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的計劃沒有完成,沒找到恰當的機會說出我調動的事。我在猶豫什麼,怕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明白。心裡悶著想跟誰說一說,正好胡一兵打電話來叫我去喝茶,他開車過來接我。車到衛生廳大門口,劉躍進也在車裡,開到隨園賓館,胡一兵說:「我訂了一間鐘點房,自己喝茶安靜些。」乘電梯上了十樓,進了房胡一兵說:「三杯龍井。」服務小姐應聲去了。劉躍進說:「一兵你一個月幾個錢,派頭是這樣甩的。」胡一兵說:「你以為我自己出錢,哪怕你有錢,要自己出那是沒本事。」大家喝著茶說話,劉躍進興奮地說到已經想好了一個題目,準備花兩三年時間寫一本書,書名暫定為《社會轉型與當代文化》。他說得神采飛揚,胡一兵說:「大為你看吧,國家命運人類前途都看這本書了。」胡一兵說想下海去淘金,設計了三種方案,還沒定下來。他說:「在電視台也干了六年了,越干越沒勁頭,領導要保烏紗,能把下面的記者憋死。」我說:「你們都在進步,一個進步到有車了,一個進步到有書了,我倒是退步了。」就把事情前前後後說了。胡一兵說:「大為你看你你你,」他一根手指頭一點一點地,「你摔暈了頭吧,提意見?」我說:「別人聽不聽那是他的事,該說的我還得說,我說是我還在相信一點什麼,對人對世界還抱有希望。」胡一兵說:「大為你真的是個好人,可太好了就不好了。你要知道那些人是堅定不移堅如磐石堅韌如鋼,你說能說得動誰?世界在動,可從來就不是說動的。」我說:「聽不聽那是他的事,我說幾句我犯了法?我只想找條渠道對對話。」胡一兵說:「根本就沒有對話的可能,羊在下游喝了水,上游的狼還說羊弄髒了自己的水呢。要對話除非你自己也變成一隻狼,成為一隻老虎就更好,實在不行了,也要成為一隻狐狸。」劉躍進說:「大為我倒是佩服你,樹活活一張皮,鳥活活一口食,人活就活那一口氣!說句粗話,讀書人要死卵朝天,趴著死卵都看不到。」我受了鼓舞說:「真的老子要死卵朝天,我怕?」胡一兵說:「看你們倆一下子就進入境界了,這有什麼意義?你死就死了,白死了,卵朝天卵朝地都是一個意思,死!要想著不死那才是水平。我要有這份慷慨激昂,十個胡一兵也抹到看不見的角落裡去了。現實從來不怕別人不服氣,服,得服,不服,也得服。誰以為憑自己一腔熱血能感動了誰,那就大錯特錯,再以為憑這點血性之勇能改變什麼,那更是大錯特錯。」劉躍進說:「一兵你還算個記者,讓你去代表社會良心,那這個世界就有救了。」胡一兵說:「動不動就要救世界,幻覺比真實還要真實。」我說:「照你的意思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丁小槐同志學習。」胡一兵說:「世界上真的沒有不難的事,大為我說你吧,該靈活還得靈活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蛆婆拱得石磨翻?」
我的確是拱不起石磨,甚至沒想到石磨有這麼沉。根本就沒有對話的可能,沒有渠道,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沒有平等的前提,怎麼可能對話?下次去公園再見到屈文琴,我怕自己猶豫,一見面就把調動的事情告訴了她。她吃驚道:「大為,誰在弄你呢?」我說:「誰弄我?我自己願意去的。」她說:「人人都想往中心靠,你倒離中心越來越遠了。上次你聽了我的,陪我一起去看看沈姨,也不至於這麼慘。」我說:「我沒認為自己慘,中醫學會的工作還單純些,還可以名正言順地看書。」她說:「大為你這樣安慰自己那是騙自己。誰不知道離領導近的地方什麼都有,遠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別人往中間擠都擠不進,你在中間還沒站穩,被擠出來了。」我不高興說:「領導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憑什麼叫我靠近他?他怎麼不來靠近我?」她說:「天天坐皇冠是一個人,病死了沒人抬也是一個人,這都是你看到的,一個人跟一個人是一回事?」我說:「要我做丁小槐那副嘴臉,我做不出。要我那樣還不如宰雞似的一刀把我宰了。我血管裡流的血都跟他不同,你要我把血換掉?說句大話吧,我有那一份高貴,放不下那個架子。」她說:「有水平的人不要做那副嘴臉,但總要不動聲色地體會了意圖,順著去想去做,想達到目標不付出那是不可能的。說到高貴,這個世界只有一種高貴,上去了不高貴也是高貴,下來了高貴也是不高貴。高貴不高貴要看現實,不能看自己的感覺,你說呢?」聽了她的話我心裡涼了半截,高貴不高貴竟可以如此現實而庸俗?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它病了嗎?照這麼說起來,屈原司馬遷陶潛杜甫曹雪芹們一生潦倒,倒是沒什麼高貴可言了?她要帶我去見沈姨,把這件事挽回來。我說:「我又要起身去尋那把砍排骨的刀了。」她堅持要我去,我偏不去。她說:「大為你要看清形勢的嚴峻性,人一挫就是幾年,幾年以後還有機會輪到你?」我說:「我去了立馬就有機會我也不去。」她一跺腳說:「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你這種人!」我說:「我就是這種人,你要改變我,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改變不了自己,除非到醫院動手術把我的血全部換了。」她說:「會有人給你動手術的,到時候別人不換你自己也會換,不過那時候就太晚了,看你這一輩子怎麼辦?」她不再說話,把身子移到遠一點的石頭上,望著我。我也望著她,卻不動。這樣對望了有半個小時,她站起來說:「我走了。」我的頭似搖似點地動了動。她說:「大為,你要小心。」就轉身走了。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