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部是需要流動的,這就跟水一樣,一直流動的水,叫“活水”;靜止的水,叫“死水”。所謂“流水不腐”,可指幹部的調配使用。代縣長李明橋試圖盤活薊原這潭“死水”,所以,不管這幾位局長的身後有沒有“大手”,也不管這只“大手”是從哪個方向伸過來的,他都打算摸一摸,哪怕一直摸到老虎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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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橋剛來薊原那陣,就聽人說過,在薊原地面上有“四大牛人”,任誰來當書記縣長,這“四大牛人”是萬萬開罪不得的,否則,你就甭想在薊原的地面上混。老百姓中間有一個非常流行的順口溜,就是專門說這四個人的:
國土局長的胃,煤炭局長的湯;
財政局長的錢袋子,公安局長的槍!
老百姓說,縣裡四個要害部門的寶座就是專門為這四個人定制的,只能他們坐,別人想坐門都沒有。據說,國土局長已經把自己的年齡改小過三次,財政局長檔案上顯示的年齡只比自己的兒子大十二歲……由此,老百姓把國土資源局、煤炭工業監督管理局、財政局、公安局四個局長的位子,稱為四大“鐵板凳”。
李明橋不信這個邪。他認為,不就是幾個小小的局長嗎?有什麼動不了的?八大軍區的司令員都換防呢,他們還能把局長當到老死不成?沒人敢動他們,說明有人的屁股不乾淨。
李明橋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準備拿這幾位局長開刀——他們當局長的時間太久了,這就跟食物一樣,在一個袋子裡儲存的時間過長會發霉的。李明橋當然不希望這幾位局長跟時間放長了的食物一般發霉,甚至變質變味,他只希望他們順順當當地讓出局長的位子來,讓年輕有為的人上,扎扎實實地幹點工作,別死佔著茅坑不拉屎。幹部是需要流動的,只有流動了,排在後面的幹部才會看到被提拔的希望,才會更有幹勁。這就跟水一樣,流動的水,叫“活水”;靜止的水,叫“死水”。所謂“流水不腐”,可指幹部的調配使用。
李明橋想讓薊原縣這潭“死水”變成“活水”。
來薊原赴任之前,市委翟副書記告訴李明橋,說薊原是礦區,情況複雜,凡事要講究策略。翟副書記的話說得很誠懇,完全是父輩囑咐晚輩的口吻。李明橋給翟副書記當了五年秘書,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以鐵腕著稱的領導的真情流露,這讓他感動不已。翟副書記大名翟子翊,是市委常務副書記,分管黨群組織工作,一度被譽為衢陽市除書記市長以外的“第三號人物”。由於工作作風強硬,敢跟市委書記拍桌子,所以在衢陽的幹部們口中,翟副書記素有“鐵腕老三”之謂。
翟副書記說:“明橋啊,萬清同志是老資格的縣委書記,遇到化解不開的矛盾,多跟萬清同志溝通溝通。”李明橋連連點頭,倍感自己任重道遠,同時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跟隨了五年的市委副書記,而是父親,一位慈祥的父親。這種感覺很奇怪,一度讓李明橋產生錯覺,好像自己的父親還活在世上一般。
李明橋的父親跟翟副書記是同學,當過副縣長,曾經在衢陽的政界風雲過一段時間。還是在任上的時候,所在縣的一處大樓發生坍塌事故,李明橋的父親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毅然衝進坍塌的樓內救人,結果被流石擊中,當場殞命。當時李明橋還小,只記得父親一張稜角分明的臉龐。正是這個原因,翟副書記當上常務副書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李明橋擔任自己的秘書,並且把李明橋提拔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在李明橋看來,翟副書記是那種平時不苟言笑的領導,很嚴肅,輕易不會表露出什麼。在官場待得久了,李明橋已經習慣了聽假話、空話、套話,翟副書記的一番肺腑之言,反倒讓他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翟副書記還說,凡事要講究策略——所謂策略,說白了,就是處事技巧,無非“圓滑”二字而已。李明橋暫時還不想“圓滑”,他不想讓自己剛來,就給薊原的老百姓和幹部一種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工於心計,只是一心奔仕途的官場“老油條”。李明橋的父親當副縣長的時候,在老百姓當中口碑不錯,李明橋也想當一個口碑好的縣長。他的觀點是:為政一方,就一定要造福一方;否則,就不要死佔著縣長的位子。如果只是單純地為了加官進爵,那還真不如像謠諺裡說的,回家賣紅薯去。
但薊原縣的幹部結構讓他寒心。據李明橋私下裡瞭解,國土局長張得貴的真實年齡已經六十有五,為了賴在局長的位子上不下來,先後把自己的年齡改小過三次。據說這個國土局長的胃不同於普通人,酒量驚人,屬於千杯不醉那種,而且是非15年窖藏的茅台不喝。他手裡掌握著審批土地的大權,圍著他轉的儘是房地產公司的老總。一次,在飯局上,張得貴揚言:“喝一杯酒,批一畝土地。”一位開發商連喝180杯,當場就喝趴在地板上了,後來進醫院躺了半年,出來之後就變成了植物人,整天坐在輪椅上被保姆推來推去。好在國土局長講信用,如數給了該開發商180畝土地的批文,只是批文交給了繼任公司老總的兒子手上。
更有意思的是財政局長周伯明,把年齡一次改小了11歲,結果,檔案上顯示的年齡只比自己的兒子大12歲。在薊原,當官的修改自己的實際年齡幾乎成了公開的做法。被老百姓戲稱為“四大牛人”的另兩位局長,一位是煤炭工業管理局局長郝國光;一位是公安局長黎長鈞。郝國光在煤炭局長的位子上已經干了十年,還沒有歇的意思;黎長鈞的公安局長也干了八年了。據說郝國光有一個嗜好,就是不論在什麼季節,每天清晨必喝一碗“王八湯”,而且必須是當地土生土長的野生鱉配以專門從國外進口的名貴藥材,用文火慢慢燉成的湯——背地裡,老百姓都把郝國光稱為“王八局長”。黎長鈞更絕,每逢飯局,先解下腰帶上的手槍,往飯桌上一放,誰要敢不喝酒,對不起,看看槍口再說。
李明橋知道,這幾位局長能夠如此跋扈,如此無法無天,肯定不是吃乾飯的。有人告訴他,最好別碰那幾位局長。提醒他的人是出於好意,不想他得罪人進而給自己惹上什麼麻煩。但有些人,是必須得得罪的;有些麻煩,也是根本無法避開的。李明橋心裡清楚,自己的這個縣長並不好當,弄不好連這幾個局長都領導不了——他的前任就是被這幾位局長排擠走的。但李明橋既然認定了要拿這幾位局長開刀,就不管他們是吃乾飯的還是喝稀飯的,吃干喝稀都一樣,先拿下來再說。讓李明橋作難的是,牽扯到幹部的任免事項,決定權在於縣委常委會議。儘管各大局是縣政府下轄的職能部門,但局長的任免,他這個縣長只有提名權和建議權,最後決策拍板的,還是人家書記杜萬清。在李明橋來之前,杜萬清就已經在薊原當了一屆縣長、一屆縣委書記,算是薊原的老幹部了。李明橋聽人說過,杜萬清作風嚴謹,逢年過節,家裡的門一關,任何人不准進;調整幹部的時候就住辦公室,跟幹部談話時一般都有兩名以上的幹部在場。李明橋奇怪的是,縣委書記杜萬清素以清廉著稱,卻任由這幾名局長在薊原的地面上跋扈,豈不怪哉?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幾位局長的背後有一隻“大手”,這只“大手”伸得比較長,其力度足以令縣委書記杜萬清保持緘默。李明橋給翟副書記當了幾年秘書,學到不少東西。他知道,即使在官場這個深不可測的泥潭裡面,也完全可以做到潔身自好,因為無慾則剛。翟副書記向來以強硬在衢陽的幹部百姓當中頗有口碑,原因非常簡單:他說的每一句話、干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出於個人目的,而是出以公心——正因為這一點,有時候就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怵他三分。李明橋時不時地以翟副書記為自己的學習榜樣,認為官當到一身正氣的份上,就可以 “無所畏懼、不怒而威”。
代縣長李明橋試圖盤活薊原這潭“死水”,所以,不管這幾位局長的身後有沒有“大手”,也不管這只“大手”是從哪個方向伸過來的,他都打算摸一摸,哪怕一直摸到老虎屁股。
薊原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在東關大道北端,臨街六層,大門面南背北;縣委辦公大樓卻剛好在東關大道南端,也是六層臨街,大門面北背南,剛好正對著縣政府大樓。
李明橋剛來的時候,看到薊原縣委、縣政府兩棟辦公大樓的建設格局很不習慣。古人迷信,講究風水。自古以來,官衙大門100%都是面南背北。薊原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倒符合古人的風水之說。讓李明橋不習慣的是,縣委、縣政府的兩棟辦公大樓矗在東關大道的兩邊,隔街相望,猛一看去好像是對峙著的兩座山峰,尤其是從李明橋的辦公室窗戶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縣委書記杜萬清的辦公室窗戶——距離太遠,也僅僅是能看到窗戶而已。他的辦公室在四樓,居中,杜萬清的辦公室也在四樓,也是居中。這讓李明橋格外的不舒服。他認為,縣委、縣政府兩棟大樓這樣一矗,兩個主官的辦公室這樣一放,給人的感覺是,書記縣長從地理位置上就對立了起來。李明橋當然不希望自己跟書記杜萬清對立起來,一個小小的縣份,巴掌大點地方,書記縣長掐起來,很難看不說,還幹不幹事了?還讓手底下的幹部幹不幹事了?
