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蓋起來了,廳史陳列館的事再也沒人提起。馬廳長題寫的「錦繡大廈」和「廳史陳列館」的條幅放在廳辦公室的抽屜裡,人們都忘了似的。看著一樓大廳一千多個平方,還沒裝修起來就顯得那麼氣派。現在想起來,把臨街的風水寶地做廳史陳列館,這真不是正常人的思維。因為個人的因素,荒唐的事情也可以進入程序。如果馬廳長不下台,這件事還得有模有樣地進行下去。哪怕自己的良知往左邊想吧,事情還得往右邊做,不做行嗎?
錦繡大廈怎麼處置,廳裡開了辦公會也定不下來。我想胡一兵在搞房地產,他有經驗,就開了車跑去向他請教。他一開口就說:「把它賣了,正好你們欠了銀行那麼多錢,賣了就還清債了。」這個建議倒使我大吃一驚,說:「我一上台就賣家產,過了幾十年別人還要戳我的脊背呢。」他說:「要是我當廳長我就把它賣了,說起來別人也不會說是你蓋起來的,賣了拿這筆錢在偏一點的地方可以蓋出兩幢樓來。」又說:「說老實話,房子不流通,就是錢不流通。錢不流通怎麼會流到自己手裡來?」我說:「你原來打的這個主意,那我還真有點怕。」他說:「怕什麼,當官不發財,請我還不來。你有了今天,你想不發財,那不可能。」我笑了說:「想發財而不可能,那是可能的,想不發財而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他也笑了說:「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你這個八字我算死了。」我說:「我什麼錯誤都可能犯,搞腐敗那是不可能的。」他說:「聽不懂!你知道有些人養得有多肥了?報紙上天天警告貪污腐敗亡黨亡國,你以為有些人把警告當回事,怕亡黨亡國?亡了國大批財產沒了主人,他就是主人。蘇聯有樣子擺在那裡,他們心裡想得滋滋滋滋叫呢。遠的不說,雲陽市的市長最近揪出來了,受賄四百萬。你知道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什麼?雲陽市還有六十萬人沒脫貧,我睡不著覺啊!真是幽默大師,大玩家啊!如今的大師玩家遍地開花,我還能相信有誰在認真?」我說:「你在說我?」他說:「說你也沒冤枉你。」我說:「那你看錯我了。」又說:「這些話你別跟我們衛生系統的人說,大會小會我還是要露臉的。」他說:「我不說人家就不會想?他又不傻。你還想青史留名?那是陳腐觀念了。」我說:「總之你不能說。」他笑了說:「那我們還說大廈吧。操作得好弄出幾百萬,無聲無息,你不想?你想,我就幫你訂個詳盡的計劃。」我說:「你別嚇我,你別嚇我。」他笑著說:「嚇你?你說我嚇你我就不說了。房地產我也搞了幾年了,我看少了?說老實話做了都不止三五七八次了,如今不用錢把權買過來,你想賺錢?」
我沒接受胡一兵的建議。我早就下了死決心不做越界的事,難啊!我叫基建處請人對錦繡大廈作了評估,值一億兩千萬。聽了這個數字我有點心動,用這筆錢把後面的皮箱廠收進來,有二十來畝一萬多平方米的土地,蓋了辦公樓,還可以蓋幾幢像樣的家屬宿舍。衛生廳中高層幹部的居住條件比不上別的廳,很多人都有意見了,我上了台也得在這裡燒一把火啊!馬廳長在他們不敢說,現在都提出來了。如果我打著這個旗號把大廈賣了,自己從中插一手,落下幾百萬真是神鬼不知。兩年前有機會我不敢弄,上面有馬廳長,現在我怕誰?想起錢可以這樣到手,事情還可以辦好,真是忍不住心跳。人總是人啊!
