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你裝得高高在上,就是一個威嚴無比的父親;別以為你表面四處施捨,就是一個清廉局長!遮人耳目罷了,我媽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即使是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彤彤,即使是他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對他充滿了猜疑。
1
韻椰那個極富詩情畫意的女子,之所以永葆青春,難道就是因為章華熙在他忙碌時,填補了他的空缺?她原本傳統保守的性格,在追求詩意般的浪漫飄逸之後,一旦回歸到現實,心靈會不會像跌入殘酷蒼白得一如猙獰恐怖的黑洞?她之所以在他面前總是表現得像一個寬厚大氣的母親,幾乎對他是百依百順,難道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出軌後的羞慚?
這些潛意識裡的疑問和假設,排山倒海般朝史荊飛湧來,迎面而來的海風並未讓熱氣退讓,他下車走向海邊時,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有種什麼東西,正在前方等待著他。他要把這個危險的秘密挖掘出來,不一定有用,但他哪怕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他們在一丈之外冷冷對峙著,空氣似乎在他們之間凝固了,海水似乎在他們之外冰凍成一片片藍色的琉璃,陽光跌落在上面,折射出令人頭暈的斑斑點點。在礦區,他們有過多少次這樣的對峙?章華熙記不清,唯一刻骨銘心的,就是他章某人看在韻椰的份上,對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過於客氣,過於謙卑了一些。
「我們之間,是該算算總賬了!」章華熙冷哼著,挺直了脊樑。他與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是犯沖,自從姓史的來到雀兒崖,他在一幫當地後生中最優越的地位就一落再落,以至於連最心愛的戀人都迎頭給他一刀,投奔到姓史的懷抱。他開礦,他遠渡國外,無時無刻不想韜光養晦幾年,再把姓史的給扳倒。許多年來,他都被內心的鬥志所鼓勵,他將史荊飛踏在腳下的美好幻想,幻燈片般每天在他眼前循環播放,讓他從不知倦怠,從不想後退。
可是,雖然他擁有的金錢越來越多,姓史的地位也一次次往上升,想扳倒姓史的並不是那麼容易。他又一次次被韻椰的感情所左右,他一次次的心慈手軟,一次次的手下留情,聽從著韻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勸解。憑他的實力,憑他黑白兩道的朋友,早將姓史的大卸八塊了,哪還有他今日這樣人模狗樣的逼視?
「跟我去文柳看看!」史荊飛勃然大怒,「去看看你自己伐的樹木、毀壞的良田,去看看那片燒焦的廢墟,去看看那兒幾十家失去了頂樑柱,只剩下弱婦幼童殘缺不全的家庭,你去那兒聽聽他們的哭訴,談談你一手炮製的傑作的感想,然後再來跟我談感想!不然,一個逃避責任的人,有什麼顏面找我算賬?」
章華熙突然仰頭大笑,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說道:「這年頭,不要臉的人我見得多了,但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人!裝,裝,裝,你再怎麼裝,可你皮囊裡裝的是什麼,別以為除了你自己,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天在上,地在下,我史荊飛做任何事,從來就不怕第二個人知道!」
「果真如此?」章華熙犀利的目光刺向他,「韻椰的死,你敢說不是你的責任?」
史荊飛疼痛的傷口又被人用銳利的鐵器挑開。談礦業,談礦工,他史荊飛可以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可是談韻椰、談家庭,說些所謂男歡女愛扯淡的事,似乎倒是完完全全掉進錢眼裡、大肆亂開濫采的章華熙更在行。
為什麼會這樣?章華熙與妻子韻椰之間,到底有一種怎樣隱秘的關係?史荊飛迫切地想要知道,可是他應該相信韻椰的聲音又寬厚地將這種尖銳的疑問一點點覆蓋,就像緩緩上漲的潮水,輕輕覆蓋住了沙灘上的腳印。
對於一個神秘死去的人,是非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可是對於活著的人來說,卻至關重要。史荊飛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心中的疑問。
與此同時,不想打草驚蛇的徐澤如棄了摩托車,悄悄摸爬著躍過山道,攀著堤壩上的崖石,緊貼著崖上的草叢朝二人一點點接近。冷不丁,隨風飄來的章華熙的叱喝,使他打了個冷顫。
「……韻椰的死,你敢說不是你的責任?」
徐澤如緊貼著崖石定住身,充滿期許地盯著史荊飛,他渴望岳父能迎頭一棒將章華熙駁倒,能理直氣壯地將章華熙駁得啞口無言,因為只有這樣,他才相信岳父的無辜,所有關於岳父或暗殺、或失手打死了岳母的謠傳才能不攻自破。可是,徐澤如失望了,原本氣若雄獅的史荊飛,在面對章華熙發出的指責時,竟然啞口默認。彤彤,可憐的彤彤,從小以父親為傲的彤彤,該如何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
「做礦產生意,最忌的就是婦人之仁。誰都知道在礦裡刨食,原本就是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可是我章華熙再怎樣心狠手辣,也還是有人性的。那些所有不幸的殉礦職工,並不是我想置他們於死地,而是純屬天災人禍,純屬意外,怨得了誰?如果每個掘礦出事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礦主頭上,那世上再無掘礦人!」章華熙氣閒若定,話鋒一轉,直取史荊飛的軟肋,「可你呢?橫刀奪愛後又不知珍惜,發現了蛛絲馬跡後,又大動干戈,致使韻椰一命嗚呼!你的良心何忍,你情以何堪?你在外道貌岸然,豪氣萬丈,可是在家裡,你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劊子手!」
