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黃一平擔任海北縣委書記的任命,終於公示了。事情比預想的來得順利,中途卻又出現了一點預想不到的波折。
此時,省裡人事格局已基本確定:龔書記晉陞進京,關省長接任N省省委書記,梁副書記接任N省省長,卜國傑任西部某省省長。
這之前,陽城市黨代會剛剛勝利召開,廖志國毫無懸念地當選市委書記,常委領導班子做了一些微調:
原市委副書記苗長林,本來正在重回省城與留任陽城副書記間徘徊。沒想到,全省地級市黨代會召開前一個多月,北邊臨海市長因為牽扯到京城一樁經濟大案,突然被中紀委直接「雙規」,很快就轉為刑拘、逮捕了。當時,省裡班子還沒調整,廖志國獲悉情況親赴省城,找到梁副書記、卜副省長極力為苗長林陳情。經過如此這般一番遊說與運作,終於使苗長林頂了上去。臨海市雖說是個貧困地區,人口與經濟總量無法與陽城相比,可市長畢竟也是主政一方的諸侯,苗長林總算如願以償了。
苗長林空出的市委副書記,由紀委書記何長來兼任。
賈大雄不再擔任組織部長,到人大擔任了黨組副書記、常務副主任,主持人大日常工作。廖志國以市委書記兼任人大主任、黨組書記,一般不過問那邊的瑣碎事務,而原來主持工作的張大龍退了二線。當然,按照賈大雄的年齡,再在原來的位置上干兩三年也行,但廖志國打心眼裡不喜歡他,其中緣由除了性格上的差異,還有就是廖志國考慮在當年的「三劍客」裡,賈大雄骨頭最軟,屬於那種風吹兩邊倒的角色。廖志國最瞧不上這種風格的人,因此將他請出了常委會。表面上看,如此安排也不違背幹部任用原則。
於樹奎出人意料地接替了賈大雄,升任市委常委、組織部長。這裡面,當然有卜國傑幫助講話的結果,主要卻是廖志國的意志。廖志國作此安排,主要出於這樣幾個考慮:一來,當年在「三劍客」中,於樹奎雖然衝在最前邊,跳得最厲害,後來因為出租車事件被查,態度、立場卻也轉變得最快,在廖志國面前軟話說得最到位。如此直爽性格、坦蕩作風,恰與廖志國個性頗為相像,故而深得其讚賞。二來,自從出租車事件暴露之後,於樹奎主動向廖志國承認錯誤,卻沒有絲毫委過於他人的意思,更不曾出賣卜國傑、苗長林等背後靠山。放眼當今官場,這樣的豪俠仗義、忠誠不二之舉已然罕見,更令廖志國深為感佩。加之,此次黨代會前調整人事,於樹奎主動向廖志國提出離開海北,理由是他在那裡任職時間太長,無論他自己還是海北民眾皆有強烈的審美疲勞,不利於事業發展。本來,按照卜國傑的承諾,於樹奎完全可以在省裡覓個副廳位置,可他主動提出不想離開陽城,表示仍願在廖志國麾下賣力效命,只求平移到市裡安排個閒職。同時,於樹奎還主動向廖志國建議,由黃一平接替海北縣委書記職務,此意又與廖志國高度吻合。
綜上種種因素,廖志國經過仔細斟酌,又徵求了黃一平的意見,最終決定用於樹奎替換賈大雄,理由簡單且直接:「像於樹奎這種個性、品行的人,在敵對陣營裡衝鋒陷陣、不管不顧,可一旦調轉了方向為我所用,那也一定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像賈大雄那樣的角色,首鼠兩端、瞻前顧後。」
曾經有人建議廖志國,將政法委書記朱玉這樣的老常委拿掉,換些新人上來。可廖志國權衡再三,自忖陽城不過仕途上的一個驛站,只要不損害自身利益,何必惹太多人不快呢?按照廖志國一向的原則,利人利己乃上策,損人利己是中策,損人而不利己則是下策。於是,他授意趙瑞星同省裡聯繫了一下,發覺陽城常委平均年齡低於全省均值,而且,宣傳部長馬艷麗、紀委書記何長來以及常務副市長、軍分區政委等幾個常委,都是剛調來陽城一兩年的新人。更主要的是,現在普遍實行領導幹部異地任職,空出一個常委名額,大多是從省級機關下來或是別的地區調來,那些人絕不會將人情賬算在你廖某人身上。
市委班子調整到位,於樹奎接任組織部長後,廖志國決定馬上拿掉趙瑞星,而且態度非常堅決,頗讓黃一平吃驚。
「趙瑞星雖然任職時間不長,在幾個大的事情上出力也不小,可是這種人就像一把雙刃劍,刺向敵人的時候也容易傷及自己。也有些像野生的長江河豚魚,美味卻有毒。過去,因為有『三劍客』作祟,需要他發揮制約與殺傷作用。現在形勢穩定了,還是將他送遠一點為好,免得日後尾大不掉、遺患無窮。再說,重用了這種人,影響也不好。」廖志國說。
「可是,像他這種職級、資歷,安排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合適呢?」黃一平顧慮,萬一對趙瑞星安排不到位了,產生不滿甚至對立情緒,或許破壞力更大,同時也讓他夾在中間難做人。畢竟,當初為了廖志國的利益,他與趙曾經聯手做過很多事,趙瑞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根據他的情況,在幾套班子裡安排一個副秘書長,原本也就不錯了。可我考慮這次送佛到西天,一步到位,讓他做政協副主席。這樣做的巨的,一是讓大家看看,全心全意幫我廖某做事的人結局不差。二是給足趙瑞星甜頭,也免得他以後多嘴多舌。」廖志國主意已定。
「啊!」黃一平瞪大眼睛,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須知,一個組織部副部長,居然當了政協副主席,不要說在陽城歷史上絕無僅有,就是在全省乃至全國恐怕都少見。不知情者一定以為陽城市委用人不拘一格,或者這個副部長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才,其中內幕只有黃一平這樣的知情者才清楚。不過,黃一平還是對廖志國的深謀遠慮表示由衷歎服:「您這個安排高瞻遠矚,可謂兩全齊美!」
關於黃一平的去向,其實早在市黨代會前就定下來了。
「你哩,就到海北接於樹奎的班。唔?」廖志國正式徵求黃一平意見。
「我服從廖書記您的決定,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只是,我從來沒有做過單位主官,基層實踐也少,還是感覺底氣不足。再說,真讓我離開您身邊了,心理上一時也難適應。」黃一平心中歡喜的同時,不免有些傷感與失落。畢竟在廖志國身邊工作五年多了,現在突然說到離開的話題,還是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嘛!趁著我在陽城這兩年,你也趕緊到下邊鍛煉一下,積累些資本,萬一哪天我離開了,說不定還能幫你再向上走一步。這個事,就這樣說定了。唔!」廖志國神情也不免有點落寞,語氣卻非常堅決。
黃一平擬任海北縣委書記職務,在陽城官場還是有些出人意料。很多人都沒有想到,像黃一平這樣的秘書,從大學課堂,到中學講台,再到機關,幾乎沒有什麼基層管理經驗,居然一舉坐上縣委書記的位置,委實有點一步登天的意思。
平心而論,縣(市)、區委書記說起來是個苦差事、難活計,其實那只是相對於高層次的機關幹部而言,而且比較的只是辛苦、操勞程度。事實上,就權力的大小與覆蓋面來說,就是省裡的廳長、國家部委的局長,都未必堪與縣委書記手上的權力相匹敵,更別說普通機關的處級官員了。不論多小規模的縣(市),也不管其貧窮、偏僻到何等程度,卻幾可等同於一個獨立王國,不僅各類機構一應俱全,而且權力運作空間很大,受到外界的干擾、制約又小,縣委書記的自主、自由度堪比小國君王。況且,就崗位的重要性與發展前景而論,縣委書記也絕非同級其他位置能比。如果一位官員沒有在縣委書記職務上歷練過,通常鮮有晉陞到地市、省部乃至更高層級的可能。因此,很多人都視此台階為官途的一個必備基石。當然啦,縣委書記崗位對官員能力、水平的鍛煉也毋庸置疑。別人不談,就說廖志國本人,正是因為在縣長、縣委書記任上蹲了不少年,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與政績,這才有了平步青雲的今天,也才敢於在陽江、陽城兩地搞出如許大的手筆。其間,就是遇到再大的矛盾也能舉重若輕。相比較而言,馮開嶺就是因為缺少這個經歷,上升得總是有點磕磕絆絆,遇事處置起來也難免優柔寡斷。
縣委書記一職既然如此重要,自然就會被很多人緊盯、惦記。像陽城這種地級市,別看處級機構上百,處級官員上千,真正的縣(市)、區委書記卻只有十個,而且於樹奎們霸在上邊一呆就是十年八年。許多已經在正處位置上坐過多年的幹部,包括市委、市府的副秘書長,紀委、組織、宣傳、政法等重要部委的副職,以及若干辦、局的正職,早已腳踮得生疼、脖子伸得酸痛,內心裡無不希望過一把縣委書記癮。故而,於樹奎離開海北的消息一出來,馬上就引起了陽城官場的極大關注,許多人的巨光齊刷刷盯緊了空出來的這個書記職位,其中有人甚至已經著手行動了。
廖志國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怠慢,馬上指令還沒到政協上任的趙瑞星:「趕緊運作,讓黃一平快點進入程序,讓那些人早早斷了海北縣委書記的念頭。」
趙瑞星剛剛榮升市領導,正當勁頭十足,操作這種事自是盡心盡力。他以前所未有的最快動作,馬上按照廖志國的意圖,走了應走的民主推薦、測評程序,也搞了假模假式的各種投票,還拉了幾個候選人作為陪襯參與考察。等到黃一平的名字塵埃落定,陽城官場諸公總算認清形勢——原來這個位置早已姓黃,別人誰也不必記掛!於是,那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者紛紛識趣而歸退。
當然,通過此事也又一次證明,在經歷過種種風浪之後,廖志國此際在陽城的根基已然堅如磐石,他想讓自己的秘書做個縣委書記,誰又能拂逆其意呢?
