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王立出車禍了。

事情很簡單,王立從黨校上完課,坐公交回家。公交下車後,他得走半里地,才能到自家門口。就在走到這半里地的一半時,他被一輛從巷子裡衝出來的越野車給撞了。因為車速快,王立被當場撞倒,而車子卻根本沒停,跑了。

王立被120送到醫院,好在當時他走的是邊道,而且,因為是軍人出身,反應還算靈敏,車子撞到時,他就勢臥下,車輪從他右胳膊邊上擦了過去。頭部僅僅因為著地時用力,碰破了點皮。主要的傷在下半身,右腿被車輪帶了一下,骨折了。其餘地方,倒沒有怎麼受傷。醫生說,如果換了別人,當時一慌,也許就在車輪下邊了。

丁安邦得到王立出車禍的消息,是在早晨上班後。周天浩急匆匆地跑來告訴他:「王立出事了。」

丁安邦嚇了一跳,忙問出什麼事了?

周天浩說車禍。

「嚴重嗎?」

「倒不嚴重,但人躺在醫院裡了。他剛剛打了電話來請假。」

「那就好,沒大事就好。」丁安邦說:「既然我們知道了,他是縣干班的學員,我們得去看看的。正好上午沒事,現在就去吧。」

周天浩喊了湯若琴,到了市內,買了點水果,又包上了1000塊錢,進了醫院,醫生正在替王立看片子。見丁安邦他們來,王立欠起身子道:「怎麼兩位校長,還有湯主任也來了?真是不好意思。小事,還煩你們……」

丁安邦上前問:「現在怎麼樣?」

王立苦笑了下:「沒大礙。」

醫生們看完片子,告訴王立右腿骨折要動個手術,不然難以復位。王立說:

「到了這,任你們處置了,服從是唯一的。你們放心地動手術吧!」

醫生走後,周天浩問:「怎麼就趕上了車禍?」

「是啊,我也覺得蹊蹺。那個地方一直是沒有車子的,怎麼突然從巷子裡就衝出了車子?而且撞了我之後,根本不停?難道是……」

「那不會吧?」丁安邦心一沉,他理解王立「難道是」後面的猜測。

王立道:「我想也不會。我回南州時間不長,誰會這麼對我?不會吧。不過,確實……交警部門也認為,這車禍有些奇怪。不過,一切得等那輛越野車查到才能做結論。只可惜我這腿了,當兵那麼多年都沒事,轉業了,卻出事了。」

丁安邦望著王立正綁著石膏的右腿,心裡不知怎麼地閃過黑幫電影裡報復殺人的鏡頭。他晃了晃腦袋,問:「家裡人呢?還不知道吧?」

「知道。昨天晚上都在,陪了一夜。早晨我讓他們都回去了。」

「這是黨校的一點心意,好好休息。」丁安邦讓湯若琴把裝著1000塊錢的信封放下,然後道:「既然出事了,也得想開些,等著交警部門的調查吧!」

「只是本來我很想參加『紅色教育』的,現在……」王立顯得很無奈。

周天浩說:「現在就別想這麼多了,王局長!」

正說著,交通局的李局長進來了。李局長是交通的老局長,為人耿直,死脾氣。據說,拉著王立一道不斷舉報的,就是這個人。丁安邦同李局長打了招呼,李局長上前對王立道:「王局啊,他們對付不了我,先開始整你了啊!」

「這……」王立擺擺手,李局長望了眼丁安邦。丁安邦說:「王局長,你們談,我們就先走了,好好休息啊!別急!」

丁安邦和周天浩從王立的病房出來,又到心血管內科,看了眼馬國志。馬強正好在。丁安邦問情況如何,馬強說:「沒有什麼希望了。齊主任說,最佳的甦醒時間已經過了。一般情況下,不可能再有醒過來的可能。」

「那……」丁安邦心裡一陣沉重。他隔著玻璃,看了眼馬國志。馬國志正安詳地睡著,臉色紅潤。也許,一個人丟了所有的心思,就回到了嬰兒般的無知與純潔了吧?

