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任曉閔從北京回來後,情緒明顯有了變化。原來喜歡說笑的班長,突然間不太說話了。進了教室,只是坐在位子上。其他人問到問題,也只是點點頭,或者簡單地答上幾句。餘威想:這任曉閔,跑一趟北京,怎麼就……

課間休息時,餘威找了個機會,問任曉閔:「任書記,最近是不是……」

「沒有。」任曉閔抬起頭,笑笑。

餘威看得出她的勉強,心裡更有底了。女人的心思是藏不住的。任曉閔一定是遇上了什麼。是什麼呢?

這次任曉閔到北京,一開始,很多人還以為是正常工作。可是,剛過了兩天,幾乎整個縣干班都知道了,任曉閔是和市委副書記、黨校第一校長王伊達同志一塊到北京的。王伊達是去開會,而任曉閔是去「陪同開會」。這陪同開會的名堂就多了。一個女同志,陪同一個男領導去開會,除了……還能有什麼?用莫仁澤的話說就是:這叫聰明的幹部,把上司當做情人。

餘威雖然心裡不是很舒服,但是他得相信事實。任曉閔和王伊達的關係,並不是現在才傳出來的。他在市裡的時候,已經就有很多人在傳著了。可是,像這次這樣,兩個人幾乎是公開地跑了一趟北京,好像也太有點……事情不會是這麼簡單。王伊達是個官場老革命,對事情的分寸把握,是有足夠的能力的,他不會放任事情的發展,帶著任曉閔到北京,他應該是有另外的打算,或者是出於另外的比他們關係半公開化更重要的目的。餘威看著任曉閔,任曉閔瘦了,本來就清細的臉現在有點乾巴,眼睛也陷得老深,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就像一張拉滿了的弓,突然放下,一下子就疲軟了。任曉閔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餘威看著,心裡竟然有了隱隱的疼。

中午吃飯時,餘威特地端了碗,跑到任曉閔一桌來。餘威說:「任書記,晚上有空嗎?」

「晚上……」

餘威點點頭。

任曉閔皺了下眉,說:「晚上……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如果你有空,晚上我想請你喝茶。」

「就我們?」

「是啊,喝酒宜多,喝茶宜少。少才有情趣嘛!」餘威笑道。

任曉閔也笑了下,她的頭髮比以前長了些,但是顯得亂。她用手捋了捋,說:「也好!我還正想……」

「那就好。晚上我去接你。」餘威說完,就轉了話題,問任曉閔:「馬上省裡要面向全省公開招考一批領導幹部,其中就有些不錯的職位。不知你看到沒有?」

「沒有。」

「剛剛公佈的。不過,我是五一期間,聽省城的朋友們說到的。好像全省招考15個副廳,1個正廳。副廳當中,有些職位,像團省委,好像要招考一名副書記。你最適合!」餘威早已對照了條件,他的任職年限還不夠。沒有競爭,心胸就寬廣了。不是對手,理解就萬歲了。

任曉閔抬起頭,目光一亮,說:「簡單呢?我先看看。到了省一級,競爭力就大,難!」

「再難,你也行。考吧!」

「我看看再說。」任曉閔將還剩下半碗的米飯,收攏了下,餘威說:「任書記將來是要擔大任的,飯吃這麼多,可是不行的。哈哈。」

任曉閔臉一紅,沒有說話,拿著碗起身走了。

錢王孫走過來,對著餘威笑道:「余部長不愧是做組織工作的,很細緻很耐心很動情嘛!」

餘威當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笑說:「是吧?有一點水平吧?」

這一問,倒是把錢王孫問到了尷尬的局面上,他只好諾諾道:「哈哈,哈。余部長的水平當然高。當然高!不過,我是看著任書記那麼……一個詞叫什麼來著:楚楚可憐?是吧?楚楚可憐哪!」

