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定又開始了,我是中級職稱評委。馬廳長見了我說:「小池,聘書拿到了?」我站住了恭恭敬敬說:「拿到了。」他說:「當個評委沒有經濟效益,還算是個榮譽吧。」我說:「組織上信任我,我盡力把工作做好。」他說:「評職稱不是光看業務,那些政治上表現不好的人,關鍵時刻立場不穩的人,業務再好,都要考慮考慮。改革開放了,政治還是要講的吧。」我明白他指的是去年跟舒少華跑的那些人,我說:「那些沒有組織觀念的人,他就算有那麼一點點業務水平,又有什麼意義?這是方向問題!讓他們上去了,那不是對破壞安定團結的人的鼓勵?別人我管不了,我手中這一票,我還是會嚴格把關的。」我又擔心別的評委不配合,說:「我不會辜負組織的信任,可是十一個評委,我只有一票呢。」他說:「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討論的時候,總要有人站出來說話,形成一種積極的氣氛。」我說:「其他評委的人選,不知道組織上考慮了沒有?」他不說話,我也不再說。
接受了這個任務我壓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務對不起組織,又感到要自己出面去扮黑臉,這實在不是我池大為所擅長的。這事一定要做,再做不出也要做,這是絕對命令,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有一種週身的血倒著流的感覺。我的血液在皮膚之下湧動,由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原因改變了既定的流向,像長江之水從東海之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流向巴顏喀拉山脈。想想我池大為能有今天,這個黑臉能不唱嗎?讓一千一萬個人不高興那不要緊,他們不高興又如何?也只好不高興罷了,可千萬不能讓領導有一點不高興啊,他不高興,我的一切在一瞬間都完了。我想了好幾個晚上,在討論的時候怎麼才能既把握住方向,又做得比較含蓄,黑臉不要塗得太黑。我反覆推敲也找不出一個完美的方案,做個人真難啊。
這天晚上莫瑞芹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小莫說:「池處長,這是我表弟賴子雲。」我知道這個人,是舒少華帶出來的研究生,去年也簽了名,是狙擊的重點對象。中醫研究院不願做惡人,把他的名字報到廳裡來了。我對賴子雲點了點頭說:「沒想到小莫你還有個表弟在研究院,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小莫說:「池處長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求過你,今天要給你添麻煩了。」我說:「小莫你叫池處長就見外了,我們誰跟誰呢。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說:「那我們開門見山,我就是為他評職稱的事來的。」我望著賴子雲說:「他今年評職稱?材料報上來沒有?」賴子雲說:「本來研究生畢業兩年自動轉中級,我今年是第三年了,去年也不知為什麼,把我的名字劃掉了。」小莫說:「他去年犯了一個錯誤,在那封信上簽了名。他是舒少華的學生,不簽也不行,其實他自己對誰也沒有什麼成見。」賴子雲說:「評不上職稱,當不了主治醫生,你水平再高,沒人掛你的號。你的號一塊五一個也沒人掛,教授號五塊錢一個還要清早來排隊,人家只看你是哪一級,也不管你水平多高,我總不能站在掛號的地方去說自己是誰吧?有時候我坐在那裡就干坐一整天,你說人坐得住?工作量沒有,獎金就沒有,我還要吃碗飯吧?」小莫說:「真的想請這幾個評委講點良心呢。池處長我們這麼多年的關係了,你幫他一把就是幫我一把。」我說:「我手中只有一票,還有十票我管不了。」小莫說:「我們今天只拜你這一張票,其他人我們一個個拜到,相信大多數人還是講良心的吧。」我覺得小莫在機關也呆了這麼多年,還是不知機關的根底,在中國活了一輩子,還是不瞭解中國,還真的以為評委是什麼說話算話的大人物呢。他們的投票權又是哪裡來的?他們不對權力來源負責行嗎?你想請他們講良心,他們哪裡有這個自由?我說:「其他評委那裡你們也去看看。」我想把壓力分散到別人那裡去。小莫說:「我這個表弟是一塊死硬的石頭,我拖他來他還不肯來,我說送點東西,他還抓住我的手。」賴子雲說:「送東西花錢我倒不怕,可要我提著東西我就更沒勇氣進那個門了。」我說:「你表姐跟我是什麼關係,還送東西?」又說:「這次報上來的材料都很過硬,報主治醫生的都有幾篇文章。」我想給自己留點餘地。賴子雲說:「要是別人成果比我多,我沒評上我吭也不吭一聲。」小莫說:「你上次不在那封信上簽名就好了,不知天高地厚。」賴子雲脖子一挺說:「我的導師要我簽名,我能不簽?再說,提意見是合法的,群眾有這個權利。寫匿名信反映情況都不犯法,何況不是匿名信?退一萬步,就算我錯了,你不接受是一回事,我提意見的權利還是有的吧,這是憲法規定的權利。」小莫說:「你看這個蠢人,把書上寫的東西往現實中搬,那搬得?你看這個書獃子還扭著脖子在這裡辯,生活中的事哪有拿著書對照的呢?幸虧這是池處長,是別人誰敢投你的票?」賴子雲脖子仍扭著說:「就算提意見錯了也不至於報復吧,報復了一年還要報復幾年?」我心中好笑,這真是個書獃子,還想用電視上、報紙上、書本上那些大道理去套現實,照你這麼說誰都可以衝上來黃口白牙愛怎麼說怎麼說了,那這個遊戲還玩得下去?輪到誰誰也只能如此,怨馬廳長?馬廳長一個副省長都叫一封信鬧掉了,壓你一個職稱那是最仁慈的,輪到我池大為恐怕都沒這麼輕鬆了。