亮。
魯曉亮問:「咱們去哪兒?」
賈士貞說:「往郊外,遠一點,家常便飯就行。」
魯曉亮笑笑說:「難得我能邀請到市委組織部長,按理說起碼我應該選個四星級賓館,弄點鹿茸牛鞭什麼的給你補補。」
賈士貞說:「我這年齡哪需要補啊,自從離開老婆到西臾之後,不知浪費多少千軍萬馬!」
魯曉亮大笑起來,說:「怎麼不需要?培養人才嘛!」
兩人一邊走一邊大笑著上了一輛面的,上車後魯曉亮讓駕駛員順著這條街一直往南走。到了那條舊城古街,兩人下了面的,進了一家土菜館,選了一個安靜的小包間,點了菜,要了兩瓶啤酒。
魯曉亮喝了一口冰啤酒,看看賈士貞說:「賈部長,我不明白,你怎麼突然這麼謹慎起來了,連見我這個公安局長也要避人耳目?」
賈士貞說:「一般說來,一個地區的組織部,只管他們幹部工作,該提拔的就提拔,該做好人的就做好人,多栽花少栽刺,什麼矛盾也惹不上。可是我現在,偏偏像截流供水一樣,築起一條堤壩,那些渴望提拔的幹部被攔在裡面,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了。就在前天晚上,我從下臾回來,到了半路,估計也只有9點多鐘,竟然有一輛本田商務車故意向我們的車撞過來,幸好小苗眼尖手塊,當時恐怕只差0.1毫米,我們的車就衝到稻田里了,幸好沒釀成大禍。」
魯曉亮把啤酒往桌子上一摔,罵道:「狗日的,膽大包天!」魯曉亮漲紅臉又說:「怎麼當時沒讓交警大隊去人?」
賈士貞擺擺手說:「魯局長,你以為我是誰呀!這事萬萬不能驚動,傳出去有什麼好處,你記住,千萬不能聲張。」
「那這事怎麼辦?」魯曉亮急了,「你能保證以後這幫傢伙就罷手了?」
「我自己當心就是了。」
魯曉亮喝一大口啤酒說:「不能公開查,暗中也非把這事弄清楚不可。否則我這公安局長豈不是吃乾飯的?我們不能助紂為虐呀!」
賈士貞說:「怎麼不管,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現在說說喬柏明的事吧!」
魯曉亮說:「喬柏明外逃的根本原因現在還很難說,從初步審訊情況看,韓士銀肯定是他派人殺的,至於他為什麼要殺韓士銀,韓士銀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都有待於進一步查實。」
「這些就不是我管的了,下一步就按照程序,交給司法部門去吧!」
「有一件事我覺得非常奇怪,我們在韓士銀家發現了那幾幅漫畫的底稿。」魯曉亮說著,從包裡取出那幾張漫畫手稿,賈士貞打開一看,這幾幅漫畫和《臾山晚報》上刊登過的漫畫很相似,漫畫是用上等宣紙畫的,上面只有日期,沒有落款。賈士貞想到報紙上登出的漫畫也沒有落款,難道韓士銀是漫畫的作者?如果漫畫是他所為,賈士貞就不覺得奇怪了,因為他那天夜裡被侯永文帶走後不久,韓士銀就到場了,應該說侯永文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瞞著韓士銀。想到這裡賈士貞又說服不了自己了,如果韓士銀知道他就是市委組織部長,他作為縣公安局長無論如何也會阻止侯永文的行為的;如果說韓士銀不知道他是市委組織部長,那麼這漫畫又是如何畫出來的呢?從那三幅漫畫看,只有完全瞭解內幕的人才能畫出那樣的漫畫。
魯曉亮提議,明天把這幾幅漫畫交給《臾山晚報》社副主編肖一鳴,看看當初給報社投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底稿。其實,對賈士貞來說,漫畫的作者到底是誰,並沒有多大關係,只是對這樣的事,發生在誰的身上誰都會有一種好奇心。賈士貞想了想,同意魯曉亮去找肖一鳴核實一下,他自己還是不出場為好,只是囑咐魯曉亮,和肖一鳴不要涉及到漫畫所畫的內容。