57
黃一平的任職,在省委組織部出現了波折。
省委組織部在審核黃一平簡歷時,發現其缺少必要的基層工作經歷,因此而對其任職資格提出了質疑。
如此,倒是出乎黃一平意料,也超出了廖志國的權力範圍。
按照現行幹部管理體制,縣委書記雖然只是正處職,同地級市機關、部門的同級官員卻有些區別。上邊剛剛說過,縣委書記作為一縣之最高首領,治下人口少說十萬八萬,多則百萬以上,工農商學兵樣樣皆備,農林牧副漁行行俱全,怎麼說也是名正言順的一方諸侯。況且,在當前一元化領導體制下,地方權力基本集中於黨委之手,而黨委之權又往往聚焦於書記一人。像書記這樣的官員,不僅肩負的責任重大,而且其個人素質對一個地區的影響也不容小視。因此,對這部分官員的任免、管理,大多實行省、市共管體制。在有些省份,縣裡黨政正職官員,主要由市委主管、省委組織部門協管,即日常管理與考核基本在市委,任免則需要在省裡報批、備案;有些省份更進一步,實行省、市共管,即幹部的任免、考核由市委與省委組織部門共同負責,聯合操作;還有些省份則又進一步,除了日常管理由市委與省委組織部共管之外,任免事項還需要經過省委常委會討論決定,實際決定權完全歸省。此舉,也更為彰顯出一縣黨政大員的重要。
N省的情況,基本上是第一種情形,即縣委書記的任免主要由市委負責,省委組織部履行審批、備案程序即可。一般情況下,這種程序只是走個過場,很少有遭遇否決的情形。
黃一平的任職,在陽城市一路綠燈,報到省委組織部後,卻遲遲不見下文。本來,黃一平認為,省委組織部主管市縣幹部的年副部長,是馮開嶺的老朋友,對自己的情況也很熟悉,即便不會主動過問、關心,至少也不可能阻攔吧。因此,他壓根兒沒將省裡這一關放在心上。當然啦,黃一平之所以沒有主動聯繫年副部長,心裡還有一個顧忌:當初,馮開嶺競爭陽城市長遭到對手舉報,差點牽連了年副部長。自己作為秘書雖然最後做了替罪羊,可畢竟很多事情是主辦與經手人,總感到出了問題難辭其咎,有些無顏面對年副部長。事實上,自從回到市府擔任廖志國秘書,他也就再也沒見過年副部長,更加不談相互聯繫了。
省委組織部的信息很快反饋到陽城:在討論黃一平任職事項時,主管市、縣幹部的有關處負責人提出,黃一平是教師出身,長期擔任領導秘書,除了有過短期掛職經歷,並未真正在基層任過主官、實職,不是縣委書記的合適人選。材料報到主管此事的年副部長案頭,既未說行,也沒說不行,就此擱在那裡不動了。這一擱,何時是個期限誰也說不準。為此,廖志國曾親自給省委組織部打過電話,那邊表面很客氣,說是還要再研究一下,實際上仍然不肯放行。
黃一平開始並沒當回事,心想所謂研究一下,也許擱那麼幾天就行了。後來,省裡多個渠道傳來的信息並不令人樂觀,他這才知道,自己要想順利任職海北縣委書記,還是不能輕易跨過那個年副部長。於是,他悄悄驅車南下陽江找到老領導馮開嶺,請求他給年副部長打個電話疏通一下。
馮開嶺似乎早有準備,笑笑說:「這麼大事,就打個電話?你也太天真了。走,我和你跑一趟省城吧!」
黃一平一聽,愣住了,道:「我來得匆忙,也沒有什麼準備,您看……」
馮開嶺一樂,說:「到了我這裡,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由我處理。」
說罷,打開桌邊一隻保險箱,暗自在裡面一番摸索,然後取出一隻錦盒。
黃一平見狀,知道是在準備帶給年副部長的禮物。
那只錦盒外觀非常精緻,一看就有些年代了。馮開嶺打開凝視片刻,似乎是在欣賞,又有點像在猶豫。最後,他還是從錦盒裡取出東西,小心遞到黃一平手上,吩咐道:「弄兩張報紙簡單包一下,千萬不要搞得像真的一樣。」
黃一平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方古硯,掂在手裡感覺份量挺沉。他有些疑惑,指著錦盒問:「這個不用了?」
馮開嶺點頭道:「不用了,這個盒子太顯眼了,到時候拿出來了怕人家不方便接受。」
黃一平頓悟其妙。他知道,馮開嶺與年副部長是當年省委黨校的同學,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們兩人性格都偏於內斂,為人處事也皆務實、內斂,小心謹慎。
馮開嶺簡單向秘書交代了一番,當即放下手頭諸事,與黃一平同車趕往省城。
路上,經過馮開嶺的介紹,黃一平才知道年副部長剛剛升任了常務副部長,已是部裡響噹噹的二號實權人物。
「如果不出意外,年副部長兩三年內還會再上一個台階。利用今天這個機會,你同他再熟悉一下,以後要多主動聯繫。記住,縣委書記的主要公關陣地在省裡,千萬不要還把巨光盯在市裡,否則,你就可能只是個縣委書記嘍。」馮開嶺的話不像戲言。
黃一平點頭道:「馮市長的話,我記住了。」
到省城時,已經晚上七點多,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年副部長在辦公室等候。
幾年不見,年副部長已經不是當年的模樣了。不是外貌有什麼大的變化,而是神態、舉止、說話的口吻變了,完全沒有當初做處長時那種謹小慎微的模樣,渾身透出一副大領導的派頭。也難怪,省委組織部堂堂常務副部長,掌管一省上萬名官員,在兩個普通的基層官員面前,理應有這樣的風度與氣派。
馮開嶺本想介紹黃一平,卻讓年副部長以手勢擋了,說明他還記得這個小秘書。黃一平從對方握手的份量上,也感覺到了這一點。由此,黃一平又長了點見識:即使是在這種人少的場合,不該說的話也應當少說。如是,方才算得上真正的謹言慎行。
晚飯還是放在省委食堂,卻是專供省委領導接待客人的高級包間。菜的數量少內容並不簡單,新鮮、時令且精緻。席間,馮、年兩人只聊同學當年、網絡趣聞、流行段子之類,幾乎一字未談黃一平的任職,官場中事更是諱莫如深。黃一平除了敬酒,也很少有機會說話。不過,席上氣氛相當親切、友好、融洽。
其間,不知怎麼就說到書法。黃一平知道,馮開嶺與年副部長都喜歡書法,平時也經常寫幾筆,屬於有點檔次的書法票友。兩人由省內某知名書法家,慢慢說到筆墨紙硯,馮開嶺似乎很隨意地說:「正好,我最近出差西安,剛剛淘了只端硯,雖然不值幾個錢,卻是個老貨。」說著,從隨身包裡掏出那只報紙包著的硯台。
起初,年副部長或許真是被那張包裹的報紙迷惑了,並未在意那只外觀陳舊的硯台,只抬起眼皮瞟了一下。可是,等到硯台全部裸露出來,尤其是馮開嶺展示了硯台背面的一行字,年副部長眼睛突然就亮了:「哦?真是李鴻章的用品?」
馮開嶺哈哈一笑,說:「算你眼睛尖,也算你運氣好。我已經找人鑒定過了,確是真品無疑。」
年副部長當即恭然肅立,面露虔誠之色,雙手接過硯台,一邊小心摩挲一邊喃喃自語:「這麼好的東西,怎麼偏偏就到了你的手裡?去年我參觀過李鴻章故居,那裡的擺設也沒有這種檔次的寶貝啊!」
馮開嶺擺了擺手,道:「嗨,不就一隻硯台嘛,也沒你說得那樣金貴。既然你喜歡,就拿著唄!」
年副部長聞言,將硯台誇張地摟在懷裡,驚呼:「不許反悔!既然你話說出來了,那兄弟我就不客氣啦。」
黃一平巨睹了這出遊戲,心中不禁啞然失笑。官場中人就是如此,不論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唱,皆做得不露痕跡。有些事情,需要做得舉重若輕不給對方負擔,譬如馮開嶺。而有時恰恰又需要表現成舉輕若重,恰如時下的年副部長,說明你不是那種不識貨、不知輕重之人。
一隻硯台,就像文章中的一個逗點,很快被輕輕一筆帶過。
酒席持續近兩個小時才散。直到分別時,大家還是隻字未提黃一平任職之事,甚至連一個起碼的暗示都沒有。但黃一平明白,越是這樣,事情越是辦得漂亮、順當。
回程時,黃一平卻不能不提到那只硯台,問:「馮市長,您為了我破費大了。那只古硯很值錢吧?」
馮開嶺笑笑說:「算啦,說出來怕嚇著你了。你跟隨我多年,這點東西實在不足掛齒,你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再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寧可別人欠我,我也不會欠別人。現在,就算你反過來欠我一個人情吧。今後到了海北,好好幹吧,不要辜負了我就行。」
黃一平心頭一熱,答應道:「我知道。」
