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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守春市長的遺體告別儀式後,程一路陪著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鄒學農到湖海山莊休息。
鄒學農是程一路的老熟人了,早在程一路從部隊轉到地方上來時,鄒學農是省文化廳的副廳長。程一路是南州市文化局的副局長。上下級關係,自然經常打交道。鄒學農人長得清秀,一看就是個文化人。但事實上,接觸時間長了,就知道這個人骨子裡嘈雜得很。但嘈雜歸嘈雜,能力還是很強的。而且他還有個原來是省級老幹部的岳父在撐腰。因此風雨跌打了十來年,居然從文化廳跑到了組織部,且成了常務副部長。
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某種程度上絕對不亞於一個廳局的一把手。本來,組織部就是明著裡高半級的機構,加上又是搞人事的。在中國這個人事為上的官場體系中,組織部就成了黨委的代名詞。組織部裡出來的,不說部長副部長,就是個處長,也是威風八面。雖然他不說,可是自有底氣在。縣委書記,甚至地廳級幹部,誰都指著組織部的關係。在組織部沒了耳目,就等於成了官場消息的聾子。既成了聾子,在這個信息社會,還能有何作為?
程一路以前跟省委組織部的喬曉陽部長往來得多些,裡面也有簡韻的原因。喬曉陽的女兒和簡韻是同學。可是,後來喬曉陽成了江南省腐敗的典型。這根線就斷了,斷了就斷了吧,程一路也懶得再理,可是,你不想理,卻越是需要你理。喬曉陽出事半年後,新的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到任了。不是很多人猜測中的張三、李四,而是鄒學農。說老實話,程一路一開始知道也有些吃驚:鄒學農?
當然,省委用人自有省委用人的道理。就像到了市委,有時候的用人,也不會是大家都能揣摩得透的。
鄒學農一上任,第一站下來的就是南州。
觥籌交錯中,鄒學農當時對組織兩個字作了奇妙的解釋:所謂組織,一是組,二是織。組什麼?織什麼?組的就是人才,織的就是網。
程一路覺得這個解釋雖有些勉強,可是形象、生動,也經典。
到了8號別墅,剛坐下,鄒學農就問:"守春同志的其他問題都解決了吧?"
程一路明白這其他問題,主要是指家屬和一些遺留問題。這個昨天晚上,他已經同趙守春市長的家屬反覆地談了兩個小時,他們提出的要求本來就不多,也很合適。在市委允許的範圍內,就立即答應了。還有一件,關於趙守春兒子安排的事,得向省委匯報。因為趙守春的兒子,現在是廣西任一個縣的副書記。想調回南州,或者西江,當然還想稍稍向上提拔一點。這就不是南州市委能做的事了。鄒學農在,程一路便把這事說了。鄒學農沉思了會,道:"應該行的。我回去給光宇同志匯報。"
在正廳級位子上去世,趙守春是近三十年來,江南省唯一的一位。對這樣的唯一,解決點遺留問題,也是對逝者的告慰;同時也是對生者的安撫。辛辛苦苦為黨工作了一輩子,到頭來還倒在辦公桌前,這樣的幹部也少。程一路前天就建議齊鳴書記,要向省委上報,將趙守春市長作為黨的好幹部的典型,在大範圍裡進行宣傳。這個社會,不是沒有典型,而是典型太少了,對典型的宣傳太不夠了。齊鳴說:可以考慮。下一步再研究吧。
下一步再研究?程一路望著齊鳴,沒有再說了。
不一會兒,齊鳴就過來了。齊鳴拍著鄒學農的肩膀,笑道:"學農部長這麼忙,還親自過來。好啊!中午我陪學農部長喝兩杯。"
"這個嘛,也是對守春同志的……啊,好啊,我也正想喝一杯啊。說實話,心裡有點堵得慌哪!"鄒學農道:"我以前在文化的時候,守春同志在西江。他就是個火性子,可是人倒是挺好。有一次,為西江博物館的事,我們還吵了一次。一晃就在眼前哪,可現在……"
齊鳴也沉默了下,這三年,他跟趙守春搭檔,吵也吵過了,爭也爭過了。嚴格地說,兩個人的關係也不是很融洽。當然囉,沒有本質上的矛盾。這會兒,也鄒學農副部長主動說了,便道:"守春同志是個有原則的人。我建議省委要好好地宣傳宣傳。一路同志啊,這個事情,你看是不是盡快讓人搞點深度採訪,及時向省委匯報。"
"這個好,也是應該的。"鄒學農說完,程一路心想:人走了,宣傳就來了。這可能也是現在典型宣傳的一個特色。報紙上,電台裡,宣傳的典型有幾個是活著的?唉!也許生者本身就是容易引起爭議的,而對一個逝去的人,誰還去計較呢?
