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劉躍進打電話來說搬了新家,請我和胡一兵去玩玩,去了才知道他結婚了。我說:「前幾天你才談戀愛,這就結婚了!」胡一兵說:「人生的滋味如何?」新娘子凌若雲正在端茶,臉上都羞紅了,低了頭不做聲。胡一兵對她說:「劉躍進晚上要是跟你講哲學,你捲起鋪蓋睡到客廳裡去,看他還講不講。」劉躍進請我們吃糖,我說:「我們是什麼關係,幾粒糖就打發了?」他說:「學院裡都這樣,婚禮都免了。」胡一兵說:「這麼靚的新娘子,你讓她兩地分居?」劉躍進說:「學校答應調她來我們系當資料員,她還不想呢,想到合資企業去。自己又沒有專業,那有什麼好去的?」凌若雲說:「胡大哥你說去哪裡好?」胡一兵閉著眼悠悠地點著頭說:「去哪裡好,那要看對誰。對躍進他吧,還是當資料員的好。」劉躍進說:「算了吧,算了吧。」凌若雲就不做聲了。

胡一兵談起了自己的生意,說得興奮了,我聽出了一線蛛絲馬跡。他的一份生意跟汕尾那邊有關,大概是走私膠卷香煙之類。我說:「你別哪一天被逮住了,我還指望著你的三萬塊錢呢。」他說:「不會,我又不親自到海上去接貨。」又說:「那三萬塊錢你隨時通知我,你跟那邊血防部門聯繫好了,我買了藥帶記者開車過去,我就當這是個形象廣告。」劉躍進說:「企業家就是精,捐獻也不吃虧。」胡一兵說:「你現在叫我企業家,我要答應還要厚著點臉皮,再過三五年,省長都要叫我企業家,你們相信不?現在是原始積累沒辦法,過了積累期你再聰明都只能給別人打工了。那時候偷雞摸狗的事我就不幹了,正正經經做個正正經經的企業家。」我看見他把一個黑疙瘩豎在桌子上,說:「這個東西怎麼有點像電話?」他說:「本來就是電話,移動著打的,又叫大哥大。」我說:「大哥大?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起個名字跟母雞叫似的,長得也像半塊磚頭。」他說:「可惜劉躍進這裡沒有電話,不然我打一個,就會響鈴。」我撫摸著那黑黑的半塊磚說:「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巧妙的東西。」他說:「新款式要出來了,只有這一半大,一萬多塊錢一部,我在電信局的陳列館裡看到了。」我想著要向他討個主意,反正他自己也沒幹什麼好事,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趁著新娘子到房間裡去了,我猶豫之間想起那把虛擬的槍,黑洞洞的槍口直逼著我。我把右手舉起來比劃著,在太陽穴處頂了一下,順勢滑了下來。我臉上堆了笑,心裡說:「你還要面子?你有面子嗎?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於是向胡一兵討了一根煙,劉躍進也陪我們吸了一根。在煙霧繚繞之中我感到了一種氣氛,終於下了決心說:「咱們是多年的朋友,也可以說是兄弟,今天大家掏心窩說句話。」胡一兵說:「說!」我說:「什麼叫掏心窩的話,就是自己睜了眼睡不著,在心裡結著一個大疙瘩化不開的事,像一把三角尖刀在心上剜啊剜,看著自己的血一滴滴滴下來的事。」胡一兵馬上收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笑說:「你?你嗎?」這使我感到了他是一個真朋友。我說:「我一波燙傷了,唯一來探望的就是你們兩個,就憑著這一點,我也把你們看做能掏心窩子說話的人,人在世上有幾個這樣的朋友?有時候連老婆也只能說一半留一半呢。你們送了花籃來,告訴你們真話,前面那兩個花籃不是別人送的,是我自己買了放在那裡撐面子的,丑吧?怎麼隔壁那個小女孩子動個闌尾手術,花籃擺滿了一屋子,床下都塞的是?我看透了這個世界在用怎樣的眼光看人,我沒辦法!沒辦法怎麼辦?這一輩子就算了?人能有兩輩子嗎?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廣播裡天天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好人就平安不了,他要什麼沒什麼憑什麼平安?那些把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後都設計得滴水不漏的人,他們才一生平安呢!我跟不講道理的世界去講道理,我不是其蠢如豬?」我輕笑了一下,「其蠢如豬。」胡一兵說:「世界不是不講道理,而是道理實際上有另外一種講法,報紙上看不到的講法。」劉躍進說:「大為,幾個花籃對你刺激就這麼大?」我說:「這只是一種象徵,後面還有一系列的內容。」他說:「那也不必這樣偏激吧,大為你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來了。」胡一兵說:「劉躍進你燕爾新婚,心情不一樣,我還是挺理解大為的。這個世界呀,宣傳的時候講道理,操作起來講功利,會上講道理,會後講功利,沒錢沒權的人到哪裡都免開尊口。道理講得最好的人就是功利講得最多的人,因為他比別人看得透。我早就想通了,不然我也不會往汕尾那邊跑了。要是幾年前有人要我幹這事,我能跟他把命拼了!」又說:「大為世界到底還是改造了你。有首歌唱是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他拉起嗓子唱了幾句,「你說是誰改變了誰?你改變世界,你是老幾?大為你以前總是說不進油鹽,我還想著你少點悟性沒救了呢,結果還是悟了,壞事變好事吧,浪子回頭金不換。」劉躍進說:「一兵你別把大為教唆壞了。」胡一兵抿了嘴笑,一根手指頭點了他說:「還剩下最後一個堅守者,早晚也要悟的,沒有誰能夠抗拒歷史,這是宿命啊,宿命!」劉躍進說:「我就不相信什麼宿命,什麼大勢所趨無法抗拒這些說辭。他們放棄了,那是他們的選擇,因為戰勝不了自己所作的選擇。真正有信念的人,在彈盡糧絕的境地中都能夠做點什麼,都能夠保持從容。」我說:「我真的沒有力量保持從容,更要命的是想不出那種從容有什麼意義。我自己要變壞的,要不一兵他教唆也教唆不壞。人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變好變壞的。我再不變壞點,一輩子就完了,好多小青年都當科長了,我的臉都沒處擺了。衝著這張臉,我也不打算要臉了,要了這麼多年的臉,到最後還是沒有要到臉,生活的辯證法就是如此。人家看你臉上是科長處長,不看你臉上是好人壞人,你越要臉就越沒有臉。」劉躍進搖頭歎氣說:「想不到大為都變了,我對世界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們說了,又說:「你們見得多,路子廣,看看有什麼主意,幫我找一個切入點,一個入口,我有了靠近的機會也說一兩句有力氣的話來,大人物靠近他一次也不容易!」胡一兵想一想說:「讓他上一兩次電視怎麼樣?我還是有辦法安排的。」我說:「他經常上電視,除非是中央台那還算回事。省裡吧,搞個專訪還差不多。」胡一兵說:「個人專訪要省委宣傳部批,幾百個廳長,擺不平吧。再說你一開始就表忠心,也太明顯了,要不經意地說到他心坎上,讓他覺得跟你有默契,那才是水平呢。」這時豎在桌上的大哥大響了,胡一兵抓起來回話。我心想這大哥大不知馬廳長有沒有,沒有了就叫胡一兵獻一份愛心,搞個新款式的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馬廳長可不是什麼都摟著的人,如果被回絕了,下面的戲就不好唱了。這時心中忽地一亮:陳列館!電信局有,衛生廳怎麼不能有?誰的豐功偉績,都在那裡陳列著,不就是進入了歷史嗎?我把這個想法講了,劉躍進說:「這合適嗎?省裡有幾百個廳級單位,都建一個陳列館,那要花多少錢又有幾個人去看?這個想法太黑色幽默了點。」我一下子洩了氣。胡一兵說:「作為一個默契點,我覺得不錯。你說黑色幽默也有點黑色幽默,但在那個位子上的人不這麼想,也感覺不到。到了那個份上的人想法就不同了,什麼好事,哪怕代價再大,那也是他該得的。他們為自己考慮得最深最細,什麼事站在他們的角度一想,不合理的事也合理了,不然電信局的陳列館怎麼搞起來的?」我說:「我總是把自己當做黑色幽默的最後對象,沒想過黑色幽默也可以發生在大人物身上。」劉躍進說:「大為你真的出這樣的歪主意?」我說:「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吃過午飯我和胡一兵回去,劉躍進摸著胡一兵的皇冠車說:「我們校長也沒有這樣的車呢。」新娘子摸著車,很有興趣的樣子,問這問那。胡一兵說:「在電視台開車開慣了,出來了沒有車開,活著一點感覺都沒有。做生意的人,車就是一張臉,沒有臉誰相信你?」上了車我說:「想不到連我池大為都墮落了。」他說:「你怎麼就不能墮落?你還在想著自己是什麼歷史人物?要干就不能猶抱琵琶半遮面,不然走了第一步沒有第二步。」我歎氣說:「我希望還有那麼一些人不像我這樣才好,我是沒救了。」他說:「你遇到的問題,別人就沒遇到?現在是全國山河一片紅,都在一個模子裡裝著嘛。」我說:「這樣說起來就更沒有希望了。」他說:「你要抱什麼希望才叫希望?我看你再左右搖擺兩年,那就真的沒希望了。」我使勁拍著自己的頭說:「我糊塗了,我又糊塗了。」我把自己的頭都拍疼了,不知是想提醒自己,還是想懲罰自己。