我把這個想法跟丘馮幾位說了,他們都同意。他們早就想換更大的房子了,可沒地皮蓋,把皮箱廠收進來,問題就解決了。丘立原說:「房子不蓋就不蓋,蓋就一步到位,化工廳的廳級是一百五十個平方,我們搞幢一百八的,要有超前意識。」說來說去竟形成了一種氣氛,好像錦繡大廈要不賣都不行了。
這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凌若雲打來的,說找我有事。我想可能是她回心轉意了,要我在中間撮合。我要她八點鐘來,她說:「稍微晚一點吧。」十點鐘她來了,手裡提了什麼東西。她坐下說:「聽說你手中的錦繡大廈要賣?」我說:「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劉躍進的事呢。」她甜甜地笑了說:「過去了,咱們就不提了。」我說:「那我們說房子,剛剛有這麼一點想法。」她說:「我就是為房子來的,如果要賣,我們金葉置業想買。」我說:「更大的可能性是不賣。」她說:「其實我知道你們基本定下來要賣了。說老實話幾百間房子你們要一間間租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們也沒有系統化管理物業的經驗。」我笑了說:「公關部的經理來攻關了。」她說:「我都忘記給名片給你了。」名片遞過來,竟是金葉置業的副總經理,我說:「高昇了,高昇了。」她說:「大家都在進步,池廳長您進步更快,不然我們坐在一起也不是談物業,而是談劉躍進。」聽她的口氣劉躍進竟是比物業低了多少個檔次的話題。我說:「我們已經請人作了評估,估價是一億六千萬。」我以為會嚇她一跳,誰知她不慌不忙地說:「我們知道評估的結果是一億兩千萬。但我們也請人評估了,不會超過一億。」我慢吞吞地搓著手掌,說:「一刀就砍下去幾千萬,這樣談就談不下去了。要不你們派人來跟我的基建處長談?」她輕輕地笑了說:「當然是要跟池廳長談,我就是想跟你個別談,不然我今天也不登門拜訪了。」我把筆記本打開看了看說:「還有好幾家公司向我們提出了申請,我們準備競標。」她眼睛盯著筆記本笑了,說:「來競標的公司以後有沒有我不敢說,以前是沒有的。我們情報從來準確。」我沒想到金葉竟這麼厲害,馬上說:「不說遠的,胡一兵的公司就提出來了。」她瞟我一眼含笑說:「他有幾張鈔票我不知道?蛇吞象也要等蛇長大了才行。」她的口氣使我有點不快,我說:「最近你去看了劉躍進?」她說:「我們還是談物業,談物業。」我說:「很難談下去。」她說:「我今天來掛個號,池廳長你再考慮考慮,衛生廳的事,還不是你一句話?」她起身告辭,走到門邊說:「池廳長我們畢竟是朋友,你信不過別人,你絕對相信我。我是把朋友看得很重的,也是從來不隨便亂說話的。」開了門我不再說話,她也不說,用手把我推了進來。我想她的車停在樓下,會不會有人把車牌號記下來?我從窗戶看去,樓下並沒有車。有人在樓下等她,一起向另一幢宿舍走去,在那裡上了車,開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睡覺,董柳在客廳裡說:「這個袋子裡的東西是誰送的?」我說:「是你從董卉家裡帶回來的吧?」記起昨晚來過三個人,誰送了東西,我怎麼沒印象?過一會兒我起來了,看見沙發下有一個黑色的塑料袋,昨天誰進門的時候彷彿提了這麼一個袋子。我洗了臉刷了牙,走過去輕輕踢了一腳,有點份量似的。打開一看,裡面是牛皮紙包的幾包東西。我叫董柳遞過來一把剪刀,把其中一包剪開,裡面是十扎百元的鈔票,數了數一共六包。董柳說:「誰會把這麼多錢忘記在這裡?」我說:「那只有凌若雲,她想買錦繡大廈呢。」金葉置業想用六十萬從我這裡拿走兩千萬,這個算盤撥得再精也沒有了。公家對私人的生意是這個做法,血早晚要被抽乾,怪不得那麼多國企一家一家倒了。我說:「怎麼辦呢,守著這點東西我都不敢去上班了。」董柳說:「事辦得成嗎?」我說:「你真的想要?不能要。」要說吧,我說話雖然不像馬廳長那樣一言九鼎,但只要精心操作,事情還是辦得成的,六十萬呢!六十萬擺在你前面,轉一個念頭就是自己的了,真叫人心動。人畢竟還是人,是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啊!