齊鳴把話題轉過去了,問鄒學農:"光宇部長聽說到中央去了,回來了吧?"
"明天下午回來吧。這次主要是去匯報省裡換屆的事。敏感哪!"鄒學農斜著眼,瞥了瞥齊鳴,有點意味地一笑。齊鳴也笑,說:"省裡換屆這麼大事,是全社會的大事,有敏感才對啊!誰都不問,誰都不關心,哪才是最大的問題呢?這是政治嘛,哈哈,學農部長,是吧。"
"當然是。光宇同志傳達了衛東同志的要求,關鍵是堵住"跑",塞住"要"。"鄒學農從隨身的包裡拿出煙,抽出支,又向齊鳴和程一路示意了下,然後點上,"其實,黨的建設就是人的問題嘛。哈哈,人的問題。"
大家都笑。馬洪濤過來說已經準備好了,是不是……
"那就走吧,一要吃飯,二要建設啊。學農部長,走!"齊鳴跟鄒學農並排,程一路在稍後點,幾個人一道往餐廳裡去了。
中飯後,鄒學農副部長稍稍休息了會,便回省城去了。臨走時,程一路送他。鄒學農拉過程一路道:"有些情況還是得向省裡領導多匯報匯報嘛,衛東書記不是你的……"
"這個嘛,啊,啊。我知道,知道。"程一路撇開了話頭子,鄒學農上了車,又回過頭來,輕聲對程一路說:"齊鳴同志好像對你也不是太……你知道就好。"
車子一遛,出了湖海山莊的大門。程一路也上了車,逕自回到市委。路上,葉開問:"聽說趙市長還有個女兒……"
趙守春市長是有個女兒的,確切點說,是個婚外生的女兒。趙守春剛到南州不久,這個女兒還來找過他,當時差一點鬧出大事來。事情最後還是程一路副書記出面,妥善解決的。趙守春一次性地給了女兒五萬塊錢,並且許諾等女兒大了,想辦法為她解決工作。這次這個女兒先是不知道,可就在趙守春遺體告別儀式的當天早晨,她卻跑到南州來了。高建設給程一路匯報後,程一路當機立斷,找到這個女孩子,同意她參加儀式,但是不能聲張。至於以後的事,等事情辦完後,再討論。
現在,葉開問上了,看來這事的保密工作做得還是不行。也許在趙守春市長的突然故去的傳聞中,更加生動的就是關於這個女兒了。
程一路盯了眼葉開,沒有回答。葉開知道,這是程書記有些生氣了,趕緊閉了嘴。
車子到了市委,程一路剛上樓,就見一個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樓梯口上。這就是趙守春的那個女兒,居然這麼快就找來了。見到程一路,這女孩子怯怯地喊了聲:"叔叔好!"
"啊,是你!"程一路邊走邊問:"一個人?"
"我媽也來了,我沒讓她進大門。我怕她鬧。"女孩子說著,進了門,程一路看著這孩子,也就十五六歲。細一看,輪廓上還是有趙守春的痕跡。
"多大了?叫什麼?"程一路示意孩子坐下。
女孩子仍然站著,答道:"十六,叫王念趙。"
"你媽在……"程一路聽著這名字,心裡揪了一下。
"她原來在百貨公司,現在下崗了。"王念趙說:"我現在讀技校,就是想請叔叔給我安排個工作。叔叔答應過我的。"
"這個啊……"程一路歎道:"孩子,那是以前。為了解決問題,我答應的。現在,哪還有正式的工作啊?都是聘用制。如果你畢業後願意到南州來,我可以給你介紹的。但是,可是,要想到機關單位,那就不行了。"
"叔叔……"王念趙笑了下,這孩子生著兩顆小虎牙,笑起來還有幾分天真。
"我會為你考慮的。"程一路說著,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信封,然後抽出上十張一百的票子,遞過去。王念趙卻沒接,程一路把錢塞到她手裡,說:"接著吧,這是叔叔給你們的。好好學習,啊!"
