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下狠心搞垮他,你給我想想辦法,給我往死裡搞,出了事由我頂著!我就不信,他一個局長再清廉,真的查起來,還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魚死他網都不破……」章子碩對著電話吼叫著。
1
章華熙看著史荊飛怒氣沖沖、急欲奔赴公安局鑒定報告真偽的身影,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譏笑。鑒定的結果已清楚無誤地躺在章華熙心底:史荊飛必輸無疑!軟硬不吃的史荊飛白白爬到了局長的位置上,白白空坐了一趟局長的寶座,球事也辦不了!讓姓史的折騰去吧,讓姓史的鑒定去吧!有這樣的心思和時間,還不如用來發財。有了金錢,就沒有他章某人擺不平的事情!
章華熙緩緩地移動微微發福的身體,走向了礦區。巧的是,恰恰這時候手機響了,是一條短信:退一步海闊天空,報告上的手印不用鑒定,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個女人的。
這條致命的短信,幾乎打垮了章華熙所有的自信,覆蓋住了他波浪起伏的滿腔慾望和志在必得的勝利感。權衡再三,他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章華熙在千瘡百孔、坑坑窪窪的礦區揮動著雙手,吩咐孟蔭南道:「孟隊,你傳下我的話,全部礦區停機、停產!原地等候命令!」
孟蔭南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表情。這麼熱的天停工,況且章總承諾停產時的工資照發,礦工的衣食住行環島礦業照常承擔,倒也引不起礦工們多少在意。他們長年累月跟著礦主謀生,早就習慣了這種與政府捉迷藏的開工方式。他們暫且忘卻遠方期待的目光,脫掉一身礦衣,將幾張矮几拼成麻將桌,高聲甩出幾句粗話,製造出一片興高采烈的氛圍。
亂糟糟的工棚裡,孟蔭南蜷縮在床角,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嘴裡默念著什麼,獨擁自己孤獨而充實的世界。
「哇塞,你輸了,又輸了!」眾人哄笑著往范聲同臉上貼上封條,「想不到昔日風光無限的老范同志也有今天!快鑽桌子,快鑽桌子!老范,曉得你今天為什麼光輸嗎?因為你開端不好,開端就是一個八萬……」
搬開椅子正欲低頭鑽桌腿子的范聲同愣了。
「因為你的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不在麻將上。」李聲濤起哄著,「八萬,八萬,就是女人叉開的兩條腿啊。」
范聲同猛地一下扯掉滿臉的封條道:「這話還真他娘的讓你們說對了,老玩這幾招也沒意思。要不,我給你們講講故事吧?」
「故事?得了吧,你會講故事?」不少工友將目光投向孟蔭南,「小孟,你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吧,別將你的滿肚子好文章、好故事爛在肚子裡。」
孟蔭南抱著書,有些靦腆地站起來:「故事?什麼方面的故事?我……我這不是故事書……」
「都是一群大老爺們,還羞澀個卵子!」范聲同一把搶過孟蔭南的書,一把扔在床上,「講吧,講故事,學問學問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爛在肚子裡怪可惜的。」
「要帶色的,有刺激的。」工友們在一邊起哄。
「這……我真的不善於講故事……」孟蔭南更窘了,「我自學的是管理……」
「管理?管理啥子嘛,嘴巴皮子都不會耍,還管理個屁。」范聲同亂抓著頭皮,「算了,看你也是一肚子蛋倒不來,一棍子打不出屁來的人,大家也甭難為他了,還是我來講吧。」
眾人一起叫好,孟蔭南解脫似的歎口氣。
「這話說呢,有兩個女人在郊外喝酒……」
「為什麼不是一男一女?」有人小聲起哄。
范聲同一愣,繼而耍賴地眼珠一瞪,眾人不做聲了,范聲同這才津津有味地續下去:「她們一直喝到天濛濛亮。在回家的路上,她們內急難忍,於是硬著頭皮走進路邊的一片墓地。因為沒帶手紙,第一個女人便脫下內褲擦了擦,並扔掉了內褲。第二個女人發現旁邊有個花圈,便撕下輓聯擦了擦……」
眾人嘿嘿笑著,紛紛說別看女人平時外表光鮮,其實跟男人沒什麼兩樣。
「這兩個女人回家後沒多久,她們的丈夫便互通電話。」眾人好奇地盯著范聲同。
「第一個男人說看來我們得當心了,昨晚她們倆肯定有事兒,我發現我老婆回來後沒穿內褲!第二個男人說我比你更糟,我發現我老婆屁股上貼著個紙條,上邊寫著: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眾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互相逗趣著「你比我更糟」。
范聲同突然一擺手,叫嚷著:「這故事也沒啥子意思,要不咱們去城裡撮一頓,找個女人看看?」
喧鬧的工棚一下安靜下來,這提議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
「要不,我們上雲海市看看小孟的女朋友?請她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范聲同突然沖坐在床角的孟蔭南喊道,「還看什麼書?該你請客了!」
眾人齊刷刷的目光一起盯向孟蔭南,「是啊,是啊,提升為隊長了,早該請客了!早聽說你女朋友是大學生,光鮮照人,百聞不如一見!你就請她出來跟大夥兒一起吃餐飯,見識見識吧?」
眾人歡雀般的提議的確觸動了孟蔭南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不是為向女友炫耀他的提升,也不是為了向這群工友炫耀他的女友,而是因為縈繞在他心中揮之不去的相思。
范聲同、李聲濤、何海鳴等不急了,走過去奪下孟蔭南手中的書,扔在床上:「章總提升你這種人,也是一時鬼迷心竅!還啥球質量管理呢,再不去看看你媳婦兒,她就跟別人跑了!」
孟蔭南笑笑,一揮手:「我答應你們,但——你們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跟你這種文屁甩甩的人說話憋死人!」
「第一,你們都得去水龍頭洗洗乾淨,換套乾淨衣裳;第二,從現在開始忌口說粗話……」
「第三,不許大門一闖,掏出傢伙就撒尿!」范聲同眉毛一皺,將毛巾往肩上一搭,率先衝向棚外的水龍頭。
霎時,一張一合的水龍頭跟前擠滿了一群黑黝黝的光脊樑的漢子。幾十隻龍頭噴湧出來的白色水流以迅猛的速度撞擊著簡陋的水泥水槽,奔湧,翻騰,旋轉,濺起一朵朵碩大的水花,歡騰起一片炫目的白色香皂泡沫,沸騰起一片心無城府的粗野笑罵聲。
章華熙低垂著陰鬱的臉,反覆看著掌心中手機裡的那條短信: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鬥不過史荊飛,那指紋只不過是一個女人的……
章華熙氣得一把將手機扔在茶几上,倒在沙發上,雙手抱住頭。朱韻椰欲說還休的憂鬱氣息,霧一樣穿過他心靈的罅隙,縈繞著他。看來,他疏忽了那個看似弱小怯懦的女人!她蓋上的一定是自己的手印!章華熙突然像醉酒的漢子,怒火燒得渾身赤紅,顫抖的手撥弄著打火機,竟然無法使叼在嘴裡的香煙燃起來。他索性扯過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進垃圾簍。
章子碩看著氣急敗壞的父親,有幾絲憤憤不平,有幾絲幸災樂禍。
「爸,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在礦業界你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再大的官,再大的款,誰見了你不是禮讓三分?可你為什麼對姓史的總是這樣心慈手軟?你欠他的?你怕他?我就想不通你為什麼在他面前總是節節敗退?」
是啊,這一切全是因為一個女人嗎?他在心裡狠狠罵著,他一直揚言要報復的女人,是一個臉上雖沒有皺紋,心裡卻很有些閱歷、既知進退又識大局的人!這樣的女人在側,從來不曾讓他有過心累的感覺,他是越來越迷戀她了!可是今天的事情著實讓他惱火!
