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干班開班典禮在階梯教室舉行。市委副書記、黨校第一校長王伊達親自參加,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李化也一道過來了。
黨校跟正規的高等院校不同,它本身就是黨的理論教育與研究的基地,因此,黨校工作就帶有很強的政治性。黨校不存在招生,每次開辦各種類型的「班」,基本上都是與相關單位聯合的。這裡面,聯合得最多的就是組織部。像縣干班,就是由組織部提出一個具體開班方案,再確定人數,通知到各縣和市直單位。黨校只需要負責授課和開班期間的日常管理就行了。當然,每個班都是要象徵性地收一些費用的。這費用的一部分,用於改善黨校的辦學條件,另一部分,則作為市委組織部黨校工作的經費,通過適當的方式,劃給組織部了。每個班的費用不同,像縣干班,兩個月,除日常生活費用外,每個學員繳納800塊錢。這對於都是縣干的學員來說,基本不算收費了。但像有些班,比如科干班,一個月收費就200元。就連學時最長的4個月的青干班,收費也只有800元。因此,從收費和其他各個方面來看,黨校最願意開辦的就是縣干班。
丁安邦陪著王伊達和李化先在階梯教室的後面休息室坐著,李化說:「國志校長今天——」
「啊,這個我已給伊達書記匯報過了,他自己也親自匯報了。身體不好,不方便。」丁安邦笑著,說:「國志校長這是在撂擔子啊!」
「是好事嘛,安邦校長年富力強,不挑擔子誰挑?」李化這話,是有意識說給王伊達副書記聽的。王伊達沒動聲色。
丁安邦哈哈一笑:「我也老啦,擔子得給他們年輕人挑了。」
「安邦校長可不能這麼說嘛,現在可正是……」李化點了一下,兩個人就像唱雙簧似的。王伊達卻一句話不說,只顧喝著茶。湯若琴進來了,貼在丁安邦的耳邊問:「那些……是不是待會兒一道?」
湯若琴說得含糊,丁安邦心裡清楚,她指的那些,是指黨校給王伊達和其他一些領導的茶葉。正是茶季,趕上黨校縣干班開班,正好用茶作禮品。往年,就是沒趕上開班,茶葉也是要準備的。這些茶葉,是前幾天周天浩特地到西湖梅塢買來的。本地的茶葉雖然也不錯,但對於領導來說,是太習慣了,太熟悉了。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熟悉的茶葉也就沒有口味。馬國志當常務後,第一年就從西湖買了一批龍井,結果大受歡迎。很多領導在第二年春節時,就有意無意地問到這茶事。從此後,到梅塢買茶,已經成為黨校4月的頭等大事。上周,馬國志來開了校務會後,周天浩就專門跑了一趟。好在杭州市委黨校那邊已經提前作好準備,周天浩到了,付錢拿茶,這就順當多了。梅塢的茶正宗地道,但價格也是貴得出奇。尤其今年,每斤漲到了800。周天浩打電話給丁安邦一商量,想縮減一點規模,但算來算去,往年買的100斤都是有頭子的,今年縮減規模後,少了誰呢?誰也不能少。就是再貴,也還得扛著。100斤茶,送出去的80斤,40個人。這可都是些不一般的人,除了領導,就是關係到黨校利益的相關單位負責人和特殊單位的具體經辦人,比如財政局、組織部,還有電視台,以及紀委等。剩下的20斤,幾個領導和具體經辦人,也總得喝點味道。
「就這麼辦吧。」丁安邦邊點頭邊道。
湯若琴出去後,王伊達突然側過臉來,問:「紀委來過了吧?」
「沒有。我聽說是最近有些另外的事。」丁安邦答著,他看了眼王伊達的臉色,似乎有些疲憊。其實,黨校綜合樓的事,雖然明裡看起來是有人在搞馬國志和周天浩,但實際上,這事與王伊達也有關。幾千萬的工程,馬國志知道份量,他不會輕易拍板的。最後的拍板,一定是得到王伊達的默許的。據吳旗的反映,施工方給出的工程回扣高達200多萬,其中涉及到馬國志、周天浩的,數字都是幾十萬以上。當然,這只是吳旗的一面之詞,當不得真的。
「啊!」王伊達舒了口氣,「這個事情,黨校這面要多做工作。對有些同志,要說明真相。特別是領導同志,更要旗幟鮮明。不然,容易亂哪!安邦同志啊,黨校是做人的工作的,我們首先要做好我們內部同志的工作啊!」
「這個……我知道。我會做的。」丁安邦看了看表,站起身,走到休息室門邊,開門朝階梯教室望了下,人來得差不多了。又向周天浩招招手,周天浩點點頭。他退回來,做了個請的姿勢,說:「伊達書記,李部長,可以開始了吧?」