李明橋掐指算了算,他來薊原滿打滿算一個月零十天。
這天早上他剛到辦公室,政府辦主任衛振華進來說,郝局長來了,想向他匯報工作。
李明橋哦了一聲。衛振華口中的郝局長,就是煤炭工業監督管理局局長郝國光。李明橋上任一個多月來,各大局局長走馬燈似的陸陸續續都來給他匯報過工作,唯獨煤炭局長不見影,說是身體不好,有病,去北戴河療養了。李明橋覺得有意思,一個小小的縣局局長有病動不動去北戴河療養,那他這個縣長有病呢?縣委書記杜萬清有病呢?該去什麼地方療養,中南海?
見李明橋沒吭聲,衛振華就又問了一句:“是不是讓郝局長進來?”
李明橋點了點頭。在還沒有把他的計劃付諸實施之前,對這個煤炭局長,他李明橋還必須保持足夠的客氣。薊原縣是衢陽市下轄的煤炭大縣,根據官方公佈的數字,薊原縣年產煤量大約在3000萬噸以上。薊原縣的煤,煤質好,在市場上頗受歡迎,遠銷省內外各縣市。煤炭產業是薊原縣的經濟支柱,幾乎60%的財稅收入是煤炭企業完成的。這樣的經濟格局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在所有的縣局局長裡面,煤炭局長無疑是最牛的一個。你想啊,管著煤炭企業,煤老闆都怕著他;煤炭產業的納稅收入,佔全縣財政總收入的60%,書記縣長還不也得讓他三分?
郝國光走到李明橋辦公室門口,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並叫了聲:“李縣長……”
李明橋說:“進來吧,進來。”他揚揚下巴,示意郝國光在沙發上坐。
郝國光微傾著身子,半個屁股虛挨在沙發沿上。據心理學家分析,在社交場合,這樣的坐姿是一種恭敬和拘謹的表現。但李明橋一看就知道,郝國光的拘謹和恭敬都是故意裝出來的,骨子裡實則倨傲得很。郝國光屬於保養得比較好的那種人,面龐白皙,頭髮是剛染過的,烏黑透亮,看起來只有40歲出頭的樣子——但實際年齡究竟有多大,大概只有郝國光本人才知道。
李明橋手裡拿著環保局送來的一份報告,邊看報告邊問郝國光:“國光同志,你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工作有些年頭了吧?”
郝國光說:“是有些年頭了,十年有了吧。”
李明橋說:“之前呢,還當過副局長?”
郝國光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工作的年限算起來很長了,當局長之前還當過煤炭局的安監科科長、副局長等職務。
郝國光說:“是,當過幾年副局長。”
李明橋問:“沒想過換個單位幹幹?”
李明橋看到郝國光明顯地愣了愣,不待郝國光回答,就又說:“一個單位待久了會膩味的。”
郝國光這次很直接地回答說:“李縣長真會開玩笑, 我怎麼會膩味呢?不膩味,一點也不膩味,我熟悉煤炭行業,我對這個行業有感情。”
李明橋心說,你當然熟悉煤炭行業了,你當然有感情了,不熟悉、沒有感情才是怪事呢。有人揣測,這個郝國光至少在三家煤炭企業裡面擁有股份,當然,只是揣測而已,並沒有切實的證據。但這個茬,李明橋暫時還不能提,薊原縣是煤炭大縣,在煤炭企業裡面,明裡暗裡有股份的幹部多了去了,這裡面不排除一些縣處級領導——這是一根導火索,後面連著的是一顆又一顆手雷,李明橋暫時還不想碰它。
李明橋說:“那說說吧,說說詳細情況。”
實際上,對薊原縣煤炭產業的具體情況李明橋已經有了個初步的瞭解。他剛一上任,就讓政府辦主任衛振華整理了一份足夠詳細的材料,材料裡面對薊原整個縣域內的人口、資源、產業佈局、城市規劃等等,都做了詳細的描述。其中最重要的一塊,就是煤炭產業,縣域內所有煤炭企業每年的產值是多少,對財稅的貢獻有多大,對全市、全省GDP的貢獻度能達到多少,都一一羅列了較為詳備的數據。
郝國光的口頭匯報足足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但所匯報的內容不出衛振華的材料所述。唯一不同的是,衛振華的材料側重客觀數據;郝國光的匯報則著重強調他在煤炭工業管理局局長任上的成績和貢獻。
李明橋心裡清楚,自己手底下的這個局長已經在向他示威了,別看他表面上恭敬有加,假的。但你再有貢獻,再有成績,也不能老霸著局長的位子不讓啊,哪有十幾年老在一個局當局長不挪窩的,又不是封建社會裡的皇帝,把皇位一直坐到老坐到死?