「爸,你不是常告訴我說,掘礦人每天面對的凶險,就像一塊石頭多餘的邊邊角角,沒有勇氣去打磨,去開鑿,去清掃方方面面的攔路虎,他就是只永遠不能展翅高飛的鷹嗎?」章子碩小心翼翼地修剪著指甲。
章華熙抓起桌上的礦泉水,猛喝一氣,拉開門將空瓶像投擲手榴彈一樣拋了出去,困獸一樣地回過頭,對兒子喝道:「你有什麼反敗為勝的招兒,亮出來啊!」接著冷冷一笑,匆匆離去。
確定父親走遠了,章子碩撲到窗前,扔掉手中的指甲剪,撥打了一個電話:「……只怪我手慈手軟,總是聽從你的建議,搞什麼迂迴戰、警告戰,不管用,全不管用!姓史的毫髮無損!這次下什麼狠心能搞垮他,你給我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給我往死裡搞,往臭裡搞,往大裡搞……出了事由我頂著!我就不信,他一個局長再清廉,真的查處起來,還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魚死他網都不破……」章子碩對著電話吼叫著,「就這樣,往死裡搞,往大裡搞,天塌下來,我章子碩頂著……」
2
史荊飛的轎車剛駛回單位,就一反常態地被鼎沸的人流堵在昔日肅穆安靜的大鐵門外。史荊飛只得吩咐司機小丁將車停靠在馬路邊,滿腹狐疑地走向局大院。
「我們是《雲海晚報》記者,一直關注著『局長日記』,苦於找不到採訪線索,剛看了下午的更新,就及時趕到了,我們要見見這位神通廣大的史大局長!」
「我們是《雲海晨報》記者,為了見一見你們的大局長,都等候了一個下午了,這說明了什麼問題?這折射出了什麼性質?——腐敗!懂嗎?難怪會犯那麼多嚴重的錯誤!」
「我們是《焦點空間》記者,請問史局長是真的去文柳搞他的清廉面子工程了,還是被你們實行行業間的保護主義,把他保護起來了?只待風聲勁頭一過,又放虎歸山,繼續作威作福……」
彤彤淚眼濛濛地看著各路記者、各路人馬把戴副局長包圍得水洩不通,各種尖刻的提問聲音尖厲地劃過她的耳膜,血淋淋地直刺她的內臟。
一言擊中要害!有的放矢!!語不驚人誓不休!!!這是各路記者提問的風格,是各路記者辦事的風格!也曾經是史彤彤行為處事的風格——風風火火,簡明扼要的犀利一語,似寒光閃閃的匕首,乾脆利索地切中問題的要害!
曾經,她在這樣的場合出足風頭;曾經,她在這樣的場合光芒四射;曾經,她在這樣的場合總有被同行拍案叫絕的創意。可是現在,彤彤默默無言。一頓飯的工夫,不,確切地說是她在廚房洗碗的工夫,她的世界就傾斜了。
她和母親、婆婆挺熱鬧地吃完了一頓中西合璧的豐盛午餐後,彤彤主動承擔起刷碗的任務。心情愉快的彤彤並不知道,剛剛在網絡上更新的「局長日記」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
看來,這年頭揪出一兩個貪官,人們已經不會大驚小怪了。局長們利用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玩女人,完全是合情合情的事情,否則我家破人亡的泣淚呼喚,怎麼就喚不起相關部門的調查?
自發帖到現在已一年半有餘,我們受害人仍舊掙扎在水深火熱的處境中,看不到相關部門作出任何有力度的深入調查,除了收穫同病相憐的網友的撫慰同情,看不到任何希望,處境沒有任何改變。倒是貪局更貪,淫局更淫,我們小人物的悲傷、呼籲如果得不到相關部門的重視,我們也只能無語問天!
可面對泱泱產礦業大省、省礦業安全監察局一局之長的史荊飛,我們的公安、我們的媒介、我們的法律法規,就束手無策了嗎?
史荊飛自擔任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局長以來,利用職務上的便利,一年中先後7次收受賄賂100多萬元人民幣和300萬元港幣;利用公款陪妻子無數次旅遊全國,耗資35萬,一路的揮霍令人髮指;借公差之名,到老撾萬象南岸娛樂城用公款賭博,並指使下屬小丁用白條沖平280萬泰銖賭資;指使市礦業公司駐京辦事處陳主任挪用公款100萬元人民幣,以陳的名義進行炒股投資牟利;還指使小丁挪用公款13.2萬美元,供他玩養四個女人……
如此超越職權,淫、爛、差的局長,為什麼還高高在上地坐落於局長的寶座?難道局長犯事兒,不與庶民同罪?
鄭正好電話通知彤彤,貪污腐敗的局長浮出水面了。彤彤擦乾手上的水漬,又問局長到底是誰時,電話那端的鄭正好卻支吾起來,只叫彤彤親自到省礦業安全監察局去一趟,他正在省礦業安全監察局。
不好的預感像滴落在畫紙上的塗料,越擴越大,漸漸渲染成一幕搖曳不定的幻影片,在她腦海裡交織、纏繞。彤彤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鑽進人流,得到的答案是清廉寬厚的嚴父竟是這樣一個集貪污、玩弄權術及女人於股掌的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她應該早就能料到的,早就應該分析得出來的:這個局長,絕對是父親!「日記門」裡搜索出來的照片不是藍貴人,就是余一雁,全是在父親生活周圍頻繁出現的女人!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只怪她被親情蒙住了眼睛!
許多次,彤彤按捺不住地想大吼幾聲:你們懂什麼?你們知道什麼?史局長為了煤礦的安全工作得了心臟病,他甚至剛動完手術,就去了文柳……
正義與情感將彤彤撕成兩半,她痛苦地蜷縮在人流中,強忍著奔湧而出的淚水。母親,你相信父親對你的愛嗎?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敏感靈慧的你怎會一無所知、無動於衷?
「這個……這個……我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人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無論是腐敗,還是清廉,我們通過調查後,一定以事實為依據,一定會用事實來說話……」戴偉副局長的額頭上遍佈著汗珠,「大家請回吧,大家請回吧!相信我們,相信我們通過調查取證,會給大家一個正確滿意的答覆!」
鄭正好肥胖的身軀在人群中被推搡來推搡去,他覺得再保持沉默,就有辱此行。於是他咬咬牙,也擠向戴偉副局長,他想問一個問題:局長是否去過昆江?局長是否去過老撾……如果所有的地名與局長出差報銷的往返機票一一對應的話,那麼毫無疑問,網上的「局長」絕對就是「史局長」!鄭正好好不容易擠到戴副局長跟前,無意間回頭一瞥,彤彤被痛苦扭曲的面孔躍入眼簾,他放棄了到手的提問機會,汗水涔涔地回到彤彤身邊。
「彤彤,事情還沒有定論,你不要太悲觀!」鄭正好拍拍彤彤的肩,「我們回吧,不湊這個熱鬧了!」
彤彤感激地一把抓緊鄭正好的胳膊,像拽住一棵救命的大樹,支撐起她欲倒的身體,大顆大顆的淚很快浸濕了鄭正好的衣袖。
「你這是……你這是何苦呢?彤彤,事情還沒蓋棺定論,也許是誤會……」鄭正好拉著彤彤的手往大門口擠。
是,但願這一切是個誤會,是一個惡作劇的玩笑,甚至是一個夢!
