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北縣新修的光榮大道上,一輛輛車飛馳而過。孫升亞坐在自家的自動熊貓上,呆滯的眼神裡有點空蕩蕩的。
儘管他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但是真到了這一天,他仍然覺得十分難受。孫升亞自己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生老病死也看開了,但是想到父親的離開,心裡揪得十分難受。
對於父親,孫升亞一直懷著一種敬佩的心理,父親是他心目中最高大的一個人。他的生活受父親的影響太大了,以至於到現在,他的生活裡仍然有父親的影子。
「嘟嘟嘟」
電話鈴聲將孫升亞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妹夫關達成打來的電話。
「達成,有什麼事情嗎?」孫升亞和關達成的關係不錯,因此說起話來有些隨意。
關達成那邊用低沉的聲音道:「縣機關事務管理局的趙科長來了,問咱們家屬有什麼需要。如果有,他會向領導積極反映的。」
孫升亞的眉頭頓時一擰,那本來攥著的拳頭,攥的更緊了。儘管關達成在電話裡尊稱那位是趙科長,但是他很清楚,這位趙科長在機關事務管理局,也就是一個副股級幹部,在官場上而言,這種級別的官員在官場上也就是一個跑腿的存在。
儘管父親孫良棟最後沒有升起來,但是在洪北縣也是當了好幾年縣委書記的人,他們這些人怎麼可以這樣!
「你……你給他說,就說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之後,孫升亞沉聲的朝電話那頭說道。
電話那頭在沉吟了瞬間之後,用一種輕柔的口氣道:「升亞,這種情況我知道你很生氣,我現在心理和你一樣,這群人是夠世態炎涼的,可是你要是什麼也不提的話,那他們也就樂的裝作不知道,最後……」
雖然那邊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孫升亞也聽懂妹夫的意思了。歎了口氣,一股強烈的羞辱感襲擊了他,沉默半天才喃喃的說道:「那就由你作主,提點簡單的要求吧。你做主說點簡單的吧!」
放下電話,孫升亞將車窗打開,一股清新的空氣衝了進來。孫升亞貪婪的作了個深呼吸,好像剛才的事情讓他壓抑得快要窒息了似的。對於縣裡面的反應,其實他心中早有準備,只不過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罷了。
人走茶涼,這個道理孫升亞是知道的。其實他也不是非得要什麼排場,他期待的,只不過是一個屬於他父親那個級別的待遇而已。
這本來不是什麼奢望,按照慣例去辦就是了。應該說在他父親孫良棟從縣委書記這個位置上退下來的十年間,他都覺得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現在,這好像成了一個不可逾越的天塹。
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那個人。可是對於那個人,孫升亞的心中並沒有什麼怨言,雖然那個人讓孫升亞的生活變得脫離了原來的軌道。
本來在洪北縣,作為水利局常務副局長的他當時也是一個很被看好的幹部。甚至他在半年之後接替要退休的老局長成為水利局局長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是就在他準備在水利局這個舞台上大展身手的時候,那個人的位置也開始確立。
對於這個消息,整個洪北縣都覺得無比驕傲,孫升亞還記得他早已不關心時事的父親破例和他喝了半瓶酒,並說了一些驕傲的話。
對於父親竟然和那位一起工作過,孫升亞心中也無比驕傲,要知道那個人可是他最敬佩的人之一。可是,正當他為自己的偶像高興的時候,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消息開始在縣城裡傳的沸沸揚揚。
那個人原本可以在洪北縣一直幹下去的,他和洪北縣的感情本來應該更深厚的。當時他之所以離開,主要是因為當時作為縣委書記的孫良棟藉著上面支援對口建設,將那個人用明升暗降的方法給禮送出境啦。
