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五一節後去上班,馬廳長叫了我去說:「小池看你精力是不是來得及?來得及到廳裡來兼著挑一點擔子,幫幫我。今年一開春我總覺得身上哪裡不怎麼對勁,更主要的是鍛煉鍛煉自己,把視野打開一點。」他要我把廳長助理兼起來。我再怎麼忙我也得挺住,有了縱觀全局的經驗,將來也是一個理由,一個條件。我等著馬廳長在廳辦公會上正式提出來,下了文,我就名正言順了。可這話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孫副廳長見了我神色就有一點異樣,笑起來那哈哈聲中有一點誇張,那種感覺局外人是很難察覺的。接著醫政處袁震海見了我也有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意味,他沒有哪句話暗示了什麼,也沒有哪點表情顯露了什麼,可我憑著在圈子裡訓練出來的第六感覺,把那種意味體會了出來。我明白了這點意味,卻裝著不明白,大家心照不宣。這種意味令人發冷,但卻無法描繪,這麼一點點無法描繪的差別是具有實質性意義的。

晚上我去找了晏老師,一進門他說:「池處長你好久沒來了。」我馬上搶上去雙手扶他坐下,低了身子說:「晏老師您要這樣叫我,我就無地自容了。」他示意我坐下,說:「實事求是嘛。」我仍站著說:「我這不是看您來了?」他抓著我的衣袖一扯讓我坐下,說:「有什麼事,說吧。」我不敢說事情了,說:「專門來看看您,最近身體可還好?」他說:「說吧,說吧。」我說:「您的氣色還不錯。」他說:「不錯不錯,說吧說吧。我們倆誰跟誰呢?」他根本不容我繞彎子,我猶豫一下,就把自己的感覺說了。他說:「你這兩三年風頭太健了,連提三級,又是博士,又是國家課題,還搬兩次家,你想想別人會怎麼想?」我說:「我在中醫學會那麼呆了四五年怎麼就沒人想想我怎麼想?把那幾年扯平算下來,我也算不上坐了飛機,簡直就是坐的牛車,還是一頭老牛拉的破車。」他說:「那是你的算法,別人不這樣算。剛才還沒放在眼中的人物呢,一下子就平起平坐有餘,誰轉得過彎?馬垂章今年五十七,孫之華五十一,孫之華他還有想法呢,讓你插上去?你越是具備條件,人家越難容你,馬垂章這一屆明年就到期了,你能接手?不可能。別人接了手,你這個廳長助理就進退兩難了,他要你助?他心中早就有人了。」晏老師這麼一說,我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馬廳長可千萬還要再干一屆才行啊。他說:「你啟動太晚,迴旋餘地就不大。」我說:「這麼一想我心裡就發冷,怎麼不能從我研究生畢業算起呢?」他說:「圈子裡不是那樣算的。」圈子裡幹一年是一年的資歷積累,每一年都很重要,中醫學會那幾年實在是虛度,太令人痛心了。我賭氣說:「腳下有一步路竟不邁出去,還有這樣的道理嗎?我就邁了這一步,明年還把我趕下來?」他說:「把你掛在那裡風乾著你才難受呢。名義上讓你有著,事情不到你跟前來,那滋味你想想吧。到時候就看人家願意怎麼擠你了,老賬新賬一塊算。」我想想也是,我的火候不到,不忍不行啊。我得忍,忍得心疼也得忍,忍者履水無跡,忍者無敵。圈子裡的事就是這樣,你站在那裡就是天然的對手,好朋友也不行。再說圈子裡是賭氣的地方嗎?當年施廳長下來了,要車要不到,站在小車班門口罵人,別人只當做笑話傳說,這個不識時務的人。賭氣有什麼用?晏老師說:「太過則損,好事變壞事,我見多了。」我搖頭說:「腳下有一步竟不能邁,忍得我心裡疼呢。」他笑笑說:「要不你別進圈子,要進來沒有個心不疼的,誰沒有疼過?你的希望就是馬垂章再干一屆,否則就到頭了。」我聽了這話兩眼發黑,咬牙挺著。晏老師說得不錯,他的話字字都是壓不扁捶不爛的銅豌豆,不服不行。

第二天上午就是廳裡的辦公會議時間。早上我在佈告欄等著,馬廳長的車一來,我馬上過去說了自己的想法。他感到意外,說:「小池你有什麼顧慮吧?」我說:「我現在要管處裡的事,又要寫博士論文,時間有點緊。」誰知他說:「那就緩一緩,等你八月份拿到博士學位了,也沒誰能說什麼了。憑什麼說?要不他也去拿一個來給我看看。」我沒料到他對事情的理解如此透徹,他完全明白我的處境,我也就不再講那些理由,連聲說:「馬廳長您真是知道我的。」