彤彤抬起頭,目光卻與佇立在大門口的史荊飛不期而遇。彤彤的思想立即由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她真想迎上前大聲責問父親,你配當人夫、配當人父、配當局長嗎?可是,她定定地看著父親,全身癱軟在鄭正好身上,動彈不得。
史荊飛最初是想回到辦公室帶上相關的文件及證件,去公安鑒定部鑒定文件真偽!一個敢冒充局長簽字畫押的亡命之徒,竟異想天開地奪取大片土地,心安理得地大發個人橫財,行動、方法實在是不擇手段,實在是卑劣下賤至極!實在是無法無天!可是,眼前的境況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們……你們都是記者?你們……你們都是衝著貪污腐敗、玩弄權術的史荊飛、史局長而來?」史荊飛突然大吼一聲,「我就是!」
於是,圍繞著戴偉副局長的各路記者紛紛調轉方向,齊刷刷湧向史荊飛。
「您真的就是史荊飛、史局長?雲海網上社區沒有出現『局長日記』之前,我們聞之大名,還是如雷貫耳、敬佩有加的:您在任期間,曾查處大大小小的煤礦事件近萬起,排除煤礦各種緊急險情上千起,支援過四名礦難工人子女上學……因此,您曾是備受人推崇的清廉局長,曾是人們衷心擁戴的人大代表,曾是市先進、省先進,甚至是全國清廉好局長的一張名片。可是無風不起浪啊,名利雙收後,你為什麼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
「聽聽史大局長剛才的一聲怒吼,依然保持著一種浩然正氣,似乎你想說自己是被冤枉的,網上的種種事情難道只是傳言?」
「如果網上的帖子是傳言,史局長會與發帖者對簿公堂嗎?」
「史局長平日樹敵多嗎?」
「你覺得揭露你的,會是身邊的人嗎?」
「扯淡!」史荊飛歇斯底里的聲音如電閃雷鳴般劃破人流,「通通都是扯淡!我沒什麼時間上網,我不知道什麼局長日記,我只知道的確有人為了自己的一已貪慾,不惜將大片土地、森林賤踏為一片白色沙漠,我只知道某些人為了一己貪慾,不擇一切手段……」
史彤彤悲喜交加地直視著父親:父親,還是一身正氣!難道,真是有人想栽贓陷害父親?如果不是的話,父親不應該表現得這樣臨危不懼!
鄭正好不失時機地擠到跟前,站在台階上問道:「我是《雲海日報》記者,您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敢用什麼保證?」
彤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史荊飛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報告:「許多煤礦人有目共睹,許多文柳百姓有目共睹:為了阻止文柳亂砍濫采現象,為阻止文柳白色沙漠進一步蔓延、惡化,我曾多次出現在該地,並且前不久因為阻止還引起了糾紛!」那份報告在史荊飛的手中抖得刷刷作響,「可是你們看看,這是什麼?這是一份居然有我史荊飛親自簽名按了手印的《環島礦業可開採可行性報告》!我史荊飛難道就是這麼一個出爾反爾、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卑劣小人嗎?」
居然還有這種事情?眾記者面面相覷,紛紛低頭記錄著史荊飛的一言一行。
「那麼,為了還原事情真相,也是為了給您自己一個公道:您願意現在當著我們記者的面,去雲海最權威的高院作這個鑒定嗎?」鄭正好望望彤彤,繼續道,「鑒定結果也許說明不了全部事實,但至少可以透露給大家這樣一個信息:的確有人為了謀一己私利不擇手段。」
「我匆匆從文柳趕回來,就是為了做這一件事情!我更想看清這個膽大妄為之徒!」史荊飛清了清嗓子,「不存在敢不敢的問題,而是必須要弄清的問題,科學的依據勝卻各種假想與猜測。」
警車鳴叫著掠過雲海市的大街小巷,直驅向省礦業安全監察局。今天本來是徐澤如最高興的日子,一上班他就得到提升為科長的命令,前一刻鐘,他興致勃勃想到的是晚上要請岳父好好喝一頓酒,兩家人聚一聚,祝賀一下,歡樂一番!萬萬沒有想到,轉瞬之間,他的岳父竟然就陷入了囹圄。當塗澤如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史荊飛曾一次次低頭彎腰走到雀兒崖那簡陋的棚區裡,奉送上徐家娘倆兒的生活費和學費的情景。
礦井緊臨山路,這是章華熙、謝家彥等首批脫離國營煤礦、實行單干的私營煤礦,由兩對每年產6萬噸的礦井整合而成,整合後礦井的生產能力為每年15萬噸,雖然該礦的技改設計和安全方面未經審批、技改工程未經驗收,甚至還沒有取得安全生產許可證和煤炭生產許可證,但發財心切的章、謝兩位礦主竟然空口許以暴利,在拉攏、遊說國營煤礦工人脫離國營煤礦後,立即組織生產。
為了牟取暴利,章、謝二人馬不停蹄地安排兩個采煤工作面和九個掘進工作面同時作業,徐澤如的父親徐妙根,這個處處被妻子拿來同史荊飛比較、被妻子抱怨責怪的老實漢子,為了一改在妻子眼中沒本事的形象,不顧國營煤礦副礦長史荊飛苦口婆心的挽留,毅然決然地辭職投入到了私營礦區。誰知,一場災難正在向他襲來……
要想致富快,必須出煤快——脫離了國營煤礦的礦工們已經沒了退路,他們沒日沒夜、加班加點地苦幹。當聽著沙沙的挖掘聲音,突然變成了嗤嗤的聲音,有著多年經驗的徐妙根及時向當日監工的謝家彥作了匯報。謝家彥叉著腰,皺著眉,不屑一顧地說:「透水?怎麼可能?國營煤礦在雀兒崖開採了這些年,球事也沒有,我們首富煤礦不可能這麼倒霉吧?」
「謝礦長,不是倒霉不倒霉的問題,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老實巴交的徐妙根嘀咕著。
「你的命就這樣金貴呀?挖了這麼多年的煤,你不是球事也沒有嗎?人命關天,人命關天,那麼多人都是死在床上的,你還不是要每天晚上上床去睡覺?成事在天,富貴在命,生來死在床上的還是會死在床上,生來要死在礦井下的,還是得死在礦井裡,而生來富貴的人,就是命大,就是死不了,閻王就是發善心不肯收留這類人!」
徐妙根被謝家彥的這套論調嚇得一怔一愣的,眨巴著眼睛不知該如何回應。
謝家彥一手叉腰,一邊頗有大將風度地揮動著另一隻手:「如今這年頭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挖,接著挖!」
很快就透水了,徐妙根迅速組織礦工們逃出井口,但他發現和他一起下井的另外四名司機都沒有跑出來,並且井下還有四十多名礦工也正在巷道裡尋找出口。於是,他重返礦井,而這時候,黑壓壓的大水迅速地漲了上來,很快就把礦工們逃生的運煤皮帶堵上了,一股股水沒過了礦工們的腰,漫上頸脖,朝他們嘴裡灌……
徐妙根將運煤的三輪車砸進水裡,氣勢濤濤汩汩外躥的水咆哮著,洶湧著,分分秒秒地吞嚥著礦井,一步步威脅著礦工們的生命。
嚇呆怔傻了的礦工們漸漸醒悟過來,他們學著徐妙根的樣子,將一輛輛三輪車扔進水裡,然而水勢濤濤,扔進水裡的車轉瞬就不見了蹤影,水勢卻一直不停地往上漲,龍門眼被淹了,礦工中有人開始慌亂了,他們氣喘吁吁忘了奔跑,也無力奔跑……
徐妙根眼見扔進水裡的三十多輛車轉瞬不見了蹤跡,再看看絕望的弟兄們,大喊著:「弟兄們快走啊,跑啊,揀一條命就是一條……」
礦工們喘著粗氣疲於逃命,徐妙根蹲在地上,跑上來的一部分人攀上他的肩,抓住井口皮帶,向井口逃生。徐妙根每往井口送上一個人,就嘶啞著嗓音喊道:「快去找謝礦長、章礦長,讓他們派人來接應我們!」