章華熙的聲音裹挾著驟風暴雨,辟里啪啦打在史荊飛身上,更像從某座碉堡裡嗖嗖噴射出來的子彈,隔崖正中徐澤如的心坎。
史荊飛的沉默,讓徐澤如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史荊飛在學校作環保報告,在電視上構想著礦業管理的方針……所有的往事如幻燈片般一幕幕在徐澤如的腦海裡循環播放。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將岳父同章華熙嘴裡噴出的惡魔形象聯繫在一起。
可是,岳父的沉默,不正說明他內心有愧嗎?霎時,徐澤如感覺到自己的天地突然顛覆……
章華熙的詰責,像驟雨一陣一陣地兜頭朝徐澤如身上澆灌著,像子彈一顆顆地擦著徐澤如的耳膜呼嘯而過。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猜測、這樣的煎熬,他轉身攀上崖,爬上堤岸的山道。
一個是道貌岸然的劊子手,一個是有案在身的逃亡人,兩人都難逃其責!徐澤如想著,掏出手機,傳達著命令:「1號1號,進一步縮小包圍圈;2號2號,你從兩人的左面抄襲過去;3號3號,你從兩人的右邊包抄過去,我斷後!」
秘密移動的花草樹林,在藍天碧水間霎時變成了天羅地網,一層層將礁石上兩個鐵墩般佇立的男人,圍成了一個圓圈的中心。
海潮洶湧著,咆哮著,不斷地衝撞著岩石,終於粉碎成泡沫,蜷縮在崖石邊,慢慢地重新化成一滴滴晶瑩的淚,重新融於大海的深處。
被章華熙夾槍帶棒地一番猛擊後,從喪妻之痛中漸漸醒悟過來的史荊飛猛然醒悟:章華熙想避重就輕,想避大就小,想推過就義!致使他的思緒長久以來陷於章華熙的話題裡不能自拔,不能自衛。好!章華熙現在主動將話題引到了個人情愛上,定點在韻椰身上,他史荊飛就來坦率地接他一招,與他直面相談。
「你說我橫刀奪愛?」
「難道不是?」章華熙冷笑著,「你想說韻椰是一個不自尊、不自重、主動投懷送抱的人,以證明你的高尚?為你今天的痛下毒手自行恕過?」
「不,恰恰相反!我正是在韻椰的支持下,才有了今天!」他緩緩說道,「不過,確實是韻椰三番幾次跑來找我反映樹木減少、河流污染……確實是她最先的大智吸引我的……」
「吸引你,還是你勾引她?真不愧是當了多年的局長,這遣詞造句還就真他媽的有別於常人!就是因為她主動,所以你從沒將她放在眼裡,所以你在外要朝三暮四,漠視她的存在、她的需求?」
「你本沒有資格問我這些問題,我本來也沒義務在你面前高調炫耀我和韻椰的情感,但是你既然要算總賬,並且口口聲聲要為韻椰討個公道,我倒是不妨談談我們之間真正相愛的往事……」
「哈,你那浮煙般恩愛的假象,不說也罷,說出來只會讓我噁心。」章華熙惡狠狠地說道,「如果往事需要重提,那也是在你沒來雀兒崖之前。你沒來之前,我是雀兒崖最帥最出眾、也最有前途的小伙子,你一個當兵的,沒本事在城裡鑽營投機,撈個一官半職,卻來雀兒崖橫插一槓。接著看我不順眼,處處與我作對,步步想打垮我……別否認,原本我和韻椰相愛,你為什麼還要摻和?」
當年,史荊飛身穿一身沒有肩章的軍裝來到了貧瘠的雀兒崖,很快與礦區的人打成一片。最為精彩的,莫過於礦井透水時,他一人居然將一台抽水機扛到了礦區。那一次,他救出了井底二十多個礦工,無論是礦工還是家屬,都拿他當救命恩人看!就在史荊飛豪情萬丈地準備大刀闊斧地大幹一番時,人群中總會有一雙美麗而憂鬱的大眼睛盯著他。那樣專注而傾慕的眼神,無法不吸引史荊飛,無法不令史荊飛豪情萬丈。
終於有一天,他在煤礦中學的演講上,又將那年產百噸、率領全體雀兒崖人共同致富、齊奔小康的美妙前景勾勒了一番。這時,坐在後排的那個有著一雙美麗眼睛的女子悄悄走到前排,擠坐在一個同學的座位上,匆匆書寫著什麼,然後在掌心揉成一團,五指輕輕一彈,紙團跌落在演講台上的史荊飛面前。史荊飛來不及多看一眼女子,她已滿面羞色地站起來,背轉身消失在人群中。其實,不用攤開紙條,史荊飛都能預感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攤開的紙條證明了他的預感:懇請晚上去椰樹林一敘。朱韻椰。
啊,原來這個美麗的女子叫朱韻椰,史荊飛第一次對著台下突然離去的婀娜多姿的身影悵然若失。他覺得那一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陽西下,炊煙在家家戶戶的屋簷上瀰漫,他就早早地來到了椰林。
夜空之下,她坐在林邊柔軟的草地上,陣陣馥郁的海風吹拂著,勾畫出一幅令人陶醉的圖畫。
不待他開口,她卻發出一陣喟歎,輕輕地,像怕驚走身邊歡唱的草蟲:「美吧,這夜景?」她緩緩地站起來,走近他,「可惜啊,如果按這樣的速度不斷發展礦業,恐怕再過幾年,這些平凡的美景都要從我們身邊消失,變得遙不可及了!」
他愣了,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走過去,在她坐的草毯上坐了下來。
「小姑娘,你想說什麼?痛快一點,別話沒說完,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倒折騰得我這個還沒品出味的直腸子瞎猜想。」
她站在一棵椰樹旁,指間捲著一片葉尖無病呻吟:「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
他想笑,小姑娘猶如不沾塵垢的一株青竹,說真的,如果她不是長得美,如果她不是這樣楚楚動人,他會起身而去。他忙得很,礦上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去解決,他根本沒有工夫聽她在這兒對月吟詩。
她回頭望著他,在幽黑的林中,他依舊能感覺到她眸子裡傳遞過來的炙熱:「多少古人擁有的風景,在我們今天都消失了!」她嚴肅的表情嚇了他一跳,使他不得不正視。
「你是說,是說……我們的礦井摧毀了許多山林,極大地污染了我們生存的環境?」
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覺著,現在孩子們的情感體驗是蒼白的,孩子們感受到的是缺水的乾燥,如何能讓今天的孩子們想像出詩中那『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磅礡氣勢?又怎能打撈起千年前李白心中的那份感動與豪邁?現在的學生,不是懷疑古人的誇張與信口開河,就是認為文學是扯謊與胡扯的,這難道不該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嗎?」
