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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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輝沉浸在新茶的清香裡,窩兒山的黃昏,像對面的山巒一樣,沉默而恬靜。

新建的茶場就座落在山坡上,一排四間,前三間正好安裝了茶機。後一間臨時做了辦公室,晚上半夜時,又改作臨時宿舍。從上山到現在,整整五天了,杜光輝一直守在這四間房子裡。除了跟著高玉去看了兩次茶山外,他跟隨著黃大壯制茶。漸漸地,也把手藝學得差不多了。他喜歡用手捋著新鮮的茶葉,聞聞鮮葉所散發出的草香味。然後,他看著過稱,看著烘乾,看著理條,看著做好的茶葉,一匹匹的被放到特製的大竹蓆上。等再冷一會,便裝進袋裡。這期間,他和茶農們說說笑笑。頭兩天,很多人不太清楚,以為是城裡來的茶商。到這兩天,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和大家一起制茶的人,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他是從省裡來的,是縣委副書記呢。

有的人來賣鮮草,有的人來看制茶,也還有一小部分人,是專門來看杜光輝的。

這來看杜光輝的,有三種。一種是窩兒山的老百姓。他們是想看看一個縣委書記到底能幹些什麼?第二種來看的人,是全縣其它鄉鎮的,還有一些縣直單位的。杜光輝臨到窩兒山前,讓縣委辦發了一個文件,專門向全縣各地推薦窩兒山的茶葉。因此,就不斷的有人來了。不一定是衝著茶葉,更多的是衝著杜光輝。畢竟他是桐山的副書記嘛。還有一種,來的心情就比較複雜,是一些企業的。

桐山的企業本來就少,這幾年,隨著國家宏觀調控的深入,很多企業生存艱難。縣委縣政府的指導思想很明確,保礦山。有了礦山,少幾個企業也無妨。越是經濟條件差,銀行的存貸能力也差,企業的融資就難以實現。這些企業有的已經到了破產的邊緣。杜光輝本來不分管這一塊,跟這些企業也不打交道。可是,從前兩天起,來的企業越來越多了。縣裡幾家稍大一些的私營企業老總,幾乎都到了。這些人出手大方,窩兒山的茶葉,不僅僅賣上了好價錢,就是量上,也出現了供不應求。

杜光輝一開始也為此高興。新建的茶場能有如此效益,他能不歡喜?高玉卻提醒他:這不太正常。按理說,這些私營企業的老總,是沒有多大理由,專程跑到這深山裡來買茶的。他們要買的,是山外城市茶葉店裡的西湖龍井,或者黃山毛峰。窩兒山的茶,雖說內質好,但因為是第一年做,形還不是很好,送人還是不太合適的。他們不僅僅買,而且買得多,買得貴。

「這裡面,我懷疑有問題。」高玉說。

杜光輝想了想,也是,他怎麼就沒注意這點呢?他問高玉:「你說,能是什麼原因?」

高玉的眼睛裡還布著血絲,這幾天,她一直呆在山上。應該說,她比杜光輝更累。不僅僅要考慮茶葉的收購,還要不時地向茶農們宣傳機制茶的好處,給茶農們算帳,算收入帳,算產出帳。她這一算,不光是讓茶農們心裡有了數,也為下半年的茶葉種植,打下了基礎。杜光輝覺得這個女鄉長,真的不容易,也很有能力。而且,他感到他與高玉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有時,只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裡的想法。一說出來,兩個人都吃驚;乾脆就不說了,不說,兩個人更感到了其中的意味。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感覺。」高玉道。

杜光輝歎了口氣,「不管它了,管他什麼目的,只要窩兒山的茶葉賣出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這倒是。」高玉笑了下,笑聲中也有些疲憊。

茶葉也是一陣一陣的,這兩天,氣溫有些下降,茶葉生長的速度放緩了。茶場下午加工完了所有的鮮草,晚上只好停機。黃支書說:「也該停停了,都五天了,再不停,受不了。」黃大壯笑道:「我倒不希望停,不停多好。每天有鮮草,天天能賣出去。窩兒山的茶葉總算出頭了。」

