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推薦中,劉卓照的落選,實在有點出乎程一路的意外。從資歷和任職上看,劉卓照比吳光大要強,從為人和工作能力上看,劉卓照也還算是很出色、注意的。而且,程一路在考察會前,還通過陳陽做了一些必要的工作。但結果出來後,吳光大的票數據高於劉卓照,而且高得很多,甚至高得不太正常了。
程一路得到這個消息,首先是陳陽打過來的。在電話裡,陳陽似乎也很氣憤,說這不太正常,有人為的操縱。程一路問了情況,並沒有表態。只是讓陳陽少說這樣氣頭上的話,事實就是事實,何況幹部考察,是民主的體現。
但放下電話,程一路心裡還是嘀咕開了。
很多時候,考察一個幹部,並不僅僅是考察幹部本人,更多的是考察到了幹部身後的人和事。也就是後台。雖然沒有明說,其實誰都知道。劉卓照作為一個縣委書記,任懷航曾是他最有力的後台,任懷航在時,劉卓照對程一路也是長期打馬虎。任懷航走後,劉卓照也在齊鳴身上下了功夫,應該說效果不好。便轉而全身心地與老戰友、老團長往來了。程一路理解這些,規則使然,老是想打破規則的人,最後最有可能被規則淘汰。
本來,劉卓照的落選也是很正常的,總得有人落下來,不是劉卓照,就是吳光大。可是,陳陽的那句話卻挑動了程一路的神經。
「人為的操縱」,那麼是誰在操縱呢?
外界的人都知道,劉卓照是程一路副書記的戰友、部下,關係不是一般的鐵。雖然程一路沒有明的給那些人打招呼,那些正處級幹部還需要打招呼嗎?陳陽也做了些引導,他們不至於榆木疙瘩一塊,不買程一路書記的帳吧?倘若真的連程一路副書記的帳都敢不買,那只有一種可能:有更高的人物在支撐他們。
是誰呢?
程一路沒有往深處想,這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就是有了答案,你也不能去問個明白。
正是週末,程一路覺得該回一趟南州了。
劉卓照卻打來電話,說要來看老團長。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既然劉卓照要來,就讓他來好了。正好在一塊談談,落選後,劉卓照的心裡一定有抱怨,讓他來這靜安山裡走走,心情也會放鬆些。
劉卓照這回只帶了一個司機過來,提了三瓶五糧液。
程一路拍拍劉卓照肩膀,笑著道:「好啊,要來好好喝一下,是吧?」
「是啊,哈哈,好好喝喝。難得!」劉卓照臉上的紅光依然透亮,頭髮卻見少了。
「那好,今天,一醉方休。反正這裡也沒什麼人,待會兒,我讓食堂弄幾個可口的菜,好好地喝上一回。我真的有一段時間沒喝了。」程一路邊泡茶邊說。
司機上來從程一路手裡接過茶杯,泡上茶,遞給劉卓照。劉卓照道:「來學了快二十天了吧,一個月時間,快啊。多好,浮生難得半日閒。難得啊!可惜,我不夠格啊。」
「你看你說的,別再想了。事情一過,風去雲淨。想他做什麼?」程一路知道劉卓照話的意思,就細了幾句,道:「這樣吧,我們先到山上去走走,真的清淨哪!」
劉卓照點點頭,留下司機在張羅。兩個人沿著碎石小徑,一步步地往山上去。
初夏的山徑兩邊,樹木綠得往蔭涼裡走,不時閃出的野花,點亮了蔭涼中的生動。程一路問劉卓照:「很久沒有這樣走過了吧?」
「是啊,很久了。記得在部隊時,我們營房後面有一大塊草塊,一到春夏季節,草綠花紅,美麗得狠。」劉卓照說著,彷彿就看見了滿山的花和草了。
程一路笑道:「人到了這個年齡,就懷舊啊。網上說:懷舊是人變老的表現。看來我們是老了,馮軍都走了……唉!」
「……老馮走了快一年了吧,快了,快啊!」劉卓照歎道。
一隻小松鼠從前面的小徑上走過,一點也不像平時所見的那樣驚慌,而是慢慢的,邊走邊朝程一路他們張望。程一路道:「你看它多自在。在這裡呆久了,跟人都熟了。」
走了段山徑,到了瀑布邊。中午的陽光正好照在瀑布上,發出絢麗的七彩光芒。
站在瀑布邊,程一路歎道:「我有時站在這瀑布邊,感到人生就在其中。我們年輕的時候,甚至更小的時候,當我們還是孩子,如同這瀑布,多麼純潔多麼有活力啊。可是,流著流著,當瀑布成了流水,被河道限制,被兩旁的山花羈絆,身心就開始疲憊了,塵埃也一點點地染上來。身子雖然年輕,心卻老了。」
劉卓照看著程一路,其實細看,程一路臉上的皺紋也是一道一道的了。
「人生如瀑,這好啊!難得團長這麼開悟。」劉卓照瞇著被陽光照射的眼,努力地往天上看了看。一隻白色的鳥兒,正從頭頂飛過。那優美的身影,猶如絕美的弧線……
回到宿舍,菜已做好了。三個人,除了司機,因為開車不能喝外,程一路和劉卓照各自拿了個大碗。
「咱們也好多年沒有這麼喝過了,是吧,卓照?」程一路邊斟酒邊問。
劉卓照看著,「是啊,十幾年了吧。最後一次用碗喝,是你轉業到南州來那次。我們全醉了。醉了的時候,你還喊蘭蘭,喊……」
「你啊,不說了,來,喝!」程一路端起碗,一咕嚕下去了。
劉卓照也不含糊,也喝了。喝了兩碗,酒勁上來了。劉卓照問程一路:「團長,你說,我劉卓照怎麼就不能……不能通過?」
程一路明白劉卓照是指民主測評的事,便道:「總有人下來吧,是不是?民主測評,無法解釋。」
「是啊,無法解釋。我知道你,團長,你還為我說了話。可是,你知道不?吳光大他,是誰在背後為他說話?」劉卓照望著程一路。
程一路沒有問,劉卓照又說了:「是齊鳴,齊鳴齊書記,知道吧。」
這倒真的讓程一路有些吃驚,齊鳴為吳光大說話,這不太可能吧。考察前,程一路還探過齊鳴的口風,齊鳴似乎對吳光大並沒有什麼傾向。反而對劉卓照更傾向些。難道這是齊鳴有意識所為,是說給程一路聽的?