郝國光匯報完畢,李明橋沒有明確表態,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讓他回去準備準備,過段時間要召開一次經濟工作會議,讓他在會上做一個詳盡的報告。
郝國光說:“李縣長來我們薊原當父母官,我們煤炭局還沒來得及給李縣長接風呢,這樣吧,晚上把杜書記約出來,一塊坐坐,吃吃飯、喝喝酒、唱唱歌,放鬆放鬆。”
李明橋擺擺手,說:“別,我來薊原一個月零十天,除了必要的接待任務,每頓飯都下食堂——我來薊原,是幹工作,不是吃飯喝酒唱歌來的,再者說了,我五音不全,也不會唱歌。”
李明橋的這番話讓郝國光挺尷尬,他沒想到李明橋會這麼直接,更沒想到,他這個歷來在縣上領導眼中份量挺重的煤炭局長,在李明橋眼中卻沒有絲毫份量。
一抹怒色倏地從郝國光的眼中掠過,李明橋看到了,卻裝作沒看見。他就是想殺殺政府部門的吃喝風——礦區老闆多,大小官員有錢的多,吃喝玩好講排場,一頓飯動輒幾千塊上萬塊,卻沒有哪個官員是掏自己腰包的。老百姓怎麼說的:“科級幹部,一年吃掉一頭牛;處級幹部,一年吃掉一棟樓。”在薊原,像郝國光這樣科級局長,一年吃掉一頭牛的還算是節儉型幹部。說得好聽點,是為他這個新來的縣長接風洗塵;說得難聽點,無非是拿著公家的錢款肆意揮霍而已。聽說有的局長連找小姐打炮的錢都讓公家報銷。李明橋自打來薊原的第一天起,任誰要請他吃飯一概拒絕,包括縣委書記杜萬清要安排幾桌飯,把縣上四大家領導聚齊給他接接風,他都回絕了。他給萬清同志的也是那句話:他來薊原不是為了吃飯來的。
郝國光走了以後,李明橋給杜萬清打了個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想找他聊聊。杜萬清剛好在下鄉,說下午趕回來以後再聯繫。李明橋放下電話,心說得盡快跟書記杜萬清溝通溝通,幹部問題不能再拖了,幾個在局長位子上幹得時間太久的幹部必須得動動;不然,其他幹部的積極性調動不起來,薊原的幹部隊伍就仍將是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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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國光從李明橋辦公室出來,一肚子的不痛快。他明白,縣長李明橋讓他這個煤炭局長吃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聽口氣,好像還準備讓他挪窩子。郝國光當了十年的煤炭局長,還沒有哪個書記縣長敢給他這樣的臉色看,想讓他郝國光挪地,門都沒有——前任縣長怎麼著,不是一心想撂翻他這個局長嗎?他自己倒先滾蛋了。
在甯江省的行政區劃裡,薊原縣隸屬於衢陽市,面積不大,統共不過2700平方公里,下轄23個鄉鎮,人口50來萬。這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薊原縣的山旮旯裡,儲藏著豐富的煤礦資源。據地礦部門的專家估計,薊原縣的煤炭儲量足可以供應全省用煤230餘年——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數字。薊原縣的煤炭供應佔全省煤炭供銷市場份額的1/4 ,想想看,他這個煤炭局長的位子要緊不要緊?在官場上,看一個職務的含金量,不在職級的大小,而在權力的大小:職級即使小到如股級,如果你手中的權力足夠大,照樣能夠呼風喚雨;職級即便高到廳局級,如果是閒職一個,還不是屁事不頂?他郝國光當年擔任煤炭局的安監科長,夠小的了吧,那些個煤老闆還不是像綠頭蒼蠅似的跟在他郝國光的屁股後面打轉?當官,不論大小,在於怎麼樣把手中的權力用得恰到好處,在於怎麼樣把手中的權力發揮到極致,這是為官的不二法門。
郝國光以為,在薊原縣的地面上,他才是真正的老大——薊原的座山雕是誰呢,是縣委書記杜萬清?不是;是縣長李明橋?也不是。是他,是他郝國光。他這個煤炭局長才是薊原地面上真正的座山雕。你書記怎麼啦?縣長怎麼啦?尿你的時候,你是書記,是縣長;不尿你的時候,你屁都不是。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李明橋一個毛頭小伙子,剛來薊原沒多久就敢給他郝國光臉子看。這讓郝國光的心裡很不舒服。他覺得,這個新來的縣長還沒有意識到薊原的水究竟有多深——如果他出了薊原的水深水淺,也許就不會用那樣的態度來對待他郝國光了。
郝國光給黃小娜打電話,問她在什麼地方。
黃小娜懶洋洋地說:“大清早的,還能在什麼地方?被窩裡唄。”
順著黃小娜嗲聲嗲氣的說話聲,郝國光似乎聞到了來自被窩的溫暖氣息,這氣息,有些曖昧,有些誘人,讓郝國光不住地浮想聯翩。每當郝國光心氣不順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起的人不是自己的家人,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黃小娜,一個年齡和身體都很青春的女人。
郝國光說:“那好,你等我,我就過來。”
郝國光臨時決定不去上班了,去找黃小娜,黃小娜發嗲的聲音弄得他心裡毛裡毛躁的。
黃小娜在電話裡說:“別介呀,不看幾點了,要去公司的。”
郝國光說:“早上算了,下午再去公司,反正公司是你的,你說了算。”
黃小娜咯咯咯地笑。
郝國光在黃小娜的笑聲中趕到河東小區。黃小娜在那裡有一套房子,複式結構,260平米。郝國光摁了摁門鈴,門先是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隻睡意朦朧的眼睛,待確認是他郝國光以後才迅速地拉開門讓他進去。黃小娜整得跟做賊似的,只有一個解釋:她光著身子。郝國光進屋後一打眼,果不其然,黃小娜沒戴乳罩,連短褲都沒穿,整個一光溜溜的瓷人,白得耀眼,白得驚心動魄。
在郝國光看來,這個早晨原本是晦氣的,卻因了黃小娜的緣故充滿曖昧和色情的味道。
對著黃小娜雪白的裸體,恍惚之間,郝國光以為自己是在看一場黃色電影,一部A級片。郝國光不得不感歎,黃小娜實在是人間少有的尤物,身體曼妙絕倫,凹凸有致。這多少讓郝國光有些自卑,他老了,肌肉鬆弛不說,肚子上還長滿了難看的贅肉。但這種自卑的情緒一晃就過去了,絲毫不影響郝國光擁有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他好像又回到了20郎當歲的年齡,好像不再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半大老頭,他感到自己血液在加速流動——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每天堅持喝的王八湯明顯起了作用。
但郝國光還是不無悲哀地發現,自己身體的反應已經遠遠滯後於心理的反應。
黃小娜扭著小圓屁股朝樓上的臥室走去。郝國光脫掉外套,撤掉領帶,換上拖鞋,然後跟在黃小娜後面上了樓。上樓梯的過程,就是郝國光積聚力量的過程。他老了,反應慢了,爆發力小了,但他有的是耐性和持久力——他知道,征服一個女人有很多種方式:有的時候,要用金錢;有的時候,要用權力;有的時候,要用身體……就憑每天一小碗的王八湯,郝國光足可以讓自己的小心肝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在薊原這塊,王八又叫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又叫土鱉。早些年,河裡面隨便甩一鉤子下去,過得一晚上就能釣一兩隻上來。這兩年少了,一鉤子下去,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釣一隻半隻上來。但郝國光永遠不缺這東西,只要他在煤炭局局長的位子上一天不下來,身後就永遠有排著隊給他送野生土鱉的人。這就是權力的妙處,你只要大權在握,你就是這個世界的軸心,其他人只有圍著你轉的份。
他們互相跟著進了臥室,沒有前戲。在上樓之前,郝國光就已經醞釀了足夠的情緒。他喜歡直接,他相信自己身下的這個女人也喜歡——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暴力,郝國光甚至很齷齪地認為,大凡被強姦的女人才有可能體會到真正的快感。
黃小娜的聲音讓郝國光興奮。他擠壓著身底下的這個女人,他用力地碰撞著……
李明橋跟書記杜萬清的談話鬧得很不愉快。
李明橋甫一提出調整幹部的話,杜萬清的臉色就不怎麼好看,等到李明橋表達完自己的意思,杜萬清很果斷地否定了李明橋的意見。他說:“幹部的問題交給組織部門去打理,你只管當好你的縣長、幹好你縣長分內的事情。”
李明橋一時就噎在了那個地方。他看著坐在寬大辦公桌後面的杜萬清,很難相信這就是薊原縣的縣委書記。什麼是分內事情?什麼又是分外的事情?按照程序,儘管幹部的任免權在縣委,但作為政府下轄的各大局局長的任免,他這個縣長是有建議權和提名權的,更何況,他提出調整幹部是基於工作的考慮,又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哦,把那幾位局長撤了,是為了換上他李明橋的人?不要說他李明橋在薊原縣還沒有屬於“自己”的人,即使有,他李明橋也不可能那麼幹。老讓那幾位局長在那兒霸著,不但影響全縣幹部的作風,不利於年輕幹部的培養,而且在工作開展上也存在上令不達、推諉扯皮、擺老資格的現象。在老百姓的眼中,薊原縣委和縣政府幾乎就成了擺設。遠的不說,就自己手底下的那個衛振華,政府辦的主任,在縣長副縣長面前不卑不亢的,見了下面的那幾位局長竟然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
李明橋說:“杜書記,你是薊原的老幹部了,對薊原的情況比我熟悉,但是,薊原的這種幹部結構等於把政府的各個機構逼進了死胡同,更別說幹部隊伍的培養了,從中央到地方都提倡幹部的年輕化,我們倒好,讓一些半大老頭長年霸佔在一個位子上,該退休的不退休,想幹事的上不去……”
杜萬清說:“誰說他們不幹事了?各縣有各縣的具體情況,半大老頭怎麼啦?我也是半大老頭,你能說我不幹事了?”