高玉看著杜光輝,只是笑笑,說:「晚上大家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干呢。」

晚飯時,杜光輝特意喝了兩杯米酒,他本來是準備早早上來睡覺的。可是,天剛黃昏,想睡也睡不著,就出門來,他聞到了空氣中飄浮的茶香。他使勁地吸了一口,長長地舒了口氣。

吃飯時,縣委辦的葉主任打來電話,說要賣一些窩兒山的茶葉,作為辦公室的日常用茶。杜光輝說當然可以,葉主任說那就讓他們先留著。又說:杜書記,你辛苦了。我讓辦公室給一些企業和個別單位打了招呼,今年的窩兒山的茶是不用擔心的了。

杜光輝聽了心一沉,他總算知道了那些企業老總跑來的原因。但是,他沒有跟高玉他們說,一是怕他們聽了不高興。二是因為葉主任最後的那一句話:這些企業正在想著法子找杜書記呢。他們說杜書記在省裡有關係,能搞到項目。

這可能才是這些企業老總們最終想要的,難怪他們到了窩兒山,一個個見著杜光輝,客氣得不得了。走的時候,都丟下了一句話:回縣裡後,一定要請杜書記到我們企業檢查指導。這不?檢查了,指導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提出搞項目的要求了。真的了得啊,了得!杜光輝想到這,搖了搖頭。

到窩兒山來之前,杜光輝特地帶著凡凡到醫院去查了一下。醫生說還是精神太緊張了,加上有些營養不良,身體素質不好,因此才感到疲憊,老是沒勁。杜光輝從醫院回來後,特地賣了一堆的食品,又找黃麗好好地談了一次。找黃麗時,黃麗正在外面喝茶。杜光輝將凡凡的病說了,然後道:「我們不說別的了,就為了凡凡。也就這幾個月了,我們都盡心些。等凡凡高考完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這三個月,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孩子。」

黃麗冷著臉,「難道我沒照顧孩子?杜光輝,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也不說什麼了。這三個月,就按你說的。至於以後,以後再說。」

杜光輝的心裡總算有了個著落,晚上,杜光輝又同凡凡好好地談了一回,讓他聽媽媽的話,多增加營養,多運動。凡凡點點頭,說:「我知道。知道。」

從凡凡的屋裡出來,杜光輝的鼻子一酸,他趕緊看著窗外,一切都沉沒在喧囂的市聲中了。

窩兒山海撥太高,山深林密,手機根本就沒有信號。茶場上考慮到賣茶,專門牽了好幾公里的線,裝了部電話。杜光輝每天都要打一次電話回家,問問黃麗:凡凡的情況怎樣?頭兩天,黃麗還稍稍說一些。這兩天,黃麗一接電話就煩了,只一句話:還好。就掛了。凡凡一直沒接過電話,杜光輝打電話時,他基本上都還在學校裡。有時,杜光輝想好了趁凡凡在家打電話,可是事情一忙,就忘了。他的心裡總有一種感覺,但是,他不願意想,也不願意去揭開。

東邊天空上,月亮升起來了。在這山坡上看月亮,竟與平原上看到的月亮一樣,那麼的清潔與純淨……

山坡下走來了一個人影,近了,杜光輝才看見是高玉。

高玉說:「想家了吧?」

「是有點。」杜光輝笑道。

「你們男人哪!許多人說女人戀家,其實我看男人更戀家。男人說起來是鐵打的漢子,有時候可是比水還要柔。」高玉說著,笑了下,「當然,我都是胡說。杜書記是個例外。」

「我一點也不例外。剛才,我想起了老家的大平原,平原上也有這麼一輪明月。還想起了兒子,他最近身體一直很讓我擔心。」杜光輝說著,望了望月亮。那月更高了,也更亮了。

高玉走到跟前,說:「杜書記,真的難為你了。為了窩兒山,為了茶葉……」

「這不很好?茶葉出來了,而且也都銷完了。多好!」杜光輝說的是心裡話。

從山坡上看下去,窩兒山下的村子,像一個孩子,臥在山坡下。幾星燈火,如同孩子夢中的燈籠,不斷地閃亮著。那些人家,今夜應該都有一個好夢的。茶葉摘了,鮮草賣了,錢拿了,在往年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些天,還習慣吧?」高玉問。

