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裡、心裡只有名和利,你對我根本沒有愛。即使躺在我身邊,你的溫柔與體貼也是表演的。你在我身邊,就是為了向外界宣稱你是多麼模範的丈夫,你是多麼成功的人士……」
1
史彤彤一下飛機,便被徐澤如十萬火急地拉入車內。她坐在車內,目光從佯裝鎮定的徐澤如身上游移到車窗。
椰樹濃綠的寬大葉片凌亂地切割著雲海市的大街小巷,幽藍幽藍的海水在這座城市的邊緣空蕩蕩地喧嘩著。史彤彤瞪著眼睛,看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突然覺得雲海是那樣單調、乏味。陣陣莫名而來的風掀動著她如瀑的長髮,迎面攜來一種讓史彤彤隱隱感到不祥的氣息。
儘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她正是在思緒紛亂之中,在同事、母親的勸說下,憑借去南京進修的機會,逃離了這座城市。現在,她回來了,而且,是父親史荊飛的電話讓她火速趕回來——父親的聲音儘管憔悴得令她不可捉摸,儘管父親在電話裡說一切事情等她回來再說,但父親他至少該是獲得了自由,該給母親一個交待吧。情況總不會比她離開雲海時更壞吧?
父親的電話剛一掛斷,彤彤略一思忖,立即上網購買機票,當即動手收拾行李,她恨不能一下飛到雲海,飛到父母身邊。父親的事情是如何解決的?父親與藍貴人、余一雁到底是何種關係?他到底會給母親一個怎樣的交待?母親會接受父親的種種解釋嗎?還是堅決要求離婚?父親的政治前途、家庭的命運,無時無刻不糾纏在史彤彤的心中。
事實上,她逃遁的位置雖然拉長了與雲海的距離,而「局長日記」卻無處不在。身邊的同學一提到熱點網絡問題,必定會說到雲海的「局長日記」;一提到雲海,就會關注從此城而來的史彤彤。關於局長生活的腐敗、包養的情人、貪污數額的巨大……有聲有色的描繪,讓彤彤陷入了另外一種更為豐富、更令人痛徹心肺的境地。
在無處逃遁的孤寂裡,彤彤常常孤獨地蜷縮在學生公寓裡,打開電腦,眼睛卻在離電腦極近的地方,讓那條點擊率過億的回帖,一滴不漏地滴到自己的心裡。她常常感覺「局長日記」的所有留言,會變成張牙舞爪的長長火舌,一下一下地席捲而來,將她的身心完全吞噬。這使她在進修的日子裡,常常徹夜難眠。白天,她艱難地讓自己的理智一點點清醒,晚上這點清醒又被所有的夢境所顛覆。
在這樣的煎熬之中,在心潮激盪難以平復的狀態下,接到父親讓她立即返回雲海的電話,史彤彤甚至有些欣喜。
彤彤下了飛機,剛走到出站口,就被徐澤如久等無悔的聲音所照亮:「你終於回來了!」看著她面容憔悴,他歎息一聲,「你瘦了!」
史彤彤看著徐澤如,突然意識到她原來是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原以為離開雲海的時間內,她會憑著一股無法發洩的恨,將這個男人徹底淡忘,想不到半個月後,迎面而來的依舊是這個男人的關照和溫暖。
「家裡,還好吧?」她努力掌控好自己的情緒,讓聲音盡量趨於平穩。
徐澤如有點為難地撓撓頭,沒有如史彤彤所期待的那樣說家裡的情況好轉,更沒有興高采烈地說「事情都過去了,咱爸是清白的,咱媽完全放下了心裡的重負」等彤彤所渴望聽到的話。徐澤如拎過彤彤手中的行李,逕直走向停車場。
「問你吶,家裡都還好吧?」彤彤追了上去。
「天塌不下來!」徐澤如打開後備箱,將行李放了進去。
史彤彤在坐進車後座的那一刻,心中不祥的預感就好像滴在紙上的墨水不斷擴展,越來越劇烈地向她襲來。
徐澤如將車徑直駛過雀兒崖古樸的青石板街道。史彤彤一路狐疑的心,似乎因得到了某種答案而漸漸趨於穩定。原來,父母都回了老家!也許父親選擇了無官一身輕,遠離雲海,遠離官場的是是非非,決定回到老家與母親一起安度餘生?這種選擇也不錯。畢竟,父親曾在這裡帶領雀兒崖的人們,芝麻開門般扣開了地底下蘊藏的煤礦寶藏,從漆黑的礦洞裡源源不斷地運出了無窮無盡的黑煤,使一窮二白的雀兒崖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爾後又先知先覺地填礦植樹,使這個富裕的小鎮到目前還保持著碧樹藍天的純淨天地。這兒的空氣好,很適宜人靜養。這兒的人都對父親感恩戴德。無論外界的輿論對父親有多麼不利,這兒的人卻依然崇拜父親。回到這兒,於父母的身心,都是百益而無一害的。
在史彤彤思忖的時候,徐澤如已將車停靠在一棵濃密的樹下,抓起後備箱的行李,望望史彤彤,一言不發地踏上公路旁那條狹窄、幾近被雜草覆蓋的泥土小道。小道的另一端,矗立著史家那棟潔白的兩層小洋樓。彤彤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徐澤如所為,她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站在車旁沒動。
徐澤如敏銳地覺察到後面沒有跟上來的腳步,止步回頭。最後不得不放下行李,跑過去牽起彤彤的手,輕輕說道:「天塌不下來,我們進去吧!」
什麼意思?史彤彤的天真要塌下來了嗎?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難道說父親的劣跡連這個寧靜僻遠的小鎮都不能容忍?史彤彤一愣,掙脫了徐澤如的手,快步向小洋樓跑去。
院子裡橫七豎八地擺放著一些桌椅,屋子裡傳來一些雜亂不清的聲音。史彤彤衝進屋,立即像陷入了一個冰窟。
客廳裡懸掛字畫的地方,全被蒙上了一層陰森森、白慘慘的棉布,迎門正中央的牆壁上掛著的居然是母親朱韻椰的遺像。在熠熠的紅燭淚光裡,在輕煙繚繞的檀香中,母親似泣如怨的雙眸緊緊地盯著彤彤。
突如其來的災難猶如晴天霹靂,將彤彤整個擊倒。一路不祥的預感似一支命中注定的利箭,毫釐不差地擊中了她。
她鮮花般芬芳靚麗、永遠年輕不老的母親,突然枯萎消逝了?這一別也不過半個月時間,她的母親就永遠消失了?彤彤將永遠失去了母親?永遠,像一把利斧刺痛著彤彤的心,真正的滅頂之災,像滔滔的波浪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劈頭蓋臉,一點空氣都不留,一點余縫都不給。她迷濛的雙眼裡,晃動著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媽!」彤彤長嘶一聲,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中,一下暈厥了過去。
在雜亂的驚呼聲中,她似乎清晰地聽到了父親仰天長嘶的哭聲:「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啊?」
2
濃綠濃綠的寬大椰片,在夜晚黑黝黝的天空下,變成了銳利的鬼魅,堅硬地橫亙在史彤彤二樓的臥室窗口。史彤彤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只有夢裡的時光能倒流,心中的隱痛只有在夢中才能得以暫時的逃避。
身穿白色公主裙的彤彤在青青芳草地上玩耍,母親的身影輕靈地飄拂在離彤彤僅有咫尺的地方,可彤彤卻怎麼也無法抓住母親的手。彤彤心裡著急,緊跑幾步欲追,母親一閃,閃進一片濃密的樹林之中,突然不見了,彤彤急得大哭大叫:媽,媽……
在呼喊聲中,彤彤猛然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床前的人真多,遠鄰近親,黑壓壓的一片,父親史荊飛、婆婆余一雁、徐澤如、藍貴人的母親藍芝芳、藍貴人、老中醫……彤彤失望地發現最熟悉、最親切的臉孔裡,找不到母親的面容,她終於清醒地意識到,她真真切切地永遠失去了母親!