李明橋一愣,他倒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會衝擊到杜萬清身上。
杜萬清接著說:“幹部隊伍穩定了,有他的弊端,但也有他的好處。幹部隊伍穩定了,工作就穩定,就不容易出亂子——這沒有什麼不好的。”
李明橋心底升起一股怒氣:這是什麼邏輯?為了不出亂子,就讓那幾位局長都到退休年齡了還霸在位子上不下來?李明橋很想學學翟副書記的樣子也拍一把桌子。但他強壓住內心的不滿。翟副書記跟市委書記拍桌子,是因為市委書記要把一名幹部放到一個重要崗位上去,這名幹部的一個親戚在北京工作,當時剛剛提拔為某部的重要領導。而翟副書記卻接到舉報,說該名幹部有經濟問題。翟副書記指示市紀委嚴查。市委書記不同意,不但不讓查,反倒要提拔到一個更好的職位上去。翟副書記就拍了桌子……李明橋知道,自己絕對不是翟副書記,也學不來翟副書記,杜萬清在薊原當縣長當書記,時間很長了,樹大根深,一個不小心他這個縣長就很難當。
但他又不打算放棄努力,竭力想說服杜萬清:“杜書記,我們應該從長遠來看,薊原是煤炭大縣、經濟大縣,只要是經濟發達的地方大凡都容易滋生腐敗,煤炭局、國土資源局、財政局、公安局等都是實權部門,在這樣的實權部門待得久了,很難保證我們的幹部不被外界的利益所誘惑……”
杜萬清根本不聽他的,說:“明橋同志,不是我不支持你的工作,而是幹部調整在薊原歷來是非常敏感的事情,弄不好會出亂子的……將來,你的工作還要這些人配合,最好不要跟他們把關係整僵了。”
李明橋很不服氣地說:“杜書記,你是薊原縣的縣委書記,薊原的幹部隊伍僵化,缺乏流動性,而且不排除一些違規違紀的行為,身為班長,你是有責任的!”
最後一句話,李明橋幾乎是喊著說出來的,他看到杜萬清的神情一愣,半天沒吭聲。李明橋也不再言語,點上一支煙,很用力地吸了兩口,又使勁摁滅在煙灰缸裡。
李明橋提到的違規違紀行為,指的就是有的幹部私下裡動用關係改小年齡這件事情。
杜萬清足足沉默了有十分鐘之久。他不說話,李明橋也不說話,場面一時就僵了下來,在他們倆人不到兩米的距離之間似乎只有空氣在地流動。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杜萬清才語重心長地說:“明橋同志,我實話告訴你,在薊原,你動誰都可以,郝國光他們,儘管在局長的位子上有些年頭了,但你最好別招惹他們……你還年輕,還有大好前程,別為了一些小事情把自己栽進去,別忘了,你頭上還有個‘代’字呢……”
杜萬清把“代”字說得很輕,卻不亞於一陣悶雷從李明橋的耳際滑過。杜萬清說得沒錯,他李明橋現在還不是名正言順的縣長,還只是組織上提出的縣長候選人,他在薊原目前的身份只是 “代縣長”。李明橋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縣人代會的選舉。只有在縣人代會上贊成票超過半數,他才能正式當選為薊原縣縣長。書記杜萬清的提醒不無道理,各大局局長幾乎都是各個系統代表團的團長,你即使現在把人家從局長的位子上拿下來,人家人大代表的資格一時半會兒還在,在人代會上還擁有投票權——以李明橋在薊原的根基,只要有人搗亂,他這個“代縣長”非給整黃了不可。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根本就是兩碼事。下半年即將召開的人代會不管出現什麼異常情況,他李明橋能否順利當選,該調整的幹部還是得調整啊,不能因為怕生口瘡就不吃飯,該生的口瘡就得讓它生。話說白了,這不是他李明橋個人的事情,而是薊原縣縣委縣政府的事情;這也不是李明橋自己有什麼私人目的,而是站在工作立場上,出於工作角度的考慮。幹部隊伍流動了,盤活了,有幹勁了,才更有利於政府各部門開展工作嘛。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如此簡單的道理,如此簡單的事情,放在縣委書記杜萬清和縣長李明橋面前,竟然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坎。一道屏障,生生把杜萬清和李明橋隔成了對立的兩端。
站在李明橋的立場上,他很難理解書記杜萬清的態度和做法:杜萬清在怕什麼?怕郝國光他們身後的那只“大手”?杜萬清再懦弱,但也不至於懦弱到讓手底下的幹部放任自流、飛揚跋扈的地步吧。那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致使杜萬清拒絕調整這幾位局長,而且態度異乎尋常地堅決呢?
李明橋百思不得其解。
郝國光他們身後有靠山,這是毫無疑問的。山旮旯的那些黑石頭是什麼?是錢,是硬嘎嘎的鈔票。煤炭、國土、公安、財政,這幾個部門,哪個不是卡著煤炭企業的命脈?哪個不是管錢生錢的單位?身在這樣一些要害的科部局,郝國光他們不巴結幾個大領導才怪呢,弄不好,有些上級領導還追著求著巴結郝國光他們呢。老百姓把山旮旯裡儲藏的煤炭叫什麼,叫“黑金”,黑色的金子。依李明橋的意思,這些煤炭資源遠遠比黃金來得厲害,你想啊,金子再值錢,金礦有煤炭這樣龐大的儲量嗎?
