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局長有意思,日記啥都寫

作為《雲海日報》的記者,史彤彤敏銳地覺得局長日記的背後一定隱藏著天大的秘密。堂堂一局之長,憑借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玩弄女人,他前半輩子奢侈、荒淫和無恥的生活,就要用後半輩子的家庭、事業全體覆沒來埋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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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彤彤身穿鏤空花邊的短袖白色睡袍,睡眼惺忪地站在18層高樓的陽台上,注視著暴雨中行色匆忙的人海,突襲的感觸令她陡然清醒。

那些從散落在南洋街和華僑街之間的騎樓裡優哉游哉走出來的人,絕對是樹大根深的“金鑽”。日記中的局長,一定也是居住在騎樓裡的吧?金錢、名譽和地位將他們的日子粉飾得如騎樓般壯觀。

通向雲海市高新區的那些名車,它們的主人要麼是經濟領域中的精英,揮筆簽字值千金;要麼是管理高層,對上唯唯諾諾,對下狐假虎威,遇到名車謙卑地繞道,遇到打短腿的人,喇叭作威作福地一個勁兒地鳴叫,直到嘶叫著逼出一條前行的路。

而從低矮租居區湧出來的人群,顯然是帶著致富夢來到這座城市的打工一族。工業區宿舍前,洗掉滿臉牙膏沫、理順長髮、微施脂粉、撐著雨傘走出來的打工妹,撲閃著眼睛,撒一路銀鈴般的笑聲,像悄然綻放在雲海市一隅不沾塵埃的蓮。

局長日記中的嫣然,顯然就是這種人,可惜容顏如花謝,被“打入冷宮”後,爭吵計較拉遠了她與局長之間的距離。而日記裡的景青只要肯順水推舟,投懷送抱、投其所好,她的命運也會發生改變吧……

史彤彤斜倚在陽台的曲欄上,一任腦海裡的幻想馳騁。她的身後是透著一股豪華之氣的臥室,楠木雕花特製的電腦桌上,一台液晶電腦屏幕上不時閃過12月14日更新的那篇“局長日記”。

靈瓏這丫頭太野了,居然還電話告知我開了房。她似乎要釋放盡所有的瘋勁、全部的熱情,濃情四溢地與我做了一夜的愛,凌晨才沉沉睡去。

睜開眼來已是上午10點,靈瓏還在睡夢中,上完洗手間我也想睡個回籠覺,卻想起老妻昨夜的煎熬,有些於心不忍。起床,梳洗,續了一天房,匆匆趕回家,帶妻喝了早茶,商議今年春節飛昆江過,妻同意後,我電話通知了司機小丁,讓他負責監督、提醒。然後帶妻去新世界購了一雙8888元的皮鞋,作為昨夜的補償,午飯一同在椰島咖啡店吃。

手機將靈瓏懂事馨香的千恩萬謝和風細雨般送到耳旁,再面對老妻皺紋都花團錦簇的笑臉,感覺生活真是愜意多彩。

作為《雲海日報》的記者,史彤彤敏銳地覺得“局長日記”的背後一定隱藏著天大的秘密。她每次閱讀、研究網上更新的局長日記,就感覺有一種熟悉的芬芳醞釀而成的激情在血液中流淌。這些幾乎每天更新的局長日記,給了她許多的創作靈感,點燃了她的創作激情。史彤彤坐在耀眼的電腦屏幕前,手指敲打著鍵盤,一個個靈動的文字組成了一篇讓雲海人民拍手叫好的《雙規局長》。

如果不是有一個局長父親,如果不是對這一階層的生活、習慣,甚至是言談舉止都瞭如指掌的話,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雙規局長》能一下在全國頗有名氣的《雲海之窗》連載,並且一下受到廣泛關注嗎?

父親史荊飛,身居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關於他的許多業績,在史彤彤的視聽中,已成為一種傳奇。

雀兒崖的藍貴人曾對她說:“你爸具有非凡的能力,要不是他,我們雀兒崖早毀了,哪有今天‘中國最古樸的鄉鎮’之稱?恐怕雀兒崖早就在開礦、挖礦中毀於一旦了!”

藍貴人是從雀兒崖走出來的第一位80後女大學生,現在雲海師範大學讀研。藍貴人的父親死於礦難,史荊飛將失去了父愛的藍貴人收為“義女”,並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照顧著藍貴人。雀兒崖許多礦工家屬都能得到史荊飛的幫助,也正是如此,史荊飛一度成為崖兒崖礦工們眼中的神!

然而,藍貴人的母親藍芝芳卻拒絕了史荊飛的所有物質幫助,她在煤礦學校圖書館當管理員,是一個有志氣、有能力的獨立女性,但她對史荊飛的幫助同樣懷有濃濃的感恩之情。這讓史荊飛夫婦對這對母女更是讚賞有加。當得知藍貴人考取了雲海師範大學時,史荊飛夫婦特別高興。每逢週末,史荊飛夫婦都會熱情地邀請藍貴人來家裡相聚。那種連史彤彤都沒有享受過的貴賓級待遇,大有奪取史彤彤父母寵愛之勢,史彤彤起初並不喜歡她。

藍貴人的母親藍芝芳拒絕了史荊飛想調她到市礦業學校圖書館的決定,辭職後毅然辦起了雀兒崖首傢俬家偵探所。史彤彤在對藍家母女獵奇探究的過程中,倒也慢慢將藍貴人當成了家中的一員。

“……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環保的重要,可是你爸卻擲地有聲:‘當你們像芝麻開門一樣挖掘出一孔礦井,從漆黑的礦洞裡源源不斷地運出自己夢想財富的同時,也在大量毀壞森林,為自己掘下了另一口黑洞——墳墓。’硬是將一群要錢不要命、不講道理的雀兒崖漢子給鎮住了……”父親這樣的英雄壯舉,史彤彤從來不曾聽聞,她在年齡尚小時,就被母親朱韻椰帶到了雲海市租房求學。從藍貴人嘴裡說出的“雀兒崖”與在網頁上飄浮的“局長日記”一樣,對於彤彤而言都是一種真實中的虛擬,只不過前者鑄就了父親的輝煌,而後者一定能成就史彤彤的夢想——只要史彤彤把握得好,一定可憑借《雙規局長》大火一把。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了史彤彤的沉思。她扭過頭,將目光探向樓梯間。