「她懷孕了,不能過分激動!」老中醫邊收拾藥箱,邊輕聲向眾人宣佈,「沒大礙的,就是要好好休息。」
史荊飛悲喜難抑,這也許是史家今年最大的喜訊,唯一遺憾的是韻椰卻聽不到這個喜訊了。
徐澤如急切地撲到床前,疼愛地握住了彤彤的手。余一雁心情複雜地朝床上望了一眼,堅持提著藥箱要送老中藥一程。
「醫生,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余一雁幫老中醫提著藥箱,悄悄問道。
「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余一雁暗暗掐算著,這麼說彤彤是在離開雲海時就懷了孩子。在史家沒有出事之前,彤彤和澤如如膠似漆,那麼她肚子裡的孩子毫無疑問是徐家的血脈。
余一雁轉身回到樓上,急於想告訴彤彤和澤如一些孕婦的養護知識,誰知道她剛踏上樓梯,就傳來史彤彤的悲慟哭聲,「我媽……到底是怎麼死的啊?」
「爸,媽……媽……」只見史彤彤一下翻起身,撲到站在窗前靜默的父親懷裡,「媽到底是怎麼死的?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將她火化,等不及我最後看她一眼,為什麼?為什麼呀……」
彤彤哭著喊著,拚命搖著史荊飛木然不動的高大身軀,不一會兒,她筋疲力盡,順著父親的身體緩緩下滑,抽噎著蜷縮在父親腳前。史荊飛很想伸出雙手擁抱一下受傷的女兒,哪怕是拍拍女兒的肩,傳遞給她一份堅強起來的信心也好哇,可是他無法做到。他的女兒,像一頭發怒的小獅子,帶著明顯的責問,明顯的指責。
藍貴人、余一雁擁上來想攙扶起史彤彤。她卻像從地底下得到某種傳遞的力氣,赫然站起來,瞪著通紅的雙眼,揮舞著雙臂:「你們告訴我,我媽是怎麼死的?她好端端的怎麼會死?」
徐澤如一言不發地走近彤彤,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
「不是我們不告訴你,而是你一回來不是暈倒,就是像一把狂燃的野火,誰離你近,誰對你好,你就會將誰燒得體無完膚。」藍貴人不知何時下樓去廚房捧來一小碗皮蛋稀飯,遞到坐在床沿的徐澤如手上。
眾人悄悄轉身離開房間,余一雁欲攙扶呆若木雞的史荊飛,他卻蹙眉擺手,向床沿移動了幾步,朝彤彤歎了口氣,猝然下樓。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彤彤驀然發現,父親的頭髮都花白了,一根根在燈管下刺目地豎立著。
彤彤悚然一驚,她的母親去了,她的父親老了!
余一雁識趣地走到樓梯口,又不放心地折轉回身,輕輕說道:「彤彤,不是做婆婆的說你,這人死不能復生,你爸比誰都難過,你和澤如也是快要做爸媽的人了,多體諒一下大人的不易,遇事冷靜一些……」
「媽!」澤如站起身來,袒護著彤彤,「你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情況,彤彤能冷靜得了嗎?」
「唉,現在的年輕人,遇事要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要麼就是哭死哭活抱怨別人。」余一雁看著小兩口淒然一笑,同樣是人,同樣是女人,朱韻椰、史彤彤都被男人捧在掌心裡慣著、寵著,而她余一雁付出得再多,男人都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唉,就是不知道自己承擔一絲一毫的責任……」
彤彤的眼淚氾濫,婆婆說的全是實話,如果早知道這一別連母親的面都無法再見,她說什麼也不會去南京學習的。可是,這世間沒有如果,只有面對。
「我走時我媽還好好的,她到底是怎麼死的啊?」史彤彤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徐澤如緊張地看了一眼母親,余一雁反而鎮定下來,在彤彤床邊坐了下來:「你媽,是在她的房間裡上吊死的。」
是麼?儘管彤彤覺得母親死得蹺蹊,可殘酷的事情一旦得到驗證,還是令彤彤心驚肉跳。她猛地推過徐澤如伸到面前的碗,趴在床沿大吐起來。
「媽,你也真是的,你看彤彤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反倒惹她全吐出來了。」徐澤如看著母親,「一切事情,先讓彤彤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說吧。」
彤彤聽見此話,立即控制住乾嘔,祈求地望著余一雁,今晚不能得知母親的真正死因,她懸著的心不可能落進肚裡。
余一雁緩緩走到床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其實,你媽是替我死的。」余一雁幽幽開口道。
不僅是彤彤越來越迷惑,就是徐澤如也感到莫名其妙:「媽,你也是急糊塗了吧?」
「我媽死時,你在她身邊?」彤彤滿腹狐疑。
「如果我在她身邊,怎麼可能讓她死?」余一雁盯著窗外鬼影一樣晃動的樹葉,「可是如果你媽不死的話,那麼死的一定是我!」余一雁回憶道,「自從你爸去了青龍湖干休所後,你就離開了,澤如也整天不知道回家。我那時像著了魔一樣,整天整夜地站在窗前,看著雲海的燈影,感覺這整個世界像是被水洗過一樣,整個城市都成了一個空心子,人活著沒有什麼意思。」余一雁抹了一把淚,「勤勤懇懇做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結果到頭還是操不完的心,擔不完的心……」
「媽,對不起!」徐澤如將紙巾遞給母親,「你下樓早點歇息吧。」
「那段日子,我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一樣,總想著一了百了,是韻椰突然敲門,陪我吃了一餐午飯,徹底斷了我尋短的念頭。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跑回老家的老宅,做下這等糊塗的事情來……」
母親,真的是回到老宅後,無法面對這樣的空寂,無人分擔她內心的擔憂,突然心生死念?
史彤彤一掌拍打在自己劇烈跳動的右眼皮上。母親的死,真會這樣簡單?母親真的死了麼?那個在機場為自己送行時還目光篤定的母親,怎麼會自尋短見?母親臨終前有沒有留下遺言?父親是因為母親的死,被審檢組特意批准回家來料理母親的喪事麼?在處理完母親的喪事之後,父親還會去青龍湖嗎?
彤彤就這樣蜷臥在床上,聽著樓下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就讓這種種念頭在心底若隱若現,像附骨之蛆一樣折磨著她,讓她柔弱的身體不僅沒有得到任何休整,反而更加輾轉難眠,煎熬無比。
夜,越來越深。留下來為朱韻椰亡靈守夜的男人們,開始擺開了麻將陣,而出出進進的女人們有的在為打麻將的男人們續滿茶杯裡的水,有的開始洗菜切肉絲準備宵夜,有的則在小院的燈光下生起小土爐,準備煨湯……週遭有條不紊的忙碌聲,反倒使房間裡顯得極度安靜。史彤彤迷迷糊糊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直到床前一個黑影隱隱綽綽地落在她的床頭,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誰呀?」彤彤稍微坐正了身子。
轉身正欲下樓的身影在聽到彤彤的聲音後,猶豫了片刻,又回過身,逕直走到史彤彤面前,笑呵呵說道:「彤彤,你醒了?吃點宵夜吧?」
「是你嗎?——藍姨?!」史彤彤坐直了身子,看清來人微微有些發胖、卻有著與藍貴人頗有些相似的白淨臉龐,雖然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面對,但史彤彤還是一眼就將她睿智的雙眸,從人群中一下剝離出來,「我媽時常提起與你曾經共事的那段歲月!藍貴人常以有你這樣的母親深感自豪!」
「是的,你媽曾一度只與書本為友,而我恰在圖書館做管理員,所以在雀兒崖的同齡人中,她也的確與我最合得來。」藍芝芳將一小碗皮蛋瘦肉粥端到史彤彤床前,「都忙亂成了一鍋粥,我一直沒時間陪你好好說說話。你好點沒有?可以吃點粥吧?」
彤彤搖搖頭,她乾澀的喉嚨裡嚥不下任何食物。
「有身孕的人,哪能硬挺?要逼自己吃點東西才行!來,張開口,藍姨這是代你媽來疼你哩!」藍芝芳將一勺子粥遞到彤彤唇邊,彤彤含淚吞嚥著,撲入藍芝芳懷裡,「藍姨……我媽怎麼說沒就沒了?」
藍芝芳仰望著樓頂,長歎了一口氣,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話:「你媽……死得真是奇怪!」
史彤彤一震:「我媽到底是怎麼死的?藍姨,你得告訴我實話!看在你們以前交往的份上!」
藍芝芳思忖著,憑感情,史家於她是有恩的。藍芝芳初婚的第一胎,十月臨盆,竟產下了一個沒有肚臍眼的畸形嬰兒,這個「怪胎」成為雀兒崖眾說紛紜的謎團。最迷信的說法是藍家人心術不正,是老天對他們一家人的懲罰。藍芝芳在承受畸形嬰兒夭折的巨大打擊的同時,還要忍受眾說紛紜的猜測。有氣無處發洩、有苦無處傾訴的藍家小夫妻,便開始了互相指責,年輕氣盛的藍芝芳屈辱之下就要回娘家。正在小夫妻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史荊飛帶著一幫醫務人員上門了。醫生通過對藍芝芳夫婦倆細緻的檢查,得出的結論是藍海濤在挖礦時沒有採取安全防護措施,已被重金屬感染,導致了嬰兒的畸形。洗刷了清白後的藍芝芳兩口子在醫生的醫治下,順利生下一個健康女嬰——藍貴人,這個名字,就是為了表達對史荊飛的感謝。
藍芝芳關上了門:「說你媽是上吊死的,我怎麼也不能相信。憑生活經驗,我這個歲數的人都知道,上吊死了的人,死者舌頭會伸出老長,眼睛圓瞪。可你媽沒有,她死得非常寧靜……」
「那……」彤彤感覺全身麻木,「我媽……死因究竟是什麼?你感覺?」
「我也說不好,但憑感覺,她不可能是自殺,更不可能是上吊,反倒像是被人灌了藥……我見到她時,她的嘴裡流著一股絳紅色的涎液……」藍芝芳比畫著,「我也說不好,要不你問隔壁的翁大海吧,你爸是喊他來幫忙將你媽的屍體解下來抱到床上的。」
「這麼說,我媽死後,我爸才從干休所回來的?」
「倒也不是,怪就怪在這兒了——前些日子,你媽突然回來了,我們老姐妹相聚在一起非常愉快。可是隱隱約約地,我也感覺出來你媽有心事,但誰也沒想到她會死。」藍芝芳回憶著,「就是在前天早晨,有些晨練的人看見你爸突然也回來了。不過吃一頓早飯的工夫,你媽上吊死亡的消息就傳遍了全鎮。」
「是麼?這麼奇怪?我爸回來了,我媽就突然離奇地死了?」恐懼像冰涼的蛇體一樣冷颼颼地鑽進彤彤的體內,紛亂的雜念紛至沓來,「是不是我爸和我媽發生了爭吵,失手打死了我媽?然後製造了一出我媽上吊死亡的假象?然後再故意喊隔壁的翁大海來幫忙,讓他見證我媽是上吊死的?」
藍芝芳怔愣著,站起來端著彤彤未動筷的粥,說道:「你實在吃不下也就算了!唉,大家都在下面忙,我也得下去看看。」又回頭看著彤彤,「姨知道,你是個孝順聰明的孩子!」
史彤彤望著藍芝芳在燈影下急匆匆下樓的影子,心中悵然。藍芝芳這句「你是個孝順聰明的孩子」是否意味著自己的推測是對的,是否意味著鼓勵彤彤應該為母親的冤死找出真相,還母親一個公道呢?