「習慣。很好呢。」

「那就好。我就怕杜書記吃這百家飯不適應啊。不過,那些肉啊魚啊,可都是茶農們自發地送來的。都是過年醃的鹹貨。他們是看了你杜書記來了,才拿出來的。山裡人就是實在,誰為他做了事,他就記著誰。」

「是啊!」

「明天出去了吧?」

「明天縣上有點事。葉主任打電話過來了。」

高玉望了眼杜光輝,因為月光,杜光輝的身上蒙著一層淺淺的白色。高玉說:「杜書記,看那山上的月亮,還有那漂著月光的小徑,我們去走走?」

「好啊,月光下的山徑,也許更有詩意呢。」

杜光輝跟著高玉,從坡上往東走去。一條小徑,在月光下逶迤向前,兩旁都是不高的樹木。高玉說山裡人為了走路方便,在路兩旁種的都是些稍矮一些的樹種。這路,一邊是山,一邊是平緩的坡。沿著坡向下,便是山裡人家的房子。路旁邊有一些竹子做成的水管。這個,前兩天杜光輝已經仔細地研究過。這水管從山上的水源處直接通下來,雖然是自流,可是高低的落差,形成了一定的水壓,就跟城裡人的自來水一樣了。而且水質清冽,富含各種礦物質。黃支書就曾開玩笑地說:「為什麼山裡的女孩子水靈?就是因為喝了這天然潔淨的山泉水。杜書記在這喝了幾天,說不定也……」

黃支書說這話時,高玉也在。她掩著嘴笑,杜光輝說:「我老了,再喝也是老疙瘩了。高鄉長還差不多。」第三部 第五十四節

高玉更笑了。

此刻,月光正照著這一根根從山上直通下來的竹管,似乎聽得見管子裡山泉水的叮咚聲。高玉說:「這山裡的夜最靜。我剛到山裡工作時,住在玉樹的老鄉政府裡,是排舊房子。晚上,風一吹,屋頂上的小瓦片發出像人走動的聲音,聽著就讓人心裡發毛。有時候,從窗戶裡還可以聽見有人在夜裡唱山歌,那山歌蒼涼古樸,聽得人漸漸沉入了悠遠。當然,最可怕的,是夜裡的老鼠,還有小野獸,有的甚至跑到門邊上,不斷地用蹄子拍門。」

「那時你多大?」

「二十。剛從農校畢業。我是自己要求來這裡的。」

「後來就一直住下來了。怎麼?」

「你是問我怎麼到現在還沒成家吧?」高玉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月亮,歎口氣道:「在農校時,我曾喜歡過我的一個老師。可是,他當時已經成家了。我一直沒有對他表白過。工作後,真的是沒有碰見了。前些年,忙著工作。心想自己年齡還不大。這兩年,回頭一看,都成老姑娘了。人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就想通了,也更加隨意了。一切在緣,緣來時就有;緣不來,求也求不著。而且,人生總是有缺有圓,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我想得到的,我喜歡的,也許正是我注定得不到的。這也許就是人生的痛苦吧!」

杜光輝也抬頭看著月亮,月亮看起來很圓,其實還是有一小塊缺失的。高玉說的一席話,看起來是說她自己,其實又何嘗不是在說杜光輝?

「是啊。」杜光輝道:「對不起!人生彷彿這山路,總在月光之中,卻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什麼地方?最終又停止在什麼地方?一個人的一生,只是這樣的走,走著走著,前面可能就有人不見了。我們不得走。人生如寄,佛家說的不無道理啊。」

「杜書記這也太通達了。對人生我還是充滿熱愛的。只是有時靜下來想想,我們一開始所選擇的人生是不是對了?比如我,到玉樹,然後走上鄉長這位子,有沒有意義?值不值得?有時,我也覺得艱難:一個女人,天天和男人一樣,在官場裡行走。喝酒,開會,講話,出差露面。這是不是我高玉應該有的生活?結果是肯定的。這就是。」高玉回頭看了眼杜光輝,「不過,我感到痛苦的,其實不在於我自己,而在於人們背後的議論,一個女人應付出的代價,和那些為了工作不得不進入的潛規則。」

「這個不僅僅女人,身在官場,就是規則中的一員。官場有官場的規則,如同遊戲,性質是一樣的。什麼時候,中國的官場能像這月光一樣純淨,能像這山泉水一樣清澈,也許就好了。」

