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又下雨了。

周天浩早上醒來,已經是9點了。昨天晚上,他從華建山那兒回來時,已經是11點30分了。回家後,他也沒敢驚動吳雪,就獨自洗了睡在書房裡。早晨,居然家裡也沒人叫醒他。也好,正要好好地睡一覺,現在,他伸伸胳膊,竟感覺人輕鬆多了。轉轉腦袋,竟也更加靈活了。

屋子裡沒有聲音。

周天浩出了書房,客廳裡門開著。他朝岳父的房間看過去,岳父不在。再看吳雪這邊,也是門鎖著。廚房裡桌子上,還放著兩個包子和一杯豆漿,這應該就是他的早餐。看來,其他人都出去了。周天浩梳洗了下,就坐下來就著豆漿,吃了包子,都是冷的,不過這天氣,冷一點也無妨。吃完了,他起身到院子裡走了走。金銀花正開著,一半黃,一半白,散發出淡淡的幽香。他突然想起上大學時,他曾寫過一首叫《金銀花》的詩,只有兩句:

我願長眠在你的樸素裡,

就如同回到了我的鄉村!

那時候,大學裡正流行麥地詩,動不動就是鄉村啊,流水啊,愛情啊,死亡啊!真正是年輕人的衝動與憂傷。他寫下這兩句,顯然也是受了當時詩風的影響。不過,現在想起來,他竟覺出了親切。金銀花是樸素的,而鄉村也正如金銀花一般,都是泥土,都是一年年的沉默與清香……

周天浩走著,聞著這花的幽香,他甚至想搬了把椅子,在花下靜靜地坐上一天。可是,隨即他就想起了昨天與馬國志女兒馬昕的約定,說好今天上午要去看望馬國志夫人的。也許他們正在等著。馬國志健康的時候,你不去,他們沒感覺,頂多是少了一個客人。而現在,馬國志躺在病床上了,你約了不去,那可就是……看人心好壞,就在這時候。周天浩可不想背上什麼壞了心的名頭。何況他到馬國志家,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目的,他想拿到那封信,至少是能看到。

然而,他還是來晚了一步。

馬昕告訴他,那封信已經被別人拿走了。

周天浩問:「誰拿走了?」

馬昕說:「是……這不好說。我們答應了不說的。你知道被拿走了就行了。」

周天浩道:「這怎麼行?也許這信,與黨校還有關聯。何況你父親還是黨校的常務副校長,再怎麼說,這事也得黨校來處理才好。」

馬昕說:「實在對不起,是我母親同意的。」

周天浩又問馬國志夫人。馬國志夫人躺在床上,慢慢地道:「是我同意的。我想,那封信遲早是個禍害,國志已經被害成這樣了,不能再讓它……」

「可是……」

「小周啊,我其實明白,很多人都想知道那封信寫了什麼,你也是,對吧?」

「這……我只是想瞭解一下,關鍵是馬強那天說,就是因為這信,國志校長才……因此,我想……」

「我理解。」馬國志夫人抬起頭,昏暗的光線中,她的額頭發出蒼白的光芒。她望了周天浩一會兒,才道:「小周啊,你跟國志的關係,我清楚。那封信裡,國志確實寫到你。不過,他是替你說話的,說你如果有什麼錯誤,也全是因為他,希望組織上不要追究你,你還年輕,應該有更多的機會的。」

周天浩聽著,一下子愣了。馬國志真的會寫出這樣的話來?他為什麼要這樣寫?是真的要保護周天浩,還是……

「不太相信吧?也是,這個世道,還有多少讓人相信的東西啊!」馬國志夫人轉過頭,問馬昕:「昨晚上那人沒說什麼吧?」

馬昕說:「他能說什麼?不都是您跟他談的嗎?」

周天浩問:「那人是……」

馬昕朝周天浩瞥了一眼,周天浩馬上改口道:「那樣重要的信,怎麼就……這對以後……可是有影響的。」

也許是這話起了點作用,馬國志夫人問道:「影響?不會吧?王書記可是說好了的,這事他會全權負責。」

周天浩一下子明白了。他也不再問,只是說:「其實,事情到了現在,信不信已經無所謂了,關鍵是國志校長能醒過來。人最重要啊!其他的,算得了什麼?」

「就是。國志要是早能這麼想,不就……其實,說他拿了多少多少,我們都沒見過,也不知道花到哪兒去了。小周啊,我問你,國志他在外面沒有另外的……女人吧?是不是把錢交給了別人?」

