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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航班機在首都機場降落時,夜空裡已經有了星星,機場上不同顏色的燈光交織在一起。
溫樸拎著朱桃桃遺留下來的醬紅色旅行背包,隨著人流走下舷梯。他抬頭望著星空,目光有些癡呆。後來一束強勁的車燈光劃過他憔悴的臉,他的身子顫慄了一下,癡呆的目光散落到了地上。
朱團團本應跟溫樸一起回來,但這一班的飛機票當時只有一張,朱團團就讓溫樸先回北京,她坐一下班的飛機。
溫樸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等候出發的機場大巴。
沒有行李可取,溫樸徑直走出來。
接他的小賀見了領導,緊幾步趕過來,卻是不知說什麼好,臉上只得掛出惶惶與悲苦交織的表情,後來發現了溫樸手裡提著沉甸甸的旅行背包,就伸出手說,給我吧溫局長。
溫樸的響應動作有點遲鈍,這時他的目光只顧在小賀身上摸摸索索了,後來他才意識到,小賀身上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小賀今天穿了一身嶄新的黑色西裝。在他的記憶裡,這個跟他時間不算長的小賀,似乎從來沒有穿過黑色西裝,過去小賀穿過的西裝差不多都淺顏色的。
小賀今天在著裝上花的致哀心思,讓溫樸冰涼的心裡,感受到了暖融融的人情味,眼底禁不住一酸,跟著眼前的東西就有些朦朧了。
溫樸說,不沉,我自己來吧。
朱桃桃的骨灰盒,就裝在朱桃桃生前使用的這個醬紅色的旅行背包裡。
上車後,小賀小輕聲道,溫局長……
溫樸強打精神說,不回東昇了。
接下來要去哪裡,小賀就一清二楚了,於是不再饒舌,把車子發動起來。
車子駛出機場,拐上機場高速路。
溫樸靠在座背上,閉著眼睛。
一路無話。小賀把溫樸送到家門口。
小賀說,溫局長,我今晚住部招待所。
溫樸看了一眼手裡的旅行背包,想想說,算了,你回東昇休息吧。
小賀吞吐道,那明天……
溫樸說,明天我可能回不去,你等我電話吧。
小賀讓溫樸多保重,然後開車走了。
打開家門,剛往裡邁了一步,溫樸突然有一種荒涼的感覺,黑暗中撲面而來的氣味裡像是隱含著什麼危險,讓他渾身一哆嗦,之後在某一瞬間裡,他甚至都懷疑這個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溫樸身子一軟,就靠到了門框上,緊倒了幾口粗氣,伸手在牆上摸到開關,把燈打開。他側過鬆垮的身子,輕輕將門帶上。他咬著嘴唇,低頭瞅著手裡的旅行背包,似乎在想今夜把它放在哪兒合適。
溫樸沒有像往常那樣換拖鞋進屋,而是拎著旅行背包就進了客廳,把旅行背包放到了茶几上,站在一旁,愣怔地看著,嘴角蠕動了幾下,大概是想對茶几上的旅行背包說些什麼,但到了也沒說出什麼來。
溫樸坐進沙發,等把氣喘均勻了,掏出手機,給袁坤發了一條短信息,告訴他自己平安抵京。
登機前,袁坤給他打過電話,囑咐他到京後,務必給他發一條短信息。
袁坤是溫樸身邊除了朱團團以外,第一個知道朱桃桃遇難的人,溫樸在離開東昇前跟他通過電話。
袁坤沒回短信息,直接通話。
袁坤說,我明天上午到京。
溫樸沒有阻攔,但也不知說什麼,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袁坤歎口氣,聲調低沉地說,盡量睡點覺吧老弟,有話明天再說。
溫樸眼前一迷濛,那會兒在小賀面前憋回去的淚水,現在終於漫出了眼眶。
昏昏沉沉一夜下來,溫樸把覺睡得一塌糊塗,斷斷續續的睡眠裡,插著一段段讓人毛骨悚然的噩夢,有一回他在迷迷糊糊中,給朱桃桃一把揪醒了,他好像喊叫了一聲,等坐起來後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天空放亮了,溫樸黑著眼圈,揉著腫脹眼睛,渾身酸疼地去了衛生間,放了滿滿一浴盆熱水,進去泡著。他現在不能閉眼睛,一閉上眼睛,朱桃桃的破頭和那具無名屍體上的爛臉就在他眼前浮現。
溫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蓮花噴頭,恍惚中就看見了自己與朱桃桃的激情裸體,咚咚咚——肉體衝撞馬賽克牆面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他忽一下坐了起來,撩得浴盆裡的熱水,嘩嘩啦啦地流淌出來。
水溫退下去了,仍不願離開浴盆的溫樸,用腳把開關旋轉到熱水一邊,然後這隻腳往上一頂,就把開關頂開了,熱水嘩一下衝出來。溫樸抽出兩條腿,架到了浴盆邊沿上。進來的熱水,摻和著低溫水,浴盆裡的熱度漸漸上去了,後來浴盆滿了,水順著浴盆的邊沿流了出去,地上響著水流的聲音。當感覺到水溫不能再往上升高的時候,溫樸就又用腳把開關壓下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迷迷登登的溫樸,給手機鈴聲吵激靈了。
手機在客廳裡的電視櫃上,溫樸從浴盆裡出來,用浴巾簡單擦了擦身子,披著浴衣來到客廳。
是我,袁坤。袁坤說,在家嗎?