「是啊,就好了。」

兩個人沉默著,月亮漸漸地高遠了。夜氣中有了一絲絲寒意。高玉說:「回去吧。」

兩個人往回走,突然,高玉叫了一聲,往杜光輝的面前撲過來。杜光輝接住了她,自己整個身子差一點滑下了山坡。

「怎麼了?怎麼了?」杜光輝摟著高玉問。

「蛇!長蛇……」高玉急促地喊著,身子越發地向杜光輝的懷裡鑽去。

杜光輝朝前面的路上一看,月光中果真有一條長蛇,正昂著頭站在路中間。這是一條有毒的蛇,它正吐著信子,虎視著這兩個人。杜光輝看見蛇倒鎮定了,不是他不怕蛇,因為他知道蛇並不是主動進攻型的動物。他拍拍高玉的頭,說:「沒關係的。我們給它讓條路,它就會走的。」說著,拉著高玉沿著原路退了一段。

再折回來時,蛇已經走了。高玉依然拉著杜光輝的手,杜光輝感到她的手冰涼的,像個孩子的手一樣,緊緊地抓著他。

回到茶場門前的山坡,月光灑了一地。高玉放了手,說:「真不好意思,我從小就怕蛇。特別怕。」

「很多人都怕蛇。」杜光輝說。

「我下去了,你也早點休息。一個人行嗎?不行,我讓黃支書過來。」高玉問道。

「行,沒關係的。讓他也好好休息吧。」

高玉說那我走了,就沿著坡下去了。杜光輝說我送送你,夜黑。不等高玉回答,他已經跟了過去。兩個人下了坡,走了一段路,一直到黃支書的家門口。杜光輝說你進去吧,我回去了。高玉站著,突然走了過來。她走到杜光輝的面前,卻停住了。然後,朝杜光輝看了看,沒說話又回到了門邊,開門進去了。

杜光輝正愣著,黃支書出來了,說晚上睡不著,乾脆我到茶場陪杜書記睡吧。

杜光輝笑笑,說一個大活人,還怕被狼叨了不成?黃支書開玩笑道:「不是怕狼,怕的是山鬼。那都是些美麗的女人,杜書記這樣,難免……」

「盡胡說。」

黃支書哈哈一笑,到了茶場屋子裡,兩個人躺在床上。黃支書說:「高鄉長一個人也夠……唉!一個女人家,也是啊!」

杜光輝沒有說話,黃支書就轉了話頭,談到下一批茶草。現在,窩兒山茶場的茶葉銷路一好,四周鄉村的茶葉鮮草都送來了,遠的連鄰縣的也趕了過來。從今年的經營看,還是要培育基地,沒有基地,茶葉的產量上不去。鄉里已經在層層發動,以窩兒山為中心,興建蘭花香茶葉基地。

「這都得謝謝杜書記啊,沒有杜書記,就沒有項目,也就沒有錢。我們想幹也幹不了。還有高鄉長,要是沒有她,這個也……」

「現在不是講謝的時候,關鍵是下一步怎麼搞?這次項目的資金,只能搞五百畝,我看先搞起來。如果下一批項目還能爭取到,更好。如果爭取不到,我們現在就要有一個打算:滾動式發展。」

「對,我也是這麼想。還有就是實行股份制開發,鼓勵有錢的人都來投資。」

兩個人越談越興奮,月亮早已經悄悄地轉到山後去了,窩兒山的夜晚,地氣之中,正濃濃地瀰漫著蘭花的清香……

第二天一大早,杜光輝就出山了。司機到玉樹鄉政府來接他,高玉也跟了一塊,她要到縣裡參加計劃生育生育工作會議。路上,司機小姚說:「前兩天縣政府可熱鬧了。」

「怎麼回事?」杜光輝問。

「還不是老百姓上訪?不過這次不少,有好幾百。聽說是藍天木業那邊的,都是附近的村民,主要是污染。」

「污染?」小姚說著藍天木業,倒讓杜光輝想起了吉副廳長對他說過的話。吉副廳長說有不少人在告藍天木業,原因是破壞資源,濫砍濫伐。本來,杜光輝準備從省裡回來過問一下這事的,可是,忙著窩兒山的茶葉,就把這事給忘了。

小姚說:「木材加工想起來似乎沒有污染,其實污染大著。聽說是什麼……什麼化學物質污染,致癌的。」

「叫甲醛。是生產纖維板的輔劑。」高玉道。

杜光輝知道甲醛是什麼,據說確實能致癌。現在的老百姓什麼都不怕,就怕這癌。一聽說這東西致癌,他能不鬧?