「你啊!」餘威道,「你那個葉書記可是……」

「好,好,別說了,別說了!」錢王孫趕緊打住。

莫仁澤已經吃完了,這時邊剔著牙齒邊湊了過來,笑道:「兩個人議論什麼呢?聽說沒?陳然的事,問題還真……」

「陳然?」錢王孫問了句。

「說有四五百萬,全部放在家裡,這不是……平時看那老陳,也還……怎麼……」莫仁澤搖搖頭,將牙籤吐了,「真是個混蛋!」

「關鍵是沒有料到。」

「料到?還有誰能料到?」餘威問。

「也是。」莫仁澤說:「世事難料,官場險惡啊!」

下午,餘威趕回縣裡,參加了縣委常委會。會上,研究了相關人事。這是餘威到仁義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行使組織部長的權力。人事研究到了縣一級,基本上是書記決定正科,副書記決定副科;組織部,如果職權行使得到位,決定一些副科,是沒問題的。倘使職權行使得不到位,或者部長本身就是一個「好人」,那麼,組織部就主要承擔了考察、介紹、推薦和通過的職能了。有時,差一點的組織部長,連提名一個重要職位的副科也很困難。餘威在市裡時,就聽縣裡人說到這一點。到了縣裡,他一開始是不動聲色,等到摸清情況後,就直接給縣委書記平濤作了匯報。當然,他的匯報也是很策略的。首先,他充分肯定了縣委書記在人事中的絕對決定權。同時,他委婉地指出:縣委副職對人事的過度干預,影響了人事工作的透明與公正,同時也影響了組織部門正常發揮職能。這個匯報應該說是基本上說到了書記的心坎上了。一個縣有多大?經濟是市場化了,政府是服務化了,那麼,最能讓幹部們眼熱的,其實就是人事安排。作為書記,講究民主當然是第一。但這民主不是副職的民主,而是大家的民主。因此,餘威一提,書記自然是默認了。

平濤書記一默認,事情就好辦了。下午的常委會上,共討論了22名同志的任職問題,其中書記親自定的6名,副書記和其他主要領導定的4名,其餘12名,全部是由組織部定的。說穿了,就是餘威部長定的。並且,在常委會之前,餘威充分運用了考察的自由度,將個別由副書記提名的同志,給「考察」掉了。常委會一結束,餘威就接到不少短信。其中就有組織部分管幹部的副部長的。這副部長說:「余部長開創了仁義組織工作的新局面!」

餘威只是笑笑。從市裡到縣裡,本來對於他來說,就是個過渡。正因為過渡,且又是組織部長,在很短的時間內,如何進入角色,就特別重要。有些同志,到底下干了兩三年,幹部都還沒有認全,就拍屁股走人了。這樣的組織部長,也許只能是……

晚上,餘威沒有在縣裡吃飯,而是趕回了市裡。同他一道到市裡的,還有一個鄉鎮的副書記鮑軍。確切點說,是副鎮長。下午的常委會,才正式通過了他的副書記任命。但是,畢竟還沒有宣佈。路上,餘威給任曉閔打了電話,請她晚上在一塊坐坐。任曉閔說不了,有點其他安排。餘威說那也好,吃飯就算了。晚上請任書記喝茶,任書記該不會忘記吧?任曉閔說當然記得。你到了,再給我電話。

鮑軍笑著問:「是余部長的……」

餘威沒有回答。作為一個領導,有時候,適當地透一點私生活的信息,是造成神秘化的一種有效方法。領導要神秘化,但不能神秘,這是餘威一貫堅持的原則。不神秘,通通亮,領導就無威可言;太過於神秘,領導就無親可言。在威與親之間,適度的神秘化,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

晚餐,餘威只喝了一小杯乾紅。然後,鮑軍開著車子,到了臨水茶社。他先把有關事情安排好了,包括結賬等,又將車子丟下,讓余部長晚上就急用。一切安排妥當了,他才告辭。餘威進包廂坐了會兒,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又打任曉閔電話。任曉閔問在哪?餘威說在臨水茶社,這裡環境挺好的。你在家等著,我開車過去接你。任曉閔猶豫了下,餘威笑道:「支部書記的車你還不敢上?」

任曉閔似乎也笑了,聲音裡帶了點輕鬆:「那你就過來吧。15分鐘後,我在一百門口等你。」

天上下著小雨,餘威發動車子時,竟然有一種回到了少年時候的浪漫。他打著方向盤,從臨水茶社出發,只用了五分鐘,就到了第一百貨。他將車停在路邊,人並沒有下車,而是倚在方向盤上,盯著街道。時光竟然過得如此的慢,每一分鐘,都像要做大事一樣,慢吞吞的。餘威看了好幾次手錶,終於,他一抬頭,看見從一百邊上的巷道口,走出了任曉閔。任曉閔穿一套紫色的連衣裙,頭髮很自然地朝後紮了下,顯得有幾分清巧與秀麗。她朝路上望了望,很快目光就轉到了餘威的車子上。餘威就在她目光轉過來的一瞬,伸出手,向車窗外招了招。任曉閔迅速地穿過街道。快到車門邊時,餘威下來了,替她開了車門。任曉閔說:「謝謝!」