車到半路我說下去買點東西,下了車就轉車去了電信局。

晚上我溜到晏老師家,把事情講了。他吸著煙不做聲,我以為他要否決這個想法了,誰知他說:「不錯,不錯。」我說:「是不是有點荒謬?」他說:「一般人可能這樣看,但大人物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想著自己的功勞實在太大了,政績實在太卓越了,不刻一塊紀念碑實在太委屈了,而且他這樣想了,別人都會順著他的意思去說,誰會說真話道出那點滑稽?歷史上很多可笑的事都活生生這樣做出來了,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我說:「能不能找個機會,我裝作碰上了,把這個建議拿出去?我都等不及了。」他說:「還是送上門去效果好些,也自然些。」又說:「他如果問你陳列什麼內容,你怎麼說?」我說:「我還真沒想過,起碼搞七八個系列吧。」他說:「你不能設計那麼好,否則他意識到你有備而來,反而心生警惕。他有了這個念頭他自然會去設計。你點到即可,說出來要漫不經心,好像自己覺得實在有這種必要。」我歎氣說:「說起來我心裡還是很不安,那麼多病人挺著肚子等著藥救命,我倒出個主意把大把的錢往幾個人臉上貼金,我都成什麼了!」晏老師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古往今來都是如此,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覆想著這件事。這是一個走上去說話的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就不能放棄。因此我得把內心自尊的抵抗擊潰,把清高和驕傲放下來,把大人物的想法當做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一個入口,一個入口!猶豫之間我用手順著一波的腿摸下去,摸到了他小腿上的那塊傷疤,光滑,平整,圓圓的如硬幣那麼大一塊。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涼意,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插入了我的大腦底部,在那黑暗而密實的地方一下一下紮著。我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