當然沒有,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
杜萬清說:“明橋同志,人代會馬上就要召開了,我的意思,你還是全力以赴準備人代會的事情吧。你還年輕,要珍惜自己的前途——調整各大局局長的事情,等人代會結束以後我們倆再溝通。”
杜萬清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李明橋只有保持沉默。他不想和書記杜萬清起衝突,臨了卻不得不起衝突。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從他步入仕途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如此強烈的挫敗感覺:你明明知道有些地方不合理,但你就是改變不了;你明明知道有些人有問題,但你就是把人家從局長的位子上拿不下來——李明橋覺得特諷刺:他來薊原當縣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謀劃著準備拿這幾位局長開刀,以期打破薊原縣幹部隊伍僵化、不流動的“死局”,但實際情形卻是,沒有書記杜萬清的支持,他這個“代縣長”就只能乾瞪眼看著。郝國光他們不在人代會上拿他李明橋開刀就已經是萬幸了。
從杜萬清辦公室出來,李明橋往政府這邊走。橫穿過街道的時候,李明橋站在街道的正中間,手搭涼棚,望望位於東關大道南邊的縣委大樓,又望望位於東關大道北邊的政府大樓,兩棟大樓矗立在東關大道的兩邊,很像對峙著的兩座山峰……時間是下午,太陽不是很刺眼,但李明橋還是習慣性地瞇了瞇眼睛。他不知道,在對峙著的兩棟大樓之間有沒有一個可供交匯的點?
有沒有呢?李明橋暫時還不知道答案。
3
郝國光從黃小娜的身上滾下來,癱成了一堆軟泥。每次都是這樣,郝國光一定要盡興,不盡興的話,他壓根就不會從黃小娜的身體上下來。
黃小娜是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年齡30歲剛出頭,獨身主義者。在薊原縣,像黃小娜這樣既有錢、又有貌的年輕女性多了去了,大街上整天開著紅色寶馬車遛圈的女士不下二三十個。
這些女人裡面,一小部分是煤老闆的妻子,大部分則是煤老闆的小蜜。老百姓平時閒得無聊,飯後討論這輛是某某老闆“小蜜”的,那輛是某某老闆“二奶”的,哪輛是某某老闆“乾女兒”的。後來,老百姓乾脆戲稱紅色寶馬為“二奶車”。但像黃小娜這樣擁有自己的公司,而且公司的煤炭外銷額度佔了薊原煤炭外銷份額的50%以上的好像還沒有,沒有哪個女的能有這樣的實力。
除此而外,黃小娜的漂亮在薊原也是出了名的。打個簡單的比方:黃小娜只要在大街上走,凡是看見她的男人,沒有對她不心動的。當然,黃小娜很少在街上步行,她原先也有一輛紅顏色的寶馬,後來嫌“二奶車”難聽,就處理了,換了一輛白顏色的奔馳。
郝國光有個特點,就是在有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心二用,就像剛才,他在黃小娜身上大肆動作的時候,在他大腦裡面盤旋不去的,卻是剛來薊原就任代縣長不久的李明橋。郝國光本能地意識到,這個新來的代縣長李明橋,對他這個煤炭局長不怎麼感冒,他能明顯地感覺到李明橋的不友好。在郝國光看來,這是一個不大好的苗頭!一個“代”字頭的縣長,剛剛上任就對手底下的某個局長不怎麼感冒,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十有八九得“下課”。如果換了是別個局長,這個局長非被pass掉不可。好在李明橋不感冒的局長是他郝國光——他郝國光是誰?只要他郝國光願意,稍微動一下手指頭就夠他李明橋好好喝一壺的。
黃小娜去衛生間沖了涼,穿了一套粉紅的睡衣出來。她打開冰箱,問郝國光:“喝什麼?啤酒還是飲料?”
郝國光的心思還在李明橋身上,就順口說:“隨便,都行。”
黃小娜拿出兩罐紅牛飲料,遞給郝國光一罐,順勢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
“聽說紅牛富含維生素,強身健體不說,還美容。”
郝國光哈哈大笑,說:“寶貝,你也太天真了。這年頭,誰還相信電視上亂七八糟的廣告,淨是騙人的玩意——只要生產廠家給錢,他們什麼不敢說?”
黃小娜嬌嗔地說:“看你,又武斷了。”
郝國光說:“我怎麼武斷了?我要是紅牛的老總,我就讓電視台大肆宣傳:喝紅牛能夠長生不老……專門騙你這種小女孩。”
黃小娜說:“誰是小女孩了?我就圖個爽口而已——你還別說,這玩意挺提神的。”
郝國光沒心思跟她討論紅牛飲料的提神問題。他問黃小娜,時間馬上就進入夏天了,公司的運營情況怎麼樣?
黃小娜說:“一切正常,銷售額度比去年同季度提高了3個百分點。”
郝國光在大腦裡面過了一遍,換算了一下,看3個百分點能換算成多少錢。
黃小娜笑他斂財奴:“別算了,去年一季度的銷售總額是4.5萬噸,銷售碼洋2000萬搭個零頭;今年一季度的銷售總額,接近4.8萬噸,銷售碼洋將近2300多萬……多了100來萬。”
郝國光說:“還是我的甜心聰明,3個點就是100來萬啊,行。財奴怎麼啦?誰不愛錢啊?千萬別告訴我,說你不喜歡錢。”
黃小娜說:“我當然愛錢啦,我呀,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走過來,都不是人的樣子,全是大鈔的形狀。”
郝國光就撓黃小娜,黃小娜咯咯咯地笑著求饒。
當年,郝國光還是煤炭局安監科科長的時候,管著礦山上的安全生產這一塊,那時候官小,大錢小錢都看上,屬雁過拔毛那種。有煤老闆背地裡溜怪話,說:“郝科長那人啊,天上飛過一隻蚊子都要刮下二兩油來;前面走過來一人,搭眼瞅過去,壓根不是人形,都是銅錢的形狀……”這話傳到郝國光的耳朵裡,他當時沒吭聲,時間不長,該煤老闆的洞子就以不符合安全生產為由給封掉了。這次,該老闆身上刮下來的可不止二兩油,二斤膘都不止。
黃小娜常常拿這個來取笑郝國光,郝國光也不以為忤,權當鬧著玩,喜歡錢又不是罪過,沒什麼丟人的。
郝國光的邏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也能使磨推鬼,總之,只要有錢,鬼推磨也罷,磨推鬼也罷,主動權就在你手裡。他認為,人這一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千萬不能沒有錢。有錢多好,有錢就什麼都有了,權力、地位、美女……如果自己是窮光蛋,黃小娜會跟自己嗎?大概連正眼瞧自己的心勁都沒有;如果自己是窮光蛋,能穩穩當當地從最小的股級幹部做起,一步一步爬上局長的寶座,而且讓比自己官大的領導都圍著自己的屁股轉圈嗎?剛開始,是權力帶來了金錢,後來,就是金錢帶來了更大的權力,緊接著,更大的權力則產生了更為可觀的效益……說白了,官場也是一種投資,穩賺不賠的商業投資。當然,這樣的投資不是人人都可以玩的,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大的。這就跟玩魔方一樣,會玩的人,能玩出千百種花樣來;不會玩的人,把自己轉暈了,也不見得能轉到正確的軌道上來。
郝國光說:“小娜我告訴你,這個新來的縣長,你得想辦法接觸接觸,摸摸底……這個人給翟子翊當過幾年秘書,跟縣上其他領導不太一樣,弄不好是個威脅。”
黃小娜說:“能有什麼威脅?杜萬清不也讓著你三分,他一個縣長,頭上的‘代’字都沒去掉呢,能把你怎麼著?”