「這是基本的禮節!何況你還是……」餘威沒說完,就坐到駕駛座上。車子開動後,餘威問:「就住在這後面?」

任曉閔「嗯」了聲。

餘威沒有再問了。有些話,問多了,對別人是負擔。也許得到答案了,或許答案也是一個負擔。

車子快到臨水茶社時,任曉閔突然道:「余部長,我們換個地方吧?」

「這……好,好的。你說哪裡?」餘威料想,任曉閔提出這個要求來,一定有不得已的考慮。

「就到紫丁香去吧。」

「紫丁香?」

任曉閔道:「繼續往前開,10分鐘就到。江邊上。」

餘威打了一下方向,車子駛過了臨水茶社。很快,就到了江邊上,餘威看著路邊,果然有紫丁香茶樓。從外面看,茶樓不大。但是,看得出來,是個幽靜的地方,而且,門邊上人也不多,正適宜於喝茶。

進了茶樓,餘威要了個二樓的小包,臨著道路,從窗子裡一看,就是夜晚的長江。任曉閔說:「我喜歡一個人沒事的時候,來這裡坐坐。清淨,別緻。現在,這樣的地方,很難找了。」

「是啊!整個社會都渾濁得很,人也浮躁。喝茶可以清心,茶香可以療傷。」餘威輕輕抿了口茶,繼續道:「任書記還真有雅興。我們就不行了,一副酒肉皮囊,是得用茶好好地清洗清洗了。」

「余部長也謙虛!不過,想想也是……」任曉閔說了一半,又停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任曉閔望著窗外。長江上正行駛過一條拖駁,長長的燈光,如同一尾流動的長蛇。而近處,江堤上影影綽綽的,似乎是一對對情侶。望了會兒,任曉閔回過頭來,笑著道:「余部長生長在南州,一定對長江很瞭解,而我,一直生活在山裡。直到20歲時,才第一次看見長江,那時真興奮!可現在一晃,都十幾年了。人生一如江水,去了就不能再回頭啊!」

「我怎麼聽著任書記在……按理說,任書記的人生應該是很……怎麼也有悲傷?也有想回頭的地方?」

「啊,只是說說,說說!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幾乎所有人都願意重新選擇一次。雖然重新選擇也不一定就是絕對地正確,但至少是修正過了的。人生的痛苦往往就在於,我們知道了錯誤,卻無法去更改;我們明白了痛苦,卻無法去消彌。」任曉閔喝了口茶,說:「就像這茶,泡著泡著,就是苦的了。人生也是,過著過著就是苦的,就是痛的了。」

餘威一笑,說:「你這話有些悲觀了吧?人生固然有許多苦痛,可是,美好的,總是比苦痛的多。任書記最近是不是……」

「啊!」任曉閔轉了下頭,盯了餘威一眼,說:「怎麼了?是不是後面有議論?」

餘威沒想到任曉閔會如此直接,就笑道:「是有些議論。不過我可以理解。」

「其實,理解不理解,又能怎樣呢?」任曉閔歎了口氣,問:「你請我喝茶,就是想瞭解清楚這事,是吧?」

「有這意思,也不全是。主要還是看你好像心思重重的……」

「是吧?每個人都有一座秘密的花園。」任曉閔說著,手機響了。她拿過包,看了看,卻沒接。餘威知道,這打她手機的,一定是……但他嘴上依然說:「是啊,都有一座花園!這很好!我只是希望任書記的花園能充滿歡樂與美麗!」

「會嗎?不可能的。」任曉閔的目光,即使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餘威也感到那正閃爍著憂傷的光芒。

手機又響了。

任曉閔看著手機,遲疑了下,還是拿過來,然後出了包廂的門。餘威一個人坐著,他看見江面上如此靜寂,剛才那長蛇似的拖駁,已經徹底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再回到包廂,任曉閔歉意地笑笑,說有點事,得先走了。