「這哪有?國志校長這方面,絕對是乾乾淨淨的。」

「……難說。誰都說自己乾淨,可是到頭來?唉!」馬國志夫人歎口氣,馬昕說:「媽媽,你就好好休息吧!別再激動了。周校長,你還有事吧?」

「沒有了,沒有了。我就是來看看伯母。伯母,現在的情況好多了,一定要放寬心。過兩天,安邦校長也說要過來看望您。馬昕,你就辛苦了。我這就告辭!」周天浩說著就往院子裡走。開了門,就是小巷。他正要轉身,馬昕喊住了他,說:

「周校長,那封信,是王書記派人昨天晚上來取走的。王書記親自給我媽媽打了電話。那封信很短,至於內容,我媽媽剛才說的都是真實的,你就放心吧!」

「謝謝,我會放心的。」周天浩出了巷子,雨一點點大了。巷子口上,正飄著烤紅薯的香氣。他停了下,嚥了回口水,然後才慢慢地往雨中走去……

呂專不善飲酒,這在黨校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丁安邦卻非得讓他再喝上一杯,呂專說:「你這不是……」

「是啊,今天我就想把你好好地灌一灌。」丁安邦邊笑邊把酒往呂專的杯子裡斟。說要呂專喝多,其實他斟酒時還是僅僅意思了下。然後,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老呂啊,我們把這杯喝了。」

「這……」呂專望望杯裡的酒,還是喝了。喝完後,他抹抹嘴,問:「老丁哪,到底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搞得人心裡發毛,不知道要幹什麼似的。」

「哈哈,我要的就是這效果。」丁安邦說,「今天就我們兩個人,我是特地過來陪你喝酒的。做課題也辛苦嘛,是吧?」

呂專吃了口菜,心裡已經急了,道:「快說吧!」

「那好,我就說了。」丁安邦起身,將包廂的門關了,回頭坐下來,「吳旗和其他幾個人要到省裡去,你清楚吧?」

「清楚!」

「你也同意了吧?」

「他們還需要我同意?我覺得這是完全個人的行為,不需要任何人同意的。」

「哈哈,是啊,是啊!不過……老呂啊,想想,我們一道提著當副校長,也六年了吧。你這六年,不管怎麼說,還出了很多成果。而我呢?唉,學問荒了,官也沒當好。沒意思啊!要是能回頭,我也跟你一樣,好好地做學問了。」

「老丁,聽你這話,像是……」

「是啊,一回頭,人也老了。本來呢,我是不想再問多少事的。你知道,黨校這兩個月來很煩。國志校長那事,天浩也裹了進去,縣干班又出了個陳然,加上……煩得很。昨天,我到醫院,看了下國志校長,再怎麼說,畢竟也是老校長老同事嘛!看了讓人揪心哪!人跟其他動物有什麼不同?其實都是一樣的。無非是其他動物少了爭名奪利,少了思想。人正因為有了思想,有了名利意識,所以還得生活,還得痛苦地生活。老呂啊,你不笑話我吧?說這一串無聊的話。」丁安邦望著呂專,自己喝了杯酒,繼續道:「就黨校本身來說呢,其實我也可以撂擔子的。但是,大家都……那黨校豈不成了……是吧?對黨校一些人的問題,可以說,我比吳旗教授他們還要生氣。那不僅僅是收不收的問題,而是黨性黨紀的問題。」

呂專點點頭,丁安邦忽然笑了下:「可是,現在,真正的承擔者不是馬國志,也不是周天浩,而成了我丁安邦哪!」

「這不會吧?」

「怎麼不會?我說老呂啊,你做學問做呆了。馬國志昏迷不醒,事實上已經成了植物人了。周天浩經過調查,查證的數字你也清楚,50萬,卻早已全額退了。那再去查誰?再追究誰?省紀委通過市領導反饋了一個意見:等國志校長清醒後,再對此做出結論。這還有結論嗎?沒有了。我還倒希望國志校長真的清醒了呢,畢竟……」

「省紀委的調查意見應該在校內公佈,不然吳教授他們……」

「不是我不想公佈,而是組織程序不允許我公佈。你想想,正式的結論沒出來,這事能公佈嗎?另外,就是公佈,也不一定能……吳旗他們的目的,不就是想……現在基本已經達到了嘛,怎麼還……」

「我總覺得,關鍵是不夠透明,包括這次調查。而且,我聽說,有些教授認為,黨校綜合樓不僅僅馬國志和周天浩得好處了,市裡個別領導也……我上次給康宏生書記當面作了匯報。」

「通過正常程序,向組織反映問題,這都是正確的。可是現在,老是一搞就上訪,就往省裡跑,這也……明天他們要是一上省城,最後說不定還得我去接他們回來。現在的信訪程序,你也是懂的。各單位負責,嚴禁越級上訪。」