郝國光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謹慎點好。如果他跟杜萬清一個脾性,我就有把握對付他。問題是,我懷疑這個李明橋點子比較硬,別紮了我們自己的手。”
黃小娜說:“行,我試試看。”
郝國光說:“把握分寸,千萬別搞砸了,讓李明橋抓住什麼把柄。”
黃小娜說:“放心吧,前面灰溜溜走了的那個縣長,還不是說整翻就整翻了?李明橋怎麼啦,不行就讓他挪地。”
郝國光拉過黃小娜綿軟的小手,輕輕地拍了拍,說:“小甜心,官場上的事情你不懂,複雜著呢。換個縣長容易,但換個一兩次可以;再換,會出亂子的。何況姓李的才來一個多月,頭上的‘代’都沒有去掉呢。”
停了停,郝國光又說:“九月份縣上要召開人代會,在會上選舉李明橋的縣長,如果姓李的真打算擋我們的財路,那就想辦法在人代會上把他選下去。”
郝國光考慮要不要給省城打個電話,真跟李明橋掰臉較上勁,從上到下會捲進去一大批人的——官場如戰場,但絕不是某一兩個人的戰場,而是一群人的戰場,一群,一大群……
沈小初趕到報案現場,看到刑警隊和派出所的人已經先到了,現場用紅白相間的警戒繩拉了一個圓圈,周圍站著一些圍觀的閒散群眾。
刑警隊副隊長韓大偉迎上來,匯報說:“沈局,是附近一個村民報的案,屍體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估計是山上煤窯的煤工,死了以後埋在山坡上,被山洪衝了出來。”
沈小初問:“找人認屍沒有?”
韓大偉說:“還沒來得及安排。”
沈小初又問:“有沒有讓人去附近問問情況?”
韓大偉說:“剛走,一撥去了附近的村子,一撥去了附近的小煤窯。”
沈小初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兩邊是大山,中間加逼成了一溜狹長的峽谷地帶,有一條小河,水流不大,河水是黑顏色的。
沈小初跨過警戒繩,走到屍體旁邊。一名幹警掀開蓋著的白布。擺在沈小初面前的是一具黑不溜秋的屍體,毫無疑問,是長年累月在煤礦上幹活的工人。屍體腐爛得厲害,四肢已經露出白森森的骨茬,根本看不出本來的五官面目。
憑直覺,沈小初估計死亡時間應該在三個月以上,屍體爛到這個程度,認屍也就是走個過場,沒有確切的身份證明一般很難認定死者的身份。身份確定不了,案子根本就不會查出個什麼眉目來,除非找到其他確鑿的證據。根據沈小初多年的刑偵經驗,這件案子十有八九又是一個懸案!類似於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山上千瘡百孔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煤窯,有合法的、有不合法的,死個把人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煤窯僱傭的工人,來自全國各地的都有,人雜,身份就雜,有的煤窯工人把命丟在這塊,家裡人連知道都不知道。
沈小初曾經給領導提過幾次,建議縣上加大對礦山的整頓力度,最好把非法的小煤窯全部關掉,不然,礦山的治安問題就是一大隱患。但人微言輕,沈小初提的建議等於根本沒提,因為壓根就沒人搭理他。
韓大偉說:“我已經安排人去調查最近半年來的報失人口了……但如果是外來的黑勞工,認定身份估計難度很大。”
沈小初點點頭,沒言語。公安局三令五申,要求各煤炭企業和煤窯主,對自己僱傭的煤窯工人一定要到當地派出所等相關部門登記。但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很少有煤窯主在意這個,尤其是那些證照不齊的非法小煤窯就更不敢讓工人去登記了。現實情況是,光滯留在礦山上的外來黑戶勞工就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這部分人口,根本不在公安部門的掌握之內,也就是說,大部分外來的黑勞工,薊原公安部門壓根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事情很棘手。死的是什麼人?怎麼死的?什麼原因讓他死的,事故?他殺?自殺?病死?猝死?你一概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作為薊原縣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隊隊長,沈小初唯一知道的是,這個人死了,屍體腐爛得一無是處,被山洪衝了出來,攤在河岸上,如同一堆黑乎乎的垃圾……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周圍的群眾指指點點,發出唧唧嗡嗡的聲音。這些人,大部分是附近村子裡的農民,多為留守在家的老叟婦孺之類。沈小初想聽聽百姓們都在議論些什麼,就朝圍觀群眾最多的一邊走去,韓大偉跟在他的身後。沈小初還沒有走近人群,人群就已經自動讓出一條路來。沈小初一愣,這才意識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官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百姓對所有當官的都存了一份敬畏心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百姓跟幹部之間有了如此之大的心理上的隔閡?這讓沈小初的內心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也是農民的兒子,在他的血管裡流的也是屬於農民的血液,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這個副局長兼刑警隊長根本算不上多大的官。
沈小初只好停下腳步,朝離他最近的一個小伙子招招手,意思是讓他近前來。
小伙子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沈小初問:“小伙子,哪個村的?”
小伙子回答:“就前面,半山村的。”
沈小初知道半山村。該村隸屬於黃楊鎮。黃楊鎮有山,叫牛頭嶺,是全縣最大的煤炭產地,半山村就坐落在牛頭嶺的半山腰上,因此而得名。
“村裡現在還有多少人?”
“不多了,都去山上挖礦了,也有些去外地打工了。早些年人多,早些年百十口子呢。”
“你怎麼沒去挖礦?”
小伙子靦腆地笑笑,回答說:“俺娘不讓俺去,讓俺在門上娶媳婦。”
沈小初呵呵一笑:“娶了嗎?”
“沒……沒呢……”
“相得有嗎?”
“嘿嘿……”小伙子光笑,不回答。
“還沒相得有,是吧?”
小伙子這次撓撓後腦勺,靦腆地說:“相了幾個,俺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俺;看上俺的,俺看不上人家……”
沈小初和韓大偉都笑起來,小伙子也跟著傻乎乎地笑。
沈小初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伙子說:“俺名字不好聽,不好聽……黑蛋,俺叫黑蛋。”
沈小初說:“黑蛋?好聽,這名字好聽,怪親切的。”
小伙子就又笑。
“聽說附近死什麼人沒有?”
