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夏聞天帶著市委秘書長朱文錦、常務副市長林大可、市經委主任馮保春一起去了東州汽車製造集團下屬的歐華汽車製造廠。先下車間,後聽匯報,本來夏聞天是應東州汽車製造集團新任董事長紀東翔之邀,搞一次書記現場辦公會,卻帶著一大堆問題回到了市委辦公室。
這次視察對夏聞天的觸動很大,他連中午飯都沒吃,坐在辦公室內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地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幾年整個東汽集團下屬十幾家企業從拖拉機、農機上面賺的錢,幾乎都扔進了歐華汽車製造廠,從日本豐田公司引進的輕型客車技術,具有批量生產國際先進水平輕型客車的能力,應該說歐華汽車製造廠很像個現代化工廠的樣子,而眼下的歐華牌輕型客車生產卻陷入困境。
這讓夏聞天百思不得其解,他開始懷疑自己提出的技術創新的路子是否正確,不知不覺中兩包煙都抽沒了,夕陽的餘暉也透過玻璃窗斜射在夏聞天凝重的臉上。
這時,夏聞天的秘書龍小波輕輕地推開了門。「夏書記,宴請深圳客人的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小波,你跟永年同志的秘書溝通一下,請永年同志代我宴請,然後給東州汽車製造集團的老董事長潘政召同志家裡打個電話,就說我要去潘老家拜訪。」龍小波答應著輕輕地關上門,夏聞天隨手又點上了一支煙。
潘政召是老汽車了,可以說在汽車行業裡幹了一輩子,曾經幹過會計、科長、車間主任、副廠長、廠長、市機械局局長、東州汽車製造集團董事長兼總裁,即使退休兩年了,可是心裡還惦記著東州的汽車發展,上個星期還給夏聞天寫了一封信,深刻闡述了自己對歐華汽車的那份心酸與牽掛。看著這位在計劃經濟時代工作過近二十年的老企業家,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奮鬥拚搏而敗下陣來後奮筆疾書給自己的信,夏聞天百感交集。
潘政召在信中,強烈呼籲對東州汽車製造集團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明晰產權、搞股份制,只有制度創新與技術創新齊頭並進,東州汽車工業才有希望。
夏聞天讀了潘政召的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大有不吐不快之感。今天上午,他視察了歐華汽車製造廠後,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他這才決定推掉宴請,親自登門拜訪潘政召。
東汽集團前任董事長兼總裁潘政召的家位於城南藥王廟後邊,那是一座日偽時期蓋的日式小洋樓。這一帶有幾十座這樣的建築,住的都是廳局級老幹部。每座小樓都有一個小院,這些小洋樓由於年頭太久了,因此無論樣式還是設施,都可以說是既老舊也很過時了,然而卻掩映在參天大樹之中,環境十分幽靜。
潘政召就喜歡這份幽靜,當東州市機械局局長時就住在這裡,十幾年了一直不肯搬走。如今市機械局早就撤銷了,變成了市經委下屬的裝備製造業發展辦公室和汽車產業發展辦公室。
夏聞天的奧迪轎車停在小院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了,夏聞天當副省長時就主抓全省工業,當時潘政召還任東汽集團董事長,那時兩個人就很熟。
潘政召接到龍小波的電話後,心情非常激動,他萬萬沒有想到市委書記夏聞天接到他的信後會親自登門拜訪,他連忙讓老伴準備酒菜,他要與夏書記痛飲幾杯。
最近家鄉的侄子進城看潘政召,給他帶了一箱蠍神酒,他喝了以後覺得神清氣爽,原來血壓高,喝了這種酒以後,血壓竟然也降了下來。潘政召知道夏聞天的血壓也有點高,正好藉機送他兩瓶蠍神酒。其實侄子進城名義上是看他,實際上是想讓他幫著推銷蠍神酒。殊不知人走茶涼,潘政召自從從東汽集團董事長的位置退下來以後,原來前呼後擁的人一下子都散了,心裡失落了很久。
但是,潘政召是個閒不住的人,他決定寫一本書,名字就叫《東州汽車五十年》,之所以給夏聞天寫信,就是因為這本書寫到心酸處百感交集,才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情懷,本著為東州汽車振興負責的態度奮筆疾書,給夏聞天寫了那封信。
酒菜備好後,潘政召一直站在小院門前等,一直等了半個多小時,夏聞天的奧迪車才到。夏聞天剛下車,潘政召便感動地迎上去。「夏書記,一大早我這院子裡的梧桐樹上就有喜鵲叫,原來是有貴客登門啊!」
夏聞天趕緊走幾步握住潘政召的手說:「潘老,我看了你的『條陳』就坐不住了,就想找你聊聊啊!」