徐妙根重新返回到礦工們中間,喊道:「大家往這邊跑,我們要死都死在一起!」在徐妙根的帶領下,大家跑進了一條廢棄的巷道裡。井水就像一條巨龍,在礦工們身後吐著長長的舌信。
於是,徐妙根開始組織大家用木樁猛撞擋在路上的牆,以期砸牆通向戶外自救。五六個人拿著木頭都上去幹,一個人搗幾下,沒有工具的礦工們就用手刨,鮮血染紅了牆壁。
徐妙根實在是沒勁了,他手裡的木頭立即被人接過去換著搗,人多力量大,抱成一團的礦工們,六個人抱著一根三米長的木頭,拼盡全身力氣狠狠朝牆上撞去。
如同天地初開,如同驚雷般一聲隆隆巨響,牆壁終於塌了一個窟窿,外界的陽光伴隨著生命的希望照射了進來。
死裡逃生的礦工們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之下,第一次幸福地發覺擁有陽光就如同擁有生命絢麗的色彩。同時,他們驚疑地發現,在外牆用電鑽、鐵釬幫他們鑿牆鑽洞的人,不是謝家彥、章華熙兩位本應該承擔起全部責任的礦長,而恰恰是與私營煤礦沒有多少關係的史荊飛。史荊飛率領著國營煤礦的工作人員在進行緊張的營救,他們在半個多小時內,馬不停蹄地打通了三道隔斷牆,才讓圍困在礦井裡的弟兄們終於重見天日。
「快,快出來!危險,危險!」史荊飛一抹滿面的泥土,將大手伸進牆窟窿中,夾起緊臨洞壁對外邊天空發怔的一個礦工,硬生生地將他拖了出來。如夢初醒的礦工們一個個彎下身子,一身泥水連拱帶爬地擠了出來。
「不能停,不能停!這邊,這邊!」史荊飛急切地組織眾人朝一邊的安全出口逃離,「快,快!跟上,都跟上!」
眾人奔跑著,跑了兩千來米,只見一個礦井風門。史荊飛一推風門,裡面早就擠滿了焦急不安的礦工家屬們,她們不顧保安的阻攔,拚命往裡擠,男人生死不知,家裡的頂樑柱、經濟來源、主要勞力生死未卜,她們生不如死地煎熬著。她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喊著,拚命往礦井裡擠。
突然,透過密密麻麻混亂交織的人腿,眼尖的徐澤如突然看見史荊飛帶著一小隊礦工氣喘吁吁奔跑返回。
「他們,他們出來了!」徐澤如脆生生的話音剛落地,突然而至的驚喜驚愕了眾人,她們一抹淚眼,撲向各自的男人,在男人懷裡又抓又捶,號啕大哭之後,又發出孩子般的大笑。
然而,這種失而復得的驚喜並沒降臨到余一雁母子倆身上。
余一雁拉著兒子,穿梭在人群中,她尋找著,急切地扒拉著黑柱一樣的男人們,然而,在對方轉身驚愕的對視之下,在被急匆匆趕過來的別家人相認相擁的瞬間,失望化作水霧,瀰漫了余一雁的視線,也許只有在這生死攸關的界線面前,平日裡被她橫加指責的丈夫此刻才重若千斤。
「妙根,徐妙根!」余一雁擠到史荊飛跟前,「我家徐妙根呢?我家的男人呢?我發誓再也不跟他吵,不跟他鬧了,你讓他快點回家吧,我……我受不了!」
史荊飛一愣,對著人群大喊:「徐妙根,徐妙根逃出來了沒有?徐妙根,你的老婆、兒子在這裡!」
聲浪濺在人群中,喜極而泣的人群下意識地安靜下來。沒有人發現徐妙根,徐妙根不在人群中,那麼只有一個事實:他還身處危險的礦井中。
不少婦女暗暗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示意孩子抱緊了丈夫的大腿,她們不願意失而復得的驚喜轉瞬即逝,她們不願意剛剛回生的丈夫再闖鬼門關。史荊飛一抹臉上如雨的汗水,望著安靜的人群。
余一雁捕捉到了大家不願再下礦井冒險的意圖,焦慮得失聲大叫:「大家可憐可憐我的孩子,救救他爸吧,求求你們啦,大家幫我一起找找他吧……」
「你不用急,大家一起下礦,就要一起回家——一個也不能丟,一個也不能少!」史荊飛看著大家,「今天你們受驚了,受累了,早點回家歇著吧!」
說完,他轉身朝危險地帶奔去。他像一個巨人,維繫著余一雁母子唯一的企盼和希望!
史荊飛跑著跑著,突然感覺身後有無數雙腳跟隨著他,一轉身,余一雁緊緊相跟,許多身體壯碩的礦工緊緊相跟。史荊飛稜角分明的臉上現出一絲感動和溫情。他朝大家點點頭,朝前奔去。
晚了,晚了!史荊飛疾快地趕到那堵逃生牆時,還是晚了一步,徐妙根被壓在倒塌的牆根,洪水漫過了他的身體,只有一綹綹掛破了的衣服漂浮在水面。
余一雁慘叫一聲:「妙根,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起來,跟我回家!」她伸出的手只來得及觸到徐妙根漂浮在水面的衣服,徐妙根整個身體赫然向水中倒去。
史荊飛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摸索著從水裡托出徐妙根的頭顱,一邊伸手抹去他滿臉的黑水,用手指摳著他滿嘴的污泥、礦灰。另兩名礦工抱住徐妙根的腰身,試圖將他的身體從土牆的壓力下解救出來。然而,泥土好像整個砌在了徐妙根的下肢上,礦工們只有伸出兩手,刨著堆積在他身上的泥土。徐妙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越來越黑,鼻孔、嘴裡的血怎麼也擦不乾淨。
史荊飛含著淚輕喚著:「兄弟,堅持,堅持!你要挺住,挺住啊!」
徐妙根艱難地睜開眼睛,浮現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幾次挽留他留在國營煤礦的史副礦長,而不是私礦主謝家彥,章華熙!他浮現出一絲愧疚的笑容,咧開嘴,艱辛地說道:「謝……了……」
余一雁哭喊著奔過去:「你這死鬼,你要挺住,你可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啊。」
徐妙根迷茫的眼神緊盯著余一雁的眼睛,「跟著……史礦……礦長……撿破爛……也比這……強……」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頭軟綿綿地向史荊飛的胳膊一歪。
「妙根……」余一雁的哀嚎猶如萬馬奔騰,「妙根啊……」
刺目的陽光透過車窗,晃得徐澤如睜不開眼睛,他擦了擦乾澀酸腫的眼睛,從翻飛的記憶裡回到現實。
這起事故,由於礦主謝家彥及主要管理人員逃逸,延誤了營救時機,給入井人數核查和事故搶險救援工作帶來極大困難,致使六人重傷,兩人死亡。
副礦主章華熙事發當天在外地出差,但私自開礦引發重大事故,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一年後,據說他去了菲律賓。當他的身影漸漸淡出雀兒崖礦工們的視線時,他卻富態畢現地殺了個回馬槍。他在雲海、在文柳等城市置辦豪宅,在邊沿地區開拓礦業,據說他富可敵國,他在各大銀行的私人存款達到了十幾億,他完全可以開銀行置房產,輕鬆地坐享其成,誰知道他仍然選擇在礦業界冒險淘金。
每每回憶起這段往事,徐澤如就情難自已,那死去的兩位礦工分別是徐澤如的父親徐妙根、藍貴人的父親藍海濤。
3
這些天,彤彤一直留在母親朱韻椰身邊,她擔心母親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更擔心母親無法忍受父親在外包養情人的殘酷傳聞。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排山倒海般一齊湧向彤彤,將彤彤一家推到了風口浪尖——家裡的頂樑柱塌了,家裡引以自豪的資本在世人心目中完全顛覆了!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將父親押上警車的竟然是自己新婚不久的老公、一個剛剛得到提升的預審科長徐澤如!