小伙子謹慎地看看四周,說:“沒聽說死人,沒聽說,但山上天天響炮,轟隆轟隆的……”
韓大偉去旁邊接了個電話,又踅回來,說:“虞書記打來電話,他在鎮上安排了飯局,請您中午一起吃飯。”
沈小初哼了一聲,很不客氣地說:“告訴虞大麻子,讓他把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整安生了比請我吃飯的強。”
黃楊鎮鎮黨委書記虞守義,長了一臉的大麻子,幾年前在市委黨校進修時跟沈小初是對鋪,沈小初一直叫他虞大麻子。虞大麻子還有一個外號,叫“揮霍光”——虞守義先後在四個鄉鎮當過黨政一把手。最初,虞守義只是某個鄉的鄉長,離任時,鄉財政賬戶上給後任留下了二十九塊八毛錢;接著,虞守義又調去另一個鄉當書記,算是上了個台階,一屆期滿,平調到另一個鎮子繼續當書記,這次,他留給後任的財政賬戶上只有五毛錢。虞守義在第三個鎮子上干的時間久一些,等他離開的時候,他統轄的鎮財政賬戶上不但一分錢都沒有,還給繼任者留下了三十來萬的欠賬單——這下,後任不幹了,去縣上鬧騰過一回,不得已,縣財政只好替虞守義擦了屁股,把該鎮外欠的三十來萬一次性由縣財政核付,這才讓繼任者心裡面總算平衡了一些。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人們給虞守義起了個綽號,管他叫“揮霍光”。有好事者振振有詞地認為,像虞守義這種做法,放在戰爭年代是要立大功的,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一針一線嘛。
沈小初估摸著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收穫,就給韓大偉他們安排了一下,自己掉頭回縣城。臨走的時候,沈小初特意跟黑蛋告了個別,他覺得小伙子挺憨厚,怪有意思的。
4
財政局長周伯明來找縣委書記杜萬清告狀。
周伯明說,這李明橋也太霸道了,他來薊原才幾天,就想把財政大權全部攬過去,說什麼要一支筆批錢。
杜萬清沒吭聲。他知道周伯明是什麼意思,周伯明想讓他表個態。如果換作是以前,杜萬清也許就順著財政局長的話頭拿個意見出來了。但今天,杜萬清的情緒不怎麼好,就不想表這個態。
見杜萬清沒有說話的意思,周伯明又說:“杜書記,你說這還讓不讓我們開展工作了?他一支筆批錢,連黃副縣長批錢的權力都給收了回去,這會給我們的工作造成很多障礙。”
話說到這個份上,杜萬清再沒個態度顯然說不過去。但他沒有站在財政局長周伯明的立場上,而是站在了代縣長李明橋的立場上。他告訴財政局長,身為一縣之長,李明橋提出一支筆批錢,試圖規範財政收支制度,這沒有什麼不穩妥的地方……更何況,李明橋之前跟他通過氣,他是點頭同意了的。
周伯明的嘴巴張了張,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事實上,書記杜萬清說了假話。
薊原縣的財政情況,怎麼說呢,在衢陽市下轄的十七個區縣裡是最好的,主要是沾了煤炭資源的光。財政上有錢,管錢袋子的財政局長周伯明平時就牛皮烘烘的,除了縣上的主要領導,其他副職,除了跟他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常務副縣長黃志安,他一概不放在眼裡。
杜萬清心裡非常清楚,這些局長手裡面的權力太大了,分管的常委和副縣長根本就指揮不動他們。李明橋一心要調整這些局長,原因就在這裡。但杜萬清還是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動幹部。他今年58歲了,老了,頭髮都白了,他這個縣委書記也當到頭了,再堅持個一年半載他就該解甲歸田,徹底退休了——一個快要退休的縣委書記,為什麼非要給自己樹一大堆敵人呢?李明橋不一樣,人家年輕,三十五六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加上又有翟副書記在背後力挺,是很容易幹上去的。年輕人有闖勁和開拓精神這沒什麼不好的,他杜萬清當年也年輕過——但薊原的情況特殊,一些不該招惹的人,最好不要招惹。杜萬清很想告訴李明橋一句話,要愛護自己的政治羽毛,不能輕易讓自己折了翅膀。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杜萬清看得出,在自己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之後,李明橋的面部表情中流露出了相當程度的疑惑和不快。但杜萬清不想解釋什麼。有些事情是沒法子解釋的。當李明橋失望地離開他的辦公室的時候,杜萬清也曾產生過一瞬間的猶豫,懷疑自己的決絕態度會不會挫傷年輕縣長的積極性,但這個念頭只是在腦子裡一晃就過去了。
就在上一周,李明橋主持召開了一次縣長辦公會議。會上,他明確提出今後所有的財務行政性支出,無論多少都要由他這個縣長一支筆簽批。李明橋這樣做,等於把其他副縣長手上的財權一股腦收了回去。這件事情,杜萬清也是事後才知道的,李明橋不但沒有跟他通氣,而且壓根就沒打算徵求他這個縣委書記的意見。這讓杜萬清的心裡多少有點堵,不大痛快。他之所以告訴財政局長,李明橋這樣做是經他同意了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助長財政局長周伯明的囂張氣焰——都把財政局開成自家的銀行了,他這個財政局長眼裡面還有沒有縣委、縣政府,還有沒有黨紀國法?黃志安一個小小的常務副縣長,仗著分管財政城建交通口,動不動給這個工程追加預算,給那個工程追加預算,天知道追加的錢都幹了什麼。杜萬清知道,常務副縣長黃志安和財政局長周伯明關係密切,屬於那種能夠隨時隨地尿在同一個壺裡的人,李明橋收回黃志安的財權就等於削弱了財政局長周伯明的財權,周伯明當然不痛快。在內心深處,杜萬清並不反感李明橋的這種做法,他只是隱隱地有些擔心:李明橋這麼干無形中又給他自己樹了一批敵人,而且這批敵人就盤踞在李明橋的身邊,是他手底下那些副縣長們,尤其是黃志安,這個人很不簡單,富有心機不說,在薊原幹部當中的根基也比較深,如果不是李明橋從市上空降下來,薊原的縣長有可能就是黃志安。杜萬清曾經很直接地提醒過李明橋,說他頭上的“代”字還沒有去掉,行事應該低調些。但李明橋顯然沒有聽進去,依然我行我素。
到杜萬清跟前來告狀的人,財政局長不是第一個。之前,水電局長、城建局長都來找過他,很委屈地對杜萬清訴苦,說李明橋官僚主義,把他們叫去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就差讓他們停職寫檢查了。李明橋沒有停水電局長和城建局長的職,但卻勒令自來水公司的頭和城建局負責市政工程建設的一位副局長向縣委縣政府寫出辭呈。李明橋當時的原話是:“撤職太難聽,給你們留點面子,自己提出辭職好了。”這位年輕縣長的火氣很足。
李明橋之所以大發雷霆,是因為有段時間,他每天上下班的時候,發現有一條街道老是被挖開,街道堵塞了半邊,成了單行道。李明橋讓辦公室主任衛振華去問了問,回答說是在埋下水管道。匡當匡當地折騰了大半個月,下水管道埋完了,路面修補一新。過了沒幾天,那段街道的另一邊又被挖開了,又堵住了半邊街道。這次李明橋火了,讓司機把車停到工地邊上,親自去問正在施工的民工。民工告訴他,這次是要埋自來水管道。李明橋不去辦公室了,他讓衛振華通知分管交通城建口的副縣長,還有自來水公司的經理,以及水電、城建、交通等部門的頭頭,讓他們統統趕到工地來,他這個代縣長臨時決定現場辦公。
李明橋的現場辦公只用了15分鐘時間,他向與會的各部門領導提出了一個非常技術性的問題:埋下水管道挖開的壕溝,能不能同時把自來水管道也埋進去?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李明橋說:“既然從技術上來說不存在什麼難度,那麼,從現在開始,我不希望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你挖你的我挖我的,你埋你的我埋我的,各部門要有互助協作精神。如果自來水公司和城建局溝通一下,在埋下水管道的同時埋自來水公司的管道,這樣兩個項目的施工週期將大大縮短,提高工作效率不說,還可以節省至少50%以上的施工經費。”
接下來,李明橋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他說,他以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的名義,建議自來水公司經理和城建局負責市政建設的一位副局長向縣委縣政府提出辭呈。
自來水公司隸屬於縣水電局,水電局長試圖解釋一下,他告訴李明橋,各個項目,負責的部門不同,專項經費不同,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基本上也是迫不得已,很正常。
李明橋不聽。李明橋說,不管哪個部門負責,都是共產黨的部門;不管哪個項目的專款,都是政府的錢、納稅人的錢……能節省的時候為什麼不節省?