潘政召一邊拉著夏聞天的手一邊往院子裡走。「夏書記,我潘政召幹了一輩子汽車,最後卻交了一份不及格的卷子,我的心不甘啊!」
「潘老,看了你的信,我想起了曹操的《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呀!」夏聞天說罷,兩個人哈哈大笑。
兩個人走進小洋樓,潘政召的老伴剛做完最後一道菜,正準備往桌上上菜,就聽見潘政召喊:「老伴,夏書記來了!」
潘政召的老伴端著盤子就迎上來了,夏聞天與潘政召的老伴寒暄後低頭一看驚道:「老嫂子,這道菜是為我準備的?我怎麼看像是一盤蠍子呀?!」
「夏書記,你沒看錯,這道菜就是炸蠍子!是專門為你炸的!」潘政召的老伴笑呵呵地說。
「潘老,這東西張牙舞爪的能吃嗎?」夏聞天面露窘色地問。
「夏書記,放心吧,蠍子全身都是寶,吃了你就知道了。老伴,趕緊把蠍神酒拿來,讓夏書記嘗嘗。」
潘政召說著便拉著夏聞天的手走進了飯廳,夏聞天一看蠻豐盛的一桌子菜,就是望著潘政召老伴剛剛放在桌子上的炸蠍子有點不自在。
坐在飯桌前,潘政召接過老伴遞過來的蠍神酒給夏聞天滿上,又給自己滿上,然後,端起酒杯說:「夏書記,《孫子兵法》中有一句話:知變則勝,守常則敗。就像這蠍神酒,原本就是普通的高度純米酒,但是加入蠍子,配上枸杞子、丹參等名貴中藥,這麼一加工便成了寶貝,不僅強壯機能、排毒養顏、延緩衰老,還對中風癱瘓、腦血栓、三高症、肩周炎、風濕病等等有顯效,由此,我想到東州汽車要想真正騰飛,關鍵還要在一個『變』字上下功夫啊!來,咱們先乾了這一杯!」
「潘老,說得好,正所謂不破不立呀,干!」
夏聞天說罷先仰脖子干了,潘政召也欣慰地一飲而盡!
「夏書記,我反思在東汽集團走的路,始終是在進進退退、收收放放的圈子裡迂迴,這都是我當時的思想太保守造成的,既想越雷池,又怕觸礁,只好腳踏西瓜皮,溜到哪裡算哪裡,以至於東汽集團的問題越積越多,越拖越大。」潘政召自我批評地內省道。
「潘老,我也反思了體制問題,我覺得政企不分的問題一直沒有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不解決,制度創新就是一句空話。」夏聞天頗有感慨地說。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定是勇士。蜘蛛也會有人吃的,只是覺得味道不好,才沒有吃下去。由此看來,第一個吃蠍子的人,也應該是勇士。夏書記,第一個吃蠍子的人是勇士,第一個吃炸蠍子的人,也是要拿出點勇氣來的。你先嘗嘗我老伴的炸蠍子。」
潘政召說完,夏聞天就盯著放在菜中間的那盤炸蠍子,似乎頭髮根都豎起來了,只見炸過的蠍子,個個呈淺黃色而透著褐黑色,它們張著鉗螯、翹著尾鉤,栩栩如生,似欲拚搏的姿態,不禁令夏聞天凜然產生怵惕之感。
正當夏聞天猶豫之際,炸蠍子卻散發出誘鼻開竅的香味,陣陣襲來,不由得勾起夏聞天饞涎欲滴的食慾,這食慾又不斷誘發他產生躍躍欲試之感,心想,橫豎它不會吃我,而我是要吃它的。最後,夏聞天心一橫,下箸夾住一隻,放入口中,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咀嚼,只覺得齒舌生香,酥脆滿口,終於啞然失笑說:「讓潘老見笑了!」說完又舉箸夾了一隻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怎麼樣?夏書記,吃蠍子能使人增勇氣、長膽識、強意志,我侄子說,『抖抖膽子吃蠍子』,這話卻是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潘政召意味深長地說。
「潘老,這麼說這蠍神酒和蠍子都是你侄子送來的?」夏聞天一邊嚼著炸蠍子一邊饒有興趣地問。
「可不是嘛!這兩年,萬壽縣出了一個致富能人,叫邱興本,聽說是市駐京辦主任丁能通的姐夫,採取『公司加農戶的方式』帶領大家養蠍子,我侄子潘富貴就跟著邱興本干,還真掙了點錢。」潘政召喜滋滋地說。
「潘老,『公司加農戶』這本身就是創新啊,我提出東州汽車要走技術創新加制度創新的路子,東明同志不同意,他提出產業與金融結合,你同意誰的觀點?」夏聞天頗具傾向性地問。
「夏書記,你們的觀點都難免有阿喀琉斯之踵。」潘政召夾了一隻蠍子一邊嚼一邊說。
「什麼意思?」夏聞天不解地問。
「阿喀琉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英雄,他是海神忒提斯的兒子。當他還是嬰兒時,忒提斯把他放到冥河的水裡去浸泡過,這使他的全身都不能受到傷害,只有忒提斯的手抓著的腳踵是個例外,在特洛伊戰爭中,阿喀琉斯正是被特洛伊王子帕裡斯的暗箭射中腳踵而死。『阿喀琉斯之踵』代表某個人最致命的弱點。」潘政召解釋說。