餘威也沒問,只是說既然有事,我送你吧。

任曉閔沒有推辭。餘威結了賬,車子開出幾分鐘後,到了臨水茶社。任曉閔說我到了,下吧。餘威說就這?任曉閔說就這,我先下了,謝謝你,余部長,你讓我說出了許多心裡想說的話,真的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就進去了。

餘威回到車子裡,一個人坐了會兒。然後又點了支煙,靜靜地抽著。任曉閔剛才頭也不回進去的背影,在他腦子裡不斷地閃動著。那應該是充滿矛盾的一轉身,正如她自己所說:我們知道了錯誤,卻無法更改。也許,這一刻,她正在赴一個新的錯誤。或者,在延續一個令她痛苦的老錯誤。

正在這時鮑軍打電話來問余部長,晚上要不要開房間?餘威罵了句,說:「胡說什麼?我們已經散了。我正在往家走呢。」

罵完,餘威又望了眼臨水茶社,然後發動車子,轉過街道,正要往前行駛,一輛車子橫衝過來,他趕緊來了個急剎。剛停住,就見那車裡探出司機的頭,正罵著:「怎麼開車的?怎麼開的?老子廢了你!」

餘威也探出頭,剛才還在罵著的司機立馬停了,打招呼道:「是……是余部長哪,不好意思!」

餘威也笑笑。

這是王伊達副書記的專車。司機姓高,以前和餘威住在一個宿舍樓裡。餘威正要開車走,就看見王伊達副書記開了車窗,探了下頭。他趕緊喊了聲:「王書記。」王伊達卻擺擺手,車子向著臨水茶社開去了……

餘威心裡明鏡似的,卻不能言語。他開著車子,在街上轉了幾圈,然後才打電話給鮑軍。鮑軍正在洗浴中心,接了電話,聽說余部長正一個人在街上,就請他馬上過來。鮑軍笑著說:「過來深入一下生活嘛!不然怎麼知道底層人民的苦樂?」

周天浩回到家時,已經是11點多了。祁靜靜一直纏著,他是好說歹說,才總算脫了身。路上,他換了一身衣服。他怕身上有祁靜靜的氣味。現在是個敏感時期,再也不能鬧出什麼事來了。本來,他是不願意和祁靜靜見面的,但捱不過她的輪番電話,更重要的,他是怕祁靜靜情緒還沒有完全復原回來,她再一鬧,事情可就……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先穩定好祁靜靜。祁靜靜真要鬧起來,那周天浩在黨校也就……

開了院門,周天浩看見客廳的燈光還是亮的。他心一緊,難道吳雪還沒……不會吧,他硬著頭皮開了客廳的門,一眼就望見老岳父坐在沙發裡。

「爸爸!」周天浩喊了聲。

吳昌茂指指屋內,示意女婿說話輕聲些。周天浩問:「還沒休息?」

「是啊,等你。我有點事找你。」吳昌茂說著,就拉著周天浩進了書房。剛坐下,就道:「天浩啊,最近你們兩口子是不是……我看小雪心情一直不太好嘛!有些事情,你得主動。你是男人,男人就得學會承擔責任。」

「這個……爸爸,你是知道小雪的脾氣的,根本就說不通,只有慢慢來吧!」周天浩一臉的無奈和無辜。

吳昌茂動了動嘴唇,卻沒說話。周天浩說:「時間也不早了,謝謝爸爸操心!」

「誰叫你們是……啊,天浩啊,最近,我也先後找了些領導。你的事,看來……」吳昌茂望著他,慢慢道,「看來麻煩不小啊!好在馬國志正在昏迷中。對黨校人事那一塊,有什麼想法沒有?」

「現在沒有了。關鍵是自己做錯了事。」

「這很好。處事要善變!跌倒了,你可能喪失了這一次機會,但是,並不意味著永遠就沒有了機會。因此,我想,天浩啊,這次你得姿態上放高一些,積極支持丁安邦上。這對你以後,也是……知道吧?」

「我想也是的。我會……」周天浩答道。

吳昌茂點點頭,說:「不早了,都休息吧!」

周天浩到衛生間衝了下,然後自己反覆地嗅了嗅,確認一切無事,才去開房門。可是,他的手按在門把手上停住了——門從裡面反鎖著,而房裡,正一片寂靜。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