史彤彤盯著黑壓壓的天空,感覺好似末日來臨。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劃破天際,轟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聾,豆大的雨滴敲打著玻璃,辟里啪啦亂響。大雨如開閘的洪水,傾瀉而下,攪動得史彤彤的猜測更是紛亂無緒。
史彤彤掙扎著下床,長裙曳地地搖晃著下樓,只見大廳裡擠滿了人,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史彤彤。
「這丫頭,小時候黑瘦黑瘦的,現在倒越發漂亮了,越長越像韻椰。」幾個鎮上的漢子對著正在院子裡搬煤的徐澤如訕笑著。
史彤彤沒有理會眾人的詫異,逕直穿過寬大的客廳,朝走廊的左側房間走去,那是父母的臥室,也就是母親上吊的房間。
走進房間,一股陰森森的凌亂氣息立即將史彤彤淹沒。床上的鋪蓋都已捲起,凌亂地丟在地上。彤彤環顧四周,除了一排純木傢俱、幾台衣櫃之外,沒有一處可以懸掛東西的地方,母親到底是用什麼方法將自己懸掛起來的呢?
彤彤越看越疑,電閃雷鳴之中,悄無聲息地躥進來一個黑影。彤彤正欲尖叫,對方卻急急說道:「別叫,別叫,我是隔壁的翁大海。你想不想告你父親,我可以為你作證!」
什麼意思?平日裡不是都為父親唱讚歌嗎?父親,不是大公無私地救助過許多雀兒崖人嗎?怎麼私底下有這麼多人想將他送進牢獄?彤彤一下子怔愣著無言。
「我敢打包票,你媽不是自殺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
翁大海點點頭:「我當時正準備去街上吃早茶,突然聽見屋裡傳來一個男人驚天動地的喊聲,緊接著是你爸跑了出來,說他老婆上吊了,他軟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讓我做個好事,將你媽解下來。」
「那男人的喊聲,是我爸的嗎?」
「是的。我想在你媽回來這段時間裡,你爸是第一個進入到這棟小樓的男人。」
「後來呢?」
「後來,我抓了把剪刀,就跟著你爸進了這個房間。」翁大海突然彎下腰,從床底下摸索出一根兩手臂長、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竹棍,放在彤彤面前。彤彤滿腹狐疑地查看著,小棍的中央除了繫著似乎是從內褲腰裡抽出來的一根圓皮筋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你說,這樣的小棍子,這樣的小皮筋,能吊死一個人嗎?」
彤彤立即感覺這個帶著皮筋的小竹棍非同小可,連忙去抓小棍:「你是說,我媽就是在這樣的小棍上吊死的?」
翁大海點點頭,拿著棍子走到靠牆的那扇衣櫃前,彎腰找到一個與棍子粗細相仿的小孔,將棍子的一端插進孔裡,將棍子的另一端擱在一旁的木箱上。
「你說這樣的情形,這樣的工具能吊死人嗎?」
彤彤大驚:「我媽就是這樣上吊的?」小孔與木箱剛好兩手臂長的間距,而橫亙在木箱與衣櫃間的小棍,距離地面也不過才到史彤彤肚臍的位置。這樣的情景怎麼可能置人於死地?即使是兒童,也不可能玩這樣低劣的遊戲啊!
「我進來之後,就看到你母親軟綿綿地仰躺在地上,臉痛苦地扭曲著,嘴難過地咧開,頭軟綿綿地往旁邊一歪,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還……還……」翁大海有點不好意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內心真切的感受,「她整個人看上去還是那麼好看,完全沒有瞪眼睛、吐舌頭上吊死亡的跡象。我拿來準備剪斷上吊繩索的剪子,壓根兒就派不上用場。」
「那……你的意思是……」彤彤腦裡亂成了一鍋粥。
「你不覺得很奇怪,一切都像是人為的嗎?你媽頸部的淤痕淺淡,而且沒有明顯出血的徵象,哪像是上吊死亡的人?」翁大海露出十拿九穩的語氣,「一切都是有人設的障眼法。你要告,我為你作證。大叔雖然是愚人,但有生活經歷,不會撒謊的。」
「可是,我媽的屍體都已經火化了。」
「請法官來演示一遍,看這樣子是否死得了一個人!」對方顯然對史彤彤的猶豫不決生閒氣,「你自己的家事,你考慮吧!反正該講的我都講了,如果需要我作證的話,可以隨時找我!」
說完,翁大海欲走卻又忍不住回頭說道:「我想,只要見到你媽那個淒苦死相的人,都會為她作證的——不然,良心上過不去。」
彤彤一下跌坐在地上,木然的頭腦裡串聯起眾人的講述,就像是一部電影在她腦海裡回放:父親從青龍湖干休所回來後,千般擔憂又萬分委屈的母親急切地詢問父親事情的真假。父親當然不會承認,於是二人發生了劇烈的爭吵,父親失手打死了母親,一時手足無措,紛亂中就製造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上吊」把戲……推測著,幻想著,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從史彤彤充滿涼意的身體冒了出來。她終於明白,喧鬧中的安靜,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事情。
3
「你這賤女人,我這輩子恨不得將整顆心挖出來熬成湯,端在你面前餵你!你卻這樣害我!」史彤彤的耳膜突然響起史荊飛的聲音,「你說,網絡上的事情是不是你無端製造出來誣陷我的?」
「你眼裡、心裡只有名和利,你根本沒有愛的依戀,只有征服的目的,即使是躺在我身邊,溫柔與體貼也是表演性的。真實的你其實已經死了,你早就為自己的感情和真愛開過無數次追悼會,你在我身邊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向外界宣稱:你是多麼模範的丈夫,你是多麼成功的人士,你是多麼偉大,多麼富有人情……」朱韻椰突然從一個漆黑的洞穴裡姍姍而來,冷漠地盯著史荊飛。
「再怎麼樣,你也不能在網上誣陷我啊。」
「誰知道你在外養了幾個女人?得罪了哪個女人?」朱韻椰唇邊浮起一個譏諷的笑意,「是你沒滿足哪個女人的需求,結果反目成仇,你心裡有數,少回家拿我當箭靶……」
「你……把你捧上天你就自認為高貴是吧?」史荊飛突然一巴掌朝朱韻椰臉上扇去。朱韻椰站立不住,一下撲倒在床上,身體陷入軟綿綿的被子裡,就像深陷沙海。她越想抓住被子站起來,被子越像海草一樣將她死死纏住。
史荊飛越想越氣,覺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毀在這樣一個柔弱無助的女人手心裡,真是天大的笑話,真是他一世的奇恥大辱。他忍不住又撲了上去,像瘋子一樣抓住韻椰的雙肩使勁搖晃著,捶打著……終於,被子裡的身軀不再掙扎,不再慘叫,不再祈求。
史荊飛直起了身,欲走出房間,感覺不對勁,揭開被子。朱韻椰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難過地咧開,頭軟綿綿地往旁邊一歪,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整個身體軟綿綿地彎曲著,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史荊飛傻了眼,伸出手指在韻椰的鼻翼下探了探,毫無氣息。
史荊飛慌了,慘叫著:「韻椰,韻椰,你別死,你別死!」
「你別死,你別死!」史彤彤推開了史荊飛,抱起了朱韻椰,「你別死,你別死……」
徐澤如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看著史彤彤抱著身下裹成一團的被子,拚命擠壓著,忍不住拍了拍史彤彤的臉:「彤彤,你怎麼了?做夢了嗎?」
彤彤睜開眼睛,自己竟在母親臨死的房間裡蜷臥了一夜。彤彤跳起來,剛才的一切是夢嗎?她常以為夢只是人在睡眠時大腦的活動罷了,可當一切細枝末節都活靈活現、絲毫不差時,彤彤突然發覺夢是用心做的。不然她的夢怎麼會那麼逼真?難道說母親的確不是自殺,而是父親所為?