「潘老,那怎麼才能克服『阿喀琉斯之踵』呢?」夏聞天惆悵地問。
「把你和吳市長的觀點融合在一起,夏書記,光埋頭苦幹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是睜眼看世界的時代,經濟全球化逼著我們走向世界,我在位時多次到國外大企業考察,人家那些大汽車公司都不是靠自身積累起來的,而是在某一年突然膨脹,一問才知道是搞股份制經濟的結果,如豐田企業最初只有兩百萬日元。那時我時常想,股份既然在國外很普遍,為什麼就不能引入到我們的企業中呢?為了弄明白股份制,我五次考察華爾街,回來後我就給市政府打報告,提出東汽集團必須實行股份制改造,可是當時的市長也就是現在的趙長征省長太保守,不敢越雷池一步,結果別的省市汽車公司先走了一步,股票發行工作都做到中南海去了。我的建議是東汽集團必須走股份制之路,必須上市,能到美國上市才好呢,美國的資金是最充裕的,幹嗎不去圈他們的錢回來供我們的企業使用呢?這對國家、對企業都是有好處的呀!」潘政召侃侃而談。
按理說,論經濟學方面的理論,在清江省官場上能與夏聞天這個經濟學博士比肩的很少,夏聞天自比自己是東州政界的唯一「士大夫」,他為東州的民生與經濟發展殫精竭慮,顯然是因為有一顆發自肺腑的關懷平民的心。然而他的旨趣和境界卻是知識分子式的、士大夫式的。因此,他最痛恨官場上的「虛驕之氣」,尤其反感「東州某某中國第一」之類的飄飄然。所以他非常喜歡今天與潘政召的談話,那麼坦誠、那麼實在,就像這蠍神酒一樣提神。
「潘老,到美國上市談何容易呀!制度上根本沒有準備,人才準備、知識準備也談不上,再者說光剝離不良資產、彌補稅收漏洞的負擔就是一個大問題。」夏聞天一籌莫展地說。
「夏書記,眼下最重要的是大膽引進非公有制經濟,調整產業結構,實現投資主體的多元化,只要技術上解決汽車發動機的問題,制度上解決體制發動機的問題,東州汽車騰飛指日可待!」潘政召充滿信心地說。
夏聞天望著滿頭白髮的潘政召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潘老,能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搞汽車嗎?」
「夏書記,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男孩子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他就是為了愛,這種愛是什麼他也不一定知道,說不清楚,但是就是要愛到底,愛到死為止。有人說搞汽車是瘋子搞的行業,我這輩子對汽車是濕手沾面,甩都甩不掉了!」潘政召風趣地說。
夏聞天哈哈大笑。「潘老,衝你對汽車的這份熱愛,你也得出山發揮餘熱,從今天起,市委正式聘請你為經濟顧問,回頭我就讓市委辦公廳把聘書給你送過來,你可以隨時見我!」
潘政召聽了夏聞天的話有些激動,他又給夏聞天斟了一杯蠍神酒。「夏書記,今天這頓酒是我這輩子喝的最痛快的一次,來,我再敬你一杯!」
兩個人舉起杯,清脆地一碰,然後都一飲而盡。
離開潘政召家的小院時,已經是月上中天,夏聞天感覺空氣格外的清爽,他坐在奧迪車內回味著炸蠍子的味道,感覺就像被蠍子蜇了一樣精神為之一振。他深深體味出潘政召良苦的用心。
一位將畢生精力都傾注到汽車事業上的老企業家唯一遺憾的是沒敢越過雷池,「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夏聞天,他認真地思索著:個人如果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是個平庸之人;企業不敢越雷池一步,結果就像東汽集團一樣,積重難返;社會如果不敢越雷池一步,就不會有今天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國家如果不敢越雷池一步,怎麼可能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改革就是要敢於越過雷池,不是一步、兩步,而是大踏步地越過,要永遠面對歷史、面對現實、面對未來提出的新問題,當然這樣做有可能粉身碎骨,但是不如此無以做出對得起時間、對得起歷史、對得起人民的政績。改革就是要有絕壁而立、逆水行舟的勇氣。集勇者大無畏的氣概、仁者悲天憫人的情懷、智者洞穿歷史黑暗的眼光於一身,越過雷池一步才能俯仰天地,無愧鄉梓呀!
想到這兒,夏聞天的心緒忐忑起來,一種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責任感脹滿胸臆間,鬱積著,瀰漫著,縷縷地、縷縷地拂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