婆婆余一雁的頭頂從紅木階梯間太陽一般浮上來,接著是慈祥乾淨的笑臉,然後是用圓盤托著的豐富早餐。

史彤彤驚愕得張大了嘴,這個從雀兒崖礦區出來的婆婆,完全跟礦區人描繪的她麻雀一樣懶散、嘴碎閒話多是兩回事兒。

母親朱韻椰也曾以過來人的經驗,對女兒的婚姻表示了擔憂:“礦區人的媳婦兒難當,礦區人有出息的人的媳婦兒更難當,礦區寡婦培育出來、小有出息的兒子的媳婦兒尤其難當!”儘管母親繞口令般的言詞確鑿,似乎也不無道理,但史彤彤還是嫁給了被寡婦母親余一雁一手拉扯大、現在雲海市公安局預審科當幹警的徐澤如。

本來,他們的新婚旅遊計劃,彤彤嚷著要去泰國曼谷,她想看泰國的風情,也想窺視泰國人妖。結果,臨到快要動身的前兩天,《雲海之窗》的主編不停來電話催促稿件,該雜誌憑著史彤彤《雙規局長》這部小說的連載,月銷售量竟增加了兩萬多份!

史彤彤掛了電話,仔細想了想主編的話,覺得確實有道理。在工作與個人願望面前,彤彤選擇了前者。她的決心一旦下定,徐澤如當即退了去曼谷的機票,陪她自駕游了雲海市附近的景點。沐浴在愛情中的人,將舊風景看出了濃濃的新意。他們相偎相依的幸福,鑲進了每一張優雅的照片裡。

最後,他們將剩餘的十天假期安排在龍牙灣。當史彤彤流露出對龍牙灣“一溪二排三島四灣五湖十嶺”的深深喜愛時,徐澤如就笑言:“我們就住在這兒玩個夠!”

“十天,十天的時間全在這兒?”史彤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兒比曼谷別有一番情趣。”

“是啊,這兒能看到網絡局長日記的更新,你也能繼續寫作。”徐澤如拉著彤彤飛奔向南面的大海,張開雙臂誇張地高呼,“大海啊,你要銘記,在你的懷抱裡,就要誕生一個史無前例的偉大美女作家。”這時的他不像幹警,而更像一個狂傲浪漫的詩人。史彤彤笑倒在他懷裡,在這綿延十餘里的沙灘上,他們赤著腳在潔白細膩的沙粒上孩童般嬉戲追逐……

彤彤玩累了,回到賓館,打開電腦,點開收藏夾裡的“局長日記”,開始構思自己的《雙規局長》。等到她眼睛疲倦了,剛剛有些不耐地皺皺眉頭時,徐澤如總會輕悄悄地打開門,手裡捧著椰子、菠蘿、榴蓮等水果,含笑立在她面前。她在貪婪的咀嚼中才知道,在她創作時,徐澤如去附近探尋了更好的“世外桃源”。

在龍牙灣的日子,史彤彤真有種身在天堂的感覺。她要麼在虛擬的網絡間遊逛,要麼在徐澤如引領下走進錯落有致、四季瓜果飄香的黎族村寨。許多時候,她分不清到底是網絡世界更真實,還是眼前的風情更虛無。

小夫妻沉醉在愛情的甜蜜中,完全忽略了母親余一雁心中的失落和不甘。

余一雁曾參加過無數次婚禮。可是,沒有一次她是主角,沒有一次盛大的筵席屬於她。從兒子、兒媳富麗堂皇的婚宴上歸來後,余一雁就喜歡在家中樓梯間那個堆放雜物的儲藏室逗留。她時常鬼鬼祟祟將自己反鎖在雜物間,在她的潛意識裡,所有的美好、華麗、光鮮的一面都是屬於別人的,都是粉飾給別人看的,唯有這間儲藏室才是她私有的,就像她二十多年如一日對史荊飛如火如荼、從不削減的暗戀。

兒子、兒媳都外出旅遊了。她從從容容地來到儲藏間,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在這個孩子們不屑進入的狹小空間裡,時光的灰塵如灰色的飛蛾,隨著從窗戶徐來的風炸裂飛舞。在這個小小的儲物間裡,冷藏著她的過去,收藏著她所有的企盼和快樂。

余一雁佇立在這個光線相對陰暗、空間相對雜亂的空間裡,透過昏黃的光影,窗戶下三款迎風舞蹈的婚紗驀然間奼嫣然紅開遍,像青春、似愛情,更像迎風招展的某種強烈慾望,那麼熱烈而懵懂地裝飾著雜物間。

反鎖上門,余一雁輕輕撫摸著這三款婚紗,日常生活裡從來不曾顯露的淺笑輕愁,隨同三款起舞的婚紗一同綻放在幽暗的空間裡。

冷香端凝的大紅、晶瑩剔透的潔白、高貴典雅的濃黑——三款華麗的婚紗在風中飄逸著,超凡脫俗,仿若心事萬千,細探卻又不著痕跡。

可惜啊,天下男人,不管是英雄,還是無賴,喜歡的都是白癡一樣的美女!余一雁心裡明白卻又不甘,夜夜和著夢,和著淚,縫製著這三款彩虹般的婚紗,她期待某一天,史荊飛突然醒悟過來,能挽住她的手,讓她身穿紅艷的婚紗,以圓潤、小鳥依人的樣子映紅雀兒崖灰黑的背景,在那裡走上三圈。可是她的婚紗還沒縫製好,就得到了朱韻椰與父母脫離關係,毅然嫁給史荊飛的消息。

三款俊逸的婚紗,是淤積在余一雁心口的一灘鮮血。余一雁的等待,余一雁的守候,余一雁的暗戀,就像一直流淌的小河,不會輕易沸揚,也不會斷然乾涸。

余一雁有時候也明白,也許史荊飛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好,只不過是她對眼前膚淺無知的男人大感失望,便將這個給了自己一點點支助的男人,慢慢粉飾成美輪美奐的夢幻,一廂情願地掛在牆上,畫餅充飢。可是,老寡婦的愛,就像面對懸崖上突然綻放的紅梅,愈是得不到,愈想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它。

縫衣人不堪憔悴已漸老,而朱韻椰好像永遠停留在少婦階段,婷婷裊裊的身材,溫潤如綢的細膩肌膚,簡潔的髮式奪人心魄地自由綻放著,不給余一雁一點自由幻想的空間。余一雁多想像朱韻椰那樣穿上任意一款婚紗,從容、婉約,像美麗的燕子一樣行走在雀兒崖人們的記憶裡啊!可是,縫衣人幻想雖然青蔥,面容卻已蒼老。

2

“傳說天堂一日,人間一年!一晃我們出來十多天了,回去肯定會不習慣的。”直到徐澤如掐斷了網絡,收拾好筆記本,拉著彤彤準備上車時,彤彤還是一副迷途不知返的迷盹樣子,逗得徐澤如搖頭不止,大笑不止。他將彤彤塞進轎車,鑽進駕駛座,繫上安全帶,深深看了彤彤一眼說:“彤彤,你找我,算是找對了!”

