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勇敢進諫

賈士貞怎麼也想不明白,王學西為什麼偏偏把他請到那樣高檔的地方去消費,他現在一邊清稿,一邊琢磨著王學西的考察材料。可是他越想越不明白,身為省委組織部的機關幹部處長說什麼也不會荒唐到如此程度啊!賈士貞堅信,仝處長絕不會憑空把王學西的出生年月和文化程度改了的。為了進一步證實到底誰對誰錯,他再次翻出王學西的有關材料,並決定看看王學西的檔案。經過一番打聽和查找仍沒能看到王學西的檔案,卻發現了王學西被提拔為副廳級主任時的幹部呈報表。呈報表上所填的出生年月是1938年4月,文化程度是初中。賈士貞悄悄地把這份幹部呈報表複印了一份。回到辦公室他把已經清好了那頁的王學西的考察材料狠狠地揉成了一團。此刻,雖然他還不敢肯定是仝處長改錯了,但他堅信自己沒有填錯!從他懂事起父母就教育他為人要誠實,上學讀書乃至師專畢業,老師們無不滲透著為人誠實這一做人的起碼的準則。他工作的烏城地委黨校主樓正面就樹立著一塊刻有鄧小平「實事求是」手寫體四個大字的巨型大理石石碑。此時此刻他已經忘記了唐雨林對他說的那些真情勸告,心裡只是湧動著自己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有責任堅持真理的衝動。於是他拿起仝處長改過的材料,以及有關複印件直奔處長室。他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好長時間才聽到仝處長「進來」的聲音。賈士貞沒了過去的膽怯,坦然地走到仝處長面前,仝處長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這個剛剛借調來的年輕人,便又看起文件來。

賈士貞猶豫了片刻鼓足勇氣說:「仝處長,有一件事情需要向您匯報……」

仝處長沒抬頭,「什麼事?」

「關於王學西的考察材料……」

仝處長一下子抬起頭,睜大那雙疑惑的眼睛看著賈士貞,「怎麼了?」

「仝處長,我找了一些王學西的有關材料,反覆地核對過,我原來寫的和那些材料完全一致,並沒有……」

「小賈,你是怎麼回事?」仝處長頓時黑了臉,打斷了賈士貞的話,隨手從賈士貞手裡拿過材料,「你來組織部才幾天?你知道組織部是怎樣選拔、考察、任用領導幹部的嗎?我到省委組織部這麼多年,還第一次碰上你這樣的人!好了,沒你的事了,你去待著去吧!」仝處長簡直像一頭怒吼的雄獅。

糟糕!賈士貞怎麼也沒有想到仝處長會發這麼大的火,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裡,忐忑不安地低著頭站在那裡。

仝處長臉色鐵青,氣呼呼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時,有人敲門,仝處長朝他說:「好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事。」

處於恓惶和恐懼中的賈士貞本想向仝處長賠禮道歉,說聲對不起,說自己年輕不懂事,求仝處長原諒,可門已經開了,唐雨林走了進來。賈士貞也不敢看唐雨林,低著頭趕忙逃出了處長室。

回到辦公室,賈士貞的心情沮喪極了,後悔沒有記住唐雨林的那些真心勸告,可又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那一刻怎麼就鬼使神差地去找仝處長了,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已經兩次惹怒了仝處長,前次仝處長還讓他重寫考察材料,這下可好,仝處長不用他寫了。在省委組織部裡,處長的權力可是舉足輕重的,像他這樣一個借調人員,連一隻腳還沒有邁進省委組織部的大門,處長就是掌握他命運的人啊!至於部長,平時他連部長的後腦勺都見不著,只有駝副部長,還是他在剛來報到那天見過一面……此刻,賈士貞陷入了為今後工作和未來前程憂心忡忡的境地。

快下班時唐雨林進來了,趁著沒有別人時唐雨林說:「士貞哪,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對你說過的話你怎麼都忘了呢?在組織部沒有你說話的權利,領導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叫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這種事哪有什麼是和非啊?哪有什麼真與假啊?哪個幹部哪年出生與你有什麼關係,那是你我這些人管的事嗎?我看你是書讀得多了,頭腦僵化了,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