兩天後,省委組織部批復下來,同意陽城市委意見,黃一平順利任職海北縣委委員、常委、書記,同時,在省委組織部網站上進行了公示。
58
黃一平上任之前,自然還有很多事情要辦理,首當其衝者,是與接替自己的小馬辦交接。
說了也許很多人都不相信,黃一平離開市委書記廖志國,空出的這個秘書崗位,在陽城官場引發的關注度,一點也不比他接替的海北縣委書記低。從某種程度上講,前者爭奪的激烈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後者。
其實,仔細思量一下並不奇怪。一個縣委書記,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與勇氣競爭,而秘書則大為不同。在隊伍龐大的年輕機關幹部群體裡,大家無不希望借此終南捷徑,實現仕途官階的騰飛與跨越。
眾所周知,當下的機關公務員崗位,正在引領新一輪就業時尚。包括很多碩士、博士在內的大學生,之所以打破了頭往機關裡擠,成千上萬人爭搶一個職位,說白了是看中國家公務員的金飯碗。然而,那些頗有抱負的莘莘學子,一旦到了機關又會發現,光佔了一把公務員座椅還遠遠不夠,關鍵還要有那麼一官半職,手裡擁有了足夠的權力資源,才能真正體現出自身價值。而且他們還發現,在中國的各式大小機關裡,無論你的智慧、才能、學識多麼超群,哪怕你是校園裡公認的頂尖天才,很快就會被很多與之並不相干的東西所覆蓋、淹沒、中和,比如人際關係,比如後台,比如運氣,等等。因此,若是要想快些出人頭地,那就得有非同一般的法寶與捷徑。這種法寶與捷徑,其實也沒有多少自由選擇的餘地,譬如,你先天有個好爸爸、媽媽、姑父、姨丈,要不就是像廖志國那樣後天運氣不錯,碰巧找了個背景過硬的好老婆。說白了,這些東西並非人人可得。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錯的路子——給領導當秘書,進入某個權力圈子、山頭。
的確,一些人原本學識、能力平平,更沒有在什麼特殊崗位做出一星半點顯著業績,卻因為跟在某個領導後邊做了幾年秘書,受到領導賞識與信任,便獲得一個又一個晉陞機會,可謂平步青雲,抵得上同齡人在基層艱苦崗位死做活拼一輩子。
扯遠了,還是回到黃一平接班人的事情。
黃一平空出來的秘書位置,一時成為陽城官場諸公的聚焦點。市委市府兩辦的眾多秘書自不待說,人人都以能當上陽城一秘為人生至高理想;市委市府的秘書長們,也是想方設法推薦自己信得過的人,試圖在最高首長身邊安插一個「潛伏者」;即使是那些常委、副市長們,也都千方百計推薦自己的親信,有的還願意獻出正在使用的秘書或辦公室主任。這些人明白,在書記旁邊有了自己親近的人,好處委實太多。這就等於古代將女兒嫁入了皇宮,皇親國戚的身份尊貴不說,日後說話、辦事也會方便許多啊!
小馬的勝出,是黃一平早就預備好的一著棋。當初,黃一平做馮開嶺秘書時,小馬是市府辦信息處的普通秘書,因為種種原因鬱鬱不得其志。不過,小馬對黃一平非常敬重,也一直是他的忠實粉絲。後來,黃一平落難於黨校,別的同事皆不理不睬,只有小馬不離不棄,時常充當信息員、傾聽者、安慰者等多重角色。等到黃一平再度回歸市府,就反過來關照、回報小馬,先是將其提拔成副處長、主任科員。一年半前,廖志國擔任市委書記,黃一平提為市委副秘書長,小馬也被帶到市委辦任綜合一處副處長,協助黃一平服務於廖志國,主要做些草擬普通文稿以及接送、傳遞方面的工作,實際上相當於生活秘書。平心而論,就整體素養而言,小馬還不是陽城一秘的合適人選,無論文字水平、協調能力還是綜合素養,皆無法與黃一平相比。可是,因為廖志國信任黃一平,又因為黃一平極力推薦了小馬,並且反覆強調了小馬的忠誠可靠,再加上小馬貼近領導服務一年多,已然得到廖書記的認可。因此,關於小馬是否會寫文章,是否思想有深度,是否善於處理複雜的關係,等等,已然不是那麼重要。
如此,小馬便名正言順成為黃一平的接班人,做了廖志國的秘書。
黃一平與小馬的交接,進行得頗有些耐人尋味。
按照黃一平本來的想法,感覺有很多話要對小馬交代,可是真到面對面坐下來之後,卻突然發現無話可說了,原先準備說的那些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無話可說的主要原因,是黃一平忽然發覺,好多話「不能說」。自己做秘書十幾年,跟隨廖志國也有五六年了,說起來對其工作、生活習性瞭如指掌,服務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如影隨形,算是積累了不少的經驗、心得,總結起來寫本大書都不為過。可是,當一旦需要向小馬傳授時,他卻忽然發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很多東西可以私下總結、自我摸索,卻無法公開示人,甚至不能用語言表述,完全屬於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範疇。譬如,廖志國對煙、茶有特殊喜好,抽的煙是專門從煙廠搞來的特供品,卻裝在一隻陳舊的普通煙盒裡。喝的茶更是質量頂尖、價格驚人的精品,也是泡在一隻外觀普通的茶杯裡。這些秘密,作為秘書幫領導做也就做了,內情懂也就懂了,可要是拿上桌面就是奢侈、浪費,會嚴重損害領導的形象,成為流言乃至醜聞。再譬如,廖志國同於麗麗、楊艷們關係曖昧,平常經常私下約會,其時間、地點等等也皆有規律。這種事情,更是需要注意影響,防止被人抓住把柄,即使再親近的人也不可與聞,否則影響的不僅是書記個人形象,更關係到整個陽城市委的形象。有鑒於此,黃一平情願讓小馬自己去慢慢發現、摸索,也不希望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以免日後成為流言飛語的源頭。
無話可說的另一個原因,是黃一平憑直覺推測,那個小馬其實是個藏巧於拙、不動聲色之輩,很多事情並非不懂,而是有意裝糊塗,或者表現時機未到、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在他這個前輩面前。因此,有些東西不說也罷,是謂「無須說」。原先在市府的時候,小馬多以打雜為主,從來沒有固定跟過領導,似乎缺乏職業秘書的技能與素養。一年多前,小馬跟來市委辦之後,黃一平曾經著意給他機會,放手讓他多跟廖書記。特別是前一階段,黃一平專注於海北出租車「419」專案,更是給小馬放了單飛。恰恰就是這一放手,黃一平驀然發覺,小馬過去的某些愚鈍、笨拙並不真實,其人恰恰頗為機靈,也頗有心計。最近一段時間,黃一平漸漸發現,小馬已然壟斷了對廖志國的生活服務權,而且有時就像一隻農家護院的獵犬,表面看是盡心守護著主人,不肯損傷了主人一根毫毛,實質上卻是某種自衛,精心防範著外來的侵犯,生怕那些虎視眈眈的同類搶了自己的位置。黃一平曾經多次耳聞,當他不在廖志國身邊那段時間,只要有小馬擋在門口,不要說一般的機關幹部,就連那些局長、處長,一般都無法見到廖書記。有一陣,市委辦另一位秘書小龔,往廖書記面前跑得勤了些,有些原本經過小馬之手的材料,也繞道送給了書記。後來有一次,廖志國在陽城大酒店休息,於麗麗陪在房間,小龔又來送材料,小馬明明知道情況卻不阻攔,害得小龔冒冒失失闖進去,被廖志國當場罵了個狗血噴頭。據小龔向黃一平反映,此次事故完全是小馬有意為之。
黃一平想,既然小馬聰明如是,應當讓他獨自闖蕩,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量不要好為人師。
此外,黃一平無話可說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內心也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推薦的這個人非常稱職,令廖書記稱心滿意,證明推薦者的眼光不差,也讓自己離開後放心。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讓後來者幹得太出色,更加不能超越自己這個前任,否則,豈不證明自己的可有可無麼?