第二天上午,魯曉亮趕在上班前幾分鐘,出現在《臾山晚報》社的院子裡。這裡除了《臾山晚報》,還有《西臾日報》社,《奮鬥》文學雜誌,《西臾詩詞》不少單位,儘管魯曉亮換了一身便裝,但還是有人認出他來,他們一聽說公安局長找肖一鳴,就個個都懷疑肖主編出了什麼事。偏偏就在這時肖一鳴蹬著自行車進了院子,等到他鎖好自行車,往辦公室走去時,魯曉亮才跟在後面。肖主編開門剛進屋,魯曉亮就到了,沒等他說話,魯曉亮就自我介紹了一番。肖一鳴不知發生了什麼,急忙讓座,魯曉亮說明來意後,取出漫畫底稿。肖一鳴反覆看了半天,才找出原來的底稿,說:「魯局長,你來看,你拿來的漫畫顯然和原來的底稿不是一回事,但是奇怪的是,它們卻又都有著必然的聯繫。第一次的漫畫也是三幅,只是內容不一樣;第二次也是一幅,內容也不是一回事。」
魯曉亮看著兩份漫畫稿,確實不是一回事,也許是出於多年做公安工作的職業習慣,他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弄清這漫畫的背後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他認定,給報社投稿的人和韓士銀家裡發現的漫畫底稿一定有著必然的聯繫。於是魯曉亮和肖一鳴去了下臾。
賈士貞上午正準備上班,接到兩個莫名的電話,一個是反映喬柏明的,其實喬柏明的問題現在已經不該向他這個組織部長反映了,既然喬柏明的縣委書記已經免職,屬於違紀的是紀委的事,屬於刑事問題的要向司法部門反映。另一個電話卻是為高興明鳴不平的。市委常委會已經開過兩次,高興明要離開組織部的消息不脛而走,而且不是提拔,也不是重用,連副市級的待遇也不享受,打電話的人不肯報名字,賈士貞再多問一句,電話早掛斷了。
其實賈士貞哪裡不知道,這幾個月來,西臾市委組織部工作千頭萬緒,幾位副部長原來的分工雖然沒有宣佈變動,但是,那已經是名存實亡了,所有的工作都由他自己親自處理。更荒唐的是,由於中層的八個科長都實行公選,原來的科長也就自動靠了邊,而且組織部平日最熱點的考察,選拔幹部工作也處於停滯狀態。不過賈士貞心中有數,他能把網撒出去就一定能把它收回來,也就是所謂的大亂達到大治吧!他要在八名公選科長到位前後把高興明安排到位,同時把張敬原和莊同高盡快調出市委組織部。
一進辦公室,公選辦的小孫和衛炳乾就站在門口了,兩人是來匯報公選組織部科長公示後的群眾反映的事的。
八名科長候選人共有二十四位,每個崗位公示文化考試和答辯總分的前三名。按照公選規定在二十四名候選人中,公示後只要群眾反映的問題都必須查清。從目前的情況看,報考組織部辦公室主任的第一名陳江華是市民政局辦公室主任,群眾反映他每次到縣民政局工作時都收受高檔香煙,逢年過節還有受紅包的現象。賈士貞想,如果這個陳江華真的是有這樣的情節,當然不宜到市委組織部工作。這樣,報組織部辦公室的第二名就是趙欣了,他是市志史辦公室科長,是週一蘭的表弟。賈士貞心裡矛盾起來了,他既希望趙欣能夠憑本領公選到組織部來,也確實擔心為此而引起社會上的誤解。當考試分數公佈後,他看到趙欣居第二名,但是和第一名的分數懸殊太大,按照公選規定,文化考試佔百分之七十的比例,趙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超過第一名的。然而,現在第一名的陳江華卻又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如果他真如群眾反映的那樣,就必然要取消他的資格,那麼排名的第二的趙欣自然會變成第一名,成為市委組織部的辦公室主任。
於是賈士貞讓小孫和衛炳乾立即按分工,通知考察組根據群眾反映的材料進行核實。
小孫和衛炳乾走後,賈士貞靜下心來一想,必須盡快讓組織部的幹部到位,下一步就進行全市縣處級幹部公選的試點工作。於是他撥通了常書記的電話,問常書記什麼時候和高興明談話,常友連說他正準備打電話,讓他現在就去市委大樓。
賈士貞來到常書記辦公室,常友連說,他已經讓辦公室通知高興明到他辦公室了。