賈士貞看看唐雨林,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他知道唐雨林對他的這番批評責備是真心誠意的,他一點也不怪他。在省委組織部一起工作的這些日子裡,他覺著唐雨林是一個好人,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人,更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好領導、好朋友。儘管唐雨林的話對他的教育很深,可是賈士貞覺得自己心裡特委屈,他真想大哭一場,把心中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但他忍住了,這可是省委組織部的辦公室啊。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唐處長,我以為一個堂堂的省委組織部,堂堂的機關幹部處是最講實事求是的地方,最……」

唐雨林制止了賈士貞的話:「士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成績是不容忽視的,但改革的進程中也同樣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呀!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我們切不可成為井底之蛙啊!」

回到宿舍,賈士貞吃了幾口飯便躺倒在床上,玲玲不知丈夫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想想當初全家人聽到他借調到省委組織部的消息時那喜悅和激動情形,現在竟然人還沒有正式調進組織部就如此憂心忡忡,不覺又為丈夫擔心起來,關切地問了好一會兒,丈夫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賈士貞想想這幾個月對組織部基本上還是一無所知,這樣的事對妻子是無法說得清楚的,憑白給她增添了思想負擔,重要的是玲玲回家對父母一說,那就更麻煩了。所以想來想去,他還是半個字都沒有吐出來。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玲玲緊緊地摟著他,他卻絲毫沒有激情。不知什麼時候,玲玲已經甜甜地進入睡鄉,發出均勻而熟悉的聲音。他卻輾轉反側,恍恍惚惚一夜。直到天亮,他看看表,時間還早,就懶懶地躺著。想到明天妻子就要回烏城了,心裡更添了一層憂慮。

賈士貞在辦公室真的成了閒人了。他的頭腦裡還在想著仝處長的那句話:「好了,沒你的事了,你去待著去吧!」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在辦公室無聊地過了一天,覺得像熬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

第二天,玲玲走了,賈士貞覺得心裡空空的,手裡也沒有具體工作,看到別人忙忙碌碌的,自己心裡更加不安起來。

中飯後,回到辦公室,他想靠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時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只覺得心臟怦然一動……

賈士貞的心裡一時間慌得厲害,女人的聲音就像老鼠一樣在啃吃著他的心。過了好半天,他才抑制住加快的心跳,彷彿是才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從相遇華祖瑩的那一刻,賈士貞不僅感到自己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他從華祖瑩的目光裡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從那以後,他便努力克制著自己,盡量減少他們之間的來往。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心還是被複雜的感情浪濤衝擊到了,只覺著心裡酸酸的。電話裡又傳來女人的聲音:「喂……士貞……你……怎麼不說話呀!我知道是你!」這聲音像是在哭,有些顫抖,也有些沙啞。

放下電話,賈士貞不安起來。本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兒,可華祖瑩的電話把他搞得心神不寧,頭腦極度興奮起來。他的心臟不停地怦怦跳動著,他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一旦和女人交上朋友,甚至成為知己就一定是婚外情!在他心裡,從見到華祖瑩的第一眼起,內心就產生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特別的感覺像是一見鍾情,但又和情慾不是一回事。他有時多麼希望她能像他妹妹,像朋友。如果說他和她之間將要發生什麼感情糾葛的話,這也來得太早,太不合時宜了。

下午上班時間到了,辦公室裡寂靜無聲,幾乎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引起人們的注意,個個都在埋頭工作,賈士貞也始終低著頭,像是在努力工作,實際上卻心猿意馬想著華祖瑩。

終於挨到下班時間,他既不想第一個走出辦公室,也等不到最後,隨著下班的同志一道踏著樓梯,邁出紅樓。來到省委大門外確信周圍沒有熟人時,他上了一輛的士,直奔水淹橋25號。

上了二樓,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自己這次赴約要發生什麼,可他的理智是無法阻擋他的這次行動了,於是他伸手敲了門。

門一開,只見華祖瑩身著一件淡粉紅色的吊帶衣裙。兩根細帶繫在肩上,半個身體裸露著。賈士貞驚呆了,他還從沒見過女人這種打扮,她的脖子、前胸、乳溝,潔白、細嫩,讓男人看了心裡直發慌。這時她朝他淡淡一笑,轉身拿起一件薄如蟬翼的短上衣,迅速地上,這衣服圓領圓襟,拿在手裡像是奶油色,穿到身上卻完全成了透明色,衣服沒有紐扣,自然隨意蕩在胸前。前胸和乳溝更加顯得白膩而細嫩。賈士貞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強行抑制著跳得發瘋的心。他的目光從華祖瑩的臉上掃過,覺得她瘦了,人也憔悴了。