回到縣委,杜光輝把小王叫過來,詳細地問了些藍天木業的情況。小王前幾天也跟杜光輝一道進了山,可是,年輕人在山裡根本呆不習慣,住了一夜就回來了。

小王說:「其實藍天藍天木業從一開始進入桐山,就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一些領導之間,也對此有不同的看法。最後,還是林書記拍板,作為招商引資的成果而肯定的。這個項目最初的引薦人,聽說是……」

「是誰?」

「聽說是李書記。不過,我不能肯定,只是聽說。」

「啊!」杜光輝想起上次李長拉著他一道,到孫林那喝酒的情形了。原來有這樣的一層關係,難怪呢?他繼而又想起藍天木業開工那天,在外圍好像就有不少的群眾。也許那就是些上訪的老百姓吧?只可惜,他當時沒有在意這點。

葉主任進來,說:「光輝書記辛苦了,聽說窩兒山的茶葉今年銷得特別好。」

「還不錯。」杜光輝笑道。

葉主任遞過來一支煙,杜光輝接了,點上火。葉主任道:「杜書記回來得正好。林書記正準備下午開個小會。」

「啊,是吧?什麼內容?」

「可能是礦山和藍天木業吧。」葉主任說:「林書記沒說,只讓我通知。」

杜光輝正要說話,聽見有人喊葉主任電話,葉主任笑笑,出去了。杜光輝看著這個縣委大管家,心裡說不出的感覺。他想起去年看過的一本暢銷書,就叫《秘書長》,寫的就是一個市委的秘書長,也就是市委大管家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這個角色,同辦公室主任是一樣的。只是葉主任多了個常委的頭銜。這讓他想起簡又然。

簡又然作為省委宣傳部的辦公室主任,人們看見的,是他一天到晚不停的忙碌。而且,他的忙碌又大都與部長們有關。對於一般的處室,簡又然又似乎要高出半截。因此,這個位置,總是十分微妙。《秘書長》書上給這個角色定位叫:對下是領導,對上是管家。杜光輝覺得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杜光輝起身倒了杯水,茶葉是他早晨剛從窩兒山帶出來的。下午林書記安排開會,這正是一個機會。他可以將窩兒山的茶葉,請各位參會的喝一點試試口味。這些領導的口味能決定一個縣的口味。有一次同學聚會時,吳廳長就說到一件事,說有一個貧困縣,經濟比較落後。縣委書記又是桿煙槍,可是,他一般抽的也就是十七、八塊錢一包的紅皖。書記抽紅皖,一般幹部就限定在這個層次上了。可是,等換了個新書記,情況就變了。這新書記來自一個經濟發達的縣,他同樣是煙槍。但是,抽的煙大不一樣了。非「中華」不抽,中華中又以軟中華為主。這一下子,把這個縣煙的消費層次抬高了。以前,這個縣煙草公司基本不進中華煙,現在要想著法子,多進煙了。請客送禮,也同樣。所以說:領導的口味,決定著一個地方的口味,就是這個道理。