真好笑,彤彤原本只是一個躲在網絡外看戲的人,她冷靜地關注著日記的更新,然後發揮自己豐富多彩的想像,一行行才華橫溢的文字就從她心中、指尖流淌了出來。她認定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有良知的看客,雖然會置身事外,但她會隨時豎起自己的好奇心,敏銳地挖掘出幕後的真相。可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生活本身原本比虛擬的網絡更精彩。
《環島礦業可開採可行性報告》鑒定結果出來了,簽字不是史荊飛本人的真跡,覆蓋在名字上的指紋也不是史荊飛的,而據鑒定人員的判斷及分析,那鮮紅圓潤的細嫩指紋是一個女人的。
女人!這結果一出來,彤彤就非常生氣,又是女人!相貌堂堂的父親看起來雖然嚴謹古板,實則還是挺有女人緣的。除了余一雁和藍貴人,那個覆蓋在他名字上的鮮紅手印又會是哪一個女人的呢?她此時正躲在哪兒發出冷笑?
指紋雖然不是史荊飛的,但由於「局長日記」的帖子影響太大,史荊飛還是被「雙規」了。省委領導名義上是說保護父親,將父親送往了幽雅安靜的省礦區青龍湖老干所療養,在沒有取得充分的證據前,工資還是保持原來的局長待遇,但他的工作卻被戴副局長所代替——表面上看起來,一切都還尚好,省委省政府對於他們一手提拔起來、栽培起來的幹部仁政以施,仁至義盡,而實則是對史荊飛實行軟禁。在那個不允許跟任何人接觸,不准任何親屬探視、基本與世隔絕的環境裡,再因勢施之情感誘導,史荊飛很快就會交代一切的,即使他的貪念水珠般渺小,可湧現出來的絕對是大海,因為他現在是街頭巷尾談論的焦點,他被萬眾矚目,他的一言一行於有形無形之中會被無限放大。彤彤潛意識裡感覺父親自由的日子所剩無多。
網上沒有發佈的事情在彤彤的生活裡真實地上演著,她不是觀眾也不是演員,台上的主角牽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淚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父親被軟禁,嚴禁親屬去探視。無能為力的彤彤只能將目光從父親身上收回,轉移到母親身上:整個殘酷的鬧劇之中,母親是最卑微的可憐之人!母親一心一意為家操持,父親的一茶一粥、一病一疼,甚至是一聲歎息都事關母親的喜怒哀樂,想不到他在外面卻是「彩旗飄飄」,這對母親的一往情深將是多麼沉重的打擊啊!
母親也許不在乎父親是不是局長,不在乎父親的待遇是否是局級,不在乎日後的家境是否會一落千丈,但母親絕對在乎父親外面的女人——這對於任何一個女人,絕對都是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
彤彤每每思慮到這一層,心裡湧出的除了對母親的愛、隱隱的擔憂,還有深深的疼。
可韻椰的鎮定與悄無聲息實在是大大超出彤彤的意料。她寧願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大哭一場,也不願意看著母親病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看不出哀愁,看不出不平,木訥得一如磐石。
「媽,」彤彤叫了一聲,沒有動靜,她含淚提高了聲音,「媽……」
韻椰動了動身體,淡淡說道:「彤彤來啦,媽這就給你做飯去。」
母親好像不知世外事,好似不知關於父親的風言風語已鋪天蓋地,似乎父親的軟禁就與他平日下礦、十天半月後又會回來一樣。彤彤佇立在冷清的客廳裡,有種曲終人散的惆悵。
彤彤將目光移到廚房,發覺鍋裡的菜冒著黑煙,母親還在一個勁兒用鍋鏟敲刮著沾在碟底的菜心,「嘩啦」一聲,瓷碟被鍋鏟刮打成兩截。
「媽!」彤彤奔過去,關了煤氣,奪了母親手中的鍋鏟,撲在母親肩頭痛哭。
整整七天,彤彤沒有回到自己的小家,也沒有見到新婚不久的丈夫。她只有待在母親身邊,才感覺還有一絲踏實。
凌晨,母親突然從渾沌的夢境中醒來,她幽幽歎息著說:「彤彤,人人家裡都有四季,你不能拿自己的冬季去比人家的春季,你更不能丟了大家,再丟了小家……」
於是,在母親的勸說下,彤彤跑回了小家。彤彤跑回來才發覺,原來今天是週末,徐澤如也待在家裡。七天不見,徐澤如滿臉鬍子拉碴。在見到彤彤的那一刻,徐澤如黯淡的眼神亮了一下:「彤彤,你怎麼老是關機?」
「丟了,命都換了一條,手機還不丟?!」
「去媽家找你,也叫不開門……」
「死了!原來的彤彤死了!」彤彤直奔樓上,這些天來她見到電腦就暈,提到網絡就發顫,可是現在她突然明白:要想知道事情突發的真相,就必須查看3月20日下午更新的那篇「局長日記」。
樓上的電腦桌空蕩蕩的,液晶電腦不見蹤影。再目及窗外,豈止只是電腦,陽台上、空中花園裡的濃郁植物和玫瑰花都已奄奄一息,在乾裂的花盆裡悄然消散。
彤彤突然尖叫一聲:「我的電腦呢?你們藏哪兒了?我的花,我的樹,招你們誰了,惹你們誰了?」
彤彤帶著淚浪的尖叫,帶著血湧奔流的聲音傳到樓下,發出隆隆的驚天動地的聲音,像瀑布、林濤轟鳴,徐澤如三步並作兩步,急速上樓。
余一雁從廚房裡奔出來,也跟了上去。
「彤彤,彤彤,你冷靜一點……」
「冷靜?像你一樣?」彤彤唇邊尖厲地劃過一聲冷笑,「哈,好一個療養!囚禁就是囚禁唄,還藏著掖著的。」
徐澤如血紅的眼睛盯著彤彤,這也是他幾次欲向彤彤解釋、而又害怕面對彤彤的原因:在彤彤常常面對網絡上的局長日記做出種種推測時,公安局就接到了調查史荊飛的秘密材料,徐澤如知道這個消息,心裡焦急萬分,卻又做不了任何事情。憑著一個警察的正義,他面對黑心的「局長」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一旦想起雀兒崖礦井塌方透水時,他和母親的生活沒著落時,是史荊飛及時伸出了援手,不僅在精神上給予了母子倆照顧和關懷,也在經濟上給了徐家大力支持——徐澤如從上小學到上大學的費用,全部由史荊飛解囊相助!他們表面上是岳婿,實則情同父子!
「彤彤,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我是警察,我沒有任何辦法!」
「你沒有辦法?你卻對我的電腦有辦法?我的電腦也有罪嗎?隱藏我的電腦也是你的職業——徐澤如,你不要欺人太甚!」
「彤彤!隱藏電腦那是不想你觸景生情,那是為你著想!」徐澤如努力接近拚命躲著自己、與自己刻意保持距離的彤彤,「彤彤,你應該明白,這世上的許多事情常常是身不由己,是不由得我們選擇的,就像我們不能選擇我們出生的家庭一樣……」
「姓徐的,你可真會為自己臉上貼金!將自己老婆的電腦藏起來,還說是好心,是為了讓老婆眼不見心不煩!」彤彤猛一指花園,「那些花兒草兒又作何解釋?
徐澤如、余一雁的目光轉向陽台,他們這才發現,在調查史荊飛這個案子的當兒,一家人根本沒有過日子的心思,空中花園裡的所有植物都憔悴成了一片羽毛,隨風飄落到了地面。
余一雁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彤彤,等熬過了這段日子,咱們重新再種!」
彤彤冷冷一笑,尖厲的語言四濺:「謝謝你們的好心!你們秘密調查我父親是為了關心我;你們藏了我的電腦也是為了我好,你們荒蕪了我的花草還是為我好……可我感覺不到你們的好,適應不了你們的好,我們……離婚!我可不想等到你哪一天心情不爽,就起身將自己的老婆給軟禁起來……」
雲海的白天平淡無奇,到了晚上卻五彩繽紛——華燈綻放,水波蕩漾,霓虹燈曖昧地倒映在水波蕩漾的湖裡,五光十色的霓虹閃爍,把整條街紡織成一片華貴的世界。
孟蔭南已是第三次因環島停工,從文柳趕到雲海市,駐守在師大門口。第一次從文柳礦區出發的興奮情緒,由最先的失望窘迫演變成不甘的茫然。
尤其是當他第一次帶著范聲同一幫同事熱情四溢、風塵僕僕找到藍貴人的宿舍時,藍貴人竟然不在。同宿舍的一個眼鏡女生奇怪地上下打量著他們說:「你們是誰?藍貴人的親戚?她不在,她呀,一早就被車接走了。我、我也準備出去的,大週末……」
孟蔭南滿腔的思念中,不乏夾雜著向眾人炫耀的意味,誰知道迎接他們的不是藍貴人如花般的笑顏,而是一個陌生女生清高的逐客令!