她華祖瑩莞爾一笑,轉身遞給他一條嫩綠色的毛巾,他接過毛巾,在臉上輕輕地擦了擦,一股淡而醉人的清香氣味令他神清氣爽,他趁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華祖瑩站在旁邊細細地端詳著他:「時間長了,都快記不清你是什麼樣子了!」華祖瑩向後退了兩步,看看餐桌上的菜說,「沒有準備,簡簡單單,只是想和你吃頓家常便飯,沒有喧鬧,沒有虛偽。」

華祖瑩轉身拿過玻璃杯,倒了半杯葡萄酒,賈士貞端起酒杯低聲地說:「祖瑩,來,為我們的相識乾杯!」

兩個人的晚餐沒有那些虛偽的程序,也沒有家宴的和藹和溫馨,只能說是在一種特殊的氛圍當中結束了。

賈士貞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他感到華祖瑩也在竭力地保持著平靜。

「士貞,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輕浮的女子,對嗎?」

「不,祖瑩,我從沒這樣認為過,隨著我們的逐步瞭解,你在我心目中不但是一位有知識、有品位的女人,而且是一個道德、情操都很高尚的人!」

「謝謝你,你真的能這樣看待我,無論我們將來是什麼結局,我都死而無憾!」

「祖瑩,我的人生中能有你這樣一位紅顏知己,我也十分滿足了!」

「那我們就做異性的朋友吧!保持純潔的友誼,做真正的朋友!」

賈士貞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兩人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下來。

賈士貞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看看這個家不像家的地方,妻子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著,剛才和華祖瑩的場面也同時浮現在眼前,突然間又想到仝處長那可怕的聲音,賈士貞的心裡亂極了。自然是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直到天亮才恍恍惚惚迷糊了一會兒。

早上,賈士貞匆匆來到辦公室,大家的灑掃已基本結束,他第一次遲到了。心裡不安地悄悄坐到辦公桌前,不見唐雨林,他心裡更加不安起來。今天上午要向駝副部長匯報考察情況,是不是他們已經開始了,那豈不糟糕!如果因為他的遲到而影響了工作,駝副部長和仝處長會對他什麼印象呢?

正在他心神不定時唐雨林來了,他慢慢地坐下來說:「士貞,八點半鍾開會,在駝副部長辦公室。」

賈士貞看看表,剛剛八點十五分,緊張的心情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對於賈士貞來說,向分管部長匯報,這是第一次。下一步的部長常務會議,他就很難參加了。究竟一個領導幹部如何經過一道道程序,最後在常委會上形成決議,這對千千萬萬個幹部來說,對無數群眾來說都是一種秘密,而對於賈士貞來說也同樣是一個不可知的領域。這是一個沒有教學的課堂,沒有授課老師的教學,只有靠自己去探索,靠自己去領悟。

唐雨林看看賈士貞說:「走吧!」賈士貞拿起筆記本跟在唐雨林的後面出了辦公室。他和唐雨林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穿過二樓的內走廊,拐彎上了三樓,來到3003室門口。門微微開著一條縫,唐雨林輕輕地叩了兩下門,裡面傳來駝副部長的聲音:「請進!」唐雨林躡手躡腳地推開門,賈士貞跟在後面進了屋。駝副部長坐在臨窗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旁邊的三人沙發上只坐著仝世舉一個人,面前的茶几上堆著厚厚的材料,顧副處長坐在進門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唐雨林和賈士貞進屋後就在仝世舉對面的靠背椅子上坐下來。

駝副部長看看大家說:「開始吧!」他轉過身,牛皮高靠背椅隨著他的身體轉動著,「廳局組已經匯報了,現在我們這組匯報群眾團體參照公務員執行部門的廳局領導班子的考察情況吧!誰匯報?」

仝世舉抬頭看看唐雨林說:「雨林同志匯報吧!」

賈士貞看著唐雨林,唐雨林沒有看筆記本,而是一口氣把這些數字背出來的,他不知道唐雨林是什麼時候統計了這些單位和人數,而又是什麼時候把這些數字牢牢地記在腦子裡的,當然他已經暗暗地學到了向分管部長匯報的開場白了,可他又在想:是不是要把每個人的材料都讀一遍呢?