周天浩問:「那你們打算……」

「當然還得繼續治療。」馬強道,「只要有一絲可能,我們都不會放棄的。」

丁安邦說:「這當然,醫學上經常會出現奇跡。我就看過一個報道,國外有昏迷好幾年的人醒過來的。只是,你們家屬為難了。唉!」

「這……」馬強道,「我請假也快滿了,再不行,我們想請一個護工,專門來護理。我母親因為勞累,加上心情不好,也病倒了。」

「就是啊,什麼都不怕,就怕生病哪!」丁安邦拍拍馬強的肩膀,「護工你們請吧,費用由黨校這邊解決。你放心,對國志校長的費用,我們會考慮的。」

馬強笑著,笑容裡有些苦澀。

這當兒,丁安邦手機響了,是王伊達。丁安邦問:「王書記,你……」

王伊達說:「我想到醫院看看國志同志,你陪我一道吧。」

「那好,我正在醫院。待會兒,我在醫院門口接王書記。」丁安邦說著,等王伊達答應了,就對周天浩說:「天浩,伊達書記馬上要過來看國志校長,我們一道下去接一下吧。」

「好!」周天浩答道。

馬強卻在邊上說話了:「王伊達?就是……我正要找他呢,他卻來了。好,正好!」

丁安邦本來已經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對馬強道:「馬強哪,我知道你還是為上次那封信的事兒,是吧?現在,國志校長昏迷著,有些事也很難說清。既然王書記要來看國志校長,我想,你就不要再有什麼其他的……至於你找他,以後再慢慢說吧,怎麼樣?」

「這可不行,今天我得把事情問明白了。」馬強倔道。

「你想問明白什麼?是信上的事嗎?你想想,王書記能給你解釋?」丁安邦黑了臉,道:「馬強哪,我也是和你父親差不多的人了,你聽我句話,暫時不要太衝動。等王書記走了,我們一塊再商量商量怎麼處理,好吧?聽叔叔一次,沒錯的!」

馬強朝丁安邦盯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道:「那好,這次我就……」

下樓到門口的路上,周天浩問丁安邦:「什麼信啊?是國志校長留下的那封信?」

丁安邦沒有回答。周天浩說:「醫院推測國志校長有自殺,不,有……我想,是有些道理的。」

「天浩啊,這事來不得揣測。沒有充分證據,千萬不能……」

「我也只是跟你說說。」周天浩稍稍紅了臉。

兩個人到了門口,站了不到五分鐘,王伊達的車子就到了。丁安邦向車子示意了下,車子卻沒停,逕直開到了院內。保安大概認得市委的車,也沒阻攔。丁安邦趕過去,王伊達正好下車。丁安邦說:「王書記這麼忙,還親自來,真是……」

「本來早該來了,只是……」王伊達同丁安邦和周天浩握了下手,大家便上樓了。

到了病房,王伊達先看了馬國志。丁安邦注意到,王伊達看馬國志時,先是面無表情,接著,顯露出了一絲絲傷感,再接著,王伊達替馬國志掖了下被子,回過頭對丁安邦和馬強道:「具體情況,我雖然沒來,但也問了醫院。我的意見還是和上次一樣的,堅持治療,不放棄一切可能。」

「謝謝!」丁安邦道,「我們剛才正在和馬強商量,也是這事。」

「老丁哪,你們要好好地安排一下,最好黨校那邊要有專人過來協助家屬料理。」王伊達說著轉過身,對馬強道:「小馬啊,你父親這樣,我也很難過。積極治療嘛,大家都要有信心,特別是家屬,更要有信心。現在是治療第一,別的都完全不要考慮。市委對國志同志的情況也是很清楚的。我來之前,專門給宏生同志作了匯報,請你們一定放心!」

馬強點點頭,剛才一直繃著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王伊達又問馬強:「你母親也還好吧?」

「也病了,正在家休養。」馬強答道。

王伊達摸摸頭髮,好像頭髮裡正長出什麼似的,手在裡面來回梳了幾遍。接著,他讓齊秘書遞過來一個信封,說:「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我跟國志同志也是老朋友了,不僅僅這幾年在黨校,以前,我在市委講師組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合作。國志同志是個好幹部,黨校這邊一定得盡力!」

周天浩插話道:「王書記請放心,這邊,我一直在具體負責。」

「啊!」王伊達朝周天浩望望,然後道:「老丁哪,醫院這一塊你熟悉,你還得親自操心操心。」

周天浩被王伊達這麼一說,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丁安邦點點頭,說:「具體事情是天浩在負責,我也是經常來的。」

王伊達說這就好,又囑咐了馬強幾句,就出了病房,準備離開。馬強卻喊住了他:「王書記,您能留步嗎?我想單獨跟您說幾句話。」

「你……」王伊達朝丁安邦和周天浩望望,臉上一笑,說:「還單獨談談?有事嗎?連兩位校長也……」但他看見馬強一直在門口站著,臉色也不是太好,就改口道:「好吧,你們先等等,我跟馬強談一會兒。」