這個消息孫升亞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當他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覺得很氣憤,他認為有這股風刮出來,肯定是競爭對手不懷好意。只是,這樣的伎倆太小兒科了,上級怎麼可能輕信謠言呢。
可是,正當他以為流言止於智者,謠言遲早會不攻自破時,接下來的事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擊:他太小看這些謠言的威力了。
老局長倒是按規定的時間退了下來,但是接替老局長位置的,卻不是他孫升亞,而是另外一個副局長。他心中對於這件事情充滿了不服,他以為是那位副局長給自己使了壞。
但是他最終瞭解的結果,卻是縣裡面的那些主要領導不看好他,一個跟著他關係不錯的人給他說了一句話,讓他覺得可笑的時候又覺得可悲。
「升亞,你家老爺子和那人以往不對付,現在還有誰敢沾你家的邊啊!」
事實印證了這句話一點沒錯,自此之後,歷來是縣裡面老幹部代表人物的父親門前,再也看不到來慰問的縣領導了。雖然每年該給自己父親送來的慰問品一樣也沒有少過。
而他孫升亞的仕途,也就此坐上冷板凳了,十多年前他是水利局的副局長,十多年後的今天,他原地踏步走,仍然是水利局的副局長。在這十多年中,並不是沒有領導賞識過他。可是那些賞識他的領導剛剛對他露出賞識之意,過幾天一張熱臉就會變得冷漠無比。
對於這些領導為什麼會這樣做,開始的時候孫升亞覺得很氣憤,時間一長,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通過這幾年的觀察,孫升亞也得出了一個結論:只有那個人在位置上,那麼在洪北的政壇上,他孫升亞就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領導也是人,自己不能太為難人家。官場是個只栽花不栽刺的地方,有哪個願意給自己不斷求索的漫漫仕途中,埋下一顆政治立場不夠堅定的炸彈當隱患呢?
想到這一點,孫升亞真是有一種股寒的感覺。政治真是一種特別的東西,誰是誰的門生,誰是誰的棋子,外人可以不知道,但是作為當事人,卻必須要旗幟鮮明,各守其道。儘管那個人離洪北官場太遙遠了,但是這種影響卻是根深蒂固的傳下來了。
一下午的時間,孫升亞忙的頭昏腦脹。好在在親戚朋友的幫襯下,一切還是準備就緒了。
「你說什麼?治喪委員會的主任是李局長?」孫升亞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趙科長,真想甩給他一巴掌。
那趙科長也就是三十來歲,看似敦厚的臉上,好似永遠都帶著笑容。面對孫升亞的憤怒,他笑著解釋道:「孫局長,在老書記的事情上,我們單位的領導還是非常重視的。只是最近這段時間縣裡比較忙,每個領導手裡都是一大堆工作,實在是公務繁忙,脫不開身哪……」
「就算縣裡的領導沒時間,你們趙局長也沒有時間嗎?」孫升亞揚著手中的名單,強壓著心裡的怒氣問道。
趙科長搓了一下手道:「孫局長,您應該知道咱們縣裡目前正處於發展的關鍵時期,大家都在負重爬坡,繃緊了弦謀發展哪。我們機關事務管理局也不例外啊。就拿明天來說吧,我們趙局長需要陪著縣領導接待三批從外面來咱們這裡考察的客人,可以這麼說,我們趙局長最近一段時間內,晚上十一點能回到家,那就是早下班啦!」
要不是在單位裡工作的,孫升亞還能夠相信趙科長的話,可是孫升亞是什麼人?他在機關呆了半大輩子了,對於裡邊的彎彎繞太清楚了。
單位的領導說忙,那就是忙,但是要說擠不出來時間,鬼才相信呢。
「你向你們領導反映,就說我作為家屬,對於這個治喪委員會的名單不滿意!」
孫升亞目視著趙科長,眼睛中的厲芒讓那位趙科長的神情有點畏懼。畢竟也不是單位的決策之人,趙科長看孫升亞臉色極為難看,差不多就要拍岸而起了,趕緊變通道:「孫局長您放心,我會將你的意見如實向領導匯報的。一旦有變動,我第一時間通知您。」
目送著趙科長的離去,孫升亞只覺得渾身酸軟,身上的精氣神一下消散了大半。
關達成從一邊走過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歎了一口氣。
天黑的時候,孫升亞只是喝了一口湯,家裡其他的事情基本上都不用他操心,他滿腦子裡想的都是那個治喪委員會的事情。這個名單關係到他們家老爺子的聲譽,他一定要爭過來,就算那些領導不來,掛個名字總可以吧!