彤彤越想心越寒,眼裡的悲傷無可掩飾。
「彤彤,你昨晚在這個房間裡睡著了,我想叫醒你去樓上睡,又怕你醒後睡不著,所以就在這裡陪了你一夜!」徐澤如將一條白色的鏤花披紗搭在彤彤肩上,「凌晨還是有點涼,披上吧!」
「澤如……我覺得……我覺得……我媽不是自殺的!」彤彤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撲倒在徐澤如的懷裡抽噎起來。一個人背著隱秘的對親人的猜疑,實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徐澤如大驚:「你的意思是,媽是他殺?」
彤彤悲怨地點點頭。
「你覺得最大的嫌疑人會是誰?」
「我爸!」彤彤一臉悲傷,那是一種決絕的苦楚,眉眼間都溢出一股子悲傷。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的堅定不亞於拋出一枚炸彈,炸得徐澤如目瞪口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小樓的輪廓在晨曦中顯得越來越清晰。小樓一側的山林中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鳥鳴,這鳥鳴如同一種信號,喚醒了沉寂的大山,接二連三的鳥鳴在林中各處紛紛響了起來……
史彤彤走出房間,強烈的熱氣連同壓抑感一齊向她侵襲,她立在院子中央,徒增悲傷。藍芝芳、余一雁已帶著藍貴人等三四個小鎮姑娘,從鎮上提回了麵包、豆漿、油條、油餅、牛奶等早餐。近十個食品袋擱在院中間的長條桌上,藍芝芳乾脆利落地吆喝道:「樓上、樓下的人都快下來過早了,這裡不是講禮的地方,不是講禮的時刻,想吃什麼拿什麼,吃飽喝足了待會兒要出大力氣了,出了大力氣中午再來好好喝餐酒。」
樓上樓下、屋裡屋外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小院子裡一時擠不下這麼多人,準備送葬的人便各自拿了早點,又跑到房間、樓頂,甚至是小樓一側的山上。
彤彤凝視著母親的遺像,眼前浮現出母親鮮活美麗的臉龐,心裡默默地祈禱著:媽,你在天有靈,請記得一定要托夢給彤彤,告訴彤彤真相!
悲傷是細菌,它的繁殖速度正驚人地在徐澤如體內蔓延。他捧著朱韻椰的遺像,擔憂地看著左側捧著朱韻椰骨灰的史彤彤,突然感到她身上發射出一股不滿的寒氣。女人就是有這樣奇異的力量,不需要任何舉動,就能讓人感覺到她們身上的殺氣。
在陣陣哀樂聲中,送葬儀式正欲開始的一刻,奇特的一幕卻發生了:只見山上的小鳥成群結隊、黑壓壓一片圍著小院悲鳴,久久不肯離去……
史彤彤望著在小院上空盤旋的小鳥,一種散不盡的悲鳴反覆在腦海中盤旋。媽,誰是兇手?連小鳥都在為你叫屈!彤彤緊緊摟著朱韻椰的骨灰盒,將臉緊緊貼在盒上,喃喃道:「媽,我知道你不是自殺的,你是被冤的,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我一定要揪出兇手來悼祭你的亡靈!」
藍芝芳看了一眼史彤彤,仰望蒼穹:「昨夜還下了場大雨,今天卻晴了,還是韻椰這女人賢德啊!」
彤彤表情雖是竭力鎮靜,但掩藏在內心的恐懼感隨之召回,心裡發出一陣警報:她的母親,鮮艷的色澤,豐美的生命,怎麼能死得如此安靜、詭異?
送葬的隊伍在雀兒崖的小鎮街道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在如泣似訴的陣陣哀樂裡,小鎮的居民、沿途的小商小販全停止了手中的活計,跑到路兩側行視著注目禮……
彤彤淚眼迷濛,隨著隊伍往前挪動著。突然,前面的腳步遲緩下來,樂隊的演奏也戛然而止。
「是他,是他,他竟然來了!」騷動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一種隱隱的興奮。
彤彤感到極為震驚:不是說自文柳礦難發生後,他們全家都逃到英國去了嗎?他現在來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公安部門已對他撒下天羅地網,正密切地監視著環島礦業的相關負責人,一旦出現就立即逮捕,要他們承擔亂開濫采、發生重大礦難的相關責任?而作為環島的總裁、法人代表,他此時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雀兒崖,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他不知道自己身處的危險,還是良知突然如雨後的小草甦醒,前來尋找一個見證人,然後去自首?
彤彤望著阻擋送葬隊伍的章華熙,百思不得其解;藍貴人心裡卻隱隱地充滿了激動與興奮:章華熙既然留下了,舉家逃亡英國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那麼章子碩是否也留了下來?許多她解釋不清楚的真相,是否終於可以和盤托出?
藍貴人暗暗思忖著,她擠過人群想一探究竟,然而,沒走幾步,她的心裡頓時塌陷了一塊。孟蔭南正站在人潮中的一隅,他顯然有很長時間沒有理髮了,一綹頭髮擋住了眼睛,眉宇間帶著一點獨有的凜冽。藍貴人往後退著,回頭一看,身材頎長的孟蔭南正向她走來……藍貴人的情緒從受驚的茫然變成難過,沉重的酸楚在胸膛裡翻騰。
父親的早逝,使藍貴人外表上看起來總是和善的,她的臉上總是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在學校裡認識了孟蔭南後,同病相憐的兩人迅速由同學關係發展為朦朧的戀愛關係。打她記事起,家裡就缺少男人的氣息,孟蔭南的陽光使她家陰氣森森的房子,充滿了紅木地板的光澤。她認為如此單純的愛戀便已足矣,她願意和他白手起家,像燕子啣泥,一點一點築起自己的小巢。她也確實這麼做著,在自己考入大學而孟蔭南名落孫山時,她也不曾想過要放棄這段戀情。
可是有一天,章子碩開著寶馬香車來到了她的跟前,載著她去了星光閃閃的豪華酒店。從此,快樂像插上了雙翅,離她越來漸遠。
慾望的黑洞就像密度最大的星球,隱藏著巨大的引力場,這種引力大到任何東西,都難逃黑洞的掌心。就像她的世界,所有的光和溫暖都被它吸收了……
史荊飛直視著章華熙,眼神裡透露著異樣的警告和震懾。史彤彤明顯地感到這兩人臉上的笑容像利刃,在晨光裡一閃一閃。她週遭密密麻麻的人流突然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法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余一雁有點眩暈的感覺,她顫抖的身子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輕輕地靠在藍芝芳身上。她們明白,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在礦業中崛起的赫赫有名的一局之長,一個是憑著礦產成為富甲一方的礦主。這兩個男人,是雀兒崖養的兩隻老虎,都有本事讓女人困擾,而這兩個人都和朱韻椰有著密不可分的牽扯。
「沒想到你到底還是來了!你還算是一個男人!」史荊飛開口說道,「如果不單純是為挑釁而來的話,如果敢直面這次礦難的話。」
「我為什麼不來?這門裡門外就是一個天地,能裝得下你,當然也裝得下我。更何況,我從來不曾將韻椰從我章某人的世界裡剔除,哪怕是後來我們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他章華熙在史荊飛面前、在雀兒崖的鄉親們面前窩囊得太久了,這是他一生中最為精彩的對峙,也是他智慧最為輝煌的一次閃光。於是,他的嘴因為興奮而開始發抖,「哪怕是這些年來我和她的交往,並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無恥至極!無聊至極!」史荊飛的忍耐似乎已到極點,「她走得很淒涼,你少在這兒朝一個不能再分辯的沉默靈魂潑污水……」
「哈,沒想到史局長真是量大能撐船啊。」章華熙仰天大笑,突然直視著史荊飛,「你懂韻椰這樣的女人嗎?她的心早被淚水浸透,就像,就像一朵花,在苦水裡泡的時間太長了,就再也無法盛開了。或者,她的心花是一直開著的,只是開給自己看而已……」
好熟悉的語言,好熟悉的句子!史彤彤和藍貴人都一震。對了,網絡日記裡,「老妻」曾發出過這樣的自白!彤彤腦袋裡電光火花般飄過「局長日記」,難道說局長日記的炮製者果真是他?否則,渾身散發著銅臭味的章華熙怎麼可能講得出這樣的話來?他來,是想看看處處在礦業上「為難」他的史荊飛面臨家破人亡的慘局,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嗎?
藍貴人震驚了一瞬,驀然回轉身,朝章華熙身邊擠去。孟蔭南悄然跟在她身後。
史彤彤愣了一瞬,藍貴人怎麼會出現在章華熙的身後?這個被父親視若己出的藍貴人表情雖然木然,可彤彤總感覺到她平靜的外表下似乎隱藏著什麼。
「我們是男人,講的就是國事,家事永遠退居於國事之後。」
「你害怕直面現實,所以就拿大而空、空而假的國事來當擋箭牌!」章華熙冷冷一笑,「她的那個男人,娶她到家後,便將她當成他天然不必支付工資的保姆。那個男人是一個事業上的英雄,引來無數人的艷羨。但在她面前卻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貪婪、無知、懶惰,並將此作為愛的象徵……」
這些瑰麗的話從章華熙嘴裡娓娓流淌出來,讓史彤彤產生了一種似幻似真的感覺。頭……好疼!像要裂開了一樣,腦子裡好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身體裡的血液像要燃燒起來一樣,無法思考!