杜萬清明白,李明橋是那種比較強勢的領導,年輕、有想法、工作上有闖勁,這多少有點像他服侍過的主子翟子翊,翟子翊在市委常務副書記的位子上,作風潑辣,以敢諫直言著稱。有時候,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懼他三分。但是,大凡比較剛硬的物件,更容易折斷受傷——杜萬清覺得李明橋太過理想主義,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在下面的部門裡,各守各的山頭、各打各的主意,指望他們為了節省經費、提高工作效率,相互協作、相互配合,門都沒有——你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管得了薊原縣,管不了別處啊。
年輕人啊……杜萬清撓撓花白的頭顱。他比李明橋大出二十多歲,十年一茬人,二十多年,隔著兩代人呢。看來,他這個臨近退休的縣委書記跟這個年輕縣長之間,還是有著年齡懸殊造成的隔閡和代溝。
杜萬清今天的心情比較鬱悶,應該說,非常鬱悶。這與他之前接到的一個電話有關。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打電話的人是他高中時的一位同學。杜萬清的這位同學在省人民醫院供職,內科主任醫師,心腦血管類專家,他是杜萬清多年來的專職保健醫師,大凡杜萬清有個頭疼腦熱的,別的醫院不去,別的大夫不找,只找他這位同學。兩個月前,杜萬清感到胸口某個部位隱隱作疼,剛開始沒在意,後來發現疼的頻率越來越快,疼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就去了省人民醫院。同學建議他做個全面檢查,他同意了。於是,化驗血、尿、大便,檢查心、腦、肝、腎等等,凡是需要檢查的部位,統統檢查了個遍。今天早上,同學打來電話說是檢查結果出來了,沒什麼大毛病,就是發現肝部有一塊不太明顯的陰影,究竟是什麼東西,暫時還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
老同學說,讓他哪天有空閒時間了上省城一趟,再檢查檢查。
掛斷電話,杜萬清的心裡面突然就咯登一下。他承認,跟自己的老同學在電話中閒聊的過程中他都沒有多想,甚至當對方要求他去省城複查的時候,他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妥。一切都是在放下電話以後發生的:陰影?杜萬清突然意識到,老同學用的這個詞對他這個年齡段的人而言,感覺特別不好。陰影,一塊尚沒有得出確切結論的陰影,而且在肝部——一個很容易壞死的部位——想想看會是什麼後果?儘管同學一再聲明,這樣的陰影一般情況下不會有太大問題,放在普通人身上根本不會有大夫在意。同學開玩笑說,杜萬清是一縣的父母官,身份特殊、責任重大,所以他這個內科專家格外認真,需要重新複查,確診陰影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看有沒有其他病變的可能。
但杜萬清的心裡還是不怎麼踏實,他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他感到自己老同學用的“陰影”這個詞,對他這個在官場上浸淫了一輩子,而且仕途之路即將走到盡頭的縣委書記來說帶有某種宿命的味道。
駱曉戈在電話中嚷嚷:“李明橋,你在薊原折騰什麼呢?家裡都成集貿市場了。”
李明橋說,請駱曉戈護士長說話放尊重點,他現在是薊原縣的縣委副書記、代縣長,幾十萬百姓的父母官,身份放在那兒,應該得到駱護士長的尊重。
駱曉戈“撲哧”一聲,笑了。
她說:“得得得,就一七品芝麻官,有什麼了不起的,還顯擺起來了?”
李明橋說:“七品芝麻,它也是芝麻啊,又不是霉爛的豆子什麼的。”
駱曉戈說:“不跟你貧嘴,正上著班呢。說正經事,你們薊原的幹部最近老往家裡跑,大包小包的,尤其是有一位什麼公司的經理,用報紙包了十萬塊錢的現金……”
“哪個公司的經理?你收了?”李明橋警覺地問。
“收了,當然收了,送上門的錢憑什麼不要?”駱曉戈咯咯咯地笑。
駱曉戈一笑,李明橋就放心了。他知道駱曉戈的脾氣,除非對方放下錢轉身就跑,否則,借她仨膽她也不敢收別人的錢。這女人膽小,只希望守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他問:“哪個公司的經理?留得有名字嗎?”
李明橋對這些往他家裡跑的幹部和老闆是有戒心的,薊原的煤老闆多得跟牛毛一樣,各人有各人的門道,背景複雜——這些人,工作上可以打交道,平時的私人關係,還是不要有什麼牽扯的好。李明橋不期望誰給他送錢送東西,他只想當好這個縣長,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名字忘了,好像是什麼自來水公司的經理,說你準備撤了他。”
李明橋明白了。他告訴駱曉戈說:“不是準備撤了他,而是已經撤了。”
“李明橋,我知道你的臭脾氣,認準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但是,你得策略一點,別老是直愣愣地得罪人——有些人得罪不得。”
李明橋問:“還有哪些人往家裡跑?”
“記不清了,反正都是薊原的幹部,這個局長那個局長的,我是門讓進,水讓喝,東西怎麼拿進來的,讓他怎麼拿回去。”
李明橋說:“這樣吧,以後呢,只要是薊原的幹部,你就連門都不要開。”
駱曉戈說:“我是不想開來著,可是你手底下的那些幹部,摁門鈴特執著,你說,我要是不開門還不得讓門鈴聲聒噪死?”
“放心,我老婆命大著呢,死不了。”
“死了就遂了你的心了,正好換老婆——老百姓怎麼說的,當今社會三大喜事:陞官、發財、死老婆。你不就能沾上兩樣了?至於發財嘛,李明橋,我看你還是別指望了,你這輩子發不了財。”
駱曉戈說得對,他李明橋這輩子發不了財,他也不準備發財。母親臨去世的時候告訴李明橋,他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位很有政聲的領導,雖然只當了個副縣長,但在當地老百姓當中的口碑是非常好的。李明橋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英年早逝的父親當做自己的楷模。他不是不想發財,而是認為,有些個物件是具有殺傷力的:比方說,金錢、慾望、女人……
自來水公司的經理,算是撞到了他李明橋的槍口上,別說十萬塊錢,送一百萬都保不住他的帽子。那段時間李明橋本來就窩火,結果,他上下班經常路過的一段街道動不動被挖開,今兒個埋下水管道,明兒個埋自來水管道,弄得一片狼藉。兩家部門完全可以相互配合,既節省經費又能縮短工期,但他們偏偏各幹各的,你埋了我再挖開,我埋了你再挖開……問題還不僅限於此。李明橋知道,除了下水管道和自來水管道,說不定哪天通信部門又會給街道動手術,埋什麼光纖光纜之類的。李明橋狠狠地把城建部門和水電部門的領導批了一通,他覺得,街道是用來通行的,是給這個城市服務的,又不是傷病員的肚皮,說開刀就開刀了,說破膛就破膛了,即使是傷病員,肚子上劃開上一兩次還可以,哪經得起你三天兩頭折騰?各管各的山頭,還不是為工程上的那點破利益?把各自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卻把原本應該放在第一位的工作,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李明橋最反感這個。有些時候,你佔點公家的便宜,李明橋也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前提是,你得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干紮實干漂亮了,否則,你就最好別伸手。李明橋當場拍板,讓自來水公司的經理和市政工程公司的經理停職檢查,捎帶把城建局負責市政工程的一位副局長也給擼了下來——該副局長從李明橋來薊原赴任的第一天起,告狀信就不斷線。據說,城建局局長只是個傀儡,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副局長,市政工程上的事90%以上由這個副局長說了算。這次撤幹部,李明橋有點殺雞駭猴的意思,他沒有跟縣委書記杜萬清通氣,只是按法定程序,該政府內部處理的,縣長辦公會就決定了;該組織部管的幹部,備好材料報縣委常委會過會。書記杜萬清也沒有表示反對,默認了李明橋的決定。
李明橋不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他知道,自己頭上的這個“代”字還要戴一段時間,但形勢不等人,他不能為了自己能順利地當選縣長而昧著良知聽任個別局長佔著茅坑不拉屎,在薊原的地面上招搖。過幾天要召開一次縣委常委會議,重點研究個別領導職務空缺單位的人事任命,不管郝國光他們有什麼背景,有多大的官給他們撐腰,李明橋都決定在這次會上碰碰這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