彤彤一撇嘴,“沒你之前,我已灑脫地生活了26年啦。”

跟記者鬥嘴,他沒法不輸!徐澤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發動了車。

回到家,彤彤才覺得徐澤如的話千真萬確:她找澤如,算是找對了!婆婆余一雁一天到晚只知道奉獻,完全不知道索取,除了睡覺的時間,就一直埋頭做家務,她不僅將寬大的複式樓收拾得纖塵不染,還將陽台、空中花園裡的花養得朝氣蓬勃。

更難得的是,徐澤如有時對她講話稍微大聲、就連她本人都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婆婆會攔住兒子說:“媽平時是怎麼教你的?你對彤彤怎麼能這樣粗門大嗓地講話?以後絕對不許,彤彤多好的姑娘啊,嫁你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

彤彤一愣,徐澤如愕然而又無奈地張開雙手,對母親解釋著:“沒有哇,沒有!媽,你知道我們當警察的,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子漢,平時粗門大嗓慣了,不是針對彤彤的。”

“那也要改!”余一雁說著說著就淚光盈盈,“想想你爸在你3歲時就因礦塌方壓在井下,這些年來咱娘倆兒的衣食住行,你能上大學,你能有今天,沒有史局長的幫扶能行嗎?你是人家的女婿,更是人家的兒子啊!懂不懂?你不能讓史局長的掌上明珠受半點委屈,不然媽可不依!”

一絲小小的不悅掠過彤彤的心頭,難道徐澤如對她的愛不是源於她本人的魅力,而完全來自於父親對他們孤兒寡母曾經的恩典?難道他們的小家庭不是因為愛情組成,而是因為報恩?

彤彤緩慢地上了一層台階,看清了婆婆不依不饒要兒子認錯的真誠表情,轉念一想,婆婆誇讚的是自己的父親,如果她聽到的是婆婆對父親不恭不敬的閒言,那自己真正應該生氣才對。於是,彤彤笑著重新折回身,為老公好言解脫。

可是婆婆對自己再好,彤彤也萬萬料不到她會將早餐搬到自己的臥室裡來,一時竟愣了。

彤彤愣神的當兒,余一雁已將早餐擱在電腦一旁的小桌上,從床上拿起一件蘋果綠的風衣,走到空中花園,將風衣披在彤彤身上。

“快披上,當心著涼!”婆婆疼愛地說,“澤如上班去了,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余一雁替彤彤穿好衣服,又說:“你不上班,怎麼不多睡會兒?早餐早好了,為了讓你多睡會兒,我一直溫在鍋裡的。要是知道你早醒了,還在陽台上吹風,我就早點端來。”

“別,別,媽!”彤彤慌忙說道,“以後早餐好了你就自己先吃,我肚子餓了要吃的時候,自己會下樓的。”

余一雁定定地看著彤彤,“過幾天你回娘家,你爸媽看到你瘦了會心疼的。”

“媽……”史彤彤本想對婆婆解釋老爸老媽沒有嬌慣女兒的習慣,但想想一時半會兒還是很難改變已在婆婆腦海中形成的印象,便依順地回到房間,鑽進了洗手間。出來時,她看見婆婆正襟危坐在電腦前,正在看“局長日記”。

“媽,可別關機,待會兒我還要找一些資料。”史彤彤坐到小桌前,看著圓盤裡黃澄澄的比薩,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咬了一口,她絲毫也沒注意到婆婆臉上的探究及擔憂。

“媽,你怎麼會做比薩呀?”史彤彤喝了一口椰汁,“做得這麼好吃,遠超必勝客!”

余一雁搖搖頭,笑了:“我從來沒見過在蜜罐裡長大的姑娘這樣好招待!麵餅上放些蔬菜、水果,就是一頓……”

“你怎麼有這麼一手啊,媽?”

“我當年在雀兒崖礦區就是賣蔥花大餅的啊,只不過我先前做的大餅肉餡是包在麵粉裡的,而現在的水果、蔬菜卻是撒在麵粉外,微波爐裡一烤,簡單得很。”

史彤彤笑了:“媽,你真能幹!”

“唉,再能幹,也不能跟你媽比!”余一雁的眼中是無法掩飾的失落。每次她不知道要在雜物間花費多大的心力、多少的時間,將沮喪、妒忌之心鎖在雜物間,才能微笑著出現在別人面前。

“媽,我們現在難道不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一家人嗎?”彤彤適時的打斷,使余一雁變得愉快起來。

“說起來也簡單,這比薩用的許多材料食品店裡都有賣的。只不過是將麵團多揉揉,放微波爐裡多烤烤,然後將蔬菜水果剁碎,撒在麵團上烤出香氣,就成了!”在婆婆質樸的描繪中,史彤彤風捲殘雲般吃了兩個比薩和一個水煮雞蛋,喝了一杯椰汁,她站起來拍著肚皮:“我要減肥,媽!你知道嗎?減肥比增肥更花錢,更需要時間!”

余一雁看著彤彤:“胖點好,瘦得麻稈似的有什麼好看的?減什麼肥啊,這孩子!”

余一雁收拾完桌子,端著托盤下了樓。

靜寂中,彤彤又點開了“局長日記”!“局長日記”乾脆簡練的文字,完全是長篇小說中的故事梗概,自己只需加一些作料,加一些精彩的細節就行了!彤彤輕按鍵盤。在滴答滴答的敲擊聲中,一個個句子戰士般踏實地履行自己的責任,跑步進入指定的崗位,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一一排列在《雙規局長》的大標題下。

史彤彤在自己的臥室看著更新的“局長日記”時,雲海市大街小巷裡熱議的話題也是“局長日記”。有人認為這是炒作,為引起讀者的關注,現在的文人奇招百出。一個堂堂局長,大會小會不斷,哪有時間天天寫日記?而且,即使他有時間寫日記,又怎麼可能把自己的臭事都寫出來呢?