過去常委會研究幹部之後,會當場決定如何談話如何發文,有時還要求談話後幾日內必須交清原單位手續,到新崗位報到。可是這次常委會開過之後一直沒有人提出談話和發文的事。是啊,一共只研究三名縣處級領導,喬柏明不需這個程序了,而林水辦的尚以軍已經過了退休年齡四歲,哪裡需要什麼談話,他現在不是職務問題,而是堅決不同意扣他到年齡沒退休多領的工資問題,那麼剩下的只有高興明一個人了。其實常友連不是因為工作忙,而是按照慣例,像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工作變動怎麼能安排到政協去當副秘書長呢?在第一次常委會上,他也考慮過,準備給他一個助理巡視員的職務,讓他享受一下待遇,也算是一個安慰。然而他從賈士貞的講話中感覺到了什麼,所以形成讓高興明到市委統戰部當副部長的意見。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是就在這關鍵時刻,喬柏明逃跑被抓獲,常友連因此在第二天的緊急常委會上立即改變了第一次常委會的意見,讓高興明任政協副秘書長。
高興明過去也常到市委書記辦公室來匯報工作,特別是他當常務副部長那幾年,有時他是陪同部長一起向書記匯報幹部問題,也有時受部長之托,單獨向市委書記匯報。應該說,不僅他對常書記比較熟悉,常書記對他也算是比較瞭解的。
官場上的規則就是這個樣子,官大一級壓死人。高興明在組織部時間那麼長,他十分瞭解該怎麼做上級,也知道如何做下級,這些年來,他對市委書記、副書記,對市委常委、組織部長,處處小心謹慎,很清楚低一級必然矮三分的道理。這與年齡沒關係,和乘公共汽車不同。乘公共汽車時,一旦有年紀大的人上車,會有語音提示,請給老弱病殘讓座,而且也真的有人讓座;官場上則不同,誰會給後來的人讓座?世間絕沒有這樣高風亮節的人,搶都搶不到手。五十歲的處長見了三十歲的廳長,你得照樣像孫子見了爺爺,給廳長賠笑,向廳長獻媚;三十歲廳長有專車,五十歲的處長蹬自行車,這是中國官場的習慣、美德,誰也改變不了。
高興明站在常書記的辦公室門口,猶豫了半天,才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往常他不知道陪同領導和多少個幹部談過話,那時他是居高臨下的,很少想過當事人的感受,他更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懷著恓惶的心情失魂落魄地站在被談話的位置上。對於工作的變動、職務的調整,過去常常有不滿意的人,在領導談話時,有講價錢的,有抵抗的,有擺老資格的,甚至有大吵大鬧、痛哭流涕的,他見得多了。如果說談話他想到過的話,那也是想到哪一天常書記突然把他找到辦公室,宣佈他提拔的談話,那時,他一定會激動無比、感激涕零的。然而,那樣的時刻是不會到來了,等待他的將是一幕幕可怕的場面。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今天,他的心裡充滿著恐懼、不安,雖然他已經多少知道點自己的下場,但是還是害怕這一幕。
現在他坐在常書記面前,不敢看常書記一眼,尤其害怕賈部長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好像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因調動工作而談話的人,而是一個被審判的犯人。到底常書記說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認真地聽,只是巴不得立即結束這場讓他膽戰心驚的談話。他太清楚了,在官場上,讓你幹什麼,你就只能幹什麼,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最後,常書記問他還有什麼想法和要求時,他的頭腦才似乎清醒了些,但是,他知道,領導談話總有結束的時候,當真有什麼想法和要求也是沒什麼作用的,那是哄三歲孩子的。他過去見得多了,有的領導對你提出的要求說,「以後組織上有機會考慮吧!」那就是告訴你,你等著吧,那是不可能的!