這些問題是史荊飛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他的任務就是帶領大家開礦挖煤,將煤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各地,以改變雀兒崖貧困的現狀,讓雀兒崖的人們奔向小康。
「你不覺得現在的經濟發展,是拿我們的生存環境作代價的嗎?一邊是荒山禿嶺,雀獸絕跡,一邊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書寫;一邊是泉涸池干,一邊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朗朗抒情;一邊是霾塵濁日,黃沙漫卷,一邊卻勒令孩子體味『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盛況!這讓涉世未深的學生們的遙想是何等艱苦啊。明明那些詩情畫意的自然風情早已不再,明明那些場景早已蕩然無存,在眼下的生活裡根本找不到任何對應,卻還要學生們自我抒情和陶醉一番,不是荒唐是什麼!不是悲愴是什麼!不是我們自作自受是什麼!不是……」即使是在涼沁沁的月夜,他看她的目光也能令她感到炙熱滾燙的溫度,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麼不講了?講完了?」他覺得她未免有點杞人憂天,可是她的言談舉止,她侃侃而談的氣勢,她出口成章的柔柔聲音,深深打動了他。這是一個帶著藝術氣質的老師,確實是與眾不同。「學生嘛,小孩子嘛,都是胡鬧,他們的話怎麼能當真?」
「可是,孩子們天生具備的敏銳洞察力,我們怎能視而不見?」她一指遠處霧濛濛的天空,「知道幾年前那兒是什麼景像嗎?一望無際的花樹,一個個小池塘裡面,魚兒戲睡蓮的清悠,可是現在,儼然是一個烏煙瘴氣的垃圾場。」
他為她的一本正經感到好氣又好笑:「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這樣小家子氣?居然為了一些花花草草、蟲蟲魚魚,而去阻礙發展經濟的大潮,這豈不是荒唐嗎?」
如水的月光邀請星群,一齊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樹林中最深的黑暗處,一排排椰樹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縱橫交錯的寬大葉片在他眼前形成綠海飄浮的影子。
這樣富有詩情畫意的時刻,他寧願她找他出來是談一場戀愛,而不是談論這樣矛盾的話題。他潛意識裡覺得,這應該是科研室裡男人們的重大話題,而不應是從眼前這個小女子眼裡流露出來的類似於無病呻吟的擔憂。
「你知道嗎?你我面前那條乾涸的土坡,曾是一條流淌的小河,我們對面的那片土場,曾是鬱鬱蔥蔥的草地。可是,它們現在都已經從我們眼前消失了,只存在我們的記憶裡。」她幽幽的歎息,讓他感覺到一絲沉重。「以前,在我們小鎮上逛上幾天,皮鞋會被草叢越擦越亮,可是現在呢?早晨出門,中午回家洗一把臉,就是一大盆髒兮兮的污水,耳朵裡、鼻孔裡的煤灰,不用手指捲著毛巾掏過十遍八遍,就不可能清洗乾淨,這些變化,難道還不夠讓人害怕嗎?」
那晚直到分手,他都為這個不適宜的話題破壞了那彎如水的月光而感到遺憾。可是後來,當一條條河溝在他眼前消失,一片片樹木倒在他們的掘井機下,他的心,竟然會隨著倒下的綠色生命而震顫;越來越多的礦井被他們探測出來,越來越多的礦井被他們開採出來,越來越多的黑煤佔領了綠地,雀兒崖的四周幾乎全被山一樣的黑煤所包圍,雀兒崖的天空煤霧瀰漫。年終的慶功宴上,工人們舉杯相慶,可是史荊飛心裡,感覺到的卻是沉甸甸的、煤山一樣的壓抑與窒息。這兩年,雀兒崖人的生活確確實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草棚變大院,大院變樓房,一排排的街燈亮了起來,可是椰林上空那彎如水的月亮,卻在他視野裡消失不再……
史荊飛每每走到一堆黑煤前,每每看到一片片即將倒下的森林,腦海裡不由自主地蹦出那夜朱韻椰的話:
「……現在我們是變富了,我們對孩子的關愛和教育已是前所未有的重視,甚至是每天下午都有崗警值勤,以給孩子們一些保障,可他們的精神家園呢?」
史荊飛每次路過煤礦中學,看著白底紅字的標誌上沾滿煤灰,伸手去拭,竟然是難得再現本色,心裡就會一陣悵然。
「許多自然風景的消失,不僅意味著生存資源的流失。我真擔心在不久的將來,對大自然喪失原始記憶和想像力的孩子們,最終對那些古典詩詞徹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
史荊飛跋山涉水,在一個小水塘的一隅採擷到一片睡蓮葉,問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小朋友,你知道這植物叫什麼名字嗎?」
「神經病!」兒童的目光從孤零零的睡蓮葉上漠然地轉向史荊飛,猛地罵出一句,飛奔到學校的大鐵門內。
望著孩子的背影,史荊飛喟然長歎。其實,朱韻椰還是低估了採礦業對自然的破壞,根本不用擔心等到將來,眼下的孩子們已對消失的許多自然景物漠不關心。
「……其實,在我們拚命開礦發展經濟的同時,有多少珍貴的動植物已永遠地淪為了標本?又有多少詩詞風景成為了遙遠的絕版?那些沾有它們最後體溫和風姿的文學辭章,既屬不朽之經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聽到了嗎?」
原來,朱韻椰那夜的一言一語,已華麗地依附在他的骨髓,根植在他的血肉中,左右著他的思想。
「……那些沾有它們最後體溫和風姿的文學辭章,既屬不朽之經典,更是幽怨的悲歌,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每每遇到新礦的開採,夜深人靜時,他總是發出這樣的疑問。
隨著礦業的發展,隨著經濟的騰飛,隨著高樓大廈的林立,史荊飛發現自己的努力並沒將全體雀兒崖人帶入天堂。相反的,往日裡在曠野裡探測礦資源感覺到口乾舌燥時,往往能在田溝水塘邊尋找到清泉,而現在這樣的清泉竟越來越少,以至於鎮上的人們為了安全的飲用水而發愁,新產下的畸形嬰兒竟也越來越多……
感到事態越來越嚴重的雀兒崖人四處求仙問靈,尋找著答案。可是史荊飛卻明白,這一切不怪鬼神,這一切都是人為!