還有這些日記的來源,發帖者一會兒是“七色草”,說自己是局長情人中的一個,被局長甩了,一氣之下複製了局長的所有日記,想讓全天下人看清局長的真實面目;一會兒署名又是“三色鹿”,說是日記中靈瓏的新婚丈夫,自己的新婚妻子在結婚的前一兩天還被一個人不人鬼不鬼、黃土半埋脖子的老傢伙,憑借手中的權力給玩弄了,他揚言要弄得對方家破人亡……

儘管如此,還是有細心的讀者發現,發帖者大有置局長於死地而後快的感覺,但奇怪的是從2008年9月底至今,每天更新的近150篇日記沒有道明局長具體從事的行業、具體工作的單位,所用的局長戴樂樂還是假名。這本身不是一個矛盾、一個破綻嗎?

但大部分網友卻認為“局長日記”的真實性毋庸置疑,“七色草”與“三色鹿”沒準兒就是一對新婚夫婦,他們之所以暫時沒有揭露局長的真實身份,可能是在私下同戴樂樂局長進行某種交易。一旦交易成功,這些日記就是假的;一旦交易失敗,“七色草”和“三色鹿”就會撕破臉皮,將“戴樂樂局長”的真實面目大白於天下……問題是,有這麼傻、這麼不自量的局長嗎?他肯定會用手中的權力來收買發帖者,來個“和平演義”。

更有閱歷豐富者斷言,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從日記門曝光事件折射出,網絡輿論力量已經逐步形成一股強有力的社會監督力量,這是一介草民的監督力量的崛起,而不僅僅是捅出“局長日記”這一爆料事件!

如果“局長日記”是真實事件,那麼一定是局長對他的幾個情人疲於應付,一時疏忽大意或沒滿足對方的要求,得罪了這位網名為“七色草”、看中局長手中權力的情人,或是他們之間的私情被“七色草”的老公窺探到了,為了表明某種立場或是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於是請人將平日裡私存下的局長日記公佈在網上……

這把報復的怒火真可謂是狠、毒、准,堂堂一局之長,憑借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玩弄女人,他前半輩子奢侈、荒淫和無恥的生活,就要用後半輩子家庭、事業全體覆沒來埋單了。

一年時間,“局長日記”在雲海網絡社區的點擊率已突破億萬,回帖率已上千萬。

3

《雲海日報》大樓坐落在一片輝煌的蒼翠園林中。今天是史彤彤婚假結束、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很自然地,格子間裡紛紛揚揚浮現出來的黑腦袋全是窺探彤彤的,婚期的操辦、去哪兒度假、二人世界是否甜蜜全成了眾人關心的話題。

彤彤給辦公室的同事帶來了紀念品——價值百來元的玉手鐲,女人見了愛不釋手,可男人卻感慨萬千。尤其是總編室的鄭正好,他從禮品盒裡拿出玉鐲,對燈照照,然後又拿到窗戶跟前,在陽光下仔細瞧著,冷不丁鼻樑上的眼鏡“啪嗒”一聲,脆生生摔在瓷磚地上,鏡片飛濺,惹來一陣哄笑:鄭正好哇鄭正好,人家史彤彤結婚,你激動個什麼啊?

鄭正好對著一堆碎鏡片,捶胸頓足間一身肥膘顫抖,他抓住了胸口的衣服,做出一副痛苦狀,不料卻像圓滾滾的熊貓一樣令人發笑:“史大記者,賠我眼鏡!玉鐲我寧可沒有,可我不能沒有眼鏡。”

“帶回去給你老婆!”彤彤故意板起臉。

“我沒老婆!我……我……離了!”

“那……給你新任女朋友!”不等鄭正好還擊,彤彤已連珠炮地發射,“沒有女朋友,就留著給未來的……丈母娘。”

整個上午,彤彤樓上跑到樓下,從這個科室跑到另一個科室,儼然成了一個大忙人。再回到辦公室時,她的辦公桌前已是芳香四溢。這無疑是同事們回拜時留下來的禮物。

彤彤幸福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濃郁的花香使她精神為之一振。她在鮮花錦簇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有些洋洋自得,被眾花環抱的感覺有些像被帶著餘香的溫馨雙手擁抱的感動。

彤彤吻了吻花束,開始拆看一封封箋,大家都強烈建議彤彤對“局長日記”作後續的跟蹤調查,創作更精彩的小說。還有一些讀者寫了《雙規局長》的讀後感。一封封來信,讓彤彤陷入了深思。

不知不覺間,就到午餐時間了。大家紛紛從格子間走出來,圍著史彤彤,提議在綠夢咖啡屋為史彤彤接風。就在大家哄笑成一團時,副社長夏力卻來了。夏力搬過一把椅子,坐在史彤彤辦公桌對面,穩如泰山,那些剛剛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尷尬地重新鑽進格子間。

“彤彤,你下一步怎麼打算?”夏力開口了。

“啊?”彤彤一下沒反應過來,“夏社長,您說的是哪方面啊?”

“當然是你小說創作的問題啊。許多讀者的電話都打到我辦公室了!”夏力說,“儘管不是在我們報紙上連載,但你可是我們報社的才女,也是報社的榮耀啊!所以我考慮著咱報社也得揩揩油。”

“社長,讀者是怎樣建議的?”彤彤問道。

“讀者強烈建議史大記者對網絡日記做跟蹤調查,就在咱報社做跟蹤報道!”

“是嗎?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鄭正好興奮地拍著桌子,“這個局長真是有意思,什麼都寫,他的工作重心就是喝酒、受賄、玩女人,簡直就是一部現代官場現形記!從日記事件觀察,隨著互聯網的逐步發展,中國網民人數的快速遞增,中國的互聯網輿論力量已經變得越來越強大,其對社會的監督作用大有取代傳統紙質、電視媒體的趨勢,成為中國的一支新興社會力量,這是廣大百姓監督力量的崛起!”鄭正好一旦開口,就激情地揮灑著雙臂,渾身的脂肪跟著激情舞蹈。大家的笑聲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麼,他望著彤彤,說話的節奏緩慢下來,“可惜,還是史彤彤這丫頭靈敏,通過日記,再加入了大量的想像及生活理念,這樣的小說,想不火都難。”

“你是不是也想跟著彤彤火一把?”夏力道。

鄭正好撓著頭,看著彤彤。

夏力一板一眼地說道:“先不管日記本身內容是什麼,不管日記的真實性如何,單是從日記門事件的始作俑者選擇的手段分析出發,我們就可以探究到,發帖者已經深刻感受到了互聯網輿論監督的力量,而選擇了通過互聯網的形式來公開日記內容。如果沒有互聯網力量的崛起,或者互聯網輿論監督的積極性不夠強烈,力量不是足夠強大,那麼估計即使別人拿到了日記內容,也是無法掀起任何浪花的。”

眾人紛紛點點,夏力盯著鄭正好,話題一轉:“鄭總編,你想不想跟彤彤一起調查?”