「原來章總裁不僅是煤礦專家,還是愛情專家啊!我的妻子我不懂,就你懂?」史荊飛感到莫名其妙,「她的愛情,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想她懂誰就會選擇誰!我尊敬她也尊敬自己,並自認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東西!」
「大言不慚不知愧疚者,永遠為第一!」章華熙突然從胸口掏出一把手槍,對著史荊飛,「我這是為韻椰報仇——」章華熙的話振聾發聵,激盪起虛空的塵埃。
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場夢境般,那麼神秘莫測、那麼匪夷所思地上演著,整個空間充滿了詭異又危險的氣息。人潮不知道是被震呆了,不知道移步,還是因為對章、史「二虎」有著根深蒂固的信賴,知道他們絕不會傷害無辜,於是人人都憋足氣,除了臉上的表情有些訝然的誇張外,雙腿都待在原地沒動彈。
章華熙要為母親報仇?難道母親真是被父親失手打死?章華熙與母親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們的對話似乎與史彤彤一直無憂無慮的光鮮生活毫無關聯。但事實上,這些事情偏偏發生了,並將她的生活打了個粉碎。在她離開雲海的這半個月時間裡,一定有某些重大的事情發生,或是在父母特意製造的恩愛氛圍的表象下,她一直生活在一條潛藏著某種隱患的角落裡,因此父母的故事、史家的故事,她所聽到的、所看到以及所面對的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她彷彿貿然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圍觀的雀兒崖人見怪不怪的表情讓彤彤感知到他們其實是洞悉一切的。
「你這個要了她的命的人,我沒時間跟你唆!」在章華熙扣響扳機的那一刻,史彤彤的腦海裡還在雜亂無章地跳躍著昨夜夢裡的情景,還在回想著翁大海的話:「……你媽絕對不是自殺,是人為的,你只要告,我可以為你作證……」「砰」的一聲槍響,使彤彤本能地睜大了眼張大了嘴,而撞入她充滿恐慌的瞳孔裡的不是史荊飛已倒下,而是余一雁瘋狂地衝撞著眾人,一路跌撞到史、章對峙的空隙之間,對著章華熙慘叫著:「偷雞摸狗的是你們,是你們……」
余一雁的慘叫驚醒了史荊飛,他一個在部隊摸爬滾打的人,一閃身就避開了槍口。隨著「砰」的一聲槍響噴出的火焰,直奔史荊飛身後的藍貴人。在驚叫聲四起的同時,孟蔭南猛地撲了上去,一把按倒了藍貴人,他也沒有時間細想這樣義無反顧地去保護她究竟是為什麼,他只想他的藍貴人能夠安然無恙。
「貴人……」藍芝芳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見盡頭的人影所吞噬,尖銳的聲音像鐵杵一樣扎破耳膜,穿破頭顱,在人潮中湧動著。
章華熙猛然意識到自己射錯了人,回身欲重新瞄住自己的敵人史荊飛時,如夢初醒的人群突然意識到可能隱匿著致命的危險而紛紛蠕動著,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撲向天際,黑壓壓的一片,根本無從尋找史荊飛的身影。
章華熙轉身鑽進奔馳,碾著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流讓開的道兒,風馳電掣般向街頭駛去。
徐澤如如夢初醒,掏出工作證,奪過路旁行人的一輛摩托車,大叫道:「借用一下!」不等對方明白事由,他已發動摩托車,尾隨著章華熙的奔馳車狂奔。
兩縷陽光穿透樹叢,從徐澤如腦後投射到前面的樹梢上。槍口似一個黑洞,陰森森地從奔馳的窗口對準了徐澤如。徐澤如看著那個黑洞,嘴角也微微緊張地牽起了一些弧度。
「砰」的一聲,徐澤如空洞的瞳仁裡一片漆黑,接著是第二聲槍響,清晰地從他耳膜裡鑽過,接著又是「砰砰」兩槍,之後周圍的一切陷入了萬籟的死寂。
短暫的沉寂之後,徐澤如卻沒有一絲痛感,他這才意識到從黑洞裡噴出來的火苗並沒有擊中自己。只見子彈穿透了一片樹葉,那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飄飄悠悠。徐澤如轉身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奔馳的蹤跡。他橫跨在摩托車上,前後左右瞄了瞄,此處只有一條路,章華熙只能走此路。章華熙一心想要對付的人只是史荊飛一人,因此他應該不會帶上多餘的子彈。這樣一分析,徐澤如心裡充滿了隱隱的興奮,如此一來,他的安全係數就大得多。
徐澤如返回大路,調轉摩托車頭,朝一旁的小路疾馳,辟啪作響的綠樹枝不時擦著他的身體,彈過他的頭頂,鼓噪著,喧囂著。徐澤如沒追多遠,果然,章華熙的奔馳在山道上沒命地直竄,沿途的椰樹在微風中搖曳。
徐澤如跳下車,立在山頂,他知道了章華熙要去的位置——海天一角。
海天一角——章華熙心裡一陣悸動,那些因為忙碌而塵封在歲月裡的記憶一下又浮現在眼前。那正是朱韻椰與他曾經海誓山盟的地方,他們轟轟烈烈、人盡皆知的愛情沒有走到最後,這一度令章華熙心理嚴重失衡,導致他自暴自棄。他一面視從部隊轉業而來的史荊飛如眼中釘、肉中刺,一面揚言不坐上班的椅子,只握划船的槳把子,一定要成為轟動雀兒崖的頭號人物,讓那個有眼無珠的輕薄女人悔青腸子。
當年,雀兒崖的人誰也沒在意章華熙的話。大家都覺得,年少輕狂的章華熙是過於順利、過於被父母寵愛慣了,才會在失戀之時不知不覺間瘋長出許多狂傲的枝條,等他找到了新的伴侶,就會淡化這段不了的情緣,也就能放下這段刻骨的仇恨。畢竟,愛情只是人生長河中的一小段,責任與追求才是人生的延續。
然而,當政策鼓勵承包土地,實行煤礦私有制時,章華熙就挖走了國營煤礦的許多熟練礦工,承包了煤礦……正當章華熙陶醉在成功的幻境之中,準備下一步抓緊時間掘礦,以便生成更多的價值時,史荊飛卻意識超前地提出了「綠化家鄉,和諧發展」的經營理念。在當時,「生態持續發展是基礎,經濟持續發展是條件,社會持續發展是目的」的理念,只不過是流於形式的口號,可史荊飛偏偏把它當成令箭來實施。他號召關閉所有私營小礦,緊接著是周到而細密的設計與部署:礦地幽深的坑窪引水因勢利導變成湖泊,含有重金屬的礦渣利用石灰石深埋,然後發動全雀兒崖的人植樹種草。
從現在來看,史荊飛當初的決定無疑是具有前瞻性的,可是在當時,許多私營小礦主還是懷揣著對峙甚至仇視的目光來對待這件事情。發展勢頭非常好的章華熙更是不服,他聚集所有小礦主煽動說:「他一個外來的轉業兵,一個半路摻和進來的採礦人,憑什麼在我們雀兒崖的天地裡指手畫腳?他說要產煤就挖礦,他說要環保就要填礦!事情真是這麼簡單嗎?我看他是扯著政府的虎皮,打著他私人的小算盤過日子!」章華熙將一份「拒絕環保空口號,堅持合理開礦」的協議啪的一聲拍在桌上,「他姓史的在礦業界沒有競爭力,混不下去了,憑什麼要我們私礦當陪葬品?難道說我們土生土長的雀兒崖人,還抵不過一個外來人?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在礦業界我們是一條戰線上的朋友,在生活、情感上,我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要想發財,要想出人頭地,要想不被人左右,你們今天必須在這張協議上把自己的名字給簽了……」
於是,本來就忽左忽右不想關閉礦井而又深感無奈的礦主們,紛紛湧到章華熙的面前,簽上自己的大名,誰想放下在家門口挖掘寶藏的金飯碗呢?
史荊飛實施環保的工作陷入重重困境。止步不前的工作,引來了更多人的唾棄和謾罵。可是不久,雀兒崖發生了一件大事,徹底改變了大家的觀點:藍海濤的媳婦藍芝芳產下了一個沒有肚臍眼的「怪胎」,經醫務人員的檢查,得出的結論是藍海濤被重金屬感染。煤礦的污染竟使下一代遭到滅頂之災!藍芝芳兩口子驚呆了,左右鄰舍震驚了,一條街的人都被震醒了。這樣,填礦環保首先得到雀兒崖的女人們積極響應:「挖再多礦,掙再多錢,環境污染了,我們的孩子缺鼻子少眼的,要再多錢也沒用!」
於是,填礦植樹、引水造湖、石灰石覆蓋礦渣等具體環保措施,在史荊飛有條不紊的具體安排下,搞得有聲有色,熱火朝天。以章華熙為首的少數私礦主的牴觸根本阻止不了大勢所趨。
一年多後,雀兒崖經過治理,山山水水基本恢復了原有的靈氣。藍芝芳兩口子在醫生的醫治下,順利生下一個健康女嬰。滿月酒那天,藍家請來了雀兒崖的老老少少,大家都為這個小生命慶賀。
就在藍芝芳沉浸在幸福的當口,礦工何海鳴一臉黑煤地跑來,氣喘吁吁地說:「不好了!章華熙家的礦透水了,塌方了,藍海濤,海濤,海濤他,他,他……」
海鳴的語氣已讓席間所有的人都明白,海濤遇上礦難了!海濤在礦塌方時沒有逃出來!海濤凶多吉少!