「好吧!」王伊達說著起身,李化跟在後面,丁安邦在最後,進了階梯教室。桌上的席卡已經擺好了,王伊達居中,左邊是李化,右邊是丁安邦,然後兩邊依次是呂專和周天浩。丁安邦掃了一眼下面,這次縣干班學員一共40人。其中6個縣共15人,其餘都是市直機關的處級幹部。這裡面,分成三種類型。一類是剛剛提拔的副縣級幹部,一類是從副縣級提拔到正縣級崗位上的縣級幹部,還有一類就是需要學習充電的縣級幹部。縣級幹部的素質,自然不同於一般幹部。有人說,中國的精英都在黨內。這話乍聽起來有點彆扭,但就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黨是中國優秀分子的代表,精英當然應該在黨內。這既說明了黨員的廣泛性,又體現了黨的號召力。
「都齊了,王書記,你看……」丁安邦扭過頭問王伊達。王伊達點點頭,丁安邦道:「同志們,南州市委黨校第24期縣干班開班典禮現在開始!」
一片掌聲。縣干們是善於鼓掌,也知道適時地鼓掌的。
等掌聲停了,丁安邦繼續道:「今天,市委副書記、黨校第一校長王伊達同志、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李化同志,親自蒞臨我們的開班典禮,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領導的到來!」
這回,掌聲更響了,也更密了。
丁安邦喝了口茶,聽著掌聲漸漸停下來,才道:「今天典禮的議程有三項,一是請黨校副校長呂專同志就24期縣干班的教學和管理工作,作專題說明。二是請學員代表發言。三是請伊達書記和李化部長作指示。下面,先請呂專副校長作說明。」
呂專的說明不長,加上他講話的語速快,不到20分鐘,說明就作完了。掌聲之後,丁安邦說:「剛才呂專校長的說明,隨後還將分發到各位學員手上。具體的學習日程安排,在班會上將進行公佈。下面,我們請學員代表、團市委副書記任曉閔同志代表全體學員作表態性發言!」
任曉閔就坐在第一排,她個子不高,頭髮向上不經意地盤著,圓臉,大眼睛,穿一套得體的休閒服。她快步走到主席台左邊的發言席邊,然後側臉向主席台上笑了笑。丁安邦看到,她的臉有些微紅。畢竟才是個三十掛邊的女幹部,面對這麼多資歷都比她老,年齡都比她長,級別又幾乎都比她高的幹部們,她不緊張才不正常呢。女人一緊張,臉色微紅,恰恰增添了幾分說不出來的嫵媚。周天浩朝她看著,眼神裡竟然一瞬間有了三分迷離。
「尊敬的王書記,各位領導,同志們:今天是黨校第24期縣干班開班典禮,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在這裡,系統地學習黨的理論和思想,系統地學習當前經濟管理的理論和實踐,這對於我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也是迫在眉睫的。」任曉閔停了一下,剛才大概是緊張,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停了一會兒,任曉閔的聲音漸漸恢復了正常。畢竟也是一個團市委的副書記嘛,大大小小的場合也經歷過不少。她提高了聲音,道:「在這裡,我代表全體學員,向各位領導和老師們表態:我們一定珍惜這次難得的學習機會,認真學習,勤於思考,勇於創新,不斷實踐,同時注重在學習過程中,不斷反思,不斷提高,從而進一步加強我們的黨性,錘煉我們的意志,提高我們的水平,增強我們的能力,以科學發展觀為指導,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為經濟服務,為社會服務。謝謝大家!」
任曉閔向著台上和台下分別鞠了個躬。這兩個躬一鞠,掌聲像潮水般湧了起來。別看這些縣干們平時坐在台上,一本正經,到了這兒,大家都是縣干了,也就放開了,沒了架子。人一旦放開了,沒了架子,天真就顯現了,這會兒,他們看著雖然不太漂亮,卻十分幹練清雅的任曉閔,掌聲都真的是發自內心的了。李化也湊到王伊達的邊上,笑著說:「還真不錯。三年前,她剛剛從縣裡考到團市委來,還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可……」
王伊達向任曉閔望了眼,正好與任曉閔的目光相遇。王伊達的目光裡含著的是欣賞和鼓勵,而任曉閔的目光裡,含著的卻是期待與激動。
丁安邦將話筒向嘴邊移了下,然後道:「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市委副書記、黨校第一校長王伊達同志給我們作指示!」
王伊達向著底下壓了壓手,意思是掌聲可以停了。等階梯教室都靜了下來,他才把茶杯端起,輕輕地抿了一口,又環視了底下一遍,才正式開始「指示」:「同志們,黨校第24期縣干班,是在全市上下努力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的關鍵時刻,經市委研究同意,正式開班的。這個班,意義重大,責任重大。」