鄭正好沉思著,一絲驚喜浮上面孔:“想,當然想。作為一家新聞單位的編輯,探尋事實的真相,揭開冰山的一角,將真相大白於天下,是每個碼字人的夢想。”

“好,跟蹤調查的事情,就交給你和彤彤了!”夏力站起來,在眾人的愕然中走到門口,又轉回頭補充道,“史彤彤的好奇心、探究心強,但畢竟年輕,大的方向,還得鄭總編把握。”

彤彤從車庫出來,胸前抱著一大摞書信。她一抬頭,徐澤如正逐漸隱入電梯,她忙緊跑幾步,揚了揚手。

徐澤如伸手按住暫停鍵,即將合上的電梯門又大開。史彤彤跑進去,電梯徐徐上升。彤彤舉起手裡的大摞書信,徐澤如說道:“這麼多啊!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你只不過利用一個月的婚假,閉門造了一個月的車,所得的業績快超過你四年多的職業記者生涯了吧?”

“你可不許因妒忌我而說風涼話,為寫好這個,我準備了大半年的資料,除在網上收集大眾看法,街頭巷尾的故事也沒少聽。婚期的創作,只不過是我平時準備的一個成果……”彤彤有些興奮,“不過,今天真的挺開心,我一進辦公室,就被同事大呼小叫圍住了,都說想不到我還有寫小說的天賦……”

正說著,電梯停了下來,鮮紅的“17”眼睛般眨呀眨。徐澤如刮了一下彤彤的鼻尖,伸手按住了電梯鍵:“史大小姐,請出電梯。”

彤彤吐了一下舌頭,率先走出了電梯。當初在規劃婚房時,兩家人還產生了不同意見。彤彤當時看上的是18層,她覺得這數字吉利。可是未來的婆婆余一雁附和著母親朱韻椰的意見,堅持要買17層,因為七上八下嘛。父親和這個即將做自己老公的男人,卻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史彤彤狡黠地一笑,乾脆兩層一起買了,兩人各付一層樓的首付,打通做了複式樓,寬敞舒適,上也在自家,下也在自家,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人剛進門,余一雁已將豐盛的晚餐擺上了桌。飯畢後,彤彤剛準備幫婆婆收拾碗筷,婆婆忙阻止著,“別油了你的手,工作了一天,快歇歇,這點活我都做不上手,一會兒就做完了,哪用得著你?”

彤彤以為是婆婆客氣,正要爭取一下勞動的機會時,徐澤如已沏好三杯茶擱在茶几上,然後倒在沙發裡,一副極享受的樣子,並悄悄對彤彤說:“讓我媽做吧,不然她會閒出病,你只要做出享受的樣子,我媽就覺得她創造了價值。”他順手拿起擱在茶几上的大摞書信,“這麼多讀者來信,不會把你樂暈吧?”

彤彤精神一振:“你知道樂極後面是什麼?”

“生悲?”徐澤如搖搖頭,“不會,不會,你這麼聰明,處事不至於這麼糟。”

“少給我戴高帽,將所有困難頂到我肚裡,不幫我分擔一點。”

“那——將你肚裡的苦水盡情向我發洩吧!”

“正經的,現在街頭巷尾不是都在議論局長日記嗎?報社也接到不少要求調查局長真實情況的電話,我們夏社長將跟蹤網絡、深入調查的任務交給我了。你看我應該從哪兒著手?”

“局長,什麼局長?”余一雁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手裡的菜碟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媽,你安心洗你的碗,慌什麼!這局長是網上的,誰也不知道具體人是誰!”徐澤如拍拍腦袋,“哎呀,說了你也不懂!”說完,拉著彤彤登登跑上樓。

余一雁打掃著摔碎了的菜碟,不安的眼神往樓上窺探。

打開電腦,“局長日記”佔滿整個屏幕,徐澤如鷹一樣的目光在字裡行間探究著。

“首先,要找到戴樂樂局長這個中心人物。”徐澤如胸有成竹,“這下你總算知道找警察做老公的好處了吧?幫你提供線索,幫你破案,使你的調查在第一時間搶佔先機。”

彤彤懶洋洋地往床上一躺,長歎一聲:“唉,你等於沒說!”白天的一幕,似乎在她瞪得大大的眼睛裡繼續上演著。夏力走後,鄭正好這個製造氣氛的能手將眾人的談興調動得空前的高漲,趁著一股談興未盡的激情,他當即回到辦公室鼓動大家查閱“戴樂樂”的資料。

出乎意料的是,雲海市各行各業、五花八門的局長確實不少,但偏偏沒有一個姓戴的。

“先從市煙草局著手吧!”不等彤彤的詢問出口,徐澤如就已重整旗鼓地說,“電力、煙草都是肥差,但電力局近年來的發展趨勢,比不得煙草的實力。”

接著,徐澤如替彤彤擬好採訪計劃:“先從煙草局辦公室著手,這個辦公室是一個局的心臟,是生產基層與領導上層的聯繫樞紐,上通下達,局裡發生的大小事都知道;二是到辦公室直接找秘書,文秘寫材料的暇時,難免揮毫潑墨,揮毫之人現在誰不上網?如果網上的日記寫的正是自己局的局長,敏感的秘書能不對號入座?單純的文人心裡是藏不住秘密的,只要給他機會,他恨不得知一說二……”徐澤如的話直鼓動得彤彤信心十足。

計劃總是熱情的,失望卻是巨大的。彤彤蔫蔫地從煙草局出來,鄭正好肥胖的身體緊隨其後,一走全身的脂肪跟著顫動,十分吃力的樣子。但是,此時鄭正好沒有考慮到自己的累,而是急切地想安慰彤彤,鼓勵起彤彤新的鬥志:“第一個回合你就氣餒了?”