到底是怎麼從常書記的辦公室出來的,他已經毫無記憶了,只是明白,過去組織部門高人一等的時代結束了,他高興明成了第一個犧牲品。過去他也常常碰到幹部變動工作不滿意的事,但有時也不得不講些大道理,有時當事人也會發些牢騷,而他總是不顯山,不露水,語焉不詳,一副領導的派頭。
這次談話,對於高興明來說,是很痛苦的,他覺得自己在官場上已經走到了盡頭。一個人官至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確實受到未來很大的吸引力,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嫌官大的。官場上的誘惑力太大了,中國人的習慣是只能上不能下,每當想到自己從組織部副部長一下子到政協當副秘書長時,高興明的心就一下子揪了起來,全身像掉進冰窖一樣,像被人扒了一層皮!他隱隱感到內心一陣陣的疼痛,雖然這種疼痛還不算是心絞痛,但是,這種痛也是非常痛苦的。可是,全省幾千萬人只能有一個人當省委書記,全市幾百萬人也只能有一個人當市委書記,終歸不能讓想當的人都來當吧!高興明到底是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三十四
韓士銀是否就是漫畫的作者,魯曉亮和肖一鳴頗費了一番工夫。韓士銀年輕時確實也愛好書法、畫畫,但始終沒有什麼成就。據下臾縣公安局一位和韓士銀關係不一般的人透露,韓士銀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異性朋友,曾經是縣職業中學的美術教師,後來通過韓士銀的關係調到縣文化館,這個女人的中國畫不僅在當地小有名氣,作品還在全省獲過獎。肖一鳴懷疑漫畫與這個女人有一定關係,但是,他們覺得憑空去找這位女子,顯然不合適,況且這種生活上的隱私又沒有公開,萬一弄出麻煩來不好收場。肖一鳴想到下臾縣文化館有一個作者,經常給《臾山晚報》寫稿,和他比較熟悉,打算通過他接觸一下這個女人。於是肖一鳴在那位作者的幫助下,和這個女人見了面。她叫喬玉選,四十歲剛出頭,人不算太漂亮,但卻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丈夫是中學老師,一個女兒十五歲。在人們的印象中,喬玉選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女子,也是縣文化館書法、繪畫活動的骨幹分子。肖一鳴說報社準備組織一批繪畫和文學骨幹作者,準備在適當的時候進行必要的培訓,以便經常給報紙副刊投稿,喬玉選很高興,說她除了畫中國畫,還畫漫畫。後來肖一鳴拿出那幾幅漫畫底稿,不知為什麼喬玉選有點不屑一顧,只瞥了一眼他手裡的漫畫,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肖一鳴問她見過這些底稿沒有,她搖搖頭,未加可否,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傾向性。到底這些漫畫她是沒見過,還是與她沒有關係,讓人難以捉摸。肖一鳴覺得這個女人有些怪,隨後又把從韓士銀家發現的漫畫底稿拿出來,她同樣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沒有任何表情。但這一次肖一鳴發覺她的臉上閃過一片陰沉,於是肖一鳴暗示他的朋友離開。那位作者藉故離開後,肖一鳴把兩幅漫畫放到一起,提出這兩幅畫的相似之處和不同地方,喬玉選也就很自然地和肖一鳴評論起畫來。在評畫過程中,喬玉選冒出一句話來,說她見過那幅漫畫稿子,指的是韓士銀家的畫稿;至於報社的底稿,她卻避而不談,但是肖一鳴已經斷定,喬玉選起碼是作者之一。當談到韓士銀時,喬玉選有些傷感,大罵官場的黑暗與卑鄙,這件事情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從下臾回到市裡,魯曉亮和肖一鳴向賈士貞做了匯報,賈士貞不讓再追究漫畫的作者是誰了。