接著,王伊達從三個方面闡述了縣干班意義和責任,同時穿插介紹了南州市經濟社會發展的有關情況。最後,王伊達勉勵大家:「珍惜機會,把握機遇,深入學習,努力實踐,爭取通過學習,進一步提升從政能力和管理能力。同時也希望黨校做好教學和實踐工作,抓好服務,給學員們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我相信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第24期縣干班一定能圓滿成功!」
「謝謝!」王伊達說完最後兩個字,掌聲已是迫不及待,就像一隻隻從握緊的拳頭裡蹦出來的音符,在階梯教室裡不斷地撞擊著。
丁安邦問李化,要不要說幾句。李化搖搖頭。他又問周天浩,也是搖頭。丁安邦便道:「開班典禮到此結束,稍後請全體學員參加第一次班會和支部會。」
周天浩走下主席台,慢了點步子,正趕上任曉閔走過來。任曉閔喊道:「周校長,我在縣裡的時候,聽過你講課。」
「啊,是吧?」周天浩不無驚喜地問。
「是啊,那次是給我們全縣幹部講宏觀經濟學。我到現在還記得,周校長講得很風趣很幽默,也很通俗,大家聽了很受啟發。」任曉閔道,「這次周校長還會親自給我們授課吧?」
周天浩一笑,看了眼任曉閔:「這次沒有安排。不過你放心,這次我們安排的教授都是最高檔次的。有什麼意見,到時直接跟我提。」
丁安邦陪著王伊達和李化,從後面休息室出來。王伊達10點還有一個會議,因此急著趕到市裡。李化也說要走。上車時,李化對丁安邦又交待了一句:「關鍵時刻,要有點非常手段哪!」
丁安邦點點頭,車子走後,他回到休息室,他的杯子還丟在那裡。在門口,正碰見呂專。呂專臉繃著,問:「這個班不是說好我帶的嘛,怎麼換了周天浩?」
「這是王伊達書記的意思。」丁安邦沒有多解釋,進屋拿了杯子,轉身就走了。
階梯教室的樓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四周,都是香樟。丁安邦走著,就聞見香樟清香的氣息,他是喜歡香樟的。早些年,黨校的一位老教授魯飛白,曾專門給丁安邦上過一課,內容就是香樟,說香樟的氣息是君子的氣息,是純正的氣息。做人也得像香樟,清香自守。老教授已經離退休回老家快10年了,丁安邦每每聞到香樟的氣息時,總會想起老教授的話。誰不希望成為君子?誰不願意外潔內正,端莊持修?可是……丁安邦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清香一直地潤到了心肺裡,潤到了靈魂裡……丁安邦是學政治的。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意氣風發過。可是,隨著這些年歲月的磨洗,他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慢慢地被打磨得光光滑滑的了。但不論怎麼光滑,他在內心裡一直記著老教授所說的關於香樟的話。每每從香樟樹下經過,他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氣。一個人,也許不能對這個紛紜的時代做出什麼,但是總可以對自己的內心做點什麼。內心世界的清潔,就是對社會的最大的貢獻。
丁安邦抬頭朝樹上看了看,新鮮的葉芽已經長開了。
「丁校長哪,有雅興,看樹葉?」從身後傳來打招呼的聲音,丁安邦一回頭,目光就與莫仁澤的目光相遇了。
「莫主任哪,好,好!」丁安邦伸出手,同莫仁澤握了一下。莫仁澤是桐山人大的常務副主任,剛剛提成了正處。在此之前,他是桐山縣委的副書記。他同丁安邦是大學同學,只是年齡上,他比丁安邦要大一點,平時來往也不太多。丁安邦記得,莫仁澤到市委黨校來學習,前前後後,可能也有四五次了。
「老了,退了,還來學習。哈哈。」莫仁澤笑著摸了摸禿頂。
丁安邦也哈哈一笑,道:「活到老,學到老啊!都一樣,都一樣!」
莫仁澤向前走了兩步,身子幾乎要靠到丁安邦的身上了。丁安邦稍稍讓了讓,莫仁澤說:「黨校人事要動了吧?這次,老同學應該……看剛才的典禮,我覺得……」
「啊,啊,啊!是要動了。不過,情況還……這都是組織上的事,服從組織,服從組織!」丁安邦故意將話說得輕巧些。莫仁澤晃了晃頭:「組織是決定,關鍵是個人哪!安邦哪,你啊,還是……」
丁安邦又笑笑,問莫仁澤到人大後感覺怎樣?