“人家單位三個月前整頓,整個中上層幹部都是新換的,大家都在共謀煙草行業的發展大計,哪有時間管前局長的閒事?前局長因受賄巨大,早監禁等著槍斃呢,能與網上晚上陪情人,春節陪妻游昆江秀恩愛的局長對上號嗎?”

鄭正好撓撓頭:“或者,‘局長日記’原本就是假的?真的是文人間的炒作?”

“虛擬的網絡怎麼能等於真實生活呢?”

彤彤苦想了一陣,決定徵求一下家人的意見。老爸史荊飛有閱歷,老公徐澤如有判斷力,二者合一應該不會差得太離譜。

“彤彤啊,我近來在文柳,你媽一個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媽。”電話聲音很嘈雜,史荊飛不等彤彤應答,就匆匆掛了手機。

彤彤納悶地想:“老爸這是怎麼了,真沒風度!”事實上,當史彤彤對父親的敷衍充滿抱怨時,史荊飛正在文柳礦區面臨一場博弈。

文柳市坐落在雲海市東部,曾因“第一熱帶雨林原始森林”的稱號而成為揚名海內外的旅遊城市。近來,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卻屢屢接到當地群眾投訴,原因是礦產資源開採破壞環境。

文柳礦產資源豐富,共有礦床14處,礦點17個。為達一日暴富,不少礦商瘋狂鑽門道,亂開亂采,嚴重破壞了當地環境,使昔日鬱鬱蔥蔥、籐蔓交錯、花香四溢的旅遊之城變成了“白色沙漠”。

奔馳的轎車剛駛入文柳市,史荊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森林覆蓋率曾高達90%的文柳,現在一望無際的卻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白色沙漠”。時值中午,雨後的太陽似火,照在熱帶“沙漠”上,白晃晃的讓人不敢睜眼。

史荊飛驅車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來到了鋯鈦礦區面積最大、群眾投訴最頻繁的文柳海邊。環島礦主章華熙、章子碩父子倆正在自建的“木板房”吃瓜避暑,聽到礦工的匯報,兩人一同走出來,經過已被掘地數十米的礦區,向史荊飛迎來。

“哎喲,史局長大駕光臨啊,怎麼不早說,我們好親自迎接你!”章華熙摘下墨鏡,一掃在礦工們面前的威風,“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啊,這麼大的風沙,快,快去咱的木板房將就將就!”

“是,這麼大的風沙,確實不是人待的地方!”史荊飛放眼礦區,環島礦業的招牌之下,機器轟鳴,塵土飛揚,剛上井的一隊隊礦工們在層層礦灰中,黑得像煤球一樣來來往往地滾動著。

“那,去咱們的木板房避避暑!”章子碩到底年輕氣盛,財大氣粗被人捧慣了,早在風沙中站得不耐煩了。他丟下這句話,一手插在屁股後的口袋裡,吹著口哨,不以為意地朝木屋走去。

章華熙有些尷尬、有些緊張地看看史荊飛,他與姓史的交鋒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無數次,先是因為女人,後是因為礦業。可惜的是,他章華熙只要想在海南礦業界掘金,就不得不在姓史的面前裝孫子。想不到這次,史荊飛倒不像以前那樣劍眉一擰,大刀闊斧地一刀切之,義正詞嚴地要求改之,這一次他倒是很隨和地跟在章子碩後面。

說是木屋,但裡面寬廣豪華,空調、冰箱、液晶彩電等裝備一應俱全。

“快,快給史局長拿涼茶,快,快給史局長切水果。”章華熙忙不迭聲地吩咐著兒子。

章子碩對父親這副樣子很不以為意,什麼大人物沒見過,反倒讓一個破局長搞得慌裡慌張?

章子碩不屑地從冰箱裡拿出一聽罐裝啤酒,打開來,一陣涼絲絲的氣體霧一樣揮發了一陣後,兀自對著自己的嘴喝了起來。

“這……”章華熙有些惱怒地看了看兒子。

“不必客氣,自己動手!”史荊飛看著屋角還有成扎的純淨水,拿起一瓶,擰開蓋,仰脖灌了一氣。

這當兒,廚房裡走出一個漂亮的打工妹,手腳麻利地切好了各色水果,擺在桌上。

史荊飛提著礦泉水走出屋,來到500米外的礦工宿舍,預制板的屋頂,低矮的水泥牆,空間狹窄,裡面熱得像蒸籠。史荊飛剛一進去,汗水就汩汩往外湧。見狀,章華熙忙討好地湊上來:“太熱了,氣味難聞,哪是人待的地方……”

史荊飛點點頭:“對,這不是人待的地方!”退出來,看著塵土飛揚的掘土機前,大片大片的樹木倒下,大片大片的綠色消失,“那兒,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對,對!還是去我們的木板房將就一下。”章子碩說,“如果是在海口,你即使要天上的星,我也能命人給你摘下來……”

章華熙狠狠地盯了兒子幾眼,章子碩“嗤”了一聲,不服氣地住嘴。

“這兒,這兒原本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人與自然共舞的天堂。”史荊飛收回遠眺的目光,變得鋒利無比,配合著他狠狠指戳著地方的手指,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到底是什麼讓這兒的藍天碧海變得滿目瘡痍,變成不是人待的地方?究竟是誰讓這個昔日人來人往的旅遊之城變得面目全非?”

章氏父子面面相覷,大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你們——你們礦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隻不叫的狗!章子碩暗暗罵道,咬人真疼!如果姓史的唆什麼濫開採,講什麼法規法紀,他有得一拼,有得一擊,可這滴水不漏的寥寥數語讓他無懈可擊。

姜到底是老的辣。章華熙訕訕笑著:“話不無道理,可為實現經濟效益最大化,有時不得不付出環境受損的代價。”

“環境受損?”史荊飛指責道,“將好山好水的旅遊勝地變成人不能多待片刻的荒蕪之地,只是一句輕飄飄的環境受損?”

章華熙訕訕地笑著,章子碩從屁股後的口袋裡夾出一張銀聯卡:“20萬,小意思!密碼是六個8。只要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後還有你想不到的好處……”

章華熙壓抑著凶狠的眼光,使章子碩猛然意識到自己又辦錯了事情,他一向辦事的慣例似乎對這個局長不管用。

果然,史荊飛勃然大怒:“有這些錢,為什麼不投資到環境保護上?有這些錢,為什麼不投資到整體規劃、安全生產上?有這些錢,為什麼不改善礦工生活條件、提高礦工們的工資待遇?盡扯一些沒用的事情,盡花一些沒用的歪心思。”

“立即停止生產,全體整頓!”史荊飛的話賽過火辣辣的日頭,“罰款一百萬,作為恢復環境的投資!”