可過了幾天馬廳長的身體真的出了問題。星期天清早沈姨打電話給我,要我馬上帶了董柳去人民醫院高幹病室。我們趕過去,知道馬廳長在一個小時以前突然心肌梗塞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沈姨說:「情況就說到你這裡。」我很緊張地點點頭說:「可不能到處傳,當心被少數別有用心的人利用。」耿院長趕來了,沈姨也把這個意思說了。董柳給馬廳長紮了針,針扎進去的時候他身子動了一下,我輕輕鬆了一口氣。看著氧氣機不斷冒泡泡,我心想:「馬廳長啊馬廳長,您可千萬不能倒下啊!」我幾乎跟一波燙傷的那次一樣著急,可就是使不上勁。為了少驚動人,我和耿院長都在醫生辦公室坐著。整整一上午倒也沒有其他人來,我心中也感到了一種安慰,自己參與了這種機密,是馬廳長身邊最可靠的人了。沈姨過來說:「醫生說沒有危險。」我又鬆了一口氣。她說:「要是今天早上我不守在旁邊,老馬現在還躺在地上沒人管呢。我以後的任務就是守著他。」到中午馬廳長醒來了,沈姨叫我過去看。我鬆了口氣,放心了。我和耿院長輕輕走進去,馬廳長說:「忽然我有點頭暈。」我說:「就是有點頭暈,躺躺就好了。」說了幾句話我們就退了出來。耿院長叫人把飯送到辦公室來,我才感到自己和董柳還沒吃早飯呢。

下午醫生給馬廳長作了全面體檢,三個主任醫生一致決定要給馬廳長裝心臟起搏器。沈姨把我叫到一邊說:「等會兒你去勸勸老馬,起搏器本來幾年前就要裝的,關鍵時候可以救命的!老馬他服不下這口氣,又怕影響不好,就拖下來了,這一次怎麼著也得讓他裝上!不然再來這麼一下子,誰敢打包票啊。」我想了一下,過去對馬廳長說:「其實這是一個小手術。」他說:「裝那東西幹嗎!」我不能說對自己的病要服氣的話,就說:「病這個東西誰也不知它什麼時候來,讓它來不了多好,來了影響身體,也影響了廳裡的工作。您往醫院一住,廳裡的工作就沒主心骨了,這不是哪個人的問題,工作需要!」他笑一笑。我說:「咱們這邊毫不猶豫速戰速決,我明天到計財處把錢拿過來,也不驚動誰。叫沈姨打個電話說您不舒服要躺幾天,把家裡的電話掐了,等同志們來看您了,這邊的事早完了,就是不舒服到醫院裡躺了幾天。」他笑了說:「你們跟醫生都串通好了,那就只好依你們了。講道理中醫總講不過他們西醫。」又說:「叫老耿先給我裝著,錢的事先不要驚動廳裡,到時候我給計財處打個招呼。」沒想到馬廳長在病中還想得這麼精細,我跑到計財處去拿幾萬塊錢,傳出去別人會怎麼想?不舒服到醫院躺幾天?

醫生的意思是過幾天再做手術,馬廳長說:「要做就明天做,不然就不做了。」醫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也只好依了他。

星期四辦公室黃主任打電話給我說:「馬廳長病了,孫廳長說下午大家去看看。」我差點說出:「怪不得這幾天沒看見他。」話到嘴邊又轉了彎,也許人家對事情一清二楚,只是因為不該知道就裝作不知道呢,我也不能做得太過。我含糊地說:「去看看,去看看。」下午孫副廳長帶著我們十多個人去了,馬廳長已經能夠坐起來說話。大家圍著床一圈人,問馬廳長的病情,大部分都是沈姨回答的。我站在邊上一點,也不做聲。只有丁小槐湊到前面去,彎了腰望著馬廳長,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我想丁小槐在圈子裡這麼多年,還沒有懂得其中的奧妙。你一個人做出這副嘴臉,又把孫副廳長和這麼多人往哪裡擺?真的是官做到頭了。孫副廳長果然不屑地動了動嘴角,嘴閉著,喉嚨裡咳嗽了幾聲。丁小槐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直起身子退到後面去。孫副廳長說:「老馬,今天上午省裡來了通知,文副省長下星期二到廳裡來檢查工作,重點是防疫工作的情況。氣象部門報告說今年很可能有大洪水,省裡很緊張,怕大災大疫,我們這裡是一個重要環節。您看?」馬廳長說:「我去不了了,你們準備一下。」他說話有氣無力,我捏著一把汗,這麼多人圍著他,誰知道他剛動了手術?情急之中我對沈姨微微示意一下,沈姨說:「老馬你躺下去說話。」孫副廳長說:「那我組織幾個人趕一個匯報材料。」馬廳長點點頭,我們就離去了。