不過,他等待的趙科長,到了晚上九點半還沒有過來。這讓孫升亞的心越發冰涼。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打個電話問問,最終還是把這個想法放棄了。那是不是太沒面子了?
「老孫,節哀順變啊!」一個安慰的聲音伴隨著幾個人的進屋響了起來。
孫升亞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來的是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副局長李中柯。五十多歲的李中柯腦袋上方已經沒有幾根頭髮了,從開始上班一直在機關事務管理局裡面工作的李中柯在單位也算是老資格了。
當年,他這個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副局長,好像還是自家老爺子在位的時候提的,算是老爺子的嫡繫了。想到這個,孫升亞心中的怒火變得更多了幾分,他哼了一聲道:「李局長,您可真夠忙的啊!」
李中柯哪裡感受不到孫升亞話語之中的冷淡,他搓了搓手道:「升亞,孫書記的事情安排的怎麼樣了?」
雖然對李中柯充滿了不滿,但是人家問及老爺子的後事,孫升亞還是如實說道:「差不多都已經安排好了。」
「那就好,有什麼需要的你儘管給我開口,大事情我辦不了,小事情沒說的。」李中柯說話之間,就在孫升亞身邊坐下來,然後朝著自己身後的幾個人道:「你們去看看有什麼能夠幫忙的。」
他身後的幾個人,都是在機關裡面歷練出來的,哪裡還不明白這是自家領導和孫升亞有話要說?因此,一個個眼疾手快的離開了房間。李中柯在最後一個人將門子輕輕的掩上之後,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煙遞給孫升亞道:「升亞,老書記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吧?」
「沒有,很安詳,跟睡著了似的!」孫升亞點著煙,話語中含著一絲悲痛的說道。
「哎,老弟,人有生老病死,有些事情你看開點吧!」李中柯說到這裡,用手重重的拍了拍孫升亞的肩膀道:「老弟,這件事情我知道你心中有氣,這事放在誰身上,心裡都舒服不了。」
孫升亞不說話,他只是冷冷的看著李中柯。
李中柯彈了彈煙灰,並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在沉吟了一大會之後,這才道:「老弟你在機關裡呆了這麼多年,很多道理你都是明白的。避嫌這個詞太可怕了,也太傷人了。但是,誰又能改變呢?現在縣裡常書記要調走的消息,基本上已經確定,其他領導現在可都瞅著要空出來的位置。在這個關鍵時候,誰也不想節外生枝。」
「縣領導我不想,可是你們局的趙局長他……」孫升亞說到這裡,臉都漲紅了。
「老弟,按照咱們家老爺子的級別,別說是老趙,就算是咱們請市裡的領導過來也不過分,可是呢,有些事情咱們大家都明白,你要是鬧起來的話,最終丟的還是老書記的臉。我覺得從老書記的角度,他老人家絕對不願意自己走了之後,身後不得安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再說,你也要替人家老趙想想,人家心中還是有想法的。和咱這些沒有想法的人,那是不一樣的。」
李中柯的一席話,讓孫升亞再次沉默了下去,他知道李中柯說的都是由衷之言。這種事情就算是自己大鬧一場,最後丟這個人的,還是自家老爺子。
長歎了一口氣,孫升亞什麼話也沒有說。
李中柯什麼時候走的,孫升亞不知道。他只是一根又一根的吸著煙,當他的身邊都是煙頭的時候,他的眼中飽含著一絲絲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