「這……」

丁安邦又喝了杯酒,呂專看著。丁安邦道:「天浩校長那一塊,現在我是不太指望了。可是你啊,老呂啊,你得幫我一下。在這關鍵時刻,我們班子裡的同志,一定得團結起來。不然,黨校怎麼辦呢?怎麼辦?」

丁安邦說著,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嚴肅了。

呂專把酒杯子端了起來,卻並沒有喝,而是看著酒杯。酒杯在燈光下發出瑩白的光澤,晃動著。這顏色同丁安邦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放下杯子,笑道:「老丁哪,別再……黨校還是黨校,我看也沒什麼大的……至於吳旗教授他們的事,這樣吧,我回去瞭解一下。如果有可能,我讓他們再等等,好吧?」

丁安邦盯著呂專。

呂專轉了頭,道:「至於作用,我也說不準。另外,我的態度一直是明朗的,綜合樓的事情必須要公開處理。不然……我建議對綜合樓進行一次全面審計。這樣,就能全面地瞭解情況,說明問題。問題說明了,一切就好辦了。現在的主要矛盾就在,一切都是蒙著的。黑幕政治,當然不行了嘛!」

「這個想法我也有過。可是審計是個大工程哪!」

「再大工程,也得去做。不然,綜合樓問題永遠都是黨校的困擾。」

丁安邦把酒瓶拿過來,替自己斟了一小杯,然後道:「老呂,謝謝你了。我喝了!」

呂專笑笑:「別急著謝我。我只是在信訪處理程序上,尊重你的安排。至於其他,以後再說吧。」

丁安邦依然笑著。

喝完酒,丁安邦回到房間,而呂專卻說要到辦公室去,他的課題正在緊張地進行之中。丁安邦說:「老呂啊,年齡也不小了,要注意身體啊,多歇歇,別累著了。」

呂專笑笑,說:「不行啊!越是年齡大了,越得……沒事的!」

丁安邦走過綜合樓,正要拐向宿舍區,心裡卻猛地一動,腳步向著雅湖拐過去了。他穿過廣場,然後是一片不太大的草地。草長得茂盛,甚至有些瘋狂了。最近他也很少來,看來園丁的管理不很到位。不過,正因為這沒到位,自由生長的草顯出了精神。草叢中還有些花,野花,一定是鳥兒口中落下的種子藏在草叢裡,然後開出了花朵。這是些鄉村上常見的小紫花,很小,細碎,卻明媚,清亮。丁安邦繞著草地,雅湖很靜,躲在垂柳之後。5月,正是垂柳最盛的時候,那些明黃的枝子,一個勁地向水中伸展著。水面上有一些小小的落花,那是靠近鳳凰山那一邊,山上被風吹落的花瓣。湖面上的靜,如同寂寞的思想。隱隱約約,風中還有一粒庵裡香火的氣息。一切都如同往昔的歲月,而人心呢?

人心怎樣才能真正地求得一刻的寧靜啊?就像自己書房裡所掛的條幅那樣:寧靜以致遠!

早晨,丁安邦接到周天浩的電話。周天浩說他正在趕往馬國志常務家的路上,他想去看看馬國志夫人。丁安邦說這很好,是得去看看,過幾天,我也得去一趟。周天浩說還有件事,不知道湯主任是不是已經給丁校長匯報了?丁安邦問什麼事?周天浩說是吳旗教授他們要到省城上訪的事。丁安邦一驚,前兩天,市裡還專門召開了信訪工作會議,在會上,特別強調了各級應嚴格控制群體訪和越級訪。一旦出現,要立即安排勸阻,如果已到省城或者北京,要派人勸阻和接回。丁安邦還代表黨校與市信訪工作領導小組簽訂了責任狀。簽字那一刻,他心裡也是沒有底的。黨校那些教授們,這半年來,幾乎要成上訪專家了。他一邊簽字一邊擔心。現在,墨跡未乾,事情就真的來了。他趕緊問:哪天?周天浩說就是週一。丁安邦歎了口氣,問周天浩準備怎麼處理?周天浩說我也不知道,這事還得丁校長親自……丁安邦說那我知道了,我來想辦法吧。

吳旗這個人,在黨校的教授中,個性是最強的,平時喜歡獨處,跟人接觸也少。但是,在這一次關於綜合樓的上訪事件中,他表現出了超強的號召力。有一次,馬國志就跟丁安邦說過,一個單位,好人不在多,關鍵是壞人必須少。他理解,馬國志所指的壞人,當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壞人,而是喜歡搗蛋和打拐的人。比如吳旗,甚至包括呂專。吳旗他們上訪,最直接的後果,是省市紀委對綜合樓事件正式進行了調查。而且,應該說,現在也算是查出了問題,如果不是馬國志突然中風了,也許事情就已經處理了。吳旗他們的不滿意,似乎就在沒有處理上。馬國志躺在病床上,周天浩居然還在當著他的副校長,這不能不讓他們有些缺乏成就感。周天浩所說的週一的上訪,應該是他們鞏固成果的一種方式,目的應該就是要一個具體的結果:到底是什麼情況?怎麼處理?丁安邦相信,就是他們到了省城,唯一的可能,還是黨校派人接他們回來。他們所要的回答,誰能給呢?