溫樸說,啊,袁局長。
袁坤說,飛機晚點,估計得中午後能到北京,你在家等我。
溫樸說,好的袁局長,注意安全。
袁坤道,不多說了,你安心等我吧,飛機落地後我再跟你聯繫。
掛斷袁坤的電話,溫樸突然意識到應該給朱團團打個電話,而且這個電話應該說是打遲了,這個電話昨天夜裡就該打。
朱團團的手機響了很久才給她接聽。
到京了嗎?溫樸問。
朱團團說,不到京還能去哪裡?
溫樸又問,睡覺了嗎?
朱團團說,你說呢姐夫?我剛剛沖了一個澡。
溫樸道,噢——
朱團團有氣無力地說,剛才洗這兩隻手,就洗了無數遍,香皂、洗手液、洗滌靈、消毒液什麼的都用上了,搓得兩隻手通紅通紅,可還是覺得手上有股子怪味,都不敢拿吃的。唉,一回想我當時拿髮夾……我現在渾身的皮都發緊,直想嘔吐。你怎麼樣?
溫樸嗓子眼一緊,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閒著的左手,眼前卻是晃出了朱團團拿髮夾連接朱桃桃頭皮的場面,本來就發灰的臉色這時就更加發灰了,與此同時身上也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裡的某種瞬間感覺,比他以往見了螞蟻還要刺麻,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朱團團也沉默了,過了許久才再次開口說,姐夫,從某種角度上說,你應該感謝那個無名小伙子,因為姐這次自駕車旅遊,要是帶上你的話,我怕是連姐帶姐夫都沒了。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有定數。
溫樸說,我沒事團團,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朱團團道,姐夫,我這人心裡憋不住話,這你是知道的。
溫樸說,那有什麼話,那你就說吧團團。
朱團團說,姐夫,今後你再找什麼樣的女人,這我無權過問,反正我是不可能取代我姐姐,而你也不需要我接替我姐姐,你我沒有婚姻緣,倒是有不少姐夫與小姨子的氣場對接點,所以說,不管你以後找什麼樣的女人,那個女人都不能剝奪我繼續做你親小姨子的權力,否則的話,我就折騰給你的新女人看,順便也折騰給你瞧。
溫樸口氣蒼涼地說,說什麼吶你,有你這個小姨子,我這輩子就夠了,我不想再有小姨子了。
朱團團哼了一聲說,行了,局級姐夫,你們男人的願望與承諾,一旦上了女人的床,就不再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給你們更改更改,那還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姐夫你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吧,免得今後萬一碰到好女人,你會為今天說過的話扇自己嘴巴子。
溫樸道,你還有精神頭胡說八道,看來你還是沒累著。
朱團團說,好好好,那就不胡說八道,說點正經的,就是不管我姐姐活著的時候哪不好,哪對不起你,甚至是背叛了你,你今後不論在哪裡,跟誰,都不能說我姐姐壞話,否則讓我知道了,我跟你急眼。
溫樸說,看來你姐姐,沒白疼你,團團。
朱團團道,她在不在世,永遠都是我親姐姐,這個不需要掛在嘴邊上。而你這個大男人在一些事上,就該拿得起放得下。
溫樸這時就意識到,面對朱桃桃的死亡,以及因她死亡而製造出來的謎團,自己應該像朱團團這樣想得開,朱團團曾在往骨灰盒裡裝姐姐的骨灰時說,人死如燈滅,燒柴終成灰,活著什麼都可以說,死了就什麼也別講。
朱團團的聲音又傳過來,順便再跟姐夫你扯點用不著的,權當義務幫你瞭解一下我們女人。我們女人的虛榮面子,需要金錢美言來支撐,而我們女人寂寞的心,確是需要情感來填補。從交易渠道走進我們女人是捷徑,從情感世界走進我們女人是長途跋涉,軟骨病的男人只有嘴上的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