星期一吃了晚飯,我和董柳帶了一波出來散步,碰見辦公室的小龔。我隨口問:「剛回去啊?」他說:「還回不去呢,今晚還要趕材料。我去吃個盒飯,他們都在上面。」我說:「昨天就完了,今天還要改?」他說:「你不知道?下午接到通知,省委梅書記親自來,孫廳長要我們把材料搞得更紮實一點。」我說:「我聽說了,聽說了,只是沒想到材料還要改。」出了大院我對董柳說:「我得到醫院去一下。」董柳說:「一起去。」就攔輛的士一起去了。我知道這個信息很重要,孫之華有想法,馬廳長也有想法。馬廳長有想法了就不能給孫之華這個機會,別看這麼一次接觸,到時候是會起大作用的。哪怕是廳長,這樣的機會一輩子也沒有幾次啊!

我把剛得到的信息對馬廳長講了,他顯然還不知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衛生廳戲中有戲啊!你叫大徐明天早上八點半來接我。」又說:「你沈姨今晚不來了,小柳子明天早上七點半鍾來,替我收拾收拾頭髮。」董柳馬上應了。我們回去時在住院部門口碰上了黃主任,他急匆匆走過來,從我身邊過去了,沒看見我們。我說:「老黃肯定又是去說這件事了,孫之華不叫他說,別打擾馬廳長養病嘛!可他不能不說,他接的電話!他真的為難呢。你看他急得那個樣子!」我和董柳到商場買了發膠,底粉,胭脂等等,準備明天替馬廳長收拾收拾。我說:「董柳這是政治任務,你有把握沒有?沒有把握現在到高檔一點的髮廊請一個小姐過來。」她說:「化點淡妝還是有把握的。」回去了她叫我洗了臉,把我當做試驗品,先用一把小刷子在我臉上刷了一番,抹上一點化妝油,塗了一點底粉,輕輕抹上一點胭脂,再把頭髮噴上發膠定了型,又用小刷子刷一番。半個小時完了,我一看,效果真還不錯。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孫副廳長帶著我們幾個人在大院門口等省裡的領導。我看著他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只有對事情有徹底的瞭解才會明白他此時的心情。省委書記來一次,這是多少年也碰不到的一件大事。馬廳長病了,給了他一次當主角的機會,他又有進步的想法,這就是難得的機會啊。正是這種衝動過於強烈,才使他下了決心不將新的情況通知馬廳長。他太瞭解馬廳長,知道通知了,主角就當不成了,說不定連說幾句話的機會也撈不上,別說作全面匯報了。可不通知吧,這又多少有點犯忌,馬廳長並沒有不省人事,怎麼不能說一聲?看來他是豁出去一賭了。這時馬廳長的車開來了,我遠遠地就看了出來。孫之華說:「來了來了!」從他的神態我把人性的弱點看得清清楚楚,願望太強烈,就容易自作多情失去判斷,把自己的想法當做現實。車近了他才發現是馬廳長的車,掩飾說:「來了來了,馬廳長回來了,好了,回來了,總算回來了!」馬廳長下了車,孫副廳長馬上迎上去說:「老馬你身體好了!恢復得快!快!好!你總算回來了,回來得真及時,我還愁著怕匯報會出問題呢。」從皮包中把匯報材料抽出來交給馬廳長。馬廳長說:「我今天精神好點,回來看看!」我看馬廳長的氣色,根本看不出病態,甚至比平時還精神一些。董柳又立功了。孫副廳長說:「昨天突然通知說省裡梅書記會來,我本來想請你回來擋著,又怕你身體吃不消,想來想去就沒通知你。早知道你恢復這麼快,我昨天就跟你通氣了。」馬廳長說:「梅書記會來,我真碰得這麼巧?」我聽著他們的對話,對圈子裡的操作方式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想孫之華一定明白馬廳長患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準時出現在這裡,而馬廳長又是怎麼想怎麼做的。馬廳長當然也明白孫之華的想法。明白是明白,表面上的話還得像不明白似的說。能撕開來說?不撕開心裡的隔閡卻有了,但心照不宣,神態自若。這麼想著,我再次感到了「人生如戲」這句話對世事的解悟是多麼透徹,古人可不是傻瓜。過一會兒梅書記的車來了,大家一起迎了上去。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