「怎樣?退了吧,不過也樂得輕鬆。人大嘛,你想做事,事情就永遠做不完。你不想做事,事情就一件也沒有。不都是程式化?這你比我清楚。我現在可是自在多了。每天堅持走路,一般應酬絕不參加。你看,這身體,也看著精神些了吧?」莫仁澤用手拍了拍肚子,丁安邦覺得他的肚子好像是小了一圈。
「退下來好啊!像國志校長,多輕鬆。官場如戰場,總得費腦筋哪!」丁安邦說:「我還有點事,你這是……」
「去開班會。」莫仁澤挪動了步子,剛走了三步,又走回來,拉住丁安邦,小聲道:「安邦哪,這個機會可得好好把握。最後一次了,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
莫仁澤走後,丁安邦慢慢地回辦公室。當年大學畢業後,莫仁澤直接回到了桐山縣。他先是在一所中學裡教書,後來改行當了公社秘書,再後來當副主任,書記,一直幹到縣農業局長,副縣長,組織部長,再到副書記。莫仁澤這人長相憨厚,但內心卻相當複雜。這些年,隨著位子一步步地往上升,桐山當地對他的議論也越來越多。丁安邦偶爾到桐山出差,總會有其他同學在背後說到莫仁澤,說他是桐山實際上的一把手。特別是人事,沒有莫仁澤的首肯,就是書記想動一個人,也不太容易。關鍵是他在桐山盤下的根太深了、太大了、太牢固了。桐山現在的科局級幹部中,有一半以上,是在莫仁澤手上提起來的。就是縣委和政府班子中,也有1/3的人,是莫仁澤培養的。這樣的一個老桿子,就是明裡不當一把手,內在裡在桐山還不是呼風喚雨,順水順舟?在政界,桐山幹部對莫仁澤的評價是:敢想敢為,作風潑辣;而在民間,則是專橫膽大,手腕強硬。丁安邦另一個大學同學,在桐山中學教書,這個同學為兒子提拔的事,找到莫仁澤。莫仁澤很客氣地答應了,卻遲遲不辦。後來,這同學只好意思意思,事情才算辦成了。這同學與丁安邦說起這事,還一肚子惱火。丁安邦安慰他:不是莫仁澤同學非得要你送,而是規則使然。你不能壞了他的規矩。對於莫仁澤,他可能只是習慣,只是堅守著規則而已。
丁安邦這安慰自然有些荒唐,也有些強詞奪理。有一次,他到桐山,趁著酒勁,說了莫仁澤幾句,莫仁澤卻笑道:「慣性!」
好一個「慣性」!
年前,莫仁澤從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退到人大當常務副主任,級別上解決了正處。正月,在市裡,大學同學聚會,莫仁澤在酒桌上發表了一通感慨,大意是現在是退下一身輕了,從此後要好好養身體,栽花種草,怡然自得了。同學們都笑,莫仁澤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據部分同學後來透露,莫仁澤正在被桐山的土地案件困擾著。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及時脫身了。從縣委副書記退到人大,也是一種策略。中國人嘛,都同情弱者。人家都退到人大了,何必還……
進了辦公室,機關紀委的火燦書記過來了,告訴丁安邦,市紀委調查組將於下周到黨校。
「你安排一下吧。」丁安邦道。
火燦點點頭,出去了。火燦是從部隊轉業的幹部,這人厚道,在黨校,因為不是專業型幹部,因此說話也少,平時都很低調。馬國志就曾經說過:這樣的紀委書記讓人放心。把市紀委調查組來安排的事交給火燦,既名正言順,也令丁安邦踏實。
如此關鍵時刻,可不能有半點閃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