和高興明談過話之後,這事在市委組織部和機關就公開了,組織部裡表面上仍然平靜如水,但是實際上幹部們和機關裡一樣,只是沒有公開議論罷了。組織部一向是被人們抬頭仰視的地方,高興明過去在全市幹部的眼中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誰能結識了他,誰就已經邁進副縣處級的大門一隻腳了。在西臾,也確實如此,一個科級幹部,只要高興明幫助說話,那成功率就達到百分之九十了。現在突然調他到政協去當副秘書長,不要說他本人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機關裡誰也接受不了。雖然人們對組織部一直有敬畏之感,也有人對組織部的特權憤憤不平,但是聽到高興明調到市政協當副秘書長了,又為他鳴不平。
按照組織部的慣例,只要組織部調出幹部,就要舉行不同規模的歡送宴,何況是高興明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常務副部長!然而,從那天談話的情緒看,高興明的心情十分沮喪,從那之後,他就沒有到組織部辦公室來過一次,這顯然不宜搞什麼歡送宴會,賈士貞決定取消歡送宴,改為座談會。
第二天下午,組織部會議室擺滿了水果、飲料、香煙,大家把高興明、張敬原、莊同高請到場,雖然三人情緒都不好,但是,表面文章都做得不錯。會議一結束,三人就不算組織部的人了。
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安排當了政協副秘書長,幹部科長平職調出組織部,這在當今中國是很少見的,賈士貞知道他身上的壓力有多大。他在省委組織部八年,親眼看到省委組織部那些幹部工作能力平平,文化程度也不高,熬到年頭出去就官升一級,他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從省委組織部調到市裡任常委、組織部長。他也想到了,如果他當初不到省委組織部,現在就仍然是烏城市委黨校一名普通教師。在人們眼裡,組織部門好像有什麼特殊的靈丹妙藥,只要你在那裡鍍幾年金,搖身一變,就與眾不同了。賈士貞一次又一次,反覆地想過,在他擔任西臾市委組織部長期間,對西臾市縣處級幹部的選拔、任用,對市委組織部內部幹部的任用,他都面臨著一次關鍵性的抉擇。這樣做,涉及一些人切身的利益,他們會恨他罵他,但是不這樣做,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就流於形式,也難以有一個開拓性的進展。萬事開頭難,槍打出頭鳥,賈士貞已經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
儘管賈士貞的做法受到不少人的關注和稱頌,但也有許多人不習慣這種改革的激烈震盪,他們習慣了靠絕對權力來管理幹部的模式,習慣去拉關係,找後台,甚至不顧一切地去跑官、買官、要官。所謂公開、公平、公正,那是理想中的畫餅。他們對這種高度文明所帶來的現實,反而覺得奇怪,覺得這是一種不守規矩的離經叛道的行為,而賈士貞正是在開闢這片荒蕪的處女地,播種新時代的優良品種。
市委組織部公開選拔八名科長的做法在人們一片褒貶聲中誕生了。這天下午,市委組織部熱鬧非凡,會議室上方懸著「公開、公平、公正」六個大字的橫幅,會場上除了組織部全體人員之外,還有縣區委組織部領導,市直機關分管領導和人事科長。
會議開始時,八位同志精神煥發地走進會場,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賈士貞首先代表市委和市委組織部做了簡短的講話,宣佈了八位同志的任命文件,接著新任命幹部代表發言。
西臾市委組織部終於揭開了新的一頁,邁出艱難而不平凡的一步,無論你如何評價市委組織部這次公選的八名幹部,都無法否認他們表現出的勇氣和魄力,儘管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科級幹部。他們將在西臾這塊土地上,在省裡乃至全國產生無法想像的影響!在我們腳下這塊土地上,每時每刻都發生著變化,有人創造歷史,有人研究出舉世矚目的科技成果,同樣,歷史也不斷記錄著時代的豐功偉績;每一分鐘都有新的生命降臨這個世界,也有另一些人走進墳墓。世界從來就沒有平靜過,停止過。
對於賈士貞來說,這個年輕的市委組織部長在闖蕩自己的路,如果說在省委組織部的八年裡,他是在平淡無奇中度過的,那麼至少說那是他生活的積累,靈魂的碰撞;如今則是他平淡無奇後的輝煌,是他靈魂碰撞而產生的火花!歷史也將重重地留下抹不去的一筆。
三十五