黃一平猜想,過去的小馬身處機關底層,不過是個跑腿打雜人員,對自己這個老大哥肯於言聽計從。現在的小馬因為是生手,也可能會著意隱忍、謙虛,尚能聽從自己這個前任的意見。可以想見,不遠的將來,他一旦坐穩了書記秘書的寶座,位居令人矚巨的陽城一秘,還肯那樣虛心、耐心地聽命於人麼?再說,如果自己將所有的訣竅都說了,小馬也很謙虛地接受了,那他很快就會成為熟手。一個成為熟手了的小馬,更加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尊敬自己這個前任。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小馬在黑暗中多摸索些時候,甚至多走一些彎路,反倒可以在廖書記面前體現一下自己這個老秘書的價值,也讓小馬對自己這個前任的依賴、尊重更持久一些。由此而論,那些做秘書的秘訣,尤其是屬於自己的黃氏獨門秘籍,更加不宜輕易說與小馬,是謂「不忙說」。
當然啦,對於後邊這個想法,黃一平自覺有點陰暗,甚至有些卑鄙。然而轉念一想,陰暗也好,卑鄙也罷,自己之所以會有今天的成熟、成就,一點一滴皆由無數坎坷、挫折摔打出來,是付出過慘重代價的產物。那個小馬與自己非親非故,他又憑什麼坐享其成、不勞而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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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一平還有一件重要事情需要處理:他想看望一下章婭雯、馬嬋,這是他生命中除了母親、姐姐、妻子、女兒之外,兩個非常重要的女人。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想看看郎傑克,不知那個過慣了花天酒地生活的浪蕩子,如今參憚悟道到何種程度了。
前邊曾經說過,五年多前,黃一平因為幫助馮開嶺頂包,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折,被下放到陽城市委黨校後勤處,飽嘗了霜寒世態與冰冷人情。其間,黨校圖書館的女管理員章婭雯,給了他母親般特別的溫暖,令他孤苦寂寞的心靈得到些許慰藉。因此,他與章婭雯迅即產生感情,成為朋友、情人。現在回頭想想,在那樣一段特別的日子,假如沒有章婭雯溫柔的呵護,他的處境一定更加艱難,心靈一定更加孤寂,或許無法徹底擺脫那段漫長的陰影,因而也未必會有後來東山再起的熱情與勇氣。等到他重新回歸市府,做了市長廖志國的秘書,一方面工作繁忙、身不由己,另一方面也生怕引人關注與非議,他與章婭雯之間不可避免地由熱趨冷,溫度漸降,乃至出現了無法彌補與跨越的距離。加上,因為規劃局長於海東的介入,章婭雯為了妹妹的編制,不得不求助於黃一平,引發後者內心的不快,從而使兩人之間的裂痕進一步加深。不久,章婭雯悄然離開陽城,遠赴另外一座城市結婚去了。從此,黃一平便再也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不論怎樣主動聯繫,對方一直不給回音,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感情是個奇怪的遊戲,當你擁有時或許煩其寡味、厭其累贅,可當你一旦失去時則如箭穿心,讓你痛惜不已、追悔莫及。章婭雯的突然離去,令黃一平時常有如是感受。章婭雯消失這兩三年間,黃一平也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自己與章婭雯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即使有,這種情又佔到多大比例?回首往事,當年他孤身一人初到黨校,就像一個不習水性者突然掉進了大海,孤獨、憂慮、痛苦、恐懼、掙扎,百味俱集。為此,他曾經一度有過早早結束生命的念頭。而章婭雯的出現,就像茫茫驚濤駭浪中的即將溺斃者,陡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令他有飢不擇食、慌不擇路的感覺。事實上,那時章婭雯對他更多的可能是同情,而他對章婭雯更多的則是感激,彼此都來不及考慮愛情這個奢侈品。彼時彼境的一對男女,很容易就將同情、感激演繹成了一段結局注定淒美的愛情。正因為那段感情太過匆忙,缺少必要的瞭解、鋪墊,也缺乏了愛情必需的浪漫,因而無法過渡為真正的愛情,或者說與愛情還有些距離。當然,那種感情絕對超過了普通朋友關係,其成色也絲毫不遜於男女情愛,也許定位為親情更為合適。
要命的是,恰恰就是這種親情,骨肉相連、血脈相通,反倒更加刻骨銘心,令人終生難忘。不管怎麼說,對於黃一平而言,章婭雯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女人,曾經在他人生處於低谷、絕望時給過他幫助,於他有再造之恩。就因為這一點,她便永遠佔據著他心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這個位置,其他任何女人都無法替代,時間與歲月的長河也無法抹去。而且,隨著他仕途、命運的不斷改善,對於章婭雯的掛念、愧疚之情也越深。眼下,他即將走馬上任海北縣委書記,章婭雯是他第一個最想告訴的人,也是第一個需要感謝的人,儘管此時不知她身在何處。
黃一平再次撥打了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還是通了無人接聽。發了短信過去,也是依然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無奈之下,他打了於海東電話,希望通過章婭雯妹妹尋找。
「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單位的小章早就離開陽城了?據說她姐姐嫁給一位大學老師,好像那人在當地有點關係,結婚後把妹妹也調到那裡,還在規劃局下邊的設計院工作。」於海東對黃一平的詢問,表示相當吃驚。
「你們這邊有她的聯繫方式嗎?」黃一平並不解釋。
「應該有吧。這樣吧,我馬上查一下,等會兒發到你手機上。」於海東態度積極。
不多會兒,於海東的號碼發過來了。
黃一平按照那個號碼打過去,很快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是黃大哥、黃秘書?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妹妹的聲音同姐姐婭雯有點像,中音帶點磁性。
「我這邊還沒開口,你怎麼就知道是我?」黃一平不禁笑了。
「嗨,你經常用這個號碼給我姐姐打電話、發短信,我當然知道啦!」小章的情緒有些低沉。
「你姐姐好嗎?」黃一平問。
「不好!但是她不想告訴你,因此才不接你電話,也不回你短信。不過,她知道你混得不錯,前兩年當了市府辦副主任,去年升了市委副秘書長,最近剛剛任命了海北縣委書記。」妹妹快人快語,同姐姐性格差異明顯。