章華熙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還在軟硬兼施地拉史荊飛去木屋好說好商量,章子碩則悄悄溜進了礦區。

4

史彤彤對老爸的抱怨還沒散去,突然想到自己結婚後,幸福得都沒時間去看老媽,真是嫁了老公忘了娘,沒良心!彤彤一邊想著,一邊獨自將車駛到水果街,買了一籃水果,捎帶上一束鮮花。

“彤彤回來了?”母親朱韻椰正在電腦桌前,地上地下地尋找著什麼,對於女兒的突然出現,並沒有表現出母親的熱心和驚喜,她甚至有些慌亂地關了電腦,才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女兒。

彤彤放下禮物,堆滿笑臉迎合著母親:“媽,上網哪。近段時間沒來看你,生氣了?”

“生什麼氣!”朱韻椰這才直起腰,“彤彤,你看沒看見我的一個草綠色U盤?我記得明明放在電腦桌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了,我找了好些天了,裡裡外外全找了,也沒看見,真是奇怪!”

彤彤無奈地聳聳肩:“難怪家裡這麼纖塵不染,你都打掃了一遍啊?媽,不就是一個U盤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重新換一個得了!”

“你呀,許多事情,你往往只是看到了事物外面包裝的那層淺色的錫紙,沒辦法發現中心真正的東西……”韻椰的語氣很輕,像一面寧靜的湖泊沒有任何波動,隨著她轉身離開的腳步,她說出的話立即被無形的風吹散,不著一絲痕跡。

“媽,你說什麼啊?”愈是聽不清,愈顯得母親的話波譎雲詭。

“啊,丟了就丟了吧,我說改天重新再換一個!”朱韻椰緩和了臉色,“幸好你沒來,你來了我們也不在家,你爸年節時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前幾天剛回。”

彤彤盯著母親,眼皮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個王八蛋如果不是借工作之名躲到了文柳市,否則我一定砍死他……”

“我近來在文柳市,你媽一個人在家挺寂寞的,你代我去看看你媽。”

“吃了早餐和妻在小丁的陪同下,一起去昆江。休息一下,下午3點半的飛機……”

“……你來了我們也不在家,年節時你爸陪我去昆江走了一趟……”

“局長日記”與父母的對話在彤彤心裡回閃、交織,難道一切都是巧合?彤彤搖了搖頭,也許只是巧合罷了吧。

但願一切都是巧合!

聽說要發工資,無論是剛下礦井、依舊呵欠連天的礦工們,還是因上夜班正在悶熱棚區內日夜顛倒、疲倦酣睡的工人們,大家都一掃疲倦,精神抖擻地相約著奔赴財務室。

在一群漆黑、健碩的礦工人群裡,一張白皙的臉龐顯得格外稚嫩,分外引人注目的同時,彰顯的是孤獨。在礦區,學識、英俊不是資本,有資本令人叫好的,恰恰是那些虎背熊腰、皮膚黝黑得像抹了一層黑漆的礦工,他們幹這行時間長,有經驗。

“小孟,小孟,你老往前擠幹什麼?”范聲同回過頭來吼叫道,“我們是火燒眉毛,一家老小急等錢解決衣食住行。你一個娃娃,又沒家拖累,急什麼?”

後面的礦工起哄道:“誰領錢不積極啊?誰嫌錢多燙手啊?你要領錢養家,人家小孟還要領錢給女朋友買漂亮衣服哪。”

“是啊,是啊,人家小孟的女朋友還是一個大學生呢,有檔次,更是馬虎不得啊。”

范聲同這才回過身,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孟蔭南,嘀咕著:“孟蔭南啊孟蔭南,一看就是你爹媽想發財想瘋了,又是蒙騙、又是陰招,指望你葫蘆天那大,你小子瓜瓢也不結,就想著攀女款啦?”

眾人哈哈大笑,孟蔭南極不自然地用腳在地上劃著圓圈。

范聲同說得更來勁了:“你這小子,就苗子長得還行。為啥不在雲海市謀個保安之類的差事幹干?人家小姑娘、大學生一見那架勢,帥哇酷哇,就會黏乎著你不撒手。跑這兒來挖礦,不擔心你女朋友被人勾走?”

眾人說:“是啊,是啊,小孟,趕快領了工資上雲海看你女朋友吧,請她下一次館子,不然真被款爺勾走,你可就是白闖雲海了。”

孟蔭南的頭更低,嘴倔強地撇向一邊。

財務室門口很快排成了長龍。出納喊一個人的名字,會計就遞給對方一個棕色的信封,小隊長則在一旁遞給對方一扎瓶裝啤酒。章子碩背著雙手,不時拍拍礦工們的肩:“好好幹,跟著我幹不會吃虧,有環島發財的機會,絕對少不了大家的好處。”

“謝謝啊!”礦工們點頭哈腰,一時分辨不清手上微薄的收入到底是礦主的恩典,還是自己的血汗錢,“謝謝啊,出門就為掙倆兒錢,過年過節回家時,讓家裡娘們兒眼裡的盼頭不至於落空。”

“是啊,是啊,我們有的是力氣,只要能掙來錢,不讓一家老小的希望落空,我們啥苦也吃得了。”礦工們紛紛表態,“人只有病死了的,沒有累死了的,力氣越用越長。”

章子碩滿意地點點頭:“是啊,是群爺們兒!”然後激情昂揚地說,“你們出門在外圖的是什麼?除了省吃儉用地吃喝,不就是希望多帶一些錢回去嗎?我知道錢對你們是太重要了,一大家子過年的新衣,諸親六戚的新年禮物,大至小孩學費、蓋房子,小到一家人過日子的鹽罐醬油壺,你們能兩手空空地回去,讓在家操持了一年、盼了一年的老小失望嗎?”

大家面面相覷,顯然還不適應少礦主如此體貼民情的話語。

“不能,對吧?是爺們兒就要千方百計支撐起家庭的那片天,對吧?我保證,在環島扎扎實實、誠誠懇懇、忠實耿耿幹過三年的人,一定能在自己的家鄉豎起一棟漂漂亮亮、威風八面的小洋樓。”

礦工們低頭私語,漆黑的臉盤上,眼睛夢幻般燃燒著炯炯有神的火焰,咧嘴憨笑的時候,滿嘴的牙齒分外整潔白亮。

“你們想不想衣錦還鄉,讓自己的父母吃香的喝辣的,讓自己的老婆小孩穿戴得跟城裡人一樣齊齊整整?你們想不想在家鄉豎起一棟樓房,讓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羨慕你,以你為傲?”