「走吧,這鳥窩壓根兒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范聲同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瞥見女生皺起了漂亮的眉眼,打心眼裡覺得滿意舒坦,甩著響指招呼眾哥們兒,「走,我們去外面的草坪上等!」
一群掘礦漢子高談議論著學校的佈局,穿過茂盛的棕櫚林,穿過花團錦簇的草坪,來到湖光水色的中央公園,不時引起學生們的側目。直到太陽西沉,華燈初上,孟蔭南還沒有聯繫上藍貴人,更沒有藍貴人返校的身影。大家實在是憋不住了,不時翹首,皺眉,但看看沉鬱在一旁不時撥打女友手機的孟蔭南,欲離開校園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但,時間不等人!最終,范聲同在大家的示意下,拍拍孟蔭南的肩說:「小孟,我們不能再等了!得搭夜班車回去了!我們都知道你是講情義的人,可是說句實話,這大學校園就不適合我們多待,這……這女大學生就不適合咱們開礦的……」
孟蔭南不願放棄,他緊緊抓住掌心中的手機,坐在花圃邊的鐵柵欄上,迷茫地看著眾人離開,將頭痛苦地埋進臂彎。
他帶著農家子弟極具壓迫感的情緒,獨來獨往穿梭於雀兒崖煤礦中學。一天,他捧著一缸米飯回到宿舍,窘迫於自己帶的鹹菜因天熱生了綠毛時,藍貴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了男生宿舍,穿過眾人訝然的目光,逕直將那盤紅燒肉擱在他面前,那時他是怎樣的臉紅心跳啊!溫熱的熱液流向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那一刻足以讓他銘記一生!
孟蔭南幾乎每餐都能得到藍貴人的關照,他原先極具畏怯感的眼裡漸漸透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犀利與鋒芒。他每次接過她遞過來的豐盛飯菜時,就會聽到自己心底有冰塊裂開的聲音,一股股暖流從崩解的冰層汩汩淌出:一定要考上大學!為了自己,為了她,為了他們的未來!就是因為這重重壓力,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而一窮二白的山溝溝裡的那個家庭狀況,不可能讓他有復讀的機會!
其間,他向藍貴人提出過分手,提出過長痛不如短痛,是藍貴人罵醒了他,她罵他自輕自賤,罵他不懂愛,不懂珍惜。是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六年純真感情已經深入骨髓,豈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他們要用永不放棄的方式來驗證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存在!因此,每當她的音容笑貌潮水一般穿過礦井隆隆的雜音,穿過他忙碌的罅隙,在心中波瀾起伏、左右著他的喜怒哀樂時,他也固執地相信,她也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樣想念他!
可是,在等待的煎熬中,沉重的酸楚在孟蔭南騷燥不安的胸膛裡翻騰起來,彷彿半空中滾過幾聲悶雷,在別人聽不見的地方響起。
而此時的藍貴人,並不能體會到孟蔭南的情緒。自從結識了章子碩後,在他呼風喚雨、揮土如金的熏陶下,她突然有種混沌初開的感覺。自己原來絲毫也不比史彤彤遜色,母親藍芝芳的智商、情商,也絲毫不比朱韻椰差半分,她們欠缺的,只是一棵大樹般的男人為她們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
藍貴人就像掛在荒野中孤零零的一個蘋果突然吸足了水分,她想老天是公平的,生活裡有某些欠缺,就會有某些彌補!章子碩的介入,先是改變了她狹窄的視野,繼而為她提供了一個年薪優越的兼職機會。她的野心開始散發出勃勃生機,她現在一心想要的就是掙錢,掙大錢,她要讓含辛茹苦一手將她拉扯大的母親過上好日子,她要在雲海市置房,讓她的愛情、幸福像史彤彤那樣受孕於豪華優雅的環境裡,她目前首要的任務除了學習,就是抓住老天賜給她的、一切能掙錢的機會。
藍貴人記得,認識章子碩,是偶然中的必然。
那是學校對外的一次企業經濟演講課,章子碩也在受邀之列。首席座位上的他看到學生席中專心致志記筆記的她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擊中了他。那些奇花異朵的所謂明星他已司空見慣,而與眾不同的書包妹是他感興趣的。她們年輕單純,富有學識,對物質要求也容易滿足,特別是這個不塗脂粉,臉兒紅潤得像蘋果的女孩兒。
演講結束後,章子碩原本計劃立即離開的,可是為了藍貴人,他留了下來。當從校長的嘴裡探知,這位女生名叫藍貴人,她擅長計算機、網絡操作時,章子碩感覺他與她的緣分及共同利益已經如期而至。後來,他讓還在校讀研的她成為了環島網絡宣傳站站長,年薪20萬。
章子碩挽著藍貴人從豪車上下來時,雲鶴國際酒店身穿套裝的服務員立即在門口的霓虹燈下組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章先生,歡迎您的光臨!」
章子碩輕佻地甩了個響指,逕直朝電梯走去。藍貴人在服務員或羨慕或妒忌的目光中漸漸挺直了脊背,略帶羞怯的目光聚束在章子碩的腦後。
下了電梯,來到典雅幽靜的怡心廳,關上門,章子碩一下擁住藍貴人:「慶賀一下,我們要好好慶賀一下!」
藍貴人輕輕抽開身:「你們到底想把史局長怎麼樣呀?」
「哈,那人,茅坑裡的石頭,臭硬臭硬的,這一下栽了!」
「其實……其實,他人不壞!」
「凡是阻止我們章家發財的,凡是不將我們章家人放在眼裡的,就是我們章家的死對頭,不會有好下場的。」
藍貴人的身體抖了抖,章子碩嬉笑著將她按在座位上,用手捏著她的下頜:「怎麼?你的心就是這樣溫柔?」他按了按牆上的服務鈴道,「總算是剷除了章家發財路上的瘟神!今天,我們要好好慶賀慶賀!」
服務員應鈴而入,適時遞上菜單。
章子碩擺擺手:「不用,不用菜單,就來個雪梨魚翅、清蒸鮑魚、油燜大蝦、黑魚丸、四寶蟹鉗……」
服務員見章子碩的菜點得沒完沒了,忍不住提醒道:「章先生!就是您兩位用餐嗎?如果是的話,我想這麼多足夠了……」
章子碩將一張詫異的臉轉向服務員,發現是一張新面孔,於是冷冷一笑:「難怪,新面孔!完全不知道我每次來這兒消費的規矩吧?」接著趾高氣揚地喊道,「豪門六頭極品鮑來兩隻,白松露燉至尊海虎翅來兩份,外加……兩份生蜂窩燉南非血燕盞……」
這一下,不僅是服務員目瞪口呆,就連見識過章子碩花錢如流水的藍貴人也感覺不妥了。她站起來悄悄拉拉他的手:「行了,行了啊!夠了,夠了!」
章子碩一口氣報完菜單,逼視著服務員:「再來一瓶茅台酒,算一算,有沒有達到十萬塊錢的消費額?」
十萬塊錢吃一頓飯?藍貴人驚愕得一下坐在椅子上。服務員慌忙按動著計算器,誠惶誠恐道:「章先生,一共是十萬三千元錢,請問您還需要什麼嗎?」
章子碩一揮手:「真笨!閉著眼睛我也知道個大概數目,你還真算啊!去去去,快點上菜。」