「……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良知迫使史荊飛不停地尋找著答案,探索著解決方案。
是啊,當我們挖掘出一口礦井,從漆黑的礦洞裡源源不斷地運出黑煤,滿足自己無休止的貪慾時,也在毀壞自己的家園,為自己掘下了另一個黑洞——墳墓。
他走訪老者,聽取民心民意,但對於整改這一現象,他仍然一籌莫展。更令他觸目驚心的是,現在人們的物質生活的確是富有了,生存狀態確實有了很大的改觀,但實則人們的精神生活變得更加貧乏。他的思緒在矛盾的罅隙中穿越,調整礦業發展已刻不容緩,可他卻始終找不到突破口。他的身心被圍困在愁雲慘霧中一籌莫展之時,他想到了礦區學校老師朱韻椰——是那個心靈敏銳的女子最先預料到了破壞大自然會給小鎮人帶來的噩運!於是,他們之間的接觸越來越多,他們互相欣賞的目光已濃稠得如糖水一般化不開。
他們經常相約去圖書館,書籍開拓了史荊飛的眼界,給了史荊飛力量。他開始尋找各種政策的支持,在每次會議上都宣講環保的意義。整整用了十年的時間,雀兒崖終於成了碧水藍天下中國最古樸最原生態的第一鄉鎮。
「……大自然本身就是根據自己的自然屬性決定地球的構成,它展現給我們的是超越人類的想像和無法預計的美,人類雖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識的支配下,人類發明了各種工具,開闢了適合居住的沃土,並漸漸過上了不完全依賴自然的生活。從整個自然發展的歷史來看,這些發明或許是微不足道的,但對人類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人類的文明正是從這裡起步,人類的文化從這裡走向發達……」
多少閒暇時光,他和韻椰的足跡遍佈雀兒崖鎮的山山嶺嶺;多少個華燈初上時分,他和韻椰的身影融於到千家萬戶的礦工家中。韻椰結合他給各級政府的報告,也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在學校開辦「我們要金山銀山,更要青山綠水」的演講、習作活動,環保理念漸漸深入到雀兒崖的千家萬戶。
也正是有了這令人矚目的成績,史荊飛才被破例提拔到省安檢局,從主任干到局長,並且在局長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十多年。
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事業上,史荊飛對妻子都是倍加信服。如果沒有韻椰的幫助,他不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國的礦業中鑄就今天的輝煌。很多時候,他甚至會內疚地想,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工作,需要韻椰承擔更多的養老撫小的責任,如果不是後來韻椰的身體虛弱辭職在家,她也會幹出不凡的業績,她的才智本就不在他之下。
韻椰走到哪兒都是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生性恬淡,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她安排得有條有理。對她,史荊飛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也沒有什麼不信任的。只是,她的離奇死亡,確實是他內心迷霧重重的一條難以跨越的坎。
章華熙冷冷的表情,具有諷刺意味的稀落掌聲,將史荊飛從往事中拉回。
「真不愧為局長!」章華熙冷哼著,「真是吃了人肉不吐骨頭,吸了人血不沾牙齒!——你的大肆褒揚,你的空口拋花,不就是需要韻椰為你更多地付出,為你更多地奉獻,為你的前程和需要,更多地犧牲她自己嗎?」
「我們夫妻素來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她不是孤獨的,更不是孤立的,我們生命的根部都是聯繫在一起的。我們夫妻間可以完全敞開心胸,用我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這個世界。我的妻子向來是她自己的船長,把握她自己生命的航程。」史荊飛的話鋒犀利地一轉,「倒是你,你讓那麼多家庭陷入悲傷中,他們有的陰陽相隔,永世不得團圓;有的人正在醫院垂死掙扎,健康難料;有的還在深礦之中,生死未卜。我建議我們先將個人恩怨拋在一邊,日後再論。現在需要我們去挽救更多的家庭和生命。」
山道間突然警車狂鳴,像晴朗的天空中突然滾過幾聲悶雷,打破了所有的寧靜。章華熙心中響起了可怕的聲音,那是一種無望的恐懼感。
「我真服你了,大言不慚的史局長!」經過瞬間的慌亂,章華熙佯裝鎮定下來,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你永遠抹不掉心坎裡的自私,卻在這兒堂而皇之地給我講什麼自主,什麼拯救……」
「你算哪根蔥?你除了錢、錢,還有什麼?」史荊飛心中凜然,他必須要趕在警察還沒圍上來之前,拋出他心中最大的疑問,「你對韻椰到底做了什麼?韻椰怎麼可能與你這種造錢機器有來往?你說啊,說啊,你是男人,就要坦率!」
「她是潘金蓮,我是西門慶!」章華熙發出一陣顫慄的狂笑,令史荊飛渾身堆起一層雞皮疙瘩,「我說清楚了沒有,你聽明白了沒有,史大局長!如果你還不清楚,我可以進一步說得更通俗易懂:韻椰——是我的情人。韻椰本來就是我的戀人,被你橫插一槓;她回心轉意,本來就是老天成全!只是,她所謂的愛啊情啊欲啊,有損你史局長的面子,有失你史局長的清白和英明,有辱你的門第、身份和聲譽,因此,你對韻椰痛下了毒手。問問你的心,是不是這樣?」
章華熙的一字一句,似長了飛毛腿的鈍器,重重地砸在徐澤如的心坎上。在微微疼痛的迷茫情緒中,他似乎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都冰住了。
2
史彤彤和藍芝芳呆坐在木椅上,太陽漸漸西斜,院子裡的樹和小樓的巨大陰影將她們緊緊包圍,在兩杯熱氣散盡的冷冷綠茶中,似乎隱藏著無法逃避的恐懼和無奈。
「這年頭資訊發達,誰都甭想長久地保留什麼秘密。如果我媽和章華熙之間確曾有某種糾葛,我媽又是如何將她的婚外情,化成一道不可示人的秘密,在她心裡苦澀而秘密地綻放?」母親的離去於彤彤而言就是天地的崩塌,她越來越喜歡讓自己沉睡,讓時光倒流,年輕的母親牽著幼小的她,還是在離別的青青芳草地上,千叮萬囑,而她總是無法看清母親的臉,但母親的身影總是那麼年輕,輕靈地飄拂在她的夢裡。
「你的意思,還是不願意相信你媽的感情會出軌!」藍芝芳歎息著,「你媽其實永遠只是一個看戲的人,永遠置身事外。她像一隻燕子,隨時張開翅膀,準備起飛,遠離人類的傷害,而用距離來武裝她自己。」
難怪即使是網絡上的「局長日記」炒得沸沸揚揚,母親也能冷靜!難怪在父親被軟禁的日子裡,她也極力主張彤彤遠離雲海去異地學習!