要說誰恨錢,那是假的。再說昨天沒有一個字提到錢,就算凌若雲身上帶了錄音機也錄不到什麼。這時我對那些在經濟上過了界線被判了刑的人有了理解,甚至同情,有這樣的機會送給他,又要求他心如止水,這考驗的確太殘酷了,經不起這個考驗實在也不是什麼特別意外的事,人總是人啊!我把錢抓起一扎來看了看,對董柳說:「可別是假鈔!」摸了幾張,不像。這一摸我有點緊張,好像是在摸自己的錢似的。我說:「這麼重也虧她提得起,我都沒注意她怎麼提進來的。應該向政府建議發行五百元面值的票子,她就沒這麼辛苦了。」剛上台時我就下了死決心,違法的事我堅決不做。以前總想要違法是很困難的,卻沒想到其實這麼容易。違不違法,好像沒有特別清晰的界線,也就是一念之差。我坐在沙發上呆坐了好一會兒,額頭上汗都滲了出來。我不敢再去摸那些錢,對董柳說:「包起來吧。」董柳說:「我家池大為還是個好人呢,怕錢。前幾天我們醫院裡還有人開玩笑,要申請一個科研項目,發明一種厭錢厭色的藥,誰要想當官了就打一針,叫他看見女人和錢就嘔吐,願者上鉤。你倒是只打半針就行了。」我說:「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打張金床給我睡,我還會著涼呢。」董柳說:「你不敢拿這錢也算了,別說錢沒有用的話。錢沒有用,那什麼有用?」我說:「你不是已經有了三四十萬嗎?有這麼多跟幾百萬也沒什麼區別。」她說:「現在別人都把兒子送到國外去讀大學,你的兒子不比誰的兒子低吧?我就有這個理想,別人有的我就要有,只說這一件事,沒有幾萬美元就拿不下來。」我說:「為了幾十萬塊錢把這個位子丟了,那我就太得不償失了。將來建一幢一百幾十平方的廳長樓,那不就是幾十萬一套?」董柳說:「東西你暫時收著,就說沒看到,事情該怎麼辦還怎麼辦。」我說:「天下有那樣的事?她不派刺客刺了你才怪呢!這是交易,每一分錢都是要有十倍以上回報的。」下了決心我說:「想用六十萬拿走我幾千萬,也太小看我了。」我想了想,事情還可以稍微作點發揮,這是個機會。我給馮其樂打了個電話,一會兒馮其樂來了,我說:「給你看一樣東西。」就把錢給他看了,說了昨天的事。他說:「你在這個位子上,這樣的事總難免。」他倒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我說:「我一輩子都沒看見過這麼多錢呢。你說怎麼辦?」他說:「送給你的當然由你處理。」我本來想開個玩笑說一人一半,想一想又開不得。我說:「錢只能退回去,交上去了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我有家有小的被弄一傢伙也吃不消。請你來是想請你做個證人,六十萬都在這裡,我全退回去了,他們要賴我也賴不上。」我按名片上的號碼給凌若雲打了電話,說:「這裡有一袋東西,不知是不是你忘在這裡的。」她說:「幾條煙是我們董事長送給你的。」我說:「哦,你拿來的是煙啊?那這袋子裡的東西可能是鼎雲置業送給我的,我還沒看呢。」她馬上說:「我拿來的是六條煙,放在沙發下一個黑塑料袋裡。」我說:「事情我們慢慢談,煙我是不抽的,現在全國宣傳戒煙,我當衛生廳長還抽,形象不好!」她說:「我們董事長說了,價格方面還可以談談,可以考慮再加幾個百分點。」我說:「這點東西有那麼沉,不像煙,不是你的我再問問鼎雲的楊經理。」她說:「池廳長你真的不感興趣?那我馬上就過來拿。」一會兒她來了,我說:「東西還在沙發下面。」她提起來說:「池廳長,說真的我還沒碰過釘子,想不到栽在朋友手裡了。」我用手比劃著說:「我的膽子只有這麼大。」出了門有個男人把東西從她手中接過去,一聲不響地走了。
錦繡大廈最後還是沒有賣,以每年九百九十萬的租金租給了銀河證券。他們把一樓臨街的牆打開,做了交易大廳,二三四樓成了大戶室,四樓以上也由他們分租出去做了寫字樓。經過艱難的討價還價,銀河證券同意接收三十個人作為雜勤工和保衛人員,這樣皮箱廠的部分工人就有了著落。我又以大樓作抵押,向建行貸款九千萬,在皮箱廠的地面上實施第二步計劃。六十萬沒有拿有點遺憾,但我沒背包袱,而且也把事情理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