「早就勸他今天不要去,不要去!」藍芝芳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可他說幹完今天,拿到工資了,就不幹這行了……」
史荊飛甩下碗筷,率先奔了出去。在座的男人們相互間看了看,瞅了瞅史荊飛的背影,也衝了出去。藍海濤沒能倖免於難,但在史荊飛的正確指揮下,整體局勢得到了控制。
事實勝於雄辯,章華熙不得不關掉私礦!一年後,章華熙突然宣佈出國去菲律賓。臨走時,他曾咬牙切齒地對史荊飛說:「你之所以能在這方小天地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並不是你比我強,而是老天處處成全你、照顧你!但是你要記住了,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我會超越你,奪回應該屬於我的一切!」
人是健忘的,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在萬物離析的變遷中,雀兒崖人漸漸淡忘了這段往事。只是回到雀兒崖時,偶爾會聽到乘涼的人們絮絮叨叨嘮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然後點著兒孫們的頭說:「少輕狂,人家姓史的若將自己的功德整日掛在嘴邊,那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現在最古樸最唯美的雀兒崖,更別說咱家了,可是人家那麼認為過嗎?人家那麼炫耀過嗎?在人家面前,你永遠嫩著,幼稚著,無知著!」
也正是因為小鎮有了這些長舌婦,章華熙潛意識裡才不想面對雀兒崖,面對自己的根。
4
不遠處的海天一角傳來大海低沉的咆哮,那咆哮聲在寂靜中越過重重荒原,淹沒在遙遠的森林中。這令人驚悸的淒清景象,將徐澤如的思緒喚回到現實,他的腦海裡嗖地潛入章華熙的話——
「……這門裡門外就是一個天地,能裝得下你,當然也裝得下我。更何況我從來不曾將韻椰從我章某人的世界裡剔除,哪怕是後來我們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哪怕是這些年來我和她的交往,並非完全出自她的本意……」
這麼說來,章華熙當年離開雀兒崖出國時的狠話,並非一時之氣,而是他終生奮鬥的一個終極目標。他和朱韻椰一直都有著聯絡,親戚朋友也許都被朱韻椰的不事張揚蒙在鼓裡。可是作為丈夫的史荊飛,他能不知道嗎?章華熙的這番話是無事生非,對史家歇斯底里的羞辱,還是他和韻椰之間真的存在著某種情感上的聯繫?
「……她的那個男人,娶她到家後,便將她當成他理所當然的不必要支付工資的保姆。那個男人是一個事業上的英雄,所向披靡,引來無數人的艷羨。但在她面前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一味地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貪婪、無知、懶惰,並將此作為愛的象徵……」
以章華熙敢說敢做的個性,他和朱韻椰間的秘密交往應該是確鑿無疑的事情。從他透出的信息來看,韻椰也許是心甘情願的,並且在他們的交往中,韻椰一定曾經在章華熙面前流露出這樣的抱怨,才使章華熙有恃無恐地敢於在大眾面前,將他們的這段地下情公開。
令徐澤如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朱韻椰與史荊飛是多令人羨慕的一對啊!難道說他們夫婦一直在人前演戲,在人前「秀」著恩愛,而私底下的夫妻情卻正是如章華熙所說的那樣不堪?可是作為女兒的彤彤為什麼沒有絲毫的察覺?網絡上的局長日記難道是朱韻椰愛恨交加的「發洩品」,後來才被人拿來炒作,成為襲擊史荊飛的「罪證」?一時衝動而又完全控制不了事態發展的朱韻椰,在恐懼而又愧疚的事態下,選擇了自殺身亡?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對彤彤將會存在怎樣致命的打擊?
徐澤如的大腦高速地轉動著,現在章華熙意識到了自己難逃環島礦難之災,去了海天一角祭奠他的愛情,他接下來會做什麼?利用這些年的財富渡海外逃,還是選擇死亡?這個礦業巨富表現非常極端,有時蝸居在別墅裡,像一條無聲無息的死蟲,有時大肆雲集業界巨賈揮灑玩樂;有時分毫必究,有時揮金如土;他藐視的人,他會見一次羞辱一次,他若是動過真心真情的人,他也確實抱定了不離不棄的態度……
徐澤如的額頭上隱隱冒出了汗,他急忙發動了摩托車,朝著海天一角的方向駛去。綠葉搖曳,耳邊呼嘯的風搖曳著一路哀歌。
章華熙將車停在一塊平坦地帶,步行到面向茫茫大海的嶺頭山,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心裡乍然而起些微涼意。此時此刻,這裡海水澄碧,煙波浩瀚,帆影點點,椰林婆娑,水天一色。
章華熙面朝大海,他的頭頂是無限高遠的深藍色天空,看不見任何雲朵,如果沒有乍起的海風,如果沒有隨風而動的樹葉墜落,在他看來,周圍本是一個萬籟俱寂的世界。
朱韻椰俊逸含羞的年少面容似乎就在眼前,她輕靈的身影在沙灘上的奇石之間時隱時現,她徑直穿梭在「海天」突兀的巨石間,昂首天外……在崢嶸壯觀的景象中,章華熙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很久以前,有兩位好心的仙女知道漁家打漁為生的辛苦,便偷偷下凡,立身於雲海中,為當地漁家指航打漁。王母娘娘惱怒,派雷公雷母抓她們回去,二人不肯,化為雙峰石,守護在海天一角……」
「她們為什麼不聽父母的話回到天上去呢?是貪戀這兒的美景嗎?」
「這只是原因之一,」章華熙趁朱韻椰不備,「啪」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打漁的人都是年輕英俊的帥小伙……」
「臭美吧!」朱韻椰「咯咯咯」的笑聲帶著蜜一樣酥甜的氣息,浸入章華熙的心房。他自信雀兒崖的小伙既然留得住天上的仙女,使天上的仙女都願化石守在此地,他也能讓自己深愛的韻椰為他死心塌地。
可是,一個穿著沒了肩章的外來轉業軍人一下勾去了朱韻椰的魂,她開始覺得他章華熙沒魄力、小男人氣,性格溫順的她竟一反常態地擊敗了父母,嫁給了只結識了兩個多月的外來男人——史荊飛,似乎這兩個月抵得過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美好時光,這對章華熙是一種譏諷,一種沉澱在靈魂深處無法揩淨、無法掐掉的恥辱!
關於仙女下凡的故事,章華熙向來只把它當成一個遙遠的傳說,可是朱韻椰的改變讓他徹底相信了女人的絕情:仙女們能背棄父母化為石,朱韻椰也做到了背棄父母而嫁給了愛情。她不僅有化石的勇氣,還有背井離鄉的勇氣……章華熙算是長見識了,開眼界了,女人骨子裡強勁的霸氣,遠非男人所及。他因此生活在自以為是的悲慘世界裡,痛苦得死去活來,既然朱韻椰他永遠也追求不到,那麼他發誓要強大,他要出人頭地,他要報復!任何人都沒有權利隨意踐踏他的心靈綠地,尤其是屬於一個男人愛情的土地!
海潮一波連著一波,像一個個串聯著的記憶,澎湃著,洶湧到章華熙的腳下。在他選擇了報復的同時,也造成了他這輩子的不幸福人生!