「她其實是不敢要太多的愛,她怕享受完愛之後,剩下的只是加倍的痛。而她清楚地知道,愛往往伴隨著恨。而恨呢,又是太沉重的傷痛,愛情也只是太容易讓人疲倦的感情。她不想痛,也就懶得去恨,於是,為了防範恨與痛的到來,她只好選擇不愛。即使愛,也是淡淡的,這也就是她與章華熙的地下情為什麼在很長時間內都沒被發現的原因。」藍芝芳頓了頓,嚴肅地說,「但是一旦被對方發現,那也將是致命的。沒有玩火不自焚者!」
史彤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母親的不忠,到底會是誰發現的呢?也許整個雲海的人都發現了母親的「外心」,而爸爸如果不是在外力的教唆下,一輩子也不會懷疑母親。到底是誰將母親和章華熙的事情對父親告了密?很顯然,自然是暗戀父親的人!
史彤彤腦海裡猛然閃過在師大門口碰到余一雁的情形,是她將父母平日裡的一言一行告訴給某個高材生,然後由某個高材生來編寫,發佈於網絡,然後再從章華熙那兒得到某些好處。可是將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的父親,根本不會留意網上虛構的東西,於是日記開始還有些隱晦,接著含沙射影,最後直接點名道姓……一定是這樣的,自己總是將世界的一切想像得過於美好,而到現在才明白,她決意要嫁給徐澤如時,母親欲言又止的無奈;現在才明白,余一雁對自己所謂的關切,只不過是懷抱著某種目的;現在才明白,圍繞在史家周圍粉妝玉砌的笑臉之下,其實深埋著許多險惡和醜陋。父親的政績、母親的漂亮,他們得不到了,便想方設法去踐踏、去破壞……
「媽,你死得冤,死得屈,彤彤一定要揪出那些背後使鬼的人來,祭奠你的亡靈!」彤彤咬牙切齒地發誓,也許只要眾人齊心協力地將章華熙追回來,她所有的困惑也就會迎刃而解。
史彤彤用雙手環抱著自己,她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彤彤,你自認為年輕有為、才華橫溢,可在突降的災難面前,才發現自己天真而又無知!」
「可憐了,韻椰這些年的愛情。」藍芝芳看著彤彤,幽幽說道,「不管她曾經歷過多少刻骨銘心或放棄了多少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她總要尋找到一種常人的生活方式讓日子繼續……」
藍芝芳的話像波浪起伏的海浪,一波波朝史彤彤湧來,而她則像一葉孤舟,行駛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揭開母親死亡背後的真相,這是一條充滿危險的道路,卻也是唯一一條能治癒她內心傷痛的道路啊,她無處逃遁。
密不透風的緊張氣息籠罩著深藍的天幕,章華熙大肆發動語言的進攻:「天真而又無知的史大局長,你根本不知道愛為何物,何言愛護百姓?你連一個女人的愛都得不到,卻還裝得高高在上,戴著虛偽的面紗……」
海風裹挾著章華熙惡毒的話語,暴風驟雨般扑打著徐澤如。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他心中聚成銘心的傷痛。他真想立即從隱避的岩石後跳出來,喝令章華熙留點嘴德。可是當他有強烈的情感表達慾望時,職業道德又將他向後猛力一拉:要按捺得住自己,要沉住氣!
儘管如此,徐澤如還是暗暗希望岳父史荊飛能對章華熙的話進行強有力的抨擊,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洗刷他自己,只有這樣,眼前的岳父才能與他平日裡慈祥的形象吻合……徐澤如蹙眉凝聽,指揮器幾乎在他的掌心被死死捏成了一堆碎片。
然而,史荊飛背靠岩石,就像靠在自家牆壁上,兀自點燃一支香煙,白色的煙霧繚繞在面前,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於徐澤如而言,史荊飛的沉默不啻於理屈詞窮,不啻於默認。徐澤如終於按捺不住,一咬牙,大拇指深深按住了指揮器。霎時,鬱鬱蔥蔥的樹林間、層層疊疊的岩石間、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下冒出無數身穿警服的人,他們似從天降,一步步逼近章華熙和史荊飛。
章華熙平靜的外表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他清楚自己肩負著許多條礦工們的生命,他明白自己有重大的攜巨款潛逃的嫌疑——僅憑這兩項罪過,政府就不會輕饒他。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罪人!
其實,當他斷然離開飛機場候機廳時,他就知道自己難逃一劫!只不過,現實中的一切比他預料中來得快,朱韻椰的去世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按他的設想,兒子妻子一定能在國外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已經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對於韻椰,他還有滿心的愧疚。他要為朱韻椰賭一把,他要帶著她遠走高飛,在芸芸世間過起隱居的平凡夫妻生活。那麼作為一個情人,他也是稱職重情的。為了韻椰,他願意放棄地底下的一切寶藏,他不屑再與史荊飛爭鬥!
當驚獲朱韻椰的死訊時,他不顧一切心急火燎地趕回雀兒崖,在紅花綠林中不時掠過的古樸農家小院,突然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些回憶,骨子裡那些怪誕的誓言彷彿都受到了激發。他和韻椰童年快樂的歡笑聲不是依舊在這樣的青山綠水間迴盪麼?青山依舊蒼翠,碧水依舊蕩漾,只是人卻不再!