可現在,當務之急是阻止他們上訪。再上訪,丁安邦如何向市信訪領導小組交差?

丁安邦從上午9點30分一直想到10點,整整半個小時,最後他把所有的賭注下到了呂專身上。吳旗的工作,丁安邦知道自己是做不通的。而且,越是做這個人工作,局面就會越壞。他之所以想到呂專,事實上他也清楚,吳旗對呂專還是打心眼裡敬重的。吳旗他們的許多決定,呂專事先都是知道的,並且給予了肯定。選擇呂專來做突破口,從黨校這方面來看,呂專是副校長,對上訪事件本身就有制止的義務與責任,同時,他對丁安邦也是比較理解和支持的。再者,對於吳旗他們來說,呂專出面說話,首先給他們一個基本的信任感,同時也能保證他們不產生逆反心理。丁安邦決定了後,就給呂專打電話。呂專正帶著研究生在黨校加班做課題,他便直接跑到黨校了。兩個人推杯換盞之間,就把事情算是說定了。此刻,站在雅湖邊上,丁安邦想著這些,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稍稍卑鄙……

起風了,湖面上蕩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紋。在水波中間,落花也在旋轉著。落花是無意的,可是整個湖水都在旋轉,它如何能一個人靜止呢?

看了會兒湖水,丁安邦心情一下子清淨了些。他甚至想暫時地把腦子中的所有煩惱全部拋開,到鳳凰山上去好好地走一走,看看那棵松樹,看看歲月是否又在它的軀幹上印下了新的烙痕。

可是,手機響了。

「喂!丁校長吧,丁校長,我是汪劍,呂校長的研究生。」汪劍的聲音很急切。

丁安邦問:「什麼事?這麼急。」

「是這樣,呂校長的夫人黃……跑到黨校來了。」

「黃小雅?她來……」

「現在正在辦公樓這邊,跟呂校長,還有池荷,打著呢。」

「打著?什麼?」丁安邦一聽「打著」,心裡就一慌。黃小雅他清楚,不是一個好惹的女人。她怎麼跑到黨校來了,而且跟呂專和池荷打起來了?他馬上吩咐汪劍:「你們等著,我馬上到。」

丁安邦跑到辦公樓時,老遠就聽見混雜在一塊的人聲,主要是女聲。汪劍正站在門廳裡,臉急得通紅,見丁安邦來了,就道:「丁校長,這……在樓上,正……我拉也拉不開。」

「到底怎麼回事?」丁安邦邊上樓邊問。

「中午,呂校長和池荷正在辦公室做課題,師母就跑進來了,然後,就打了起來。我是接到池荷電話才上來的。他們已經……」

「你當時不在?」

「我正在下面宿舍休息。」

丁安邦罵了句:「真是混蛋。」上了樓,呂專正和黃小雅在走廊上對峙著。丁安邦當頭就是一聲斷喝:「搞什麼鬼名堂?啊!跑到黨校來了,搞什麼搞!」

呂專倔著脖子,丁安邦看見那脖子上似乎有血痕,看來黃小雅出手不輕。黃小雅望了眼丁安邦,放聲大哭了起來,邊哭邊道:「丁校長,你看看,你看看,大白天的,跑到黨校躲著,說要做課題。其實……你看看,其實是跟這個小狐狸幽會。平時,我看不見也便算了。這回,我抓了現行,呂專,你還有什麼話說?說啊,說啊!」

呂專轉過了頭。

丁安邦問:「還有誰啊?」

汪劍在邊上說:「池荷。還在辦公室裡,剛才被……」他望了眼黃小雅,沒說了。

丁安邦立即明白了,池荷一個小姑娘家,哪是黃小雅的對手,一定是被黃小雅嚇得躲在屋裡,不敢出來了。他立即道:「呂專,還有小黃,你們過來,到我辦公室來。」

黃小雅先是不願意動,丁安邦哼了聲,她使勁地瞪了呂專一眼,跟著丁安邦走了。

《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