王念趙紅著臉,把錢使勁地攥著,顫著聲音道:"謝謝叔叔,謝謝叔叔。我走了,不打擾了。以後再來。"
程一路看著王念趙迅速而怯生生地出了辦公室門,接著就聽見她下樓梯的腳步聲了。
"唉,老趙啊老趙!"程一路感歎。胡聞進來了,遞過一張明傳,"這是中午剛到的。"
程一路接過來,掃了眼,是全省換屆工作會議的通知。省裡要求每個市兩人參加:副書記和組織部長。他拿起筆,在明傳上批道:"請海峰同志和我一道參會。程一路。"
胡聞接過明傳,問:"剛才那女孩子,是找程書記的吧?我讓她別上來,她非不行,說跟您約好了的。"
"是啊!"程一路道:"你讓洪濤上來一下。"
胡聞去年陳陽提拔後,通過招考進來的。這小伙子,單純,也老實。雖然在文字和靈活上,不如陳陽,但經過這一年多的揣摩,也基本上算入了道。程一路對秘書的要求,應該不是太高。自己是從秘書長出身的,懂得秘書的苦處。何況到了市一級,秘書的工作也不是那麼太瑣碎了。大的文件材料,由政研室承擔。嚴格點說,秘書的意義大部分體現在了生活上,幾乎成了"生活秘書。"
程一路是個生活能力很強的人,也是一個喜歡獨立的人。因此,對於秘書,除了八小時之內,他很少支使。不像有些領導,秘書似乎成了自家的小工,不論什麼事,都讓秘書干,搞得秘書們雙休日都沒了自由。
馬洪濤進來了,問:"程書記,有事?"
"是啊,坐。"程一路遞過一份報紙,"你好好看看這個文章。當前,南方發達地區正在進行產業升級。因此,很多高污染高能耗,勞動密集型產業,會向內地轉移。我看了一下,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的招商引資項目中,就有一些這樣的企業。像一些小電鍍等。這個問題很嚴重,現在才剛剛開始,我們要引起重視。你安排一下,帶人搞個調研。然後提交市委和齊鳴同志。"
"這是個問題。程書記有前瞻性。我馬上安排。"馬洪濤說:"承接產業轉移是內地的一次機遇,但是不能以犧牲環保為前提。"
"就是。"程一路笑了下,"這個問題要早認識,早研究,早佈置。不能等商招來了,再考慮。"
馬洪濤拿著報紙,往門邊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對程一路道:"程書記,有個事,我想先向您匯報下。"
"哈哈,什麼事啊?還搞得這麼緊張。說吧。"程一路看著馬洪濤,馬洪濤的臉卻紅了。程一路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拍了拍馬洪濤肩膀,"說吧,怎麼啦?"
"是這樣。我準備離婚。"馬洪濤臉更紅了。
"離婚?"程一路也一吃驚,馬洪濤的愛人小劉,是市人事局的幹部。長得不錯,聽說也很賢惠。以前也沒聽說過兩個人有矛盾,怎麼突然就要離婚了呢?便問:"怎麼回事?過得好好的,離什麼?"
"這……"馬洪濤上前關了門,程一路看見這個男人的眼裡,好像潤著淚水了。
"這……程書記,這事我一直不想說。可是,又不能不說了。小劉她去年到省城參加大學同學聚會,與大學時的初戀男友遇上了。後來就……"
"真的?不會是你自己猜疑的吧?"程一路這樣問著,心裡卻知道,馬洪濤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百分之九十是假不了的。
果然,馬洪濤道:"我先也是勸自己,也許他們只是……可這半年來,她每週都要跑一次省城。半個月前,我們為這事吵了。她提出了離婚。事情到了這份上,還有什麼意思?唉!"