吳廳長說的是煙,杜光輝現在要做的是茶。杜光輝希望這茶能讓領導們喜歡上,能成就中華煙那樣的好事。

正想著,門邊出現了一個矮胖的身影。這人在門前遲疑了一下,才問:「杜書記吧?」

「嗯。」

「啊啊,杜書記好,杜書記好!」來人迅速地走了進來,他的迅速與他的矮胖甚至有些不太相協調。他站在杜光輝的桌子前,桌子上立即有了一片陰影。

「杜書記,我是聯河化工公司的任天大。這是我的名片。」說著,杜光輝看見一雙胖胖的手,遞過了名片。

杜光輝看了眼,然後放在桌上。

任天大說:「前天,我讓我們公司的副總到窩兒去去了一趟。本來,我自己要去的。可是臨時來人了。窩兒山的茶葉真的不錯,比以前好多了。這可全靠了杜書記啊。」

杜光輝抬起頭,「這也不全是。關鍵還是那裡的茶葉內質好。」

「再好的內質,沒有杜書記搞到項目去建茶場,哪能出現在這好茶?」任天大說著,停了下,然後道:「杜書記啊,我想……」

「啊,你說吧。」

「是這樣的,我想把我們公司的情況給您簡單地匯報下。您看……」

杜光輝點點頭,任天大就開始說了,從公司最初的發展,一直說到現在。說完了,最後道:「現在,我們公司是最困難的時候,不過,我們已經找到了適合我們轉型的項目,就是資金上麻煩。所以,我想請杜書記能不能在省裡給我們找找人?」

「這個?我在省裡其實也不是很熟悉的。我看……」杜光輝為難道。

「杜書記這是……您是省裡的幹部,再不熟悉比我們也好多了。這事情只要杜書記出出面,具體的事情,我們來辦。」

「不是這個問題,關鍵是……」

「我知道杜書記為難。可是,您現在是桐山縣委的副書記,桐山的企業不找您找誰呢?是吧?杜書記。」

「這……」杜光輝心想,這個任天大,你可別看他又矮又胖,說話卻是一套一套的。而且這話說得還真在理,只好道:「是啊,是啊。這樣吧,你把項目留下,我有空看看再說。好不好?」

任天大馬上臉紅紅地笑著,把項目書放到桌上,說:「這可真要謝謝杜書記了。不僅僅是我,還有我們公司的兩百多號員工。我代他們謝謝杜書記了。」

「好啊,我先看看。」杜光輝把項目書放到抽屜裡,任天大說:「既然這樣,我也就不打擾杜書記了。」說著就往門外走,在出門時,將一張卡放到了茶几上。杜光輝馬上喊住了他,指著卡說:「拿回去。否則就連項目書一道拿走。」

任天大的臉更紅了,伸手把卡拿了回去,嘴上說:「杜書記,這……這……」

杜光輝說:「你走吧,項目留這兒,有情況我讓人通知你。」

任天大走後,杜光輝不知怎的,有點不太舒服。大概是這幾天在窩兒山太累了,他想早點回到招待所休息,琚書懷縣長卻打電話來,說聽說光輝書記從窩兒山回來了,中午我這邊正好來了人,就請光輝書記一道過來吧。

「我……」杜光輝想回了,又覺不妥,就道:「那好,到時我過去。」他看看手錶,十一點,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就關上門,趴在桌子上瞇縫了一會兒。到了十二點,才趕過去。琚書懷說:「我以為光輝書記不過來呢。來了就好!來,來,來!先坐下。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杜光輝一看,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琚書懷說:「人還沒來,稍等會兒。」然後又問窩兒山的茶葉情況,聽了杜光輝的介紹後,琚書懷笑道:「光輝書記還真的不簡單哪。不過,那個高玉也挺不錯的,啊!」說著,他的眼睛朝杜光輝有些古怪地瞟了眼。

「這還不得謝謝書懷縣長的資金?沒有資金,我杜光輝天大的本事,也幹不了。」杜光輝正說著,外面一陣人聲。琚書懷說:「來了。」就起身,這時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女人,笑著,說:「老琚啊,我可不能再喝酒了。這可不是年輕的時候哪!」

琚書懷說:「怎麼一進來就談喝酒?就像我琚書懷只知道喝酒似的。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大河礦業公司的魯總魯藝。」然後又道:「這是杜光輝杜書記,省委宣傳部的掛職幹部。」