兩行清淚毫無徵兆地爬過章華熙的臉頰,他突然驚覺,回憶原來是這樣美好,人嘛,就應該在瑣碎的忙碌中時不時地回憶點什麼,記得住自己的來路。
可是,自史荊飛的出現改變了韻椰的選擇,他章華熙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一天不奪回朱韻椰,一天不壓倒史荊飛,就永不回雀兒崖」的誓言,讓他陷入瘋狂的報復之路,而幾乎完全遺忘了這一片賦予他美好回憶的出生之地!
韻椰,你選擇在這片土地裡歸去,是要告訴我什麼嗎?是要我醒悟什麼嗎?他突然間有些啞然失笑,一個走南闖北、歷經風霜雨雪的大老爺們,哭什麼?笑過之後,卻是強烈的不好的預感向他襲來:半生積攢下來的一滴淚,是為告慰韻椰的芳靈,還是為自己送葬?去他媽的,既然又重新回到了起點,他就要一條道走到黑!
章華熙漸漸橫下認命的心,面對半生的「情敵」,他的眼睛裡透射出一種嗜血的興奮。章華熙嘴邊浮現出一抹陰冷的譏笑,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他孕育多年的報復計劃,直到今天才成熟,今天才是報復的最好時機!他的一字一句已落入岩石後的一雙耳朵裡,並將被當成姓史的犯罪的證據,直到他眾叛親離。
「道貌岸然的史大局長,你一輩子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心靈,一輩子只知道忙一些往自己臉上貼金的面子工程,蒙蔽一些無知的婦女聽從你的召喚,而不停地朝韻椰的眼睛裡揉沙子,不停地折磨她,冷落她。」章華熙朝遠處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這還不夠,你還利用親家母對你的癡情,夥同她一起謀殺了韻椰,你才是故意殺人的惡魔……」
徐澤如突然從岩石後騰空而起。史荊飛不由自主地叫喊著:「抓住他,抓住他,澤如,不要讓他跑了……」史荊飛的音量慢慢變得低沉起來,徐澤如的目光冷冷的,讓他不寒而慄,「……不要讓他……跑……了……」
史荊飛的話反倒提醒了章華熙,他快步奔向轎車,鑽了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了車,衝向懸崖。
「他……他跑了!」史荊飛擔憂地說。
「他跑了,死無對證,難道不是你期望的結果?」徐澤如的表情依然木然。
「你……澤如!」昔日的威嚴終於回歸到史荊飛體內,「凡事大局為重,國事為重,先盡好你的本分!」
「不消你操心!」徐澤如突然之間對岳父的做作感到非常反感,「沒有你的提醒,姓章的倒未必會逃!」
澤如眼中透出來的絲絲寒意,蛇信子一樣鑽進史荊飛的心窩,他頓覺寒意叢生。
章華熙駕著轎車在特警隊的包圍圈中左衝右突,車頭剛冒出懸崖的一瞬間,一雙雙警靴組成的銅牆鐵壁就出現在章華熙的視線裡,他不得不猛地停下了車。
既然韻椰已去、妻兒遠走,他還有什麼可擔憂的?想想他章華熙周圍的哥們兒,誰不曾擁有情人?而他則是憑自己的智慧和執著,一點一滴打入初戀情人的內心,一寸寸瓦解一個女人的防守!擁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勝似擁有名不副實的千萬個情人!他死有何憾?!
「我是有罪,但史荊飛名為局長,實為殺妻滅口的貪官、人渣和敗類!他不死,天理難容!」章華熙將頭伸出車窗,竭盡全力呼喊著,「殺妻兇手史荊飛不死,天理難容!」章華熙的面孔突然變得興奮起來!他一個倒回車,轎車像從天空突然降落的小型飛機,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貼著崖壁翻滾著、騰飛著,漆黑的車輪像朵盛開的黑牡丹,跌落在深海裡的剎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猶如半空中滾過幾聲悶雷,鐵杵一樣扎破耳膜。巨浪堆起的冰山化成雨落下來,一滴兩滴,瞬間便成密集的雨霧,鋪天蓋地,濺起絲絲寒意,然後蔓延開去,成為潔白的煙霧,散落成一團團輕盈的泡沫。太陽的光芒籠罩著大海,浪花堆砌成的冰山回落後,形成巨大的泡沫旋流。一縷陽光突兀地刺進畫面,在水面映下片片幽深的蒼涼……
驚詫在史荊飛飽經風霜的臉上蔓延開來,眼裡也爬上了些許無奈。徐澤如呆呆地站在岩石上,周圍的一切在靜謐中隱藏著無法逃避的恐懼:章華熙選擇了死亡,這使他著手調查的案件開始往他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了。他現在一頭霧水,本來拼了命弄清的事,現在又蒙上了一層水霧。他對岳父的質疑,成為他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無法泅渡。
史荊飛很想提醒徐澤如該回去了,可是對方冷冷的目光,猶如利箭一樣直中他的心窩,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一向按傳統的理唸經營著家、經營著事業,他覺得國以家為基,家以和為貴。他與朱韻椰恩愛和睦,幸福和諧的家庭是他人生旅途的溫馨驛站,是他事業進步的堅實後盾。他在努力做一個組織和群眾信賴的人,一個同事和朋友敬重的人,一個親屬子女可以引以為榮的人,一個回顧人生能問心無愧的人。可是自從韻椰死後,曾經所有的榮譽都變成了對他不利的因素,即使是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彤彤,即使是他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女婿,竟然也對他充滿了猜疑。難道、難道章華熙的話令他們深信不疑?難道他們真的認為自己是對韻椰暗下毒手的偽君子?難道他們都相信網絡日記裡的局長與眼前的史荊飛是同一個人?