程一路皺了皺眉,劉卓照笑著說:「你也別想了。齊鳴書記是聽了方良華的話,現在,外界說,方良華是半個書記啊……」
「是吧?」程一路含糊了句,秘書長和書記走得近,是理所當然的。他自己當秘書長時,外面也有人說他是半個書記,其實這也不假。秘書長有時知道的事,副書記不一定知道。秘書長參加的事,副書記不一定參加。相反,副書記知道和參加的事,秘書長卻大都知道和參加了。更重要的,作為市委的管家,書記的一些更加私密的活動,秘書長一般也是參加的。而副書記,就不太可能了。
「外面說方良華被吳光大吃定了,因此死幫著他,連齊書記也拖進來了。」劉卓照說著,一拍腦袋,「嘿,不說了,說這些幹什麼?還是來喝吧。再來一碗。」
程一路再來一碗,是沒問題的。但劉卓照就有些夠嗆了。
程一路想制止,劉卓照卻把酒已喝了。一碗下去,他的臉立馬飛紅,說話也哆嗦了,「團長,你對我關照,我知道。如今這官場,沒……沒辦法哪……」
「卓照,你多了,別再喝了」,程一路朝司機望了眼,司機把劉卓照扶了扶,便退出去了。
「其實,團長」,劉卓照喊道:「我知道你心裡也苦。去年南州那麼……那麼大的動靜,你……你能挺過來,不容易啊,……不容易。可是挺過來了,更難了,是吧?團長,是吧。……我說的沒錯,更難了。齊書記是不能……不能沒有你,又……又不能太有你啊,團長!」
雖然是酒話,劉卓照這話還是讓程一路心裡一動。不能沒有你,又不能太有你,難道齊鳴真的這麼認為?
但程一路心裡動歸心裡動,嘴上卻沒說。劉卓照繼續道:「嫂子……嫂子不回來了吧?女人嘛,都是一樣。嫂了原來多好,怎麼?怎麼……我說團長,你不如……不如就把那個叫……叫簡……簡什麼的,要了。反正外面也知道……」
「卓照,你酒多了。胡說什麼?哪有這些事。別再說了。」程一路黑了臉。
劉卓照看到程一路的黑臉,酒也清醒了些,笑著說:「對不起了,團長,我瞎說了。」
「就是,以後千萬別亂說。」程一路倒了杯水,遞給劉卓照,「其實,你剛才說得也對。我這個位子也難哪。去年南州那麼大變化,許多人認為我有什麼門路,做了什麼手腳。齊鳴書記來了,我清楚他對我還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所以,有時說話,我也得注意啊!包括你的事,我也不能直接去說。但是,我沒想到,吳光大會……」
「是吧,我也沒想到。要不是齊書記,就憑他……」劉卓照喝了口水。
「不說這些了。今年財政怎麼樣?」程一路問。
「一般吧,任務能完。再有別的什麼,像超額,我再也不幹了。」劉卓照道:「聽說省裡的杜美房地產到南州了,開發老牌坊街,老街全完了,唉。」
「是吧,到了?」程一路說:「我走前,岳琪書記正在接手此事。快啊,再過幾年,南州變得沒法認出來了啊。」
「我就想不通,老是拆,再建。怎麼不能到城外去搞一塊地,讓他們開發去,多好。」劉卓照牢騷道。
程一路說:「這就叫經營城市嘛。」
「經營城市?歪了,亂了。這樣經營下去,全國都一個樣了。」劉卓照邊說邊喊司機來收拾。等司機收拾完了,他也倚在桌子邊睡著了。
程一路頭也有些昏沉,正想也睡一會兒,手機響了。
是簡韻。
簡韻說:「我回到南州了,本來想請程書記一道喝茶,可是聽說您學習去了。」
程一路聽著簡韻的聲音,就如同山間瀑布的聲響一般,便笑道:「是啊,在學習。人老了,不學習不進步啊!現在都還好吧?」
「還好。就是……」簡韻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啊?」程一路問。
簡韻想了會兒才道:「我不說了。怎麼週末也不回來?」
「一個人回南州,跟這兒沒兩樣。不如這裡清淨。」程一路說的是實話。
「我去看你吧?」簡韻問。
程一路趕緊道:「不必要了。我學習很快就要結束了,等完了我再到省城去看你吧。」
「那也好。」簡韻說著,就是沒有掛電話的意思。