「杜書記好。」魯藝伸出了手,杜光輝握了下。

大家坐定,酒宴就開始了。琚書懷說:「魯總對桐山十分熱愛啊。聽說魯總的愛人是桐山人?」

「是啊,祖籍。」

「難怪魯總有這份心思?這次魯總來投資搞桐山礦業開發,這是大好事啊。我先代表縣委縣政府,敬魯總一杯。」琚書懷仰起脖子喝了,魯梅看來也是個爽快人,也喝了。

杜光輝也禮節性地喝了一杯,邊喝邊聽,他總算知道這魯總來開發的桐山礦業是怎麼回事了。說白了,就是政府和企業共同規避國家政策的一種做法。近年來,國家對礦業的安全要求越來越嚴格,小礦和一些安全措施不到位的礦山,很難再得到上級的審批。以至於部分礦山,一直處於違法開採的狀況。桐山縣對此也很頭疼,礦山是桐山經濟的支柱。沒有礦,桐山就成了一張空殼。因此,讓有實力的大公司來組建龍頭礦業,就成了雙方互惠互利的雙贏行為了。魯總的大河礦業,實力強勁,更重要是的,有著良好的社會關係,特別是官場關係。這就讓琚書懷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琚書懷一個勁地勸酒,這魯總也是海量。杜光輝一直比較溫和,禮尚往來,決不挑戰。杜光輝看見,琚書懷看魯總的眼光有些直了,間或還含著些曖昧。他心裡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他也不說,只是笑笑。任何事一旦與感情有瓜葛了,那事情就好辦。而魯藝這樣的女子,剛到中年,風韻正足。那種情感,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內心裡的。正因為是內心裡的,所以更持久,更濃烈。

酒到八分,琚書懷差一點就要抱著魯藝喝酒了。魯藝也不慍,只是笑著說:「琚縣長不能再喝了,下午還都有事。」

杜光輝也道:「是啊,不能再喝了。下午一達書記還通知開會呢。」

「那好,不喝了。可是我不是為了那會。什麼會?老是開會。魯總,不喝了,不喝了。」琚書懷揮著手,將杯子中最後的一點酒乾了。

中飯後,杜光輝回到招待所,休息了一會。兩點半,他端著茶杯,進了會議室。一看,林一達書記已到了,其它幾位常委也到了,只有琚書懷沒來。又等了兩十分鐘,琚書仍然沒到。林一達問葉主任:「沒通知琚縣長嗎?」

「通知了。而且是通知他本人的。」葉主任道。

林一達不做聲了,悶著頭。其它開會的人,也都互相看看。琚書懷一般情況下是不太遲到的,今天莫非有事?杜光輝心裡清楚,但是他不能說,也就裝著不知道,抬頭看著天花板。他發現在東邊的牆角上,有兩隻蜘蛛。其中的一隻,正瞅著另一隻,伺機進攻。另一隻,也在悄悄地注視著自己的敵人,並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一場好戰就要開始了,杜光輝想。

牆上的鍾打了三下,琚書懷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了,「開會?開了吧,啊,開了吧。」接著是一陣腳步聲,然後琚書懷推開了會議室的門,一句話也沒說,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一閉,彷彿沒事人一般。

林一達顯然有些生氣,用手敲了敲桌子,道:「開會了。今後還是要強調下會議紀律。今天的會議主要研究兩件事,一是礦山的安全問題,二是藍天木業的問題。最近,省裡給我們發了幾份明傳,一再強調礦山安全。其它地方,在近一階段,也出現了多次礦山事故。我們應該對此有高度的認識,及時採取措施,防患於未然。請大家都說說。」

安全重於泰山,這是個大問題,含糊不得。常委們每個人都說了一段,杜光輝也說了,琚書懷最後說。他翻了翻眼睛,先是低低的聲音道:「桐山的礦山有問題沒有?我說的是安全問題……」突然,他提高了聲音,「有,還是沒有?我看是有的,而且很嚴重。」

林一達皺了皺眉,琚書懷繼續道:「既然有,我們怎麼辦?我想一是要查,下功夫徹底查。二是要採取措施,對那些有安全隱患的礦山,不整改就不准生產,讓他們嘗嘗不抓安全的苦頭。當然囉,我這樣說有的同志可能會反對,就這影響經濟發展。可是,出了事誰來負責?誰都負不起這個責!」

琚書懷說完,喝了口茶。這茶是杜光輝從窩兒山帶過來的,琚書懷道:「這茶好啊。茶好。哪裡的?」

葉主任說是杜書記從窩兒山帶過來的,琚書懷說了不起,這茶好。

林一達又皺了皺眉,等琚書懷說完了,才道:「礦山問題要引起我們各級的高度重視。我的意見是:立即由縣委政府組織幾個檢查組,由縣級領導帶隊,赴各礦山開展安全生產專項檢查。在檢查期間,各礦山要正常生產。而且,檢查要以不影響生產為原則。這個工作,我想就由李長書記來抓。」