黃一平沉默了。章婭雯對他的關心、關注,讓他的愧疚不安更為加重。他問:「你姐姐到底怎麼了?」
那邊也沉默了些時候,然後就是一陣抽泣,好久才回答:「我姐生病了,是白血病,正在北京協和醫院等待骨髓配型哩。」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令黃一平震驚。他握著電話的手,忽然抖動起來,牙齒也不由自主跟著篩動。
「知道了。」黃一平沒再細問下去,匆匆放下電話。
黃一平算了一下,距離公示期滿還有幾天。廖志國說過,這段時間讓他休整一下,也可以出去走走。於是,他馬上向廖志國請假,要求到北京跑兩天,理由是郎傑克從泰國回來了,看望一下老同學。廖志國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並且請他務必轉達對郎傑克的問候。
由於臨近元旦,當天的機票已經售完,黃一平根本等不及明天,選了陽江機場最後一班紅眼航班。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時,已經是深夜一點。他沒有驚動京城任何熟人,只在醫院附近找家賓館住下。
第二天一早,他來到協和醫院,借助一位陽城籍老鄉,很容易就查詢到章婭雯的住院樓、床號。黃一平找到章婭雯的主管醫生,得知病人情況不是最糟糕的那一類,巨前正在通過網絡尋找合適配型,估計很快就能找到。
「關鍵問題是治療費用很大,病人家裡經濟條件一般,好像難以承擔。而且,這種病除了手術,還需要一定時間的後續治療,一定不能半途而廢,否則一旦復發就不可再治。這樣一來,又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醫生說。
「如果找到匹配的骨髓,從手術到最終治癒,總共需要多少錢?」黃一平問。
「保守估計,至少要七八十萬元。」醫生說。
「如果不是保守估計,二百萬元夠不夠讓她完全康復?」黃一平問。
「足夠了!」醫生笑了。
「請你們一定全力以赴,只要病人能夠治癒,費用絕對不成問題。拜託了!」黃一平緊握著醫生的手,好久都不肯鬆開。
知道了病人的情況,黃一平忽然決定不見章婭雯了。
離開醫生辦公室,他特意拉上羽絨服帽子,戴上一個大大的口罩,裝成鄰室的病人家屬,悄悄來到病房外的走廊上,透過窗戶遠遠看著章婭雯。
隔著一層玻璃,他隱隱看到章婭雯臉色憔悴,卻依然滿面笑容。她身旁,一位中年男人正斜倚床邊餵她吃水果。從他們親暱的舉動看,那男子一定是她丈夫,而且夫妻之間感情不錯。此景,讓黃一平感覺安心多了,他為章婭雯找到稱心伴侶而高興。
默默注視了大約十幾分鐘時間,黃一平悄然離開。
60
出了協和醫院,黃一平掏出手機撥了馬嬋的號碼,右手拇指卻停在綠色撥通鍵上遲遲沒有落下。最終,他決定不打電話,而是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長安街上的天地傳媒公司。
他想,此次北京之行,注定只能為了一個女人,冷落或傷害到另一個女人。章婭雯與黃一平的戀情,馬嬋早已知道,也表現出最大限度的理解與寬容。不管怎麼說,自己這次為了章婭雯趕來北京,終歸不太好當面向馬嬋交代與解釋。但是,現在章婭雯面臨治療經費困難,自己能夠求助之人只有馬嬋與郎傑克,根本無法完全迴避。因此,如果在公司裡見到馬嬋,那是天意令他必須直面,否則,他準備回到陽城後,通過電話或郵件再同馬嬋談章婭雯的事情。
黃一平與章婭雯感情趨冷之際,遇見了馬嬋。
相比較而言,黃一平同馬嬋雖然相識、相遇有些偶然,發生戀情也有點突然,但那卻是實實在在的愛情,而且是那種一見鍾情的浪漫愛情。仔細回想起來,那次陪同蘇婧婧來北京,在機場巧遇了分別多年的郎傑克,又由郎傑克介紹認識了馬嬋,一切似乎都是上天的安排。初次見面,知道馬嬋是郎傑克的女人,黃一平仍然難免怦然心動,而且,在後來的相見與交往中,每次都有那種不可名狀的激情。如是感覺,皆是他此前從來不曾有過,包括當初同汪若虹戀愛時也不例外。他與馬嬋的戀情,是真正的發乎情、止乎禮,一切皆因郎傑克這個特殊人物而生發與消亡。當然,黃一平也清楚,郎傑克與馬嬋之間的感情依然深厚,只是由於郎傑克身體上的痼疾,無法進入正常的婚戀、夫妻狀態,這才導致了他這個第三者的介入。可以說,他與馬嬋的戀情,一方面是緣於郎傑克的無法給予、刻意放手,另一方面恰恰是因為馬嬋的不肯捨棄。於馬嬋來說,她寧願找一個黃一平發生故事,也不肯找一個人結婚徹底離郎傑克而去。說到底,郎、馬、黃這個三角關係雖然有點複雜,軌跡卻十分清晰——馬嬋的真正歸宿不在黃一平,而在郎傑克。
黃一平與馬嬋之間戀情儘管短暫,卻也真誠熱烈、刻骨銘心。在黃一平眼裡,馬嬋是那種少有的清純、陽光女孩,心地善良、潔淨透明。為此,黃一平對這份感情非常珍視,也很尊重馬嬋的最終選擇。這兩年,郎傑克專注於出家修行,將北京公司業務交與馬嬋打理,黃一平與她再未見面,相互只有短信往來,偶爾道珍重、報平安、致問候,說明彼此牽掛卻不貪戀。
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因為馬嬋的出現,才使黃一平與章婭雯之間的縫隙加大,也才令他坦然接受了章婭雯離去的現實。現在想來,遇到這樣好的兩個女人,是他一生的幸運、幸福,弄成如今這樣的局面,又使他負歉、愧對於她們,感覺自己太過無情,終未掙脫負心漢的千年套路。
當然,就黃一平的個性而論,骨子裡還算是有情有義的本色男人。在同章婭雯、馬嬋的相處中,之所以會出現如此扭曲的感情歷程,根子還是在官場處境與官員身份。人在官場,別說是男女愛情,就是骨肉親情,也必須服從、服務於政治需要與仕途利益。否則,你就別想再在官場呆下去。也正是基於如此考慮,黃一平才選擇在赴海北上任前,向章婭雯、馬嬋兩個女人做個告別,也算是對自己的感情做個了結。
黃一平擺出悠閒自在的樣子,在公司樓上來回走了一圈。
看得出來,在馬嬋的打理下,天地傳媒依然做得不錯。整個辦公區域還是原來的那種格局,裡面的人員明顯增加了,公司裡的氣氛也比原先熱鬧不少。
在總裁辦公室門口,黃一平正打算敲門,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則熟悉的彩鈴聲——那是馬嬋手機上設置的個性彩鈴,是黃一平與郎傑克聲嘶力竭的二重唱《一無所有》。兩個人的唱腔,一個高亢嘹亮,一個沙啞低沉,差異巨大卻融為一體,是酒醉後的亂性與遊戲之作,卻也是兩個老同學難得的一次合作,被馬嬋當場錄音放到手機裡,居然還在使用。
黃一平一轉身,看到的果然是兩個熟悉的身影——理著平頭、身穿醬色中裝的郎傑克,攙扶身穿孕婦裝、肚子明顯鼓了起來的馬嬋。
「是你?黃大頭!」郎傑克還是那副德行,話未脫口一拳搶先過來。
「屎殼郎!」黃一平也還以一拳。
旁邊的馬嬋,看著兩個男人如此打鬧,也是一臉驚喜,笑意吟吟道:「看你們兩個人小孩似的,還不快進辦公室聊。」
說話間,早有秘書打開辦公室,泡了茶水。
「好你個屎殼郎!出家之人居然也娶妻生子,足見凡心未泯、俗念未淨。怎麼,結婚了也不請我喝喜酒?」黃一平眼睛看著馬嬋,笑問郎傑克。
「嗨,我郎某人出家不假,馬上生子也不錯,就是結婚純屬子虛烏有,沒有影子。」郎傑克正色道。
「哦?肚子都這麼大了,還說沒有結婚?」黃一平問。
「這個問題,你還是問她吧!」郎傑克乾脆將皮球踢給了馬嬋。