趙欣走馬上任西臾市委組織部辦公室主任,機關幹部科長汪為民,縣區幹部科長孫中溪都已經同時到位,衛炳乾也成為市委組織部新組建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辦公室主任,其他幾位科長也都同時各就各位。市委組織部裡陡然間煥發出從沒有過的生機,就在公選科長公佈的當天下午,組織部就召開了一次重要會議,首批在全市範圍內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工作即將開始了。
火熱的夏季即將來臨,荒涼的臾山從南向北依次抹上大片大片的綠色。流過臾山腳下的臾西河清澈澄碧,水波映照著藍天白雲,反射出太陽金銀般燦爛的光輝。萬嶺千山之中,綠意盎然,野花繽紛;莊稼人赤膊光膀,進入了一年一度的繁忙季節。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隨著夏天的到來而變得豐富多彩。
西臾市機關和農村一樣,進入從未有過的繁忙季節。
黎明,當這個近百萬人口的城市從夢中醒來之後,即刻就像平靜的大海掀起了風暴,到處充滿了喧囂與紛擾,大街小巷,湧動著人和車輛的洪流;十字街口糾結著自行車的漩渦。這是一個不平凡的早晨,西臾的大小報刊都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公選縣處級領導幹部的重大新聞。讓全市人民吃驚的是,這次公開選拔的縣處級領導幹部,除了每個縣區一名副縣區長,機關四十四名副局長(主任)外,還同時公開選拔四名正處級領導,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下臾縣委書記,市林水辦主任,《臾山晚報》社主編各一名。
新聞發佈會公開之後,從農村到機關,從辦公室到家庭飯桌,人們無不圍繞著公選幹部一事議論紛紛。經過一周的宣傳發動,報名工作開始了。
周效梁經歷了兒媳吳怡宣幫助考生作弊的事件之後,一直對賈士貞耿耿於懷,眼看著公開選拔縣處級幹部工作就要取代了過去由組織決定人選的辦法,他就直接找到市委書記常友連,說他兒子是經過市水利局黨組報告,前屆市委組織部長決定,並已經考察的副局長人選,豈能讓賈士貞一個人推翻了。
常友連不能只為他周效梁兒子一個人就取消這次公選,他勸他動員周森林參加水利局副局長競聘。周效梁碰了一鼻子灰,始終把仇恨記在賈士貞頭上。然而,賈士貞從內心希望周森林能夠參加這次公選,並且希望他能通過一道道難關,坦坦然然地成為市水利局副局長。這樣多少能減少周家和他的積怨,為此他特地把周森林的檔案調過來看了看,條件是符合了,就看他有沒有這個勇氣了。
這天,賈士貞讓趙欣專程去了一趟市水利局,把周森林請到他的辦公室,不僅做了周森林的工作,而且鼓勵他大膽地接受這次公選的挑戰。
現在組織部的中層骨幹都已經到位,賈士貞覺得組織部的工作應該逐步走上正軌。他現在突然想到,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關鍵是開頭,大政方案定下來,就不難了,只要按照規定程序嚴格進行就行了,並要始終堅持一個原則,就是「公開、公平、公正」六個字。經過組織部選拔幹部的實踐,他認真總結經驗,召開各種座談會,進一步修改完善具體政策。他此時此刻想到的是,作為一個市,不可能所有的幹部都是通過「公開、公平、公正」六個字來進行的,就像喬柏明、高興明、還有尚以軍,這樣的事還要通過組織手段。其實他早就感覺到市委副書記朱化民對改革幹部人事制度的牴觸情緒,他不希望手中的權力就此失去了,常委們也在看著賈士貞。組織部畢竟是組織部,考察、選拔、任用幹部還要繼續下去,但是賈士貞覺得,考察幹部的方法必須改革,絕不能暗箱操作,必須堅持公開透明的原則。
常委會上朱化民的發言講的是市委常委,實際上是指桑罵槐,他的意思是市委常委有權不用。難道以後市委常委就不再任命領導幹部了,現在幹部議論紛紛,對常委很有意見。當時賈士貞本打算提出不同意見的,後來一想,自己作為新到任不久的組織部長,在常委會上向副書記發表不同意見,會顯得他不成熟或者說他有些狂妄。事實上,朱副書記的說法也是一家之言。總之每個縣區、市級機關領導幹部就那麼多職位,可以肯定地說,按照過去的辦法,市委常委研究的幹部人選,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通過公開選拔的人一致,因此,那些有關係的人不一定能公選上,他們必然對改革心懷不滿,但是絕大多數人有機會參加公選了,他們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自然擁護這樣的改革。換句話說,少數人有意見,大多數人是支持的。但是那批已經考察過等待提拔的人明顯感覺到他們的提拔被擱置下來了,這樣到嘴的肥肉要吐出來,他們肯定難接受,有人便拐彎抹角托關係找他。像下臾縣的侯永文這樣的人,還有像高興明、張敬原、莊同高這樣的人,恨不得他死才好。然而,當市委組織部真的面向社會公開選拔八名科長,而且每個環節都向群眾公開,人們憑自己的能力參加競聘,讓大部分群眾真正看到了組織部改革的決心,有的人在網上發表評論,稱讚賈士貞是新型的改革型組織部長,還有的說他也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呂日周、仇和那樣的改革發動者和實踐者。
