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胡一兵打電話來說,劉躍進的家庭起風波了,約我去說說話,給劉躍進散散心。我想這兩年劉躍進還挺風頭的,一手寫論文參加一場全國性的討論,一手寫雜感模仿大師的口吻談世界人生,他怎麼會有麻煩?作為大眾精神導師的他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俗人排解苦悶?吃了晚飯我去了金天賓館,不一會兒胡一兵開車帶劉躍進來了。上電梯到了七樓的茶室,胡一兵要了一間包房。劉躍進說:「喝杯茶哪裡都能喝,到這樣高檔的地方來幹什麼?」胡一兵說:「裝修了就是讓人來的。」以前別人這樣請我,我覺得太奢侈,現在習慣了,覺得不是這樣的地方簡直不能去。把你往街邊茶樓一請,你成了什麼人?那些虛的東西是非講不可的,誰謙虛只顯出自己不上檔次,沒見過世面,看來劉躍進還不懂這一點。胡一兵沒有順著劉躍進的問話吹噓幾句,這很夠朋友。發了點邪財就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這幾年見得太多了。

小姐斟了一壺茶就站在門邊聽候吩咐,胡一兵讓她去了。喝著茶知道了劉躍進的家庭是怎麼回事。劉躍進心高氣傲,到前兩年才跟凌若雲結了婚。凌若雲比他小九歲,來到省城怎麼也不安於資料員的命運,不顧劉躍進的反對,到港資的金葉置業去應聘,居然聘上了,半年後升到了公關經理,工資是劉躍進的八九倍。劉躍進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要凌若雲回學校,可那又怎麼可能?她反過來勸劉躍進說:「你每天趴在桌子上寫那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道不同不相為謀,夫妻不能相謀危機就逼近了。以後凌若雲又每天開一輛豐田車回來,把劉躍進氣得半死,開始懷疑她和香港余老闆的關係,不然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從此家庭糾紛不斷,卻不願對朋友說。我想他是怕影響自己作為一個導師的形象,自己的妻子都不跟著走,怎麼能叫天下人跟著走?前幾天爭吵之後,凌若雲離家出走數日不歸。昨天劉躍進去金葉置業找她,卻看見余老闆當著許多職工的面站在她後面,彎了腰身體幾乎挨著,一隻手在電腦上指指點點說什麼。幾個職工看見劉躍進,眼神怪異,似笑非笑,他一聲不吭羞愧地退了出來,實在忍不住了,才給胡一兵打了電話。

聽劉躍進把苦訴完了,胡一兵說:「我們是不是鐵哥們兒?是!鐵在一起八磅大錘也錘不散!鐵哥們兒說話就不必拐七八個彎,要我說,人非得用新的眼光看世界不可,人生看大勢,跟上了大勢燒水都能發動汽車,跟不上大勢喝水硌牙燒水都粘鍋,早晚成為一個問題人物。我看小凌有她的長處,看大勢跟潮流,潮流從來不考慮哪個人的情緒,它把人像螞蟻一樣淹了。毛主席說歷史潮流不可抗拒,我是有刻骨銘心的體會的。現在是什麼潮流?陞官發財。你掰著指頭算算那些有眉有眼的人物,哪個不是走在這條路上?」

接著他講了自己剛經歷的一件事,省裡正在佈置一個表現抗洪救災的大型展覽,布展的經費是四百多萬,他也去投標了,可是想盡了辦法,根本攏不了邊,最後是文副省長的兒子文左良中了標。我說:「怪不得你這麼大的火氣,財路被擋了。」胡一兵說:「文左良他什麼業務都不懂,可他的公司什麼業務都做,從來就是賺大錢,布展只是小菜一碟呢。有幾項公共工程沒有權力在其中上下其手?他們想不發財,那是難於上青天。這一輩是他們父親說了算,以後是他們說了算。陞官發財的人說了不算,你講人文精神的人說了算?」我說:「文左良他爺爺是淮海戰役犧牲的,他老爺爺是馬日事變被殺害的,你胡一兵怎麼好去跟人家比?」劉躍進說:「胡一兵你這兩年變俗了。」我說:「那要看他碰上了誰,碰著雅人他是俗人,碰著俗人他又是雅人。」胡一兵嘿嘿笑說:「跟大為兄一樣,碰見當官的他是學者,碰見學者他是當官的。」又說:「劉躍進我們言歸正傳,你乾脆到我公司來當個副老總算了,別的人我也信不過。大為我以前動員他,現在他上路了我也不說了,他還看不起我呢。我看現在就是權和錢管用,劉躍進你這兩頭都不佔,你老婆如花似玉掙錢還比你多十倍那還不出問題?不出問題那就是我把人性理解錯了,人其實比我設想的要好些。說真的,你來不來吧?我們把公司做大了,那就不是幾千幾萬塊錢的事,到那天幾百萬都是小菜一碟,那時候你就把凌若雲鎮住了。」劉躍進搖頭說:「想不好。」我說:「劉躍進他願意做導師,就讓他做個導師,你要他陞官發財他很痛苦,他看得起那些俗事?他會問你,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胡一兵說:「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這是導師說的話。導師的話打開書句句漂亮,合上書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碰上事情了再打開書走到事情裡面去,發現總對不上號。事情它只認權和錢這兩個死理,別的都不認,它就是這麼俗。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這個問題要去請教比爾·蓋茨,我還答不上來。」劉躍進說:「我沒有把錢看得那麼重,真的,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我說:「胡一兵在商言商,他只要現實的市場。我在官言官,我只要現實的江山。劉躍進你在導師則言天下千秋,把天堂留給了自己。我們各得其所。歷來的聰明人都把天堂留給老百姓。」劉躍進說:「胡一兵早就是經濟動物了,大為你也快變成政治動物了,我呢,還想做一個人。」胡一兵笑了說:「劉躍進就是比我們高一個檔次。」劉躍進說:「不是檔次的差別,是質的差別。」我說:「劉躍進你不贊同我們,至少也可以理解我們。」他馬上說:「我可以理解你,正如我可以理解那些小偷。」