服務員退去,怡心廳安靜下來。藍貴人靠近章子碩,有幾分感動有幾分不安地說:「其實,你不用為我花這麼多錢。我……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哈,感動了?書包妹真容易感動,要是他媽的帶來的是一個下三爛演員,這檔次還要遭人白眼呢。」他拍拍藍貴人的手,無所顧忌地搖搖頭,「你也別太自作多情了,今兒個帶你出來,確實是高興,除掉了眼裡的一個毒瘤,爽,的確是爽!為你這樣的才女花再多錢也是值得的。不過,這樣的場合惦記著男友,倒是激發了點我的好奇心,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像你——埋沒在雀兒崖只待被人識的寶物?」
藍貴人暗暗轉過臉,蹙皺著眉,擦了擦被章子碩噴射到臉上的唾液,孟蔭南俊朗清新的面孔出其不意地隨同她的呼吸,像空氣一樣鑽入她的腦間。那個俊美、謙卑的少年,每次到她家裡,就會搶著搬米、修理水電,給缺少陽剛之氣的家室重新注入一種陽光般明朗、令人愉悅的活力。藍貴人發現,人就是生活在矛盾之中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章華熙為她花再多的錢,她也沒有與孟蔭南在一起時完全放鬆的愉悅!隨著接觸的增多,面對誇誇其談、財大氣粗的章子碩,藍貴人只感覺到壓抑。
「說啊,你還相信愛情?你不覺得愛情都是錢堆砌起來的奢華品嗎?」章子碩在藍貴人面前永遠都是一臉霸氣,「說說看,那小子吸引你的是什麼?」
「氣味相投!」倉促中脫口而出的話,令藍貴人先是一怔,繼而是心安的鎮定,是的,氣味相投!孟蔭南與她身上都有一種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夢想,都有一種雀兒崖人特有的吃苦、耐勞、重情的品質。這種品質,平心而論,史局長身上也有!想到此,藍貴人突然隱隱表現出不安。
「史局長……不知道史局長現在怎麼樣了?」藍貴人喃喃著,鼓足勇氣問道,「你們不會把史局長怎麼樣了吧?你答應過我的,只是讓他知難而退,只要他不太強硬、不擋住你們的財路,見好就收的……」
「你呀,少露出這副菩薩心腸吧,你越是替人擔憂,我越是喜歡你這個樣子,沒辦法,誰叫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呢?」章子碩欲伸出手指去刮她的鼻尖。藍貴人巧妙地避開,走到窗前。
章子碩只好跟隨著她,盯著霓虹變幻的都市。「他是自找的,我老爸都說了,礦區與省礦業安全監察局的交往中,本來是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是他姓史的自不量力,戴著一個局長的帽子成心跟我們章家過不去,成心跟人民幣過不去,你說他傻不傻、活不活該?他自找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此時的章子碩,一掃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模樣,變得殘忍。藍貴人轉過臉龐,帶著點惶恐定定看著他。
章子碩歎了口氣說道:「難得我今天這樣高興,你就不能放輕鬆一點?」
「其實,你們的金錢,幾輩子都吃不完的,你完全可以讓礦區停產,安心過另外一種生活。」
「沒有人嫌錢多,沒有人嫌錢扎手!人,要想有情趣地生活,要想高高地駕馭生活,要想出人頭地,就要辛苦要勤奮,要給自己上足馬力,要不停地奔馳。奔馳,懂嗎?」他又恢復起自己一貫的不屑。
魚貫而入的服務員進來上菜,打斷了章子碩的高談闊論。他揮揮手,大大咧咧說道:「吃飯,吃飯,我懶得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懂!」
藍貴人坐下,給章子碩斟滿了酒。他仰脖一口吞下,大叫著:「爽!滿上,再滿上。那個不懂事的服務員,我還得教訓教訓她,讓她長點記性,懂點規矩。」
藍貴人怔怔地看著他撥動著手機,不知道這個闊綽的公子哥,下一步玩的又會是怎樣的心跳。
4
一想到是徐澤如親手將父親押送到老干所,史彤彤就無法平靜。愛與恨、情與法、親與理種種交織的矛盾,使彤彤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和信任感,她對徐澤如和余一雁豎起了滿身的刺。她會無端將徐澤如遞到她手上的飯碗摔在地板上,看著徐家娘倆兒在刺耳聲中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就感到暢快淋漓。
「徐澤如,你已經把對你恩重如山的岳父送進監獄了,你什麼時候再押送我呢?」彤彤擦擦流到腮邊的淚,「生活在這個破廟裡,真難熬,猜不准哪一天,哪一天你也會把我送到監獄裡了,我心裡反倒會踏實下來。」
「你……」徐澤如放下飯碗,望著彤彤憔悴的臉,心軟下來,「彤彤,相信我跟你一樣的難受!爸爸進的是老干所,我也不相信網上所言全指的是爸爸,我相信爸爸不是那樣的人,不是!總會水落石出的,我們一起期待著這一天行嗎?」
彤彤的淚流了下來:「少來這一套!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的黑字,億萬網友眼中的貪腐局長,怎麼可能有翻案的機會?怎麼可能?黑的就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
聽著彤彤的狂呼,余一雁剛拾起碎碗的手一軟,碗片又稀里嘩啦跌落在地板上,尖銳的聲音像鐵杵一樣扎破耳膜,穿破頭顱,災難般的噪聲持續了很久,直到余一雁弄得滿手全是血跡。
徐澤如悲哀地看著彤彤:「彤彤,你冷靜一點,我們誰都不好受!」
彤彤並不領情,她站起來踢了一腳椅子,冷冷的語調配著決然的表情:「別以為樣子老實一點,嘴巴甜一點,我就會模糊真相!我爸我媽去昆江旅遊的事情,不是自家人傳出去的,外人怎麼可能知道?我媽一向深居簡出,我爸除了年節能休息幾天,陪陪我媽,這些生活內幕是誰說出去的,是誰誇大其詞——」彤彤的目光似寒光閃閃的利劍直刺余一雁,「誰內心清楚!」
徐澤如忍無可忍:「你可以懷疑天下所有人,你可以不信任天下所有人,但是——你不能懷疑我媽!你心情不好,我們大家都能理解,但是你——你也不要血口噴人……」
彤彤回過頭,悲憤地望著徐澤如:「心痛了?我只是說了事情的真相,還沒提及你媽呢,你就心疼了?」彤彤淚流滿面,歇斯底里地喊叫著,「不是內部人先吵起來的,事情到不了這一步!哪怕他真的是惡棍,是貪官,是對家庭、對婚姻不負責任的人,可他依舊是我的父親!」
「可是,最先將事件捅向外界的,不恰恰是你的母親嗎?」一直沉默寡言的余一雁語出驚人,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她的話卻讓周圍燥熱不安的空氣一下冰住了。彤彤腦袋發暈,她的整個世界響起了一片蟬鳴。
「媽,史家……虧待過你嗎?我爸我媽欠你的嗎?你們母子倆害死我爸還覺得不痛快,還想誣陷我媽?」彤彤怒不擇言,「眼紅史家的財產,想要史家的財產,直說!何苦良心喪盡,演一場場忍氣吞聲的苦肉計!」