房間裡沒有燈,厚厚的呢絨窗簾拉得嚴實,一點光線也透不進來。史荊飛點燃一支香煙,灰白色的煙霧絲絲縷縷圍繞著他,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霧障,遮住了他深邃的目光。他想在紛亂如麻的思緒中理出一點頭緒,他的心沉浸在各種雜念中,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孤獨的隱疼就像附著在舌尖的辛辣,任憑你刷牙、洗漱,它都久久不會散去。
突然間,隨著房間「砰」的一聲被推開,晚風肆虐而瘋狂地將窗簾掀起,幽靜的空間瞬間燈火通明。
「彤彤……」史荊飛睜開眼睛,憐愛地看著彤彤,「你不能累著……」
「我可沒你這樣好的心理素質——」史彤彤豎起全身的刺,「在媽死得不明不白之際,你居然還能平心靜氣、閉目養神!」
尷尬的空氣在父女二人之間瀰漫開來,空間瞬間變得狹窄而侷促。沉默,良久的沉默!史彤彤盯著父親,她知道接下來的對話會很坎坷。
「彤彤,對你媽的死,我和你一樣,情願短自己十年壽來換回她!」他努力用溫存的語氣平緩她的情緒。
「是嗎?」彤彤內心突然湧起一股無法控制的厭惡情緒,「我媽活生生的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巧死在你回家的那個早晨?一根手指粗的竹枝,一根橡皮筋,一個幾尺許的高度,能吊死一個人嗎?我媽憑什麼要自殺?不,不!我媽一直是眷戀生活的,她常常對我說這麼好的生活,誰不想多活幾年!」彤彤灼熱的淚滾出眼眶,「種種跡象表明,我媽不是死於自殺,而是你——而是你……我媽到底是怎麼死的,只有你心中有數!」
「你認為你媽是我逼死的?」他是個不喜歡浪費時間,更不喜歡猜謎的人,開門見山是他一貫的作風,心中的急切體現到史荊飛臉上,就是顯而易見的迫不及待,「我沒有,沒有,沒有!這次用『沒有』回答你後,以後再遇類似懷疑,我只有保持沉默,因為真話說了一百遍,就變假了!」
「為什麼?因為你心裡還愛著余一雁?因為我媽與你朝夕相處,知道得太多?因為你懷疑在網絡上傳日記揭露你的人,正是我媽所為?」灼熱的淚流進嘴裡,變得辛辣,「你什麼時候能不裝?你什麼時候能放下你偽裝的面孔,做一回真實的自己?」
「你……」史荊飛忍無可忍,驀然間舉起了手,可看著迎上來泣淚縱橫的臉龐,他慢慢放下手掌,指著門,沙啞著聲音說道,「看在你死去的媽的份上,我不打你!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靜!」
「別以為你裝得高高在上,就是一個威嚴無比的父親;別以為你四處施捨,就是一個清廉局長!遮人耳目罷了,我媽早看清了你,所以她活不成……」
「閉嘴,閉嘴!」史荊飛氣得渾身顫抖,「出去,出去!我沒你這個女兒,你不配做你媽的女兒!」
史彤彤冷冷地盯著父親,好像他對母親多麼感恩戴德,好像彤彤從來就是多麼不孝!真是滑稽!真是一個好演員!清廉的表象之下,竟是貪婪的暴君!
「是,我不配做我媽的女兒,可是你就配做她的丈夫嗎?你配做我的父親嗎?」史彤彤聲嘶力竭地喊叫著,「真是難以想像,我們居然和你這個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人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
說完,史彤彤不管不顧地掙開徐澤如、余一雁的阻攔,直往漆黑的夜裡奔去。余一雁看看史荊飛,望望兒子。徐澤如大叫著彤彤的名字,也奪門而出。
余一雁走進房間,輕輕關上房門,倒了一杯茶,遞給史荊飛。
「韻椰就這麼走了,大家心裡都不舒服,你別介意!」
「你……」史荊飛低下了頭,「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彷彿又蒼老了十歲,她轉身出去時,還不忘周到地為他帶上房門。
沉寂的氛圍裡,朱韻椰含情脈脈的笑臉浮現在史荊飛眼前。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有些回憶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他。「韻椰啊,你就這樣拋下我一個人,讓我情何以堪?」
3
史家老宅一夜燈火通明,天剛濛濛亮時,沉默了一夜的一家人開始各懷心事動手收拾自己的行李。朱韻椰的「七期」已滿,他們得離開這個令他們既傷心又滿懷眷戀的地方。
史彤彤久久凝視著香霧繚繞中的母親遺像,不覺間眼眶又開始濕潤。
余一雁提著整理好的行李,邁向門口的瞬間,又回頭欲催史彤彤,然而看到彤彤那副模樣,她卻不知如何開口。自網上日記與她父親聯繫起來後,這位昔日樂觀開朗的史家小姐、徐家媳婦性情大變,一句不經意的話都會使她豎起全身的刺,韻椰的死更使她專剔出最犀利的惡毒語言,扎向關心她、愛護她的人,似乎身邊所有的人都有謀殺她母親的嫌疑,似乎是只有將她周圍的人都扎得頭破血流,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彤彤,走吧!」徐澤如提著行李箱,充滿祈求地望著她,「媽走了,我們都和你一樣地難過。」
一絲諷刺的譏笑寒霜般塗抹上彤彤的唇翼:「是麼?只怕未必吧!」她仰著頭,目空一切地越過等候在門口的史荊飛和余一雁。
身後的大門「砰」的一聲關閉的那一刻,史彤彤清晰了的視線又開始模糊,溫熱的液體毫無章法地在臉上流淌。
她的母親死得太冤,太不明不白!不是她史彤彤在母親去世後變得疑神疑鬼,更不是想將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強加於人。很淺顯的道理,不管什麼人,都會對死有著同樣的恐懼。投水、上吊、喝藥或割腕自殺的人,真正瀕臨死亡時,所有人都對有掙扎。如果說一根小竹棍、一條充滿彈性的橡皮筋確實能置人於非命的話,那麼在這個瀕臨死亡的痛苦過程中,母親只要一伸手,或只要頭部稍一用力,擱置在衣櫃間的竹棍就會被折斷……無論如何,那不可能置人於死地。她的母親不是死在父親被軟禁起來的絕望裡,而是消失在與余一雁共進了一餐午飯之後、死在父親恰恰被解禁踏上並不常回的雀兒崖舊宅裡。世上真有這樣的巧合?即使史彤彤願意相信,雀兒崖的左鄰右舍也充滿懷疑啊!