章華熙極目遠眺,撥弄有些凌亂的頭髮,他突然感覺到天空是如此寂寞,人也寂寞,心也是如此落寞。往事猶如腳下的海潮,拐過重重疊疊的障礙,毫末未損、清晰異常地飄浮於他的腦際……
他先是想通過挖掘煤礦,創造財富來打垮史荊飛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野小子,可結果是內外交困,關了煤礦遠渡國外。當他在菲律賓掘得金滿缽滿,娶了許潤瑩後,他沉浸在恥辱海洋的那顆心漸漸得到恢復。衣錦還鄉後,他在雲海置辦了安樂窩。此時,他對當年那對賤婦賤夫是完全有資格不屑一顧的,可是他卻忽略了,在他積蓄了資本的同時,史荊飛也在不停成長。因他「高瞻遠矚」的目光,不到十年的光景,史荊飛就將雀兒崖打造成了中國一流的原始生態旅遊小城。他因而一升再升,竟從偏遠的古樸小鎮一步步調到雲海,最終坐穩了省礦業安全監察局的第一把交椅。
每一次得到史荊飛提升的信息,章華熙的內心就像被捅入了一把刀,他抓著鋒利的刀刃,被傷得遍體鱗傷。在他因事業陷於困頓,對許潤瑩的感情陷於疲倦的時候,朱韻椰就是那樣令他毫無防備地出現在許潤瑩舉辦的晚宴上。
那天,他窩著對史荊飛的一肚子火氣,邀請了業界的一群朋友在水王帝國燒錢解悶——每當他在史荊飛面前為煤礦的事情忍氣吞聲時,他就要找機會享受一次這樣的富不可言的「帝王派頭」。可這一次,面對光怪陸離、如夢如幻的氛圍,他依舊沉悶著一張臉。小礦主謝家彥「謝百萬」調侃他說:「不用問,今天章總準是又吃了『老不史』的暗虧。那個二百五,直腸子,軟硬不吃,只講工作標準,號稱真金不怕火煉,難得扳倒啊。」
「扳不倒他,就得習慣他,或者——甭再吃這種苦了!」另一礦主「囤錢庫」說道,「就我所知,章總的財富就是富三代不掙不勞,也能富富餘餘生活一輩子,何苦再為幾個閒錢受別人的氣呢?關門大吉,去各國走走,各地走走。」
「說得輕巧!我習慣了芝麻開門喚上幾喚,從那些黑洞洞的地下掏出無數的寶藏——我喜歡享受這樣的過程,懂嗎?」章華熙一口氣喝乾了面前的酒,「就像將軍喜歡槍林彈雨的戰場,就像老鼠喜歡與貓捉迷藏……」
「那也用不著這樣急火攻心啊,你應該多享受一下家庭生活,閒不住了再上戰場!」
「唉,家庭、家庭可是個燒錢的無底洞。」章華熙無可奈何地說,「不過呢,這話又得說回來,男人掙錢不就是為了讓女人花的麼?所以為了家庭,我在能動彈的時候,更應該挖寶掙錢,攢一個是一個,別等到哪一天姓史的預言的地下礦資源越來越少,甚至是即將開掘殆盡時,再想動彈就晚了!」
「哈,我知道你的成功秘訣了,老大,為這個乾一杯!」萬礦主站起來,雙手高舉著酒杯,畢恭畢敬,微微彎曲的十個手指上,有八個指頭戴著金戒指,「我終於明白,這些年來你為什麼在業界總是遙遙領先,讓我們弟兄望塵莫及!」
章華熙手指點著對方:「看你這十指穿金戴銀的,你什麼時候落後於我了?」
「哎,我這點暴富的小九九,哪能跟章總您的不顯山露水來比啊。」對方一仰脖喝乾了酒,「你之所以富甲一方,獨佔礦業鰲頭,就是因為你的境界高哇。這些年,我們恨姓史的不死,見了他如同老鼠見貓,而你卻始終在向對手學習,一想到地方資源的欠缺,就狠命干,拚命幹,永不停歇地干——這種境界遠非我等所及啊!」
眾人唏噓一片,恍然大悟的樣子。
「怎麼樣?我說得對的話,就請章總乾了這杯酒,我若說錯了——」對方猛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擲,舉起雙手,「我若說錯了,今天我就將這指頭上的玩意扔進這帝國的水底……」
「不要因為一口酒而糟蹋了一堆金銀。」章華熙說著,舉起了酒杯。辛辣的液體從他的喉頭浸入到心口,他悶熱的心口裡,像有一隻小手在撓著他。朱韻椰,算你眼光狠,算你眼光毒,棄我選擇姓史的,算你對了!章華熙在沸騰的思緒中,抓過酒杯,又給自己斟滿,「知道嗎?當你不折磨你自己時,鬼都會來折磨你……」
當章華熙醉醺醺地被眾人架進轎車裡時,他被火燒般沸騰的心還在說:你們只說對了一半,我章某人之所以不敢止步,還因為害怕被躲在幕後的一雙眼睛看不起,害怕那雙躲在幕後的眼睛的折磨!在都市裡生活的好處是,自己曾經挫敗的過往,可以被一筆抹煞,重新挺起腰桿。
多巧啊!那天他走上樓梯,仰首沐浴在從門窗裡傾瀉出來的陽光時,內心裡就有一種不同往昔的悸動,就在他掏出鑰匙即將開門的一刻,一切就好像上天安排好了,朱韻椰竟然從他的家裡打開了門,出現在他的眼前,似笑非笑的促狹神情在她雙唇與眼眸裡綻開。
這女人雖然可恨可惱,但是當她從記憶的天涯中突然佇立在面前時,卻依舊感覺可以給予他親切可感的溫度,並且無從拒絕。他呆了一瞬的同時,真想展開雙臂,擁她入懷。
那一天,章華熙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變化,他還是履行他作為丈夫的職責,對他的家照顧得無微不至。以他現在的人生閱歷,他覺得不會超過三天,他暗自塞給韻椰的那張名片,會將她秘密地引到他的面前。她既然是在旅遊中與許潤瑩相識,並特意趕來參加潤瑩的晚宴,那麼至少可以證明,這個女人是貪戀虛榮的。面對朱韻椰的簡樸,他已洞悉他的物質生活遠遠高於史荊飛,也許生活並不如意的朱韻椰來找他,應該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段時間,他悄悄躲進海邊豪華小樓,眺望大海獨領風騷的風情,勝利而盼望的心時時刻刻在跳動著。
可是一晃一周過去了,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她卻如空氣一般又從他的週遭消失。一直不曾冷卻的那顆暗燃的心裡,時時浮現出她的身影,他的回憶就好像在照鏡子,他感覺他和她分明是一個被撕裂的共同體,哪怕他僅僅是渴望看到她的悔意,哪怕那愛會把自己勒住,哪怕無法呼吸甚至死亡,他也一定要得到那個冷硬得不可一世的無情女人……
雀兒崖的男人們都奔向了海天一角,小鎮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於掏槍的亡命之徒在海天一角。
彤彤走進綠樹掩映的小樓,她像是剛從送葬漩渦被拎起的魚,被扔進了陰森空寂的幽幽深潭,焚香繞房的煙霧讓這樓裡充滿了恐懼。她的胸口一直持續著失去母親後的疼痛,以及從昨夜的夢中帶來的炎症:有多少神秘的東西,隨著母親化為塵埃,被帶進墳墓?又有多少潛藏在生活裡的東西,是隨著母親的死浮出水面,出乎意料地闖入世人的眼中,引起新一輪的震撼?
章華熙是父親多年的對手,原來他們不僅僅是事業上的對立,而與母親還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母親才是他們針尖對麥芒的焦點。而在彤彤記憶倒流的時光裡,她的母親,那個將家庭生活打理得有條有理、溫潤綿長的雅致女人,是如何將另一種情感、另一種生活狀態完完全全遮掩在家外,竟然讓彤彤這樣的小精怪也能疏忽的境地?還是,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其實早已破裂,他們為了彤彤的幸福、為了父親的前途,故意人前人後演繹著恩愛和溫馨?