黃一平這時看到馬嬋表情驟變,眼淚也早已奪眶而出。從她含淚帶怨的敘述中,黃一平聽到一段近乎電影的傳奇真相。
兩年多前,郎傑克遠赴泰國購買玉石,無意間竟然令性功能障礙不治而愈,馬嬋驚喜萬分,當即斷絕與黃一平的情人關係,回到郎傑克身邊打算長相廝守。可是,此時的郎傑克已經心有所寄,一心專注於出家修佛,並不願意受制於愛情與婚姻。無奈之下,馬嬋放棄結婚念頭,一邊幫助郎傑克打理公司業務,一邊設法使他脫離佛界、回心轉意。為此,馬嬋看準郎傑克是家裡獨子,祖輩數代單傳,便動員了郎傑克的所有親友出面相勸,竟然皆無效果。最後,馬嬋幾乎跪倒郎傑克面前,只有一個要求:她要幫郎家生一個孩子,為郎傑克承擔傳宗接代的義務。馬嬋軟磨硬纏了一年多,這才有了今天的結果,但郎傑克有言在先,他雖然不會再和另外的女人相好,卻也給不了馬嬋婚姻,可能也給不了孩子名分。而且,日後一旦修行成功,他將毫不猶豫選擇自己的宗教理想。
「我們選擇的是試管嬰兒。」郎傑克說話時,臉上洋溢著所有父親皆有的幸福。
「這樣的結局,我已經非常滿足了。」馬嬋緊緊依偎著郎傑克,生怕他會跑掉一樣。
黃一平在一旁聽了,也已經雙眼濕潤了。
「你看多麼巧,本來今天說好我陪她去醫院做例行檢查,她說上午先到公司看看,下午再去檢查。剛剛在路上還說起你,竟然真碰上了,這就是緣哪!」郎傑克感歎。
「看來真是如此,剛剛我還在想,萬一你們不在,我馬上買票回陽城。」黃一平道。
如此東拉西扯一番,馬嬋臉色慢慢放晴。看到她一臉滿足的神情,黃一平心裡感覺舒服多了。他知道,馬嬋的滿足與幸福絕非裝出來的,有了心愛之人的骨血,她的愛便有了寄托。再看看郎傑克,雖然一身出家人的裝扮,張口閉口也依然有些禪語,可黃一平在心裡斷定,他的還俗之路不會太遠。
閒聊之中,自然要問到黃一平此行的巨的。
黃一平也不隱瞞,簡單介紹了章婭雯的情況,問郎傑克:「你當初說要給我二百萬元,先放在馬嬋那兒,可以隨時支取,這話現在還算不算數?」
「當然算數!這筆錢一直由馬嬋親自替你保管著,不信你問她。」郎傑克道。
「你的那二百萬元,我幫你買了股票、債券,運氣還不錯,這兩年已經漲到將近四百萬了。既然現在你急著用,我先幫你套現二百萬,另外二百萬還放在賬上增值。你看如何?」馬嬋說得很自然,一點兒也沒讓人感覺她在撒謊。
事實上,黃一平的那二百萬,她只是放在銀行卡上,利息少得可憐。現在聽了黃一平的來意,她的內心起了很大波瀾。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雖然身在官場,同自己的關係也早已斷了,可他能夠這樣對待章婭雯,說明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人。因此,她編造出了所謂增值的神話,意在給他和章婭雯更大幫助。地球人都知道,這兩年股市持續慘淡,哪裡會有翻番增值的好事!
「太好了!章婭雯這下有救了!」黃一平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他寫了章婭雯在協和醫院的病床號,連同醫院賬號一起交到馬嬋手上,說:「這樣吧,這筆錢還放在你這兒,麻煩你將必需的款項及時打到醫院賬上,只要交足了章婭雯的治療費,其餘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
「你放心,醫院裡我有好幾個熟人,你就放心回去上任,章姐的事交給我來辦。」馬嬋說。
「記住,一定不要說是我出面,你們告訴醫生,編個理由騙她一下。一切等到她病好之後再說。」黃一平再三叮囑馬嬋。
「一平,你是個好男人!」郎傑克說著,看了看身邊的馬嬋。
馬嬋點點頭,說:「你們都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
黃一平的北京之行,同時了卻了兩樁心事,也等於卸掉壓在心頭的兩座大山。如此一來,他從心底裡感覺輕鬆。
61
從北京回到陽城,距離上任還有兩天時間,黃一平照例要拜訪一下有關領導、前輩。這是官場上的慣例,也是規矩。
黃一平的這種拜訪,包含兩層意思:
其一,他從陽城下去,離開了工作多年的市機關,需要向一些人辭行。不辭而別,向來為中國人所忌諱,屬於大不敬之失禮。像他這樣的任職,雖然所去之地海北不過百里之外,平常也多以走讀形式,辭與不辭其實只具象徵意義。可是,越是象徵性的過場越是得走,而且還要走得像模像樣才行。何況,此前他貴為市委副秘書長,是市委書記廖志國最為信任的秘書,屬於陽城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更得給人謙虛、低調的觀感。
其二,黃一平任職海北縣委書記,雖然算是由虛位晉為實職,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可是,單純從外觀與形式上論,卻是由市級首腦機關下到基層,由偌大一市下到區區一縣。從今往後,但凡以縣委書記身份到市裡來,就有了朝覲、晉見的意思,須得逢廟必拜、逢佛必敬,裝也得裝出一副請示匯報、恭敬聽命的架勢。既然如此,那你現在何不趁著未曾上任,先把這些大廟小佛一併拜到,也算是讓人感覺招呼在前、禮數在先吧。
黃一平在市委市府機關工作多年,自然知道這些規矩。他打開領導幹部名冊,稍一盤點,竟然發現需要拜訪者多達數十近百位,而且還難免有所疏漏。這些人中,有的是市委市府兩大班子現職官員,皆是實權人物,上任之後隨時能夠用得上;也有些是在人大、政協坐著冷板凳,或者已經退了二線,這些人也許幫助不大、成事不足了,可一旦得罪了,背後設點絆子卻是敗事有餘的角色;還有些離、退休的老人,不在位了反倒敢講話、肯講話,而且講話的互動、輻射效應還挺強,關鍵時刻求到他們往往有奇效;再有些就是曾經在海北任職過的前輩,以及海北籍在陽城工作的要員,這幫人一旦聯起手來說好話,那就是一台聲勢浩大的合唱,否則就可能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反調、噓聲。
對黃一平來說,此前擔任廖志國秘書時,上邊這些人多數都無足輕重,其中很多人還要反過來拍自己馬屁。可是如今自己下到海北,卻一個也不能怠慢,一個也不能得罪,全部要小心照顧到,至少讓人家感覺你黃一平眼裡有他們。
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之類的閒職官員好辦,挑選一家規格不低的大酒店,擺上一桌檔次高些的宴席,只要茅台、五糧液管夠,盛情美意全部融入酒杯,一切皆在酒醉神迷間搞定。離退休老同志也好辦,每人一隻新品保健杯,或是全自動調溫的電熱毯,上門坐個十分八分的,自己一個勁兒往謙虛低調處鑽,送給對方的帽子高些高些再高些,一晚上便能擺平十來位。海北老鄉處理起來也不難,吃飯、喝酒、唱歌、打牌等等,什麼隨便來什麼,哪裡熱鬧往哪裡引,空頭支票儘管開,四海之內皆稱兄道弟,至於日後見了是否真的淚汪汪,那就到時候再說唄。
這一圈打的是機關鎗,一梭子掃射一大片,涉及的雖然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人,卻可以讓你未曾上任先得一個好名聲——黃一平這人不錯,當了縣委書記懂禮節、沒架子!