我說:「小賴你最好換一個工作環境。」賴子雲低了頭說:「換到哪裡去?在本省還是沒跳出如來佛手心,外省吧我父母老了,也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小莫說:「池處長你看他好可憐,我姨媽姨父都退休了,身體也不行了。他父親是腦血管萎縮,才六十出頭路都走不動了,全靠這個兒子。」我點頭說:「是的,是的。」小莫說:「是的是的還是要解決問題才行,我今天就拜你這一票。這塊頑石我要他進你這個門還做了好久的工作,你想他還要進那麼多門呢,那不是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得了的,如果最後還不成,你想想人心裡的滋味吧。」她說著眼睛都紅了,賴子雲頭耷拉著一聲不吭。我心想,他簽名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馬廳長心裡的滋味?不為別人想想卻要別人想想自己,那合適嗎?臉上卻作出動了情的神態:「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說:「我還是不放心,大為我跟你實話實說,你原來也是個有平民思想的人,這兩年變得太多了,上去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我想,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唱來唱去當然還是自己那首歌。誰到了那個份上都會得到一份相應的利益,這是遊戲規則。有了這點東西也就上了軌道,入了局,就得按規則辦事,否則就要出局。要我出局就是要我下地獄,你說我會幹嗎?你想要我跟當年一樣想,那怎麼可能?身份不同了,在結構中的利益關係不同了,想法自然也不同了。到了這個份上誰也得變,這種立場堅如磐石,決不是一種良心和公正的邏輯能夠摧毀的。嘴上說:「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她說:「我想怎麼人一上去就不同了,好像有鬼操縱似的。我希望你只轉九十度的彎,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你一轉就一百八十度到對面去了。」我說:「是嗎是嗎,我自己沒覺得,我真的變了那麼多?」我當然明白自己變了,不變行嗎?我不過是走在預定的軌道上罷了。「我得反省反省。」我認真地點著頭。小莫說:「說了這麼一大簍子話也沒見你吐句實在話出來,我也不知道把你這一票拜到了沒有。實在拜不到就算了。那些頭上沒有帽子的評委總容易說話些吧。」我被逼到牆角了,只好說:「我已經說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別人我管不了,自己這裡還是能夠掌握的。」小莫說:「那我就算著有一票了,我還帶他拜下去。」
小莫走時,我在門口看了看,怕有人看見。看了沒人我示意她快走。關上門董柳從房裡出來說:「你真答應她了?」我說:「憑良心呢,是得答應她,想想他們有多難吧。」董柳說:「那個小賴講的話,句句都在理上,句句都帶感情,我看他都可憐。」我說:「在不在理上要看誰來講這個理,換一個人就完全是另一種講法了,讓有些人來講,槍斃了他那是便宜了他。」她說:「那你怎麼辦,我看你也不好辦。」我說:「到時候誰投了誰的票,哪怕是無記名投票,組織上也一清二楚,這點能力都沒有他叫做組織?反正要得罪一頭,總不能得罪大頭吧。如果有人能給你一切,又有人一切都不能給你,你說要你憑著良心就站在後面這個人的立場上,那可能嗎?要我池大為做這些殺人——」我揚起右手掌往下一劈,「不見血的事,我好受?這身上的血都是倒著流的,想一想血倒著流的滋味吧,我不執行任務,自己賠進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沒意義吧。再說要一個人為了別人把自己賠了也不合人情吧。」董柳說:「以前只知道當外科醫生的人要心硬,後來又知道做生意的人要心硬,現在才知道最要心硬的是你們這些人。」我說:「小賴這些人吧,頭上不碰出幾個血包來,他不知道什麼叫領導。事情來了,這就叫你知道什麼叫領導。」我把事情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只能把小莫得罪了。這麼多年來她對我很好,但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誰不是對自己的來歷一清二楚?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嗎?要我坐在這張椅子上主持公正,憑良心辦事,這不合邏輯。飲水思源,我該怎麼處事,該對誰負責?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決定之後又覺得這事根本就不用想,想也好,不想也好,做都只能那樣做。誰違反遊戲規則,誰就出局。出了局怎麼辦?我想都不敢去想。
事情的結局倒是我沒料到的。廳裡對評委不太放心,乾脆在經過人事處的時候就把那些人的材料抽出來了,根本沒有進入討論。這使我如釋重負,又想到人事處賈處長立了這麼大的功,將來一定要壓我一頭的,幸虧他業務上還拿不出過硬的東西出來。本來以為材料被抽出來的那十幾個人會跳出來哇哇叫,卻居然無聲無息。我心裡感謝他們,又看不起他們,他們這些被稱作「知識分子」的人,也只能配有這樣的命。他們如果一起叫起來,馬廳長也不一定能受得了,可他們居然一個也不叫。我原以為馬廳長走了一步險棋,後來又覺得其實並不險,他實在太瞭解那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