胡一兵說:「我們不說玄的,說真的吧。把事情說得玄乎其玄,到頭來事情還是事情,還得靠那個俗物。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聽不懂!起碼你得把老婆鎮住吧?面對如此現實的世界,誰也無法自作多情。反抗世俗就是反抗潮流,反抗歷史的合理趨勢。這不是歷史的悲劇,而是抗拒者的悲劇。看潮流還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那些美人倒進誰的懷裡去了。」劉躍進的臉上變了色,胡一兵裝作沒看見,殘忍地說下去,「美人依據自己追求幸福的本能,最擅長敏銳地選擇方向,你別以為她們傻,她們一點都不傻。你到了文左良那個份上,一群女孩子圍著你爭風吃醋,那是什麼滋味?什麼境界?你想想吧!」劉躍進不屑地搖頭說:「我要別人圍著我幹嗎,我還沒精力應付她們呢。這個世界向人們昭示的幸福是虛假的,商人們把大家引向了一個錯誤的方向。真正的幸福是愛智慧,真正的價值是經歷有省察的人生。」胡一兵說:「劉躍進你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導師。可是為什麼大家都跟商人跑不跟導師跑呢?」劉躍進說:「他們屈從於自己的物質慾望。」胡一兵說:「導師沒人跟他跑他還是導師嗎?可惜這不是一個需要導師的時代,人人都明白自己應該追求什麼。活著就是生存,生存就要解決各種問題,解決問題靠什麼?靠權和錢那兩個王八蛋!飄得再高也要落回到庸俗而現實的地面上來。飄在空中的話空空洞洞,也漸漸說不下去了,這是導師的悲哀。也許這個時代需要殉道者,可殉道者在哪裡?導師們都太聰明了,把原則闡述了要別人去做,自己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缺席,裝成個聾子瞎子啞巴,不裝行嗎?」我疑心他在暗示我幾年前在華源縣搞血防調查的事,又想他也許是暗示我去年當職稱評委的事。這些事我想起來是挺慚愧也挺內疚,可我能挺身而出嗎?我不能當殉道者。我觀察胡一兵的表情,他似乎也沒有特指我的意思,也許我多心了。

胡一兵說:「按說每個朝代知識分子都是社會的最後一道道德堤壩,可今天這個堤壩已經倒了。連他們都在按利潤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成為了操作主義者。天冷了自己只有一件棉襖,而眼前有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他於是跑到菩提樹下去閉了雙眼冥想大問題,想普渡眾生的方法,卻決不脫下棉襖,凍殺自己。這就是導師,你要別人怎麼跟他走?我不為自己辯護,我墮落了,犧牲和責任感已經與我無關。大為你呢,你在這裡別玩虛的,咱鐵哥們兒幾個!」我說:「那我也加入你的陣營吧。」劉躍進說:「你們要緊跟時代潮流,能不墮落?」胡一兵說:「也不止我們,我看那些以講人格為專業的人也只有那麼高的人格。我也不罵他們,總不能要求一個人去反抗歷史,歷史是不可以對抗的。」劉躍進說:「這是選擇,只有軟弱無力的人才把責任推給歷史。」胡一兵說:「我不跟導師辯論,我們說事情,說真的到我的公司你來不來吧?」劉躍進倔強地說:「不來!」胡一兵說:「那就算了,我總不能劫持你來我的公司吧。」又說:「不來也好,像我上了這條船吧,有時候你看看對面是條狗你也得陪他吃飯,你說人能跟狗一桌吃嗎?我忍來忍去也習慣了,看在錢的份上,千萬別把自己當人!劉躍進他來了他會受不了。」