市委、市府的班子成員,自然是黃一平關注的重點,而且必須區別對待、有的放矢。當然啦,這些重點人物中間,又有特別需要關照的重中之重,更要做到滴水不漏。
譬如市長秦眾,在黃一平需要重點拜訪的人中,列在首位。
黃一平與秦眾之間,平常客處客交,往來很少。
想當年,為了幫助馮開嶺競爭市長,黃一平通過大學同學的酒後失言,發現並緊緊抓住秦眾著作抄襲的軟肋。馮開嶺親筆給秦眾寫了一封信,立即收到讓對手封口噤聲的奇效,排除掉這個強勁競爭對手。那次事情的處理,雖然是在馮、秦兩人間展開,黃一平不過擔任了信使角色,大家表面也都不動聲色,可是秦眾無奈主動收兵,等於不戰而敗,內心裡必然對馮開嶺有所忌恨。按照正常邏輯,他對馮開嶺的仇恨,難免會殃及黃一平這個當年的馮氏親信。何況,憑借秦眾的過人智慧,不難推斷此事與黃一平有關,至少懷疑他是重要知情人。彼時,秦眾不過是一位普通副市長,如今已然躍升市委副書記、市長,貴為陽城二號首長。不難想像,倘若市委書記廖志國一旦外調或陞遷,秦眾必定是執掌陽城的不二人選。由此,黃一平必須有所表示,即使無法完全解開當年馮氏舊結,起碼也要部分解除秦眾的懷疑與忌恨。
「秦市長,我雖然沒有直接跟過您,可對您的人品、學識、能力一直非常敬佩。現在我要下去任職了,希望得到您的批評指教。」黃一平語氣謙和,態度誠懇,刻意只在沙發上擱了半個屁股,而且馬上掏出了筆記本,拿出一副聆聽教誨的架勢。
「哈哈,一平客氣了,我對你談不上什麼批評指教。別看我現在是個市長,其實也還在不斷學習的過程中。我這一生最大的不足和遺憾,就是沒有像你一樣做過秘書。別看我身邊也有秘書,可畢竟用秘書和做秘書是兩碼事。你做秘書這些年,先是幫馮市長做過很多事,後來又為廖書記服務,做得都不錯。有了這樣豐富的經歷,下去做個縣委書記綽綽有餘。怎麼樣,現在同馮市長還有聯繫嗎?」秦眾笑瞇瞇的樣子,給人一種寬厚的感覺。可是,眼鏡後邊的雙眸不時有寒光閃過,令黃一平感覺心底一顫。
秦眾最後這個問號,驅動了黃一平大腦中所有的馬達。是回答有聯繫,還是說沒聯繫,這是一個兩難卻又不可迴避的問題,而且還得馬上回答,不能讓對方感覺刻意、生硬、作假。
「有聯繫,前兩天還到陽江看了馮市長哩。我每次遇到馮市長,他都希望我要好好向您學習,說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專家、學者型領導,綜合素質出類拔萃。當然啦,提到做秘書,我還真得感謝馮市長,他本人從秘書成長起來,也是個非常嚴謹的領導,他教會我很多東西,包括怎樣面對挫折、委屈。記得當初我跟他時,對他還有些誤解,總覺得他對我這個秘書好像不太信任,相互之間有距離。現在回頭看看,倒是感覺領導與秘書間保持一定距離,不僅不是什麼壞事,而且有利於工作和個人的發展。」黃一平的一番話,經過了縝密思考,包含的信息量也很大。
他的這番話,看似模糊,實則清晰。通過這樣的回答,至少傳送出兩個重要信息:馮開嶺對你秦眾,內心還是佩服的,足見論文抄襲之事不復影響。我黃一平同馮開嶺之間如今有聯繫,過去有距離、甚至誤解,他的很多事,我這個秘書並不知情。至於在秦眾那裡是否起到預期效果,黃一平也就無法顧及了。不過,黃一平離開時,秦眾態度明顯友善許多,拉著他的手握了又握,還讓他有空常來坐。這讓黃一平鬆了一口氣。
於樹奎那裡,也需要重點拜訪。
對黃一平來說,於樹奎是自己的前任,過去因為廖志國與「三劍客」之間的矛盾,自己不得不參與進去,同於樹奎有過種種鬥法。所幸的是,在處理海北出租車事件時,他的角色扮演得不錯,送給於樹奎一份大禮。這次於樹奎做了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人情賬主要記在廖志國與卜國傑們身上,卻也沒有忘記自己這個牽線與背後幫忙者。即便如此,現在自己頂了他的位置,除了正常的工作交接,私下裡理當也要有所交流。這種交流,說是彼此交底、托付也好,算做自己這個後來者向前輩請教也罷,總之是不能免除的一個程序。
於樹奎是個爽快人,自然知道黃一平的心理,沒等他開口道明來意,當即表態道:「一平老弟,你我相處多年,雖然中間有些波折,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所謂不打不相識嘛。別的不談,單說這次你對我的幫助,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表達的,客氣話我也就不放在嘴上。平心而論,老哥我在官場也就三五年光景了,你今後的路還長,助你一臂之力是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你馬上到海北任職,很大的忙我可能幫不上,但有幾點我可以保證做到:第一,處理海北的事情,哪怕就是天大的事,不僅不要顧忌我於樹奎,而且完全可以拿我做墊腳石、擋箭牌;第二,所有海北的幹部,再也沒有於樹奎任何親信、對頭,凡是打著我旗號搗亂的幹部,你儘管先拿他開刀,一切皆可借我的名義;第三,不管遇到什麼難題,只要信得過老哥,保證隨叫隨到,沖在第一線為你撐腰打氣。這個,就算是你我之間的約法三章,如何?」
黃一平聽了,知道什麼也不用多說了,當即真誠地上前緊緊擁抱了於樹奎。他覺得,廖志國看人用人著實老到,這個性格剛烈的於樹奎,做為敵手時可恨得令人牙癢癢,作為盟友時又忠誠、可愛得出奇。由此可見,古代諸如關羽之類的忠勇之士,何以會被曹操那樣的對手視為人傑,千方百計不惜代價爭奪之,並非文學虛構。
有趣的是,黃一平在這種拜訪過程中,不免會向有關領導請教同一個問題:下去做個縣委書記,最重要的需要注意點什麼?很多人的回答都涉及秘書二字,表面看大同小異,實質上含義卻大相逕庭——
「下去之後務必選個好秘書,像你一樣足智多謀、慮事周密、辦事周到的好秘書!」宣傳部長馬艷麗純屬有感而發。也難怪,她原來的秘書小郭下到海北任宣傳部長後,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適的秘書,感覺很不方便,時常要熬夜親自寫材料。
「秘書當到你這種境界,要是再放下去做幾年縣委書記,那我只能送你八個字:前途無量,如虎添翼!」政法委書記朱玉如是感歎並非假話,他在陽城常委裡資格最老,對官場中事更有發言權。
「馮開嶺、廖志國這些人真是幸運哪!能夠遇到你這樣優秀的秘書,是他們的造化,可惜我丁松就沒有這種運氣喲!」丁松說這話時,親切地在黃一平背上拍了又拍。此前,他曾不止一次拿自己的秘書小吉與黃一平作比較,深感秘書對一位領導的極端重要性。
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何長來做過多年秘書,更是語出知己:「做秘書和做領導有很多不同。我的體會,做秘書時重在慮小謀細,事事皆需小心認真,做領導則需抓大放小,不宜事事皆太過較真;做秘書要不疑,甚至需要一點兒愚頑精神,做領導則應適當多疑,懂得靈活進退;做秘書須忠貞不渝跟定自己服務的領導,不論跟錯跟對都不能反悔,而做領導則不宜如此死心眼,有時恰恰需要腳踩幾條船,東方不亮西方亮。總之,秘書受制於人,處於守勢,講究以退為進。領導卻是制人者,處於攻勢,需學會在前進中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秘書做得像領導容易越位,犯了大忌,領導做得像秘書,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
從此類或真或假的感歎、贈言中,黃一平感覺自己十幾年的秘書生涯,雖然算不上多麼成功,至少還不是個失敗者。能夠得到現在這個結局,也算是畫了個圓滿的句號吧。