馬強關了病房的門,又拉下了窗簾。丁安邦和周天浩還有齊秘書在外面,就一點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周天浩在來回踱著步子,齊秘書正在接電話,而丁安邦,則在想著馬強到底會跟王伊達說些什麼。他最擔心的就是馬強會抓住那封信做文章,那樣,王伊達也許就會……事實上,丁安邦最近也對這封信想了很多。如果馬國志就此醒不過來了,這封信極有可能會成為一根導火索,它要引燃的,也許就是王伊達。馬國志與王伊達的關係,丁安邦很清楚,絕不僅僅是黨校第一校長與常務副校長之間的關係。正如王伊達剛才所說,他們的關係已經很久了。按照馬國志謹慎穩妥的性格,綜合樓的幾百萬,他不可能一個人獨吞的。王伊達必定參與了其中的一些動作,也獲得了相應的利益。假如周天浩提供的院方認為馬國志自殺的推斷成立的話,那只能說明一點,在省紀委不斷地調查之中,王伊達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而這種壓力,更多的是轉嫁給了馬國志。馬國志終於不堪重壓,選擇了這條極其隱秘而令人痛苦的道路。

而王伊達現在……丁安邦想起湯若琴透露的消息。倘若中紀委真的在調查王伊達,那麼,王伊達從常理上看,應該保馬國志的。馬國志出事了,必然會牽連出王伊達的。但是,也另外有一種可能,丁安邦想著就心跳。王伊達或許早就知道了中紀委在暗中調查他,因此,他想盡快平息黨校綜合樓事件,而平息的辦法,就是讓馬國志承擔全部的責任。馬國志權衡再三後,決定一死了之……

周天浩走過來,問丁安邦:「馬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伊達書記不會……」

丁安邦沒有應聲,只是望著齊秘書。齊秘書說:「王書記馬上還有一個會的,快到時間了。唉!」

「那倒沒事。」丁安邦道。現在的會議,不是以事論會,而是以領導論會。參加會議的領導級別高,說明了會議就重要。如果領導都不參加,只是部門在舞燈,那只能說明會議層次低。因此,會議紀律對領導是沒有約束的。全體人員可以等領導,但領導不可以等參會人員。王伊達就是再晚一點,會議也得等。領導忙嘛!領導在百忙之中能蒞臨會議,就已經是對這項工作的高度重視了。全體鼓掌,感謝領導!

突然,病房裡聲音大了起來,丁安邦一驚,馬上衝了過去。門卻開了,王伊達站在門口,臉色通紅,什麼話也沒說,扭頭就走。丁安邦想攔他,他卻氣呼呼地一甩袖子,直接下樓去了。丁安邦顧不得這些,跟著王伊達,一直到了樓下院子裡,司機打開車門,王伊達鑽了進去。丁安邦靠在車窗上,問道:「王書記,沒事吧?」

「開車!」王伊達沒有搭理,而是直接讓司機開車了。

丁安邦繼續道:「我們也沒料到。真的沒料到!」

車子已經開動了。丁安邦只好放了車窗,齊秘書這時才氣喘吁吁地下來,車子卻一溜煙走了。齊秘書一臉地驚詫,說:「這……這……到底怎麼了?王書記連我也……丁校長,到底怎麼了?」

「我哪知道?」丁安邦沒好氣地答道。

周天浩也下來了,見車子走了,就道:「那個馬強,我說不能讓他們單獨地談嘛。丁校長,你看這……我剛才問他說了什麼,讓王書記這麼生氣。他說他只說了一句,希望王書記承擔他該承擔的責任。」

「唉!」丁安邦向著虛空,劃了下拳頭,然後對周天浩道:「我們也走吧!順道將齊秘書送到市委。」

一路上,三個人都不說話。到了市委,齊秘書下去後,丁安邦對周天浩道:

「你們先回去吧,我上去看看。不管怎麼說,王伊達書記是來看望黨校的常務的,弄出這麼個局面,也太……我得去看看。天浩,回去後,這事千萬別……」

周天浩說:「我知道。」

丁安邦上了樓,王伊達副書記辦公室門關著。他正要轉身,市委的副秘書長陳傑過來了,一見丁安邦,笑著問:「找伊達書記?」

丁安邦點點頭,陳傑說:「開會去了吧?上午有個會的。」

「啊!」

「到我那坐坐吧,也好久沒坐了。」陳傑道。

丁安邦也沒推辭,就到了陳傑辦公室。坐下後,泡了杯茶,喝了一口,心才算定了下來。陳傑笑道:「現在忙了吧?還沒定?」

「也不太忙。陳秘書長是說人事吧,沒定呢。」

「啊!馬校長怎麼樣了?」

「昏迷著。」

「昏迷了好啊!昏迷了,什麼事也不需要問了,他自己清亮了,有些人也放心了。」陳傑歎道。

丁安邦問:「陳秘書長這是……」

「啊,隨便說說,隨便說說!剛才我聽辦公室的同志說,交通的王立王局長也在你們縣干班,是吧?」

「是的。」

「他昨晚上出車禍了,不過問題不大。有人懷疑是被人特意撞的。他在縣干班那邊,沒什麼特別吧?聽說這人很倔,一直在檢舉……」

丁安邦猶豫了下,說:「在縣干班,似乎沒什麼。被人特意撞了?不太可能吧?還有這麼膽大的?」

「這年頭……唉!丁校長啊,有什麼可能不可能的,什麼事只要發生了,都是可能的。」陳傑壓低了聲音,說:「就是你們馬校長,據說很大可能是自己……」

丁安邦盯了陳傑一眼,陳傑笑笑,把後面的話掐了。

丁安邦說:「我還有事,先走了。陳秘書長有空到黨校指導指導!」

出了市委大樓,丁安邦看看時間,快11點了。他給魏燕打了電話,說中午回家吃飯。然後就一個人沿著美麗大道,慢慢地邊走邊看。道路兩旁都是合歡樹,正開著紫紅色的花朵,像一隻隻正在靜靜歌唱的蝴蝶。他轉過美麗大道,上了走馬湖。這湖中間有一條小道,寬不足一米,傳說古時,此道為走馬專用。因此這湖就得名走馬湖。湖中的荷葉正綠,大朵大朵的,浮在水面上,連湖水也被映得清綠了。再過兩個月,荷花盛開,滿湖便是荷香。丁安邦喜歡荷花的香氣,味道正。去年,在他的倡議下,黨校的雅湖裡也種了些荷花。今年,應該可以開花了。只是近來太忙,他竟沒有過去看過一次。唉!人生就是如此匆促。匆促中,很多美好的風景被忽略了。等到我們想起時,也許已是凋謝之時,徒留歎惜而已……

出了走馬湖,丁安邦到湖邊上的思想書店轉了下,買了本《思想者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讀一本書了。這些年,浸淫在官場上,心一浮躁,書也讀不出感覺。他摩挲著這書的淡黃的頁面,聞聞書中所散發的清香,一瞬間,心地似乎清涼了許多。畢竟還是個讀書人哪!他一邊走一邊想起有人曾說過的,官場都是精英的理論。他覺得很有些道理。官場中人,並不是生來就在官場。他們也是從年青時代的憤青成長起來的。就像一枚石子,他們也有凌厲的時候。只是後來流水的不斷沖刷,世態的不斷鞭笞,人情的不斷磨礪,他們變成了現在的卵石。精英當政,既是一個國家的幸福,又是一個國家的危機。精英一旦腐敗,可能比一般的俗人更加可怕。其實,放眼一看,你本身就生活在一個官本位傳統的國家,誰能清高地說:我與官場無緣?官場這些年部分人的墮落,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整個社會濁流推動的結果。

「老丁哪,怎麼,一個人走?」關凌不知從哪兒殺了出來。

丁安邦也一愣,看了會兒關凌,才道:「沒事,從書店出來。你呢?」

「一個老同事病了,過來看看。」關凌接著問道:「是不是交通的王立被車撞了?」

丁安邦心想,這事看來影響不小,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好幾個人問到了。他笑了笑,說:「是的,不過問題不大。你是怎麼……」

「我剛才在路上,聽他們說的,說有可能是被人有意撞了的。」關凌瞟了眼四周,「老丁哪,你知道不?王立在告他們交通系統,其實涉及到了市裡王……了。」

「……」

「交通系統被他和那個姓李的副局長一搞,湖東的班子已經倒了。桐山正在查。市裡本身,也……更關鍵的,這事牽涉到了高層。據說引起了中央某領導的重視,親自作了批示。他這也是,把別人逼得太急了啊!」

「王又不分管交通,怎麼會?」

「你啊,老丁哪,不分管更好操作嘛!不說了,不說了。那個馬國志醒了沒?」

「沒有。」

「不醒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哪!不醒好!」

「不醒是好!是好啊!」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