只見唐雨林已經打開了筆記本,可他幾乎是和沒看一樣,把所有的考察對象的情況分門別類背了出來。

賈士貞邊聽邊想著他和唐雨林收到的那封人民來信;想到郁副處長所提到的王學西在建大樓和購買職工宿舍上暴露出來的一些經濟問題;王學西考察材料被仝處長修改的問題;還有群眾投票測評的結果情況等等,可唐雨林卻隻字沒提。他有些納悶了,這樣的問題,在內部會議上不提,那群眾測評的結果還有什麼意義呢?特別是這些被考察的幹部中,王學西不稱職的票數達52.9%;汪永不稱職票竟佔了60.78%。這些實際情況,他唐雨林心裡是心知肚明的……

如此考察,這,就是對黨、對人民群眾、對改革開放的現代化建設負責嗎?為什麼就沒有一整套完整的幹部使用、管理監督機制呢?致使一些黨性不強的領導幹部掌握了一個地區、一個部門的權力以後,像變魔術一樣,官越當越大,錢越摟越多,破壞了黨的形象,損害了人民群眾的利益,搞壞了社會風氣!原來管理使用幹部的組織部門在考察、選拔幹部的程序、辦法是這麼簡單啊!誰會投機鑽營,誰會拉關係,誰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提拔重用!如此草率,到底是在對誰負責?

幹部的管理和使用,是直接關係到黨對幹部的管理,幹部素質的提高及幹部隊伍的建設等大問題的。沒有法律的保證,沒有有效的監督機制,自然就會有它的片面性、主觀性和隨意性。「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農村體制改革取得了成功,經濟體制改革有了進步,那麼幹部人事制度就還是這樣原地踏步走嗎?不,它更應該積極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隨著改革開放而開放,隨著經濟發展而發展!賈士貞對幹部考察工作產生了許許多多的一時無法回答的問題,可是這裡沒有他的發言權!

唐雨林的匯報終於結束了。

賈士貞的思緒也從奔騰中回到了眼前。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特別是仝處長對他那不屑一顧的眼神,使他想到了那天仝處長對他不滿的情景,此時,他真的想站起來問問駝副部長,組織部到底是不是應該實事求是,他堅信駝副部長一定不會像仝處長那樣的,否則,這考察幹部的同志在考察當中寫成的材料就有了折扣,而寫成的考察材料在向分管部長匯報時又大大地提高了折扣率,那到了部務會上豈不只剩下簡單的情況介紹了?那被篡改的被考察人的情況不就也沒人過問了嗎……

「好,匯報就到這裡。」駝銘說,「你們處裡抓緊時間把整個省級機關這次廳局領導幹部考察情況匯總一下,然後分類打印成表,準備召開組織部常務會議。這段時間大家要辛苦一些了,需要加班就得加班。」

匯報會終於結束了。等仝處長、顧副處長、唐雨林依次出去後,賈士貞才慢慢地跟在他們後面出了駝副部長的辦公室。

會散了,可賈士貞還在想著這次考察幹部的事,他頭腦怎麼也轉不過彎來。他認為組織部對幹部的推薦、考察、選拔方法太片面了,過去沿用了幾十年的選拔幹部方法已經不能適應改革開放的形勢需要了。一個廳長憑著個人的好惡,看中了誰,不僅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可以一手遮天地把他提拔到處級崗位,還可以推薦為廳級幹部的考核對像;另一個人再有才能、再有水平,只要廳長不滿意,那就永遠不可能被提拔任用。改革開放這麼久了,好多地區已是公開選拔領導幹部了,任何人都可以自薦、組織推薦,然後參加考試,再經過考核、公開答辯,本著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擇優錄用。把選拔幹部的方式方法及相關制度都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但是目前真正把幹部人事制度改革提到日程上的地方還不多。他很想找個機會向仝處長提個建議,然後再找機會向駝副部長談談自己的看法。他構思了一個又一個方案,但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或者說總是沒有這個勇氣,沒有這個動力向仝處長、駝副部長說。

《組織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