不是爺們兒的人都想,何況是爺們兒!更何況都是從窮鄉僻壤的山村出來尋覓淘金夢的純爺們兒!

“可是現在,有些政府官員吃咱老百姓的飯,就是不想讓咱們老百姓有個掙大錢的出路啊。”見大家的激情調動得差不多了,章子碩話鋒一轉。

“誰能那麼缺德?我們告!”

“我們掙自己的血汗錢,合理合法,我們不管什麼官,不為民做主的狗官,來一個揍一個,來一雙揍扁一雙。”

“對,當官的作威作福慣了,給他們點拳頭嘗嘗就老實了。”

一些年輕力壯的年輕礦工們不耐煩了,范聲同率先回到工地,抓起了一把鐵鍬。

小木屋裡,章華熙繼續對史荊飛軟磨硬泡。

“50萬,行吧?你就高抬貴手了,我的史大局長!在外討碗飯吃,誰都不容易,罰款100萬我們也認了。但停業整頓,一棍子打死,不適合雲海市的經濟發展吧?”

“是你們的濫開濫采破壞了雲海的旅遊經濟、自然資源、生態平衡,是你們富了個人,卻給這座城市抹黑。再不整治,這座城就要毀在你們手上。”說完,史荊飛拉開木門就要出去。

門外,一群礦工手拿鐵鍬、木棍等器械,圍了過來。

史荊飛後退幾步,鎮定地站住。

章子碩出現在頭陣,他冷哼著:“姓史的,少以私報公!在你面前,我他媽的點頭哈腰熊夠了,今天也要揚眉吐氣一下。休怪章某人無禮,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以私報公?環島濫開採礦區、蓄意破壞當地自然資源,環島為節約投資,不顧礦工們的生命安全,蓄意開採,到底是誰以私報公、不服裁決?”史荊飛義正詞嚴,“人命大於天,資源大於天,我今天就是躺倒這兒,也要停止環島繼續帶頭作業,破壞國家資源,破壞國家山河……”

“好大的口氣,不愧為局長!可是你別忘了,25年前,你窮酸到了何種地步、無恥到了何種地步!現在居然還人模狗樣來我環島的地盤,叫囂國家,叫囂山河,無恥!”

眾人對章子碩的話雖然一知半解,但也隨機暴發出一陣哄笑聲:“無恥,無恥!”

史荊飛孤獨地與章氏父子對峙,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他在章子碩的提示下,潛意識裡回到了一個叫雀兒崖的國營礦區,他年輕的身影躍過堆積如山的黑色煤礦,立即被一雙雙熱羨的目光包圍,他沒有停步,像是被誰牽引著似的,逕直走進煤礦學校的一個副食店,想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偏偏在他踏進副食店的一剎那,就注定了他將與眼前的章華熙是一對情敵:他無法抗拒同樣來購物的朱韻椰的美麗,無法拒絕她與眾不同的溫順之下那驚人的才華,更無法改變他沒來之前,朱韻椰就是章華熙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英雄不問出身,好漢不問來路!25年前,我是條敢拚敢闖、敢愛敢恨的漢子,現在依然是愛憎分明、處罰分明的一個國家礦業幹部,沒有什麼需要藏著掖著、見不得陽光的秘密!”史荊飛面對著章氏父子,“史某人向來是公私分明,從不將感情的沼澤帶入公事的範疇。”

好一個公私分明!好一個不將感情的沼澤帶入公事的範疇!章華熙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嘴角掛著洋洋得意的冷笑。他手上的資產不說富可敵國,富可敵市綽綽有餘,足夠他章氏家祖孫三代奢侈的揮霍。這些年來,業內的人士、身邊的親戚朋友總是勸他見好就收,該享享清福,不用再拚命了,可他總是像一輛加足油的動力車,根本無法停止,奔馳是他的快樂!

現在,他突然找到了答案,他願意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史荊飛的女人,都仰視他的財產、事業!他要看到事事超過自己的史荊飛陷入進退維谷的痛苦裡,那才正是他賞心悅目的追求,他的樂趣是看到姓史的逐漸被逼得像只缺氧的大鯨魚,口吐白沫,痛苦掙扎。

火熱的風直吹進史荊飛的心臟,他清楚地知道,這種場合,他只能自己救自己。他按著疼痛的心臟,鎮靜地與章氏父子對峙。

“難怪,難怪朱韻椰……”章華熙欲言又止,改口說道,“朱韻椰嫁你,是她的失誤!”

“是麼?”章華熙的話如同針尖刺進史荊飛最柔軟的地方,“任何流言蜚語於我們夫妻間的感情,絲毫無損。”

史荊飛看了一眼章氏父子,大踏步走到拿著器械的礦工們面前。“父老鄉親們,我是站在你們的利益來執法的,你們帶著聰明才智、勤勞善良來雲海市尋夢,雲海歡迎,可是環島這樣濫采濫伐是不合法的,是不安全的,對自然破壞性極大……”

人群中,開始有人抹眼睛。

孟蔭南悄悄離開人群,掏出手機:“喂,公安局嗎?文柳礦區即將發生械鬥……”

“你們是帶著全家人的希望而來,我們當然希望你們是健康、懷揣著自己的辛苦錢而歸。”史荊飛說道,“可是仔細想想,有多少人就是被不合法的礦區奪去了寶貴的生命,永遠也聽不到妻兒的呼喚?有多少人來時是鮮活的,去時卻只剩一捧骨灰……”

有些人開始扔掉了器械,有些礦工開始哭泣。孟蔭南悄悄鑽進人群,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舒展了很多。

章氏父子眼見事情要朝他們期望中相反的方向發展,忙調轉風向。章華熙半真半假地對礦工們怒喝著:“你們都待這兒幹什麼?誰叫你們來的?這是史局長,心繫礦工安全、情系國家礦業發展的局長,你們不看電視讀報紙嗎?你們這群有眼無珠的人……”

礦工們面面相覷,陸續離去。孟蔭南離去時,還對史局長點點頭,以示恭敬。

史荊飛突然兩眼一黑,一下栽倒在地上。

《局長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