劉躍進死死地盯著眼前那杯茶,好像裡面有什麼神秘的東西。我說:「我們回到地面上來,想一想怎麼把小凌搞回來吧。人說得再飄逸也要回到地面上來。」劉躍進說:「搞她回來幹什麼,隨她去!最好她不來打擾我,我還清靜些呢。」胡一兵說:「你是說賭氣的話還是說心裡話?說心裡話我們就算了。」劉躍進不做聲,眼睛仍用力盯著那杯茶。我說:「胡一兵你有經驗,你最瞭解女人,你去勸一勸小凌。」胡一兵說:「憑一張嘴怎麼勸?誰能憑張嘴勸希特勒不殺人?」可還是向劉躍進要了凌若雲的手機號碼,掏出手機撥了號,接通了把手機遞給我。我接過手機說:「小凌吧,我是池大為呀。我們胡總想約你說幾句話。」凌若雲說:「哪個胡總?」胡一兵的牌子沒甩響,我連忙站起來跑到門外,說:「胡一兵想找你談談。」她說:「你們如果想做我的思想政治工作,首先你們做做他的工作。他那麼敏感,誰受得了?你們把他的思想工作做好了,我自然就通了。」我說了好一會兒,她還是同意見見面,我說:「我和胡一兵開車來接你,你在哪裡?」她說:「我自己會來。」約好二十分鐘以後在金天賓館的門口見。我坐回去胡一兵說:「等會兒別叫我胡總,她那個老闆比我大,叫起來就沒意思了。」我說:「胡一兵你的虛榮心怎麼變強了,講這一套?說到底那是個泥水匠,你怕什麼!」他連忙說:「要講的要講的,甩不響的牌就別甩,就像你們那個圈子要把級別講得清清楚楚,誰拿處長的牌子到廳長面前去甩?財大才能氣粗,這是我們的遊戲規則,不然怎麼錢要賺個沒完沒了呢?」劉躍進說:「凌若雲她算個屁!」我說:「算什麼我們管不著,算你老婆我們還是要認她的。」

我和胡一兵到樓下去等,有豐田車開過來就注意一下。快到時間了,一輛凌志車從我們身邊開過,胡一兵說:「這是輛好車。」我望過去看見凌若雲正從車上下來。我剛想喊,胡一兵扯了我一把。凌若雲在台階上站了站,就進了大門。我看她穿著黑色的風衣,披肩發,轉身走去時那種飄逸感特別有氣度。胡一兵說:「幾個月不見,凌若雲真的變了,你看她的氣質,典型的貴婦人呢。」我說:「她本來就是演員,這麼一包裝,那當然今非昔比。」他說:「我看算了,我今天沒想到要約凌若雲來,一身休閒服太隨便了,走到人家跟前去,怎麼開口說話?」又說:「我還以為她開部豐田呢,凌志!連我都英雄氣短了。」我也有些氣短,說:「沒想到胡總這麼重的虛榮心,我們過去把話說了,不成就算了。」他說:「我都沒什麼話說了。你看她那個氣派,是劉躍進享受的嗎?這種檔次的女人,不是百萬富翁消受得了的,劉躍進?世界上沒有奇跡,我見得多了。連自己的老婆都跟商人跑了,還咬著牙說愛智慧?我就看不出這個智慧有多麼智慧。劉躍進他享了兩三年艷福,也該滿足了。」我堅持說:「還是過去一下,不然也對不起朋友。」他說:「你知不知道有這麼一句話:天下就沒有對得起窮哥們兒的事!要去你去。」這時凌若雲從大廳裡出來,四下張望,胡一兵把身子轉過去,扯著我走到街上,說:「何必自討沒趣?」又撥通凌若雲的手機,說臨時有急事不能來,改日再談。透過樹叢看到凌若雲接了電話,飄到小車旁,開走了。胡一兵說:「劉躍進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還會看得上誰?」我們上樓去,我說:「胡一兵你虛榮心太重了。」他說:「有錢人怕更有錢的人,有權的人怕更有權的人。她把凌志往你跟前一停,比打一個耳光還難受,要不錢怎麼賺起來沒個完?金錢如糞土,億萬富翁才敢講這句話,百萬富翁那是沒有資格的。」

進了茶室,劉躍進詢問地望著我們,我心中隱隱作痛。胡一兵說:「等了這麼久也沒來,過了十分鐘也沒來,怎麼就不來呢?」我說:「要不再撥一次電話?」劉躍進說:「算了算了。」胡一兵說:「下次再找她好好談談。」劉躍進顯得有些委頓。胡一兵把眼睛望著我說:「天下的事都是有緣分的,勉強不得的。大為兄你沒有官運,拼了這條命還是沒有,就靠一個緣字!事情不到你跟前來,那是沒緣分,到你跟前又離開了,那也是沒緣分。沒緣分再好也不是你的,你想它幹什麼?」我連連點頭。劉躍進說:「你們見到凌若雲了?」我馬上說:「沒見到沒打照面沒說一句話。」劉躍進歎一聲說:「真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有點可憐他,卻也說不出什麼。胡一兵說:「男子漢站在那裡頂天立地,他怕什麼風吹雨打?不怕!」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