程一路看著司機,說道:「我有事了,再聯繫吧。」說著掛了手機。
劉卓照睡得很熟,程一路讓司機把他扶到了床上。不一會兒,鼾聲就起來了。程一路一個人出了門,整座樓靜靜的,房子前的花壇裡,艷麗的美人蕉正瘋狂地開著,像這寂靜中的,猛然吼出的一聲歌唱。前面不遠就是青山,小徑,和那純潔的瀑布。他伸了伸腰,打了一個酒嗝,一陣夏風正吹過來,他猛一激愣。酒全醒了,這時候,他有一種慾望:他想真真切切地吼一嗓子……
在外面走了會兒,方良華打來了電話,說香港威遠的田總來了,晚上市政府設宴,田總提到程書記,請程書記一定能參加。
程一路哈哈一笑說:「我在學習班裡呢。」
方良華說:「我當然知道,今天是週末,程書記沒回來嗎?」
「沒有,我還在這邊。請轉告田總,代我問好。」程一路道。
「那好吧。不然我派車去接您?」方良華說:「也很快的,一個多小時就行了。」
「那……」程一路問:「田總一行多少人哪?」
「田總,歐陽,還有投資部的一個顧問。其餘沒了。」方良華介紹道。
程一路停了會兒才說:「那好吧,你也不要派車來了,我正好有車。到南州再聯繫。」程一路就是想知道吳蘭蘭是不是也一道過來了,要是她也來了,程一路就準備不再回去。現在,吳蘭蘭沒來,說明吳蘭蘭可能也這樣想。有很多事情,不說穿,也許就是美好;一旦說穿了,就變成了醜陋。
吳蘭蘭和程一路,都恪守著這一點。都不說,卻都心照不宣。
劉卓照醒了後,程一路告訴他跟他的車一道回南州。劉卓照瞇著眼,問:「怎麼哪,想家哪?家裡又沒人。」
程一路就將威遠集團老總來的事說了一遍,劉卓照雖然酒醉了,卻記得吳蘭蘭,便問:「蘭蘭也來了?」
「沒有」,程一路答道。
劉卓照不再做聲了,車子上了路,劉卓照晃蕩晃蕩著,又睡了。程一路靠著車窗,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人和景,感到一切都變得飛快。不僅僅是時間,還有心情。
到了南州,車子直接將程一路送到了金凱悅。
田詩銘田總一見程一路,就走上來抱了抱。程一路不太適應這男人間的擁抱,勉強應付著。抱完,田總道:「哇哈,程書記更年輕了啊。聽說程書記正在學習,我可知道:在大陸,幹部學習就是要提拔的意思,是吧?」
「這也不全是,有些是,有些不是。像我,這就不是。」程一路也哈哈一笑。
方良華在邊上笑著說:「程書記是市委副書記這個層次上年輕的,也是最懂經濟的。田總這項目能上,也是靠了程書記啊。」
程一路心想,方良華也真會說話,這個項目壓根兒就是他自己引來的,研究政策時,程一路還持了反對意見,怎麼現在成了「也是靠了程書記」呢。官場之話,十句話中,總也有一兩句假話吧。
田詩銘道:「我知道哪,今後還要靠程書記多多關照喲。」
程一路點點頭,說:「既是到南州來投資,就是南州的客人,也是南州的一員。為你們服務,理所應當哪。」
正說話間,齊鳴書記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女人,身材高挑。齊鳴向程一路介紹說:「這是杜麗,省城的杜美房地產開發公司老總。已經與政府簽訂了牌坊街開發的協議了。這是程一路副書記。」
「你好!」杜麗上前來,與程一路握了握手。說:「我聽說這個項目前期拆遷是程書記負責的,只是最近去學習,才由岳書記負責。還得感謝程書記啊。」
「感謝談不上,都是工作嘛!」程一路說著,大家便坐了下來。
自然又是酒來酒往,程一路說中午太喝多了,不能再喝,只是象徵性地喝了幾小杯。酒喝到六成,吳光大突然來了。
方良華說:「吳局長是專門來看望杜總的,他們是同學。」
程一路看著吳光大滿臉是笑的樣子,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再看其它人,燈光之下,酒意之中,竟都有幾分的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