看來,彤彤不僅疏忽了眼前的生活,也疏忽了父母的過去,而雀兒崖的人們對父母的過去卻是瞭如指掌的。彤彤想了想,撥通了藍芝芳的電話:「藍姨,我想和你談談!」
「這……我在醫院裡。」藍芝芳看著藍貴人攙扶著孟蔭南走進病房,想了想,「好吧,蔭南這孩子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受了點驚嚇。還是我到你家來吧。」
藍芝芳站起來,走到床邊,拍了拍女兒的肩膀:「人家可是為了你的小命才遭的罪!把性命都願意擱在你手心裡的人,你要是錯過了,恐怕一生再難得找到適合你的愛情……」
「媽,這話你都嘮叨一百遍了!」藍貴人嘟著嘴,「你就這樣擔心我嫁不出去嗎?」
藍芝芳搖搖頭:「我只是擔心你挑花了眼,錯過了最好的人。」
藍貴人與孟蔭南相視一笑。芝芳陶醉地看了他們一眼,走出去時輕輕地帶上了門。
雀兒崖鎮不大,古色古香的韻味蕩漾在碧波藍天間,明淨的空氣在濃陰的花樹間散發著醉人的氣息。許多到過這裡的遊人,都萌生出在此棲居的想法。
藍芝芳達到史家小樓時,史彤彤已在院子裡安置了一張白玉四方小桌,桌上茶香裊裊,白玉閃著溫潤華麗的光澤。史彤彤靜靜地坐在桌邊,頭也不抬地專心致志倒茶。
「你……你太像韻椰了!」藍芝芳在跨進院門時,兩眼凝視著彤彤。
彤彤站起來,將桌對面的椅子拉了出來,示意藍芝芳入座。「這棟樓房美嗎?這院落美嗎?」彤彤環視著週遭的綠葉碧牆,淒然一笑,「這些值個幾百萬吧?」她鄭重地轉身將雙掌撐著桌面,專注地盯著藍芝芳,「如果你這雀兒崖唯一的一個私家偵探能查出我媽的真正死因,這些我都願意送給你!」
藍芝芳淡然一笑:「你媽剛入土,在沒有多少有力的證據下,你開這樣的口?」
「怎麼?你害怕了?不敢接?」史彤彤直視著她,「是擔心查不出真相砸了自己的招牌,還是緣於外界的壓力、感恩的情懷?!」
藍芝芳一口氣喝完了一杯茶,將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擲:「韻椰的死因,我會查出來的。不是我貪財,也不是我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我只是對韻椰的死因有些感興趣。」
「對,我請你來,就是想聽聽你講講我媽!」史彤彤淒然一笑,「真可悲,我和我媽生活在一起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麼都覺得是天經地義,直到她去世了,才明白我原來是這樣一無所知。」
藍芝芳坐了下來,盯著史彤彤:「彤彤,我發現你和你媽最大的不同點是,你有什麼立即會說出來,而你媽則總是將內心的感覺埋藏在心裡,沒有人知道。」
淚水浮上了史彤彤的眼眶:「正如藍姨所言,我媽一直像我心口的一個謎!但是藍姨不也是一個謎麼?——記得曾有次在雲海家裡聊天,我爸我媽談到你說,藍姨本來有一次調到雲海市圖書館工作的機會,可是你並不願意……」
藍芝芳淡然一笑,後背朝椅背閒散地靠著:「我這把年紀,沒那份闖天下的霸氣了!特別是我們做圖書管理工作的,對這裡有感覺,從一個地名、一個人名、一份簡介裡,就能體悟到鄉情的溫馨。我確實習慣了這裡的散淡,我喜歡這種在細碎的日子裡穿行,喜歡這種身為微塵的感覺。」
「你留在這兒,是你的選擇。可是,我媽死在這兒,到底是她喜歡的選擇,還是被逼的無奈,或是意外呢?」繞來繞去,也繞不開彤彤對母親之死的質疑,「很奇怪啊,藍姨,我媽在雲海時很少提及這兒,似乎是想刻意忘掉一些事情。可她沒有跟我這個女兒打一聲招呼,竟然不聲不響地來這兒,竟然就這樣離奇地死去!」
藍芝芳長歎一聲:「其實,我想,你媽內心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她回來時我在街上碰到過她的,開玩笑說她這個尊貴的女人回到這兒是否習慣,她還說在這兒很開心。她身在雲海,鄉情被掏空一半,總是依靠這兒的地名、人名沉澱下的點滴記憶過日子……」
「這不奇怪麼?藍姨,我媽過日子的心這樣盛,這樣喜歡這兒,為什麼突然會死?」
「是,這也是我深感奇怪的地方。許多話也許姨不該說,可是彤彤,如果我閉嘴不說,夜裡自己會跟自己作對,睡不安穩。」藍芝芳將手伸到桌面,抓住彤彤的手,「你媽碰到我時,是說家裡許久沒派人收拾了,凌亂得很,等她將家裡整理清爽了,會喊我來家玩兒的,誰知道……誰知道你爸前腳剛回來,後腳就……就得到這個信兒。」
這意思太明顯了,傻子都聽得出來。藍芝芳曾是小鎮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一個寡婦,她與父母間不存在任何利益衝突。更何況父親於她家有恩,她沒有理由要嫁禍父親。因此,她講的是良心話,是事實,不容置疑。
「藍姨,我媽是什麼時候回雀兒崖,我爸又是在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媽應該是在半個月前就回來了,而你爸……」藍芝芳思忖著,「就是在四天前的清晨回來的,晨練的人都碰到過他……可是不到半個小時,關於韻椰上吊自殺的事兒就傳遍了小鎮。」
哪有那麼巧的事兒?一個被軟禁了的局長,早不回家晚不回家,他剛一到家,一個一心一意整理家務過日子的漂亮妻子卻自殺了!葬禮上,章華熙又神秘現身,他與父母間、與母親的死,到底有多少關聯?
「藍姨,憑你的直覺,我媽和爸會因為什麼吵架?工作、日記,還是……章華熙?」
藍芝芳怔怔地盯著彤彤,思忖著,良久才發出輕輕的感歎:「彤彤,你和你母親一樣聰明絕頂。姨對於你媽的死,也深感困惑,但是姨想給你講述一些過去的事情,希望你能從過往中獲得一些端倪。姨更希望你守滿韻椰的七日後再離開雀兒崖,回雲海時,不要記恨這兒,不要像你媽一樣,一走便不回,一回就……就是消失……」
「我媽會記恨這兒?我媽是因為恨這兒才離開這兒的嗎?」
「我想,你媽內心不缺乏這種因素——她一直是個謎,只能憑人去猜想,去猜測,卻不能下論斷。」
「藍姨,今天你就來幫我分析一下這個謎團吧!」
「你爸是一個管理礦業的天才,他為雀兒崖的發展,做出過超乎尋常的巨大貢獻。他這樣的人,當年一身軍裝來到破落的雀兒崖,著實吸引了許多俊俏女子的目光……」
彤彤點點頭:「我媽也是其中之一?」
「是啊,不僅是你媽,還有你婆婆余一雁,當初可都是對你爸非常傾心!」
彤彤心頭一怔,回想起婆婆提起爸爸時的眼神,語氣裡充滿的暖意,她這才明白了。
「這俊男愛俏女,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兒。但問題是當初,你媽和章華熙都已訂婚。那個章華熙對你媽啊,真是一個心眼的好,他真是把你媽當成他的女神,心肝似的疼著。你媽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章華熙也會借天梯上去摘的。」藍芝芳搖了搖頭,「可是你爸你媽偏偏一見鍾情,不顧一切地相愛了!所以他們的結合,其實是不被雀兒崖祝福,不被雀兒崖理解的。因此,他們最初的日子其實是非常艱辛的。」
彤彤潸然淚下,現在想來母親的愛情,就是將所有的夢幻所有的未來,連同自己全部的心身,全押在一個男人身上,甘願為男人受盡苦累——那帶著夢幻般的未來,讓那段貧累、泣淚交融的日子變得極為幸福。然後將在豐富的物質中滋生出來的空虛變成幽怨,似乎丈夫怎樣做也無法彌補自己曾經受過的「苦難」。
「他們的結合,首先是章家人氣憤不平,聚眾鬧事,然後是你外公外婆反對,還有對你爸懷有愛戀之心的女人的風言冷語……」
「是啊,擁有愛情的人是不會在乎外界對他們的詆毀的。更何況隨著你爸在礦業界的崛起,隨著章華熙離開小鎮,許多流言也就漸漸消散了,但是——」藍芝芳猶豫了許久,思忖了許多,實在不忍心面前明燈一樣期待的目光突然變得黯然失色,終於,她下定決心,長歎一口氣說道,「誰知道,你婆婆對你爸的感情、對你爸的追求,會那麼長久!其實,所有的恩恩怨怨對你母親和你婆婆都是一種折磨!」
彤彤倒吸了一口涼氣,她養尊處優、光鮮明媚的生活裡,的確掩藏著她所不知的暗礁。
「可是,余一雁這隻小麻雀,哪是你媽那只伶俐的燕子的對手啊!」
「這樣說來,我媽在雀兒崖人心裡的地位倒還不低,她又何來的恨?」史彤彤沉吟著。
「是啊,你媽其實是最有心思、最有能力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的女人!她聰慧的外貌悄悄打動了你爸!可是,余一雁這只麻雀當年的處境要比你媽難得多,她既不信任感情,卻又不遠離感情,整天圍著人大談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一旦誰安慰了她幾句,她就坐下來說得沒完沒了,惹得人煩不勝煩!哪像你媽那只燕子,趁著你爸喜悅的愛意不顧一切地結婚,然後當他們經濟薄弱,當你爸因為打拼要去地質學校進修時,她就主動提出去他的老家居住一年,主動飛走了……」
難怪她與徐澤如因網絡日記的事情嚴重傷害彼此的感情之時,母親鼓勵她遠行,讓她強烈的憎恨感在遠離的日子裡慢慢冷卻。
「與此同時,余一雁因為你母親的離去,對你爸又重新浮上新的幻想和希望。她哪裡懂得你媽離去後,她的音容笑貌在雀兒崖人的回憶中漸漸變成人們的思念。尤其是你外公外婆,一年後,對於突然而歸的燕子,對於突然攜幼女歸來的燕子,他們能不冰釋前嫌、備加疼愛嗎?」
「余一雁的幻想隨著你媽的歸來完全破滅後,深受傷害的她變得更加尖刻,看任何人都不順眼,對任何人都會冷嘲熱諷。似乎世間只有她最不幸,似乎你們一家子的幸福就是她的痛苦根源,就是她怒火中燒的火苗……」
「你的意思是,我媽為了得到安寧平靜的生活,必須離開這兒?」
「我想,她去雲海,除了要給你更好的教育,也有這個因素:希望被人遺忘!」藍芝芳繼續說道,「你媽是聰明的,尤其是結婚做了母親後。她很少在人前提及去史局長老家的生活,至於後來,她是否與章華熙有過來往,他們是否冰釋前嫌,這些都因她心裡裝得住事,而成為我眼中的謎團。」
這些關於父母的瑰麗往事從藍芝芳嘴裡娓娓流淌出來,讓彤彤產生了一種似幻亦真的感覺。
「也許,那段艱辛困難的日子是我媽的驕傲。現在想來,她只有在回憶中,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彤彤拿紙巾揩乾臉上的淚痕,「我媽活著的時候,與我之間總像隔了一堵牆。我有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這堵牆長起草叢灌木,越長越高,我和媽都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媽去世後,我才發覺這堵牆脆而薄,一動心就可以推開,但我媽活著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去推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