「你……」徐澤如騰地站起來,「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感情!」
「感情?」彤彤冷笑著,「徐澤如,我瞎了眼,真的把你看成了錚錚情聖,想不到你就這麼急切地表現出你無恥小人的一面,這麼快就讓我感覺到史家是養虎為患!」
「你……」徐澤如緊握拳頭的關節處崩崩作響。
史彤彤仰著臉,一臉挑釁地看著徐澤如:「徐大警察,多英雄,多大公無私啊,我怎麼早沒看出來,你徐澤如竟然是這樣的人啊!」
徐澤如一腳踢翻面前的椅子,握著雙拳直衝向史彤彤。
史彤彤仰著頭,不躲不避,不閃不讓。
倒是余一雁急了,她撲在兒子跟前,慘叫著:「澤如,我們欠她的,我們欠她史家的,讓她說,讓她罵……」
徐澤如愣了。余一雁將一個棕色的信封遞到徐澤如手裡,徐澤如抓出來一把黑亮亮的、各種形狀的種子。
「澤如,你有跟老婆爭啊吵呀的時間,還不如把這些種子都種在陽台上,種在空中花園裡。」余一雁痛心疾首地看著兒子,「你養死了滿陽台、滿花園的花,還不去下種彌補,還站著不動僵持給誰看?」
徐澤如捧著花籽,如釋重負地上了樓。
彤彤卻並不領情,她追著徐澤如上樓的身影,不依不饒地尖叫著:「理虧了,心虛了?有理就來論一論,有本事就來使一使,跑什麼跑!」
余一雁無奈地看著彤彤,這個溫柔可人的小姑娘,怎麼轉眼之間變成了這樣?可是,誰叫她余一雁是母親,是婆婆,並且一直那麼無怨無悔、死心塌地地暗戀著人家的父親呢?無論時光怎樣流逝,史荊飛的形象早就刻在了她余一雁的心臟裡,隨著心跳的節律,愛的脈絡清晰得毫末畢現。他從容的神態像雨後晴朗的天空,散發出平和明淨的光芒,讓人有種心曠神怡的虛幻。
余一雁在見到史荊飛的那一刻,覺得世界上那束最絢麗的光線在朝自己奔來。可是途中,那束光線卻突然折轉方向,朝著朱韻椰那只燕子疾馳而去。她突然心酸地明白,他一開始就不是奔向自己而來,只是自己會錯了意。那一陣子,她發瘋般妒忌朱韻椰,唯恐煤礦不塌,唯恐天下不亂。可是漸漸地,生活的歷練教她學會了抓住生活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一個人叫板,一個人無事生非,燃不起一場大火。百無聊賴的彤彤回到空蕩蕩的房間,寂寞和悲傷趁虛而入,她突然感覺自己還未曾年輕,就被此事擊碎而變得蒼老。
本來以為嫁給徐澤如只是幸福生活的開幕。可是,意料不到啊,她史彤彤的青春好像一場電影,一開始充滿著歡笑,光鮮亮麗,可是隨著父親以極不光彩的形象退出,使得她的生活再難容納得下值得信賴的人,直到所有與她相依相偎的主角統統不見。
夜盡,舞檯燈光暗了,冷清的家裡只剩彤彤一個人狼狽地謝幕,那種曲終人散的惆悵,即將永遠離開舞台時的心無著落之感,無來由地讓彤彤的心充滿一種隱痛,這種痛似流水在體內汩汩流淌,然後凝結成一根根疼痛柱,鼓槌般將她的眼眶當鼓鐘,時時撞擊,滿面濕潤的淚水控制著那擂鼓的鐘聲,又化作新一輪的巨痛在她心裡來來往往,此起彼伏。
在霓虹粉飾的街道,承受如此巨痛的還有孟蔭南。
一個礦工,愛上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也許這只是個遙遠的夢,也許正如村人嘲笑所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可是,夢境本來就是現實之一種,沒有夢,就不能擁有奮鬥的征程,就沒有力量把世界緊緊地擁在懷中!
孟蔭南始終相信,他有力量,他有能力,他總有一天會讓藍貴人過上公主般富足的生活。在礦區繁重的勞作中,他一遍又一遍溫習著藍貴人的話:「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像刀一樣刺向我們的時候,我們要學會去承受,去積蓄。在生活愜意的時候,我們不能躺在溫床上睡大覺,而要主動去尋找,去打造,等我們自己創造了纍纍碩果的時候,任何人的流言蜚語都不能成為我們生活中的障礙。」
良言在耳,不見玉人!溫馨而幸福的記憶一層層地撒落下來,幻化成他陳舊的冬衣,變成疼痛,一串串地綴滿他的內臟。孟蔭南的身影融於曖昧躁動的燈光,顯得單薄而滄桑。擦身而過的人流,疾馳而過的車流,更使他顯得孤單而弱小。
人群潮水一樣湧向雲鶴國際大酒店,觸動了疼得麻木的孟蔭南。這年頭,是什麼新鮮事兒能引起人們圍觀的念頭?而且雲集的,還有扛著攝像機的記者。
好奇心驅使孟蔭南擠進人群,只見雲鶴國際酒店的工作人員正圍繞著一卡車一元硬幣,點數的點數,記賬的記賬,用麻袋、用托盤一次次搬運著,場面蔚為壯觀。
在眾說紛紜中,孟蔭南總算將事情的原委明白了個大概:一個新來雲鶴酒店上班的服務員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前來吃飯的款爺,款爺為報復,也為尋開心,打電話讓手下人運來滿滿一車一元硬幣,總共十多萬元,為他的消費付款。
一晚消費十多萬元!到底吃了些什麼,是多少人一起吃的?孟蔭南同所有圍觀的人群一樣,對這個出手闊綽的大款充滿了好奇。他拚命擠過保安人員的阻撓,朝大廳裡望去。
劇痛突然襲擊而來,孟蔭南彷彿被人硬生生地拆去了筋骨,痛苦地蜷縮著。他像一隻蛻皮的龍蝦,撕心裂肺的憤怒被看不見盡頭的五彩斑斕的人腿所吞噬。在他看清了的那一刻,他情願瞎掉自己的一雙眼睛!被前額的一綹頭髮擋住眼睛的白皙鵝蛋臉,不是他的藍貴人,還能是誰?再前進一步,可以看見她亭亭玉立的身材,依在她身後洋洋自得的男人,眉宇間帶點玩世不恭、臉上輪廓分明,不是他老闆的公子章子碩,還能是誰?他日思夜想、苦苦惦念的女人,原來始終就在他眼皮底下與一個花花公子交往著,過著至尊的物質生活。當他帶著一群哥們兒步行出礦區時,迎面而來的老闆的豪華車上坐著的原來正是自己的女友!
「快點,快點數完,我們還有其他事情。」章子碩催促著。
藍貴人在一旁給工作人員出點子:「要不,你們稱一斤硬幣點點數,然後將硬幣統統放在磅秤上一稱,這錢的數目不就出來了嗎?再說,章總的脾性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出手往往是只多不少的。」
服務員們忙不迭地點頭,正準備實施藍貴人的點幣方案時,冷不防孟蔭南像一頭暴怒的獅子鑽了進來:「貴人,你果然在大學里長本事了!」
藍貴人愣了,臉頰由白到紅,再轉變為紫。
「你的面子可真不小,一頓飯有人願意掏十多萬元的腰包,就為你的一頓飯,一卡車硬幣忙壞了多少人啊!你真讓人羨慕,吃一頓飯就這樣引人關注!」
一旁的章子碩不耐煩了:「一隻小跳蚤,不在礦區好好待著,來這兒瞎搗什麼亂?小心我炒了你的魷魚。」
「炒吧,炒吧,雲海市最牛的煤老闆與最牛的女大學生,進一次晚餐就花費十萬,並要炒走她的男朋友,你當老闆的不怕,我一個無名小輩還怕什麼?」
孟蔭南愈說愈氣,他突然撲向章子碩,那只充滿了力量的雙臂夾住章子碩,將他高高舉起來,任由章子碩像翻肚的青蛙在他頭頂上划動著四肢,發出陣陣驚悸的慘叫:「你要幹什麼?放下我,快放下我!」
「我要幹什麼?你等下就明白了!」孟蔭南冷笑著,逕直走到卡車前,將章子碩重重摔向車斗內。隨著陣陣尖叫,章子碩彈跳的身影在魚鱗般四濺的銀燦燦的硬幣中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