"啊!"程一路知道,這個時候,再勸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但是,總不能勸人家離吧?俗話說勸和不勸分,就道:"一點沒有挽救的餘地了?"
"沒必要了。"馬洪濤皺著眉,"也許離了,才是最好的結果。"
"那好吧,這事不得自己拿主意。"程一路回到位子上,低著頭,又問了句:"孩子呢?跟誰?"
"跟我。"馬洪濤一點沒有含糊。
程一路道:"也難哪。你工作也忙,孩子快中考了吧?這事也許會影響她。"
"我也考慮到這點。可是實在沒辦法了。好在孩子懂事,我也和她坦誠地談過了,她也造成我們分開。不然,我是下不了決心的。"馬洪濤繼續道:"離了後,她可能就要調到省城去。我估計,也不一定。"
"既然這樣了,還能怎麼辦?離吧。"程一路用筆在面前的紙上使勁地劃了個圓圈,然後又從中劃了一道橫線,歎道:"世間上唯有感情的事,最不能說明白啊!誰都是當局者,誰都是迷惑者。"
馬洪濤點點頭,出去了。程一路也起身,看了看表。下午四點了,時間真快。一下午看上去基本沒幹什麼事,就快下班了。有時回想起來,匆匆忙忙這麼多年,又真正地幹了多少事?
上了趟衛生間,回到辦公室,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是簡韻的。就打過去。簡韻問:"剛才怎麼不接?是幫我省電話費?"
"有事了。沒上課?"程一路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冷,就換了個調子,問:"晚上怎麼出去喝酒?"
"還為這事生氣?幾個同學,還有一個是省台原來的同事。就喝了一點,別生氣了,好嗎?"簡韻說:"我們明天要到承德去,一個同學請的。"
"承德?就是避暑山莊那兒?挺好的。去吧,注意點安全。"程一路以前的部隊曾在承德駐防過,所以那裡他不僅僅是熟悉,而且說起來,還讓他的心隱隱地疼。他第一次看見吳蘭蘭,就是在承德。吳蘭蘭隨著老首長到部隊來,手裡捧著一大捧山莊邊采的野花兒,快活得像個小兔子……可是現在,這隻兔子已經到了天堂。那承德山莊邊的野花兒,還記得她嗎?
一定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簡韻見程一路沉默著,就道:"真的,別生氣了,好吧?我以後再不喝酒了。"
"不是為這。以後多注意點就好。"程一路一瞬間感到似乎沒有什麼話再說了,就推拖道:"我還在會上,有空再打你電話吧。"
"那好,我掛了。"簡韻說著掛了。
程一路想起當年第一次簡韻到辦公室來採訪他時,遞給他的那張名片,還有後來簡韻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青青的香樟氣息,這些都曾讓他喜愛,甚至慢慢地有所迷戀……可是,這一年多,他看得出來,簡韻有些變化了。正因為她變化了,他才主動地提出來要送她到北京進修。也許他和簡韻就像兩片天空,只能在某一個時刻默契地融會,而不一定能一直地重疊。
正想著,齊鳴書記打電話來,說他正在省城。省委書記卞衛東同志,下週一將到南州視察。而今天已經是週四了,他晚上將趕回來,請一路同志讓辦公室通知一下,晚上召開一個聯席會,認真地研究一下這件事。
程一路說:"行,我來安排。"
不一會兒,胡聞就將畢天成和馬洪濤叫過來了,程一路將卞衛東書記要來南州的事,簡單地說了遍,然後讓畢天成準備下,馬上發通知,晚上就在市委會議室召開個臨時的聯席會,也請人大和政協的領導參加。
畢天成笑道:"卞書記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微妙啊,微妙!"
是有點微妙!畢天成和馬洪濤走後,程一路想:省裡馬上就要換屆了,這個時候,作為江南省的一把手,到哪個地市,應該都是有所選擇的。或許也是一個信號。對於這些地市的書記、市長,這更是一個機會,在換屆之前,心情地展示一次。而且,這展示不是給別人看,是給立即作出決定的一把手看。意義重大,奧妙無窮啊!
難怪齊鳴書記這樣著急,連晚都要召開聯席會。這可是關乎著他在江南省官場的走向和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