幹部問題是一件十分敏感的事,高興明、張敬原、莊同高三人調出組織部,而且都沒有提拔,高興明是市委常委研究的,人們議論歸議論,終究不能改變些什麼;可張敬原和莊同高的事很快就反映到常友連那裡去了,而且張敬原和莊同高也都通過常書記的秘書找到了常書記。在他們上訪之前,程秘書已經在常友連面前吹過風,因此常書記覺得他們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但是並沒有表態,只是在心裡暗暗同情他們二人。在他印象中,市委組織部的科長們還從沒有這樣平職調出過,無論崗位怎麼樣,都是提拔為副縣處級後才調出的。張敬原和莊同高走後,常友連關上門,給賈士貞打了電話,他很注意說話方法,也很迂迴,不希望賈士貞知道組織部的兩位科長找他告過狀。接通電話之後,常友連先是瞭解一下組織部公選幹部的情況,接著又問機關對當前幹部問題有什麼反映,最後才說出他要說的主題,他說市直機關反映比較多的是兩個幹部科長工作安排的問題。賈士貞把這兩個人的具體情況做了些解釋,並說明在這個時候如果仍然按照過去的老辦法把他們都作為副縣處級安排到副局長或到縣區副職崗位上,群眾一定認為市委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是裝腔作勢,是表面形式!那麼更多的幹部就會懷疑市委公開選拔幹部的真實性。賈士貞說,這個事情他並不是隨心所欲,他希望他們兩人都去參加公開選拔,能考上更好,考不上只要正確對待,努力工作,在今後的適當時機,有合適的位置還是可以考慮的。常書記覺得賈士貞講得很有道理,畢竟張敬原和莊同高又不是他的什麼特殊關係,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對於賈士貞,常友連還是覺得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市委組織部長,雖然有時候也覺得他改革的力度猛了些,快了些,但是對於一個長期從事組織工作的年輕人來說,是值得讚揚的,也是應該支持和肯定的常。2004年裡,中央頒布了五個,中紀委和中組部又聯合發了一個,通稱「5+1」文件,都是關於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文件,是中央從整體上不斷推進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重要舉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作為市委書記都應該支持賈部長的做法,何況他們之間又有著特別的關係呢!
賈士貞接完了常書記的電話,心中自不那麼平靜,他知道莊同高和張敬厚把事情反映到常書記那裡去了。見趙欣站在門口,賈士貞問他有什麼事,趙欣說:「賈部長,高興明副部長住院了!」
賈士貞立即意識到高興明出了什麼事,人就這樣,這些日子高興明一直憂心忡忡!忙問道:「他怎麼了?」趙欣說:「是腦溢血!」賈士貞說:「到底怎麼回事?」趙欣說:「我只是聽說,後來從側面打聽一下,果真如此!是昨天晚上九點多鐘發生的事。」
一聽說五十歲剛出頭的高興明得了腦溢血,賈士貞當即決定叫趙欣去買些東西,馬上去看望高興明。
去醫院的路上,賈士貞又講起高興明怎麼突然就得腦溢血住院了,司機小苗一邊開著車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高部長得病的原因比較複雜,外面傳說也多,有一點是大家都在傳說的,自從宣佈他調政協當副秘書長,他就在家沒出過門,天天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小苗沒有說下去,突然停住了。趙欣說:「哎,人哪,什麼時候才能做到寵辱不驚?想想人家衛炳乾,從市委組織部副科長調到鄉政府當副鄉長不說,還被人千方百計地整,遭了綁架,都沒有什麼,他的心態就很好。」