林一達望了望常委們,又開始說第二個議題。「藍天木業最近上訪很多,影響了縣委和政府的日常辦公。我看這個問題不能拖著,要有穩妥的辦法來解決。」

參加會議的常委們,除了杜光輝,誰都清楚藍天木業落戶桐山的內幕,所以說到藍天木業,誰都不願意先說。會場上靜了七八分鐘,林一達道:「都不說?光輝書記說說吧,啊!」

「好,我正要說說。」杜光輝也沒推辭,就道:「前不久我到省林業廳,吉廳長就跟我說到藍天木業,他說的是對林業資源的破壞。上午我聽說有不少群眾來上訪,原因是藍天林業的甲醛,給周邊老百姓生活帶來了影響。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建議藍天木業停產。我們不能拿資源和老百姓的生命來做賭注。」

李長副書記顯然有些激動了,身子往前聳了聳,但是,隨即就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杜光輝朝林一達看了看,林一達正低著頭,杜光輝看到的,只是他的焗油焗得漆黑的頭髮。接著,他聽見李長副書記說話了,「我不同意光輝書記的意見。藍天木業是招商項目,當初來桐山時,我們就承諾過,要給予他們最優惠的政策。這裡面也包括資源和其它的問題。現在,藍天木業已經投入了大量資金,生產也正逐步走上了正軌。這個時候,因為這些老百姓反映的問題,而讓他們停產。他們的損失誰來承擔?將來還有哪一家企業願意來桐山投資?我看不會有了,不會有了。」

「李長書記,你這是拿資源和環境作賭注啊!」杜光輝道。

李長看了眼杜光輝,沒有做聲。琚書懷說:「別吵了。我早就說過,藍天木業對於桐山來說,不是個好事,而是個包袱。現在大家知道它的沉了吧。知道了,可是還能有什麼辦法?」

會議室裡頓時沒了聲音,杜光輝本來還想說幾句,但一想自己是個掛職幹部,說多了不僅無益,還會引起不必要的爭議。他看了眼李長副書記,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李長依舊昂著頭,望著林一達。林一達在本子上劃了劃,然後道:「藍天木業作為一個招商項目,對桐山經濟的發展是有作用的。我們不能因為老百姓上訪、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告狀,我們就讓這樣的一個企業停產,甚至關閉。對於桐山的每一個幹部來說,針對桐山的情況,瞭解桐山的縣情,為桐山經濟的快速發展服務,才是最最重要的。因此,對於藍天木業,我的態度是繼續生產,提高效益。」

林一達停了下,又道:「當然嘍,我也不是說藍天木業就不要整頓。整頓是必須的。這個我提議由李長副書記負責,重點整頓兩個方面。一是搞好與周邊群眾的關係,研究落實補償措施。二是要有林地培育和實施的計劃和方案,並且要盡快落實。群眾嘛,關鍵還是看著補償。補償一到位,什麼事都好說。同時,藍天木業也要在環保上做些功夫,盡力改變目前這種現狀。李書記,你看……」

「行,按照書記的意見辦。會後我就去藍天木業。」李長答道。

杜光輝把筆記本拿在手裡,本來準備走,但是,又把本子放下,問林一達:「林書記,省林業廳的吉廳長上次專門問到藍天木業的事,我也給你匯報過。我看,是不是請李長書記將這個情況,給吉廳長反饋一下?」

林一達稍稍想了想,「這個可以的,李書記,你明天直接到林業廳去當面匯報下。」

李長點點頭。會議散了。杜光輝回到辦公室,琚書懷跟了過來,一進門,就笑道:「光輝書記也是直性子人啊,哈哈。」

杜光輝知道琚書懷這話的意思,就說:「我也是把想說的說出來,至於怎麼決定,我……哈,不說了。這個藍天,我總在預感,將來還是要出事的。不過,也許都是我瞎說,當不得真。」

琚書懷遞過根煙,說:「這叫什麼會?一言堂嘛。」

杜光輝笑笑,琚書懷問杜光輝什麼時候回省城?杜光輝說明天下午準備回去一趟,主要是看看孩子。琚書懷說:「光輝書記啊,不僅僅要看看孩子,也要去看看部長啊。掛職一年,快得很哪。」

「也是,也是啊!」杜光輝答道。

《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