62
黃一平的任職公示到期。
其間,省市兩級均沒有接到任何舉報之類,更沒人公開發表反對意見。自此,他就可以正式走馬上任了。
此前幾天,黃一平除了馬不停蹄拜訪各路領導、前輩,同時也在接受各色人等的祝賀、送行,其形式則無一例外是酒席宴請,而且數度被灌得酩酊大醉。
本來,黃一平並不想參加那些宴席,感覺不過是些意義不大的程式化應酬,可是廖志國知道後卻勸誡道:「這些應酬還是不要拒絕。人家現在祝賀也好、送行也罷,那是看得起你。別看你當了縣委書記,在海北那一畝三分地上是個人物,可是在公眾面前還得學會裝孫子,否則幾個人背後一嘀咕,就能形成三人市虎的效應。當秘書時可以清高孤傲,做了領導就得低調、謙和,哪怕假的也得硬裝。」
黃一平知道,廖書記這是肺腑之言,完全是為自己好。
近些日子,廖書記的心情也和黃一平一樣有些戀戀不捨,畢竟在一起朝夕相處五年多了,現在突然分開還是有點難過。廖志國曾經不止一次說過,既希望黃一平一直留在身邊,又盼望黃一平盡快成長、成熟起來,盡量在他離開陽城之前站穩腳跟,日後才會有理想的發展。
廖志國的不捨,也傳遞給了大洋彼岸的蘇婧婧。她幾次深夜打來長途電話,既為黃一平的履新感覺高興、表示祝賀,也為丈夫失去一個好幫手憂慮、難受,有兩次甚至在電話那邊抽泣不已。
感受著廖志國、蘇婧婧夫婦的盛情,黃一平也是喜憂參半。他知道,不是所有秘書都能獲得領導如此寵愛。對於一位秘書而言,此種殊榮並不亞於職務上的陞遷與重用。
黃一平以縣委書記身份首次亮相海北,是由市長秦眾與組織部長於樹奎親自陪同,在海北召開了隆重的三級幹部大會。會上,秦眾、於樹奎分別介紹了市委決定的背景與意圖,給予黃一平非常高的評價。黃一平也做了簡短髮言,高調肯定前任於樹奎的豐功偉績,同時謙虛一番,順便發表了基本的施政大綱,話語中多有「保持」、「繼續」、「沿著」之類詞句,一切無非是按照某種既定套路進行。
等到所有繁文縟節走過,黃一平這個縣委書記便要開始正式視事,偌大一縣的繁雜事務悉數堆到面前,等待他這個新官去應對與處置。當然啦,像所有從上級機關下去任職的官員一樣,黃一平做的也是走讀書記,多數時候早出晚歸往返於陽城與海北之間。
這天,已經是黃一平到海北上班的第五天。
早晨,黃一平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確認從著裝到頭髮、鬍子乃至鼻毛都打理得絲毫不差了,這才拎著公文包早早下樓。此前,他已經同縣裡的司機、秘書形成默契,車子每天早晨六點四十到樓下接他,路上大概四十五分鐘,提前半個小時左右進到辦公室。
頭兩天,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馮肖兵親自隨車來接,後來被黃一平堅決拒絕了。他早就想好,等到赴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換掉這個馮肖兵,倒也沒有什麼具體的理由,他就是一直不太喜歡這種太過八面玲瓏的人。他希望周圍的秘書班子裡,要有多一些才學出眾、敢於說真話之人,而少些阿諛奉承、唯唯諾諾者。
黃一平是個守時的人,習慣了比預定時間提前幾分鐘。可是,等他來到樓下,那輛掛著海北0001號牌照的奧迪轎車,已經停在那裡。
司機原先幫於樹奎開車,同黃一平熟悉。秘書是縣委辦剛提的一個副主任,年齡只有三十歲左右,言行舉止還有些拘謹。兩人見到黃一平出來,馬上趨前迎接,黃一平分別同他們握手道了早安。
寒暄完畢,司機先上車點火發動,秘書則趕緊接了黃一平的公文包。兩手空空的黃一平,還是感覺有些不自在。跟隨領導做秘書十幾年,從來都是左手皮包、右手茶杯,有時連腋下也不得空閒,現在突然如此輕省了頗不習慣。接下來,黃一平又犯了一個小錯誤,依然是習慣使然——他繞過車頭徑直走向副駕駛座,尋找自己熟悉的那個位置,卻發現秘書早已拉開車子後門,舉手擋在車頂外沿,輕聲道:「黃書記,請上車!」
黃一平終於忍不住笑了。原來自己不僅不是秘書了,而且也有了一個專職秘書。四五天下來,居然還沒適應這種變化,委實有點可樂。
車子開往海北的路上,黃一平漸漸完全放鬆下來,似乎適應了有專車、司機、秘書侍候著的感覺,也是一個縣委書記應有的感覺。
先是同秘書、司機說了幾句閒話,大多是黃一平主動發問,對方簡短應答,問得雖然隨意,答得卻不免有些客套。黃一平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因為他當年剛跟魏副市長、馮開嶺、廖志國時,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拘謹與不適。
陌生與拘謹,很快便無話可說。所幸,黃一平旁邊的座位上,有一沓當日凌晨出版的報紙。他隨手抽出一張《城市早報》,油墨與紙張的味道很重。這是N省內影響最大的一張都市類報紙,由中央某新聞單位主辦,在陽城地區發行量很大,讀者歡迎程度遠超本地的日報、晚報。
報紙很厚,分成若干沓,首頁是導讀性標題集納。首條標題用的是超粗黑體字,非常引人注巨:《陽江市昨一幢在建樓房倒塌六死十三傷——群眾舉報系建築、供貨商相互勾結偷工減料》,署名是「本報記者黃光明」。
黃一平看了黃光明三個字,不禁啞然失笑,馬上想起當年的一段故事:其時,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親戚在陽城建了一批房子,因為建築超高、間距太近,魅擋了周圍居民陽光,遭到群眾舉報,正是這位黃光明前來調查。為了平息事態,黃一平與明達集團總裁鄺明達、規劃局長於海東一起,合謀設計修理了黃大記者,令其夾著尾巴灰溜溜走了。
掐指算來,黃光明折戟陽城已經過去六年多,數年不見,此公如今依然熱情不減、筆鋒強勁,光看標題就知道份量不輕。
翻開報紙,細看文章內容,黃一平不禁大吃一驚——那個供貨商的公司名叫「光蓉建工」,公司法人名字叫鄭小光;建築商名「大江房地產公司」,總經理姓陳。
天哪!難道真有這麼巧的事情?那個「光蓉建工」的老總鄭小光,不就是馮開嶺情人鄒蓉蓉的哥哥?當年,正是因為這個鄭小光,才差點毀掉馮開嶺的前程,也讓黃一平飽嘗了代人受過的痛楚。而那個「大江房地產公司」,背後老闆乃省委組織部年副部長家人,曾經通過馮開嶺在陽城拿到一塊好地,不但輕易變更了用途,建房過程中還改變了容積率,僅此一筆便輕鬆多賺了數千萬元。
很顯然,這兩家公司聯手在陽江建房子,一定是因為市長馮開嶺的關係。眼下,所建工程惹下如此大禍,本省及陽江當地媒體不敢、不便報道,《城市早報》則無所顧忌進行報道,而且公開了事故性質,這下麻煩就大了。
不知不覺間,黃一平額頭上的汗流了下來,身上的內衣也很快濕透。
「黃書記,您嫌熱吧?」司機問。很顯然,他已經從後視鏡裡看到了黃一平臉上的汗水。
「黃書記,要不要打開窗戶吹點風?」秘書趕緊回頭,一臉虔誠。
黃一平點了點頭,同時鬆開了領帶與上衣。他知道,自己滿頭滿身的汗水,其實與車內溫度無關,與是否打開窗戶透氣也無關。真正牽動他體內汗腺的開關,是報紙上這篇文章,更是陽江市那幢倒塌的樓房。
根據在官場多年的經驗,黃一平立即掂出了這篇報道的份量,也完全能夠猜測到後果的嚴重。漸漸地,他感覺手裡的報紙越來越沉,沉得就像一塊巨大的鉛球。光蓉建工、大江房地產、年副部長、馮開嶺、於海東、鄺明達、鄭小光、黃光明,還有自己這個黃一平,一個個名字,就像一塊塊石碑樣的東西,先是零亂一堆,漸漸又排成一列,很快幻化成一組多米諾骨牌,不知哪裡伸來一隻手指輕輕一觸,瞬間便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