說話間,已經快到高興明住院的醫院了,車子只能緩慢前進,賈士貞問:「老高得病還有什麼原因?」
小苗猶豫了半天說:「這都是傳說,不知真假,有人說下臾縣委書記喬柏明交代了不少問題都和高副部長有關聯,他怎麼能不緊張,再加上那天晚上一個人心情不好,喝了不少悶酒……」
正說著,車已經進了醫院大門,三人下了車,趙欣提著禮品,小苗捧著花籃。高興明雖然不夠住高幹病房的級別,但是,許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餘威,他便住在內科病房三樓朝南的單人病房。一進三樓走廊,就有一種安靜肅穆的氣氛,趙欣一邊走一邊看著病房門口的床號,只是腳步特別輕。推開病房只留著縫的門,見病床上的病人一動不動,一個女人趴在病人的腳邊睡覺,唯一能看出點生機的是床頭的氧氣瓶裡不停地冒著氣泡。
賈士貞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驚醒了睡覺的女人,小苗知道賈士貞不認識高興明夫人,忙介紹著她。這時高夫人不知是傷心還是受到了什麼委屈,頓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賈士貞一時無計可施,只好說些寬心話,隨後看看雙眼微閉的高興明,大背頭仍然梳理得整整齊齊,臉卻如死灰一般,除了氧氣瓶裡不停地翻著氣泡和鹽水瓶一滴一滴地帶著點生氣外,沒有一絲生機。
賈士貞問老高怎麼突然得了這種病,高夫人好像不願多說,只是責怪自己不該讓他多喝酒。賈士貞趕快轉了話題,又坐了一會,三人便告辭出了病房。到了走廊裡,小苗把賈部長拉到一邊,低聲說:「賈部長,高副部長得病的原因還有一個。」賈士貞看看小苗說:「還有什麼?」小苗說:「高副部長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昨天下午兩人在公園裡見面,不知哪個缺德鬼給高副部長夫人報了信,高夫人當時就趕到了,兩個女人廝打起來。」賈士貞問:「這話是聽誰說的?」小苗說:「我老婆姐姐就在公園工作,那天她親眼所見。所以我剛才在車上沒說這事。」
回來的路上,三個人都沉默不語,沒說一句話,到下車時,賈士貞頭也沒回地進了辦公大樓。
賈士貞進了辦公室,心裡還在想著高興明的事,電話響了半天,他才拿起來,是報社肖一鳴,他說有事要見賈部長。
見了肖一鳴,賈士貞說起報社公開選拔主編的事,他說他主持工作那麼多年,組織部既不派人,也不明確他的職務,他的工作實際上是在夾縫上下,艱難地應付著。現在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很有了活力,讓大家看到了希望,他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決定抓住這樣的機會參加競聘,就是競聘不上,他也心服口服了,只能怪自己沒本事。
隨後,肖一鳴拿出畫稿。那天他和魯局長從下臾回來後,他就在想,那位喬玉選八成就是作者,但她不承認,別人也沒有辦法。肖一鳴在整理過去作者投稿的資料時,發現了一幅漫畫底稿,風格、筆法都一模一樣,連用紙都是一樣的,而那張底稿上署名正是喬玉選。於是肖一鳴一個人悄悄地又去下臾,單獨和喬玉選見了面,經過一番長談,她終於說出那幾幅漫畫的故事,但是她說韓士銀家裡的那幾幅真的不是她畫的。原來韓士銀學生時代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學生,愛書法,愛畫畫,只是由於出生農村,缺少後天良好的教育,後來去部隊當兵,誤了在藝術上發展的機會。但是天賦畢竟是天賦,每逢縣裡舉辦書畫展覽他都是熱心的參與者。今年春天,突然有一天他找到喬玉選,講了一個故事,並說這是一個漫畫題材;又過了兩天,他便拿著自己畫的底稿給喬玉選看,讓她給他重新修改一下,喬玉選也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也就在他原有漫畫的基礎上重新畫了三幅,交給他了。
講了這些經過之後,喬玉選懇求肖主編為她保密,雖然韓士銀已經死了,但是雙方的名譽都很重要,她是一個女人,有丈夫,有家庭。肖一鳴自然答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