史彤彤沉浸在自己的思慮之中,突然,小路上變得熱鬧起來,藍芝芳、孟蔭南、藍貴人引領著一群老老少少的小鎮人向他們迎來,打破了他們沉寂、壓抑而有點淒清的行程。一群老老少少圍著史荊飛噓寒問暖。
如果是以往,史彤彤一定會為父親感到自豪。可是現在,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做作、虛偽。她冷冷地佇立在轎車前,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當看到藍芝芳忙前忙後地往車廂裡裝著雀兒崖的水果、蔬菜,然後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擠進圍著史荊飛的人群中,拼了命似的想要跟史荊飛依依道別的情形,彤彤的眼裡竟湧現出深深的悲切。
「難道藍大偵探忘了前幾天在我面前的推斷嗎?」史彤彤實在忍無可忍了,她走過去站在藍芝芳與史荊飛之間,藍芝芳準備與史荊飛相握的手尷尬地橫留在彤彤的身體前,「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藍大偵探呢?我該相信你哪一句話呢?」
藍芝芳明白過來,作為一個偵探,不應該對一個殺人嫌疑犯這樣畢恭畢敬!可是私家偵探只是她的職業,她除了職業的一面,還有很真實的個人性情!擁有一方淨土的雀兒崖,之所以擁有今天繁榮的旅遊資源,難道大家最該感激的人不是史荊飛嗎?更何況,作為一個偵探,除了在生活的點滴中建立起自己的推斷,更該憑借生活中新的點滴發掘,匯聚勇氣去推翻舊的論斷。她突然覺得,朱韻椰選擇來雀兒崖,是不是有意重新激起故鄉人對史荊飛的感恩呢?讓故鄉人對史荊飛的真切感恩之情,覆蓋網絡上對史荊飛的猜疑?
就在藍芝芳想要對史彤彤闡述自己新的推斷時,史彤彤已有些不耐地鑽進車,「彭」的一聲緊閉車門。史荊飛忙不迭地對眾人道歉:「這孩子心情不好,越來越不像話,大家別介意。」
在眾人表示理解之後,史荊飛不得不結束與眾人的寒暄,鑽進副駕駛室,在人群中熱切感謝鄉親們相送的余一雁也訕訕地坐進車裡。
徐澤如坐在車裡,目光複雜地掃視著面露懊惱之色的岳父史荊飛和悲傷的妻子史彤彤,欲言又止。發動車子的那一刻,他的腦海裡還不時閃過史荊飛與章華熙對峙海邊的那一刻,「是你殺了她!你才是真正的兇手!」
是否,史荊飛的沉默代表了默認?是否,史荊飛容忍史彤彤的無理取鬧,出於失手打死了朱韻椰而對女兒產生的愧疚?將章華熙的話與史彤彤的態度一一對照,徐澤如不得不懷疑,岳父史荊飛是否真的是殺死岳母朱韻椰的兇手?殺死韻椰,也許並非出於史荊飛本意,很有可能是失手為之,那麼引起他們爭端的會是什麼事呢?岳母向來深居簡出,難道,網絡日記真是她在極度的寂寞與幽怨中,在章華熙的誘惑和教唆下一手炮製……二人因此爭執,岳父因此失手打死了岳母?
朱韻椰的死帶給史荊飛的何嘗不是一個巨大而又神秘的隱痛呢?韻椰的死於他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甚至超過網絡上千萬讀者對「局長日記」的攻擊。「局長日記」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時,他完全置身事外,僅僅在工作勞碌之餘也當當觀眾,坐在電腦前看看這起事情的起因與結果,像看一部小說一樣引以為鑒。軟禁在青龍湖干所休那段時間裡,他甚至還有一個家可以懷念,可以期待真相大白於天下後,還有一個溫馨的家在等待他。現在韻椰的骨灰躺在雀兒崖冰涼的泥土中,他的家沒了。他不想出門,不思慮吃喝拉撒,他只是將身體蜷縮在沙發上,任由思想像孤魂野鬼,帶著他在荒山野嶺之間攀爬。
章華熙的話有幾分真假?韻椰是拼了命要掙脫章華熙打著愛的旗號的囚禁、拼了命要嫁給自己的,怎麼可能還會再吃回頭草?韻椰一死,女兒就變成了一個瘋子似的,非要將自己當成是殺妻滅母的兇手,就連徐澤如看他的眼神也是充滿鄙視的寒光,讓史荊飛不寒而慄。當年,他史荊飛之所以能堅持向金礦銀礦索要青山綠水,那是因為他背後有著強大的精神支柱!而如今,韻椰死得這樣不明不白,他史荊飛活著的意義在哪裡?難道他在礦區所創造的奇跡與光輝,不足以讓韻椰感到自豪嗎?是誰在虛擬的網絡空間引領周圍人的目光,將他拖入恐怖的境地……
當門鈴再一次響起時,史荊飛思慮了片刻,無奈地起身來到客廳。他實在是不想有人來打擾他,他需要安安靜靜地思考一些問題,但門鈴發出的聲音是那樣頑固,他只能帶著無奈和鬱悶的情緒喘息片刻。
正午灼熱的氣浪裹挾著一群礦工站在門口,他們個個面沉如水,帶著內疚和不安訕訕地站在他面前,一個個窘迫地搓著大手,欲言又止。
省礦業安全監察局的代局長戴偉訕訕地走進來,同情地看著史荊飛:「我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你!可是不這樣,安監局的大門都打不開——」他向眾礦工努努嘴,「他們都向局裡詢問,我沒辦法……」說完,戴偉擔憂地看著骨瘦如柴的史荊飛,「要不,你還是好好歇歇吧。我做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勸勸他們先回去……」
「啊,不,不!先說事,先說事!進來,你們都進來!坐啊,你們都坐啊!」
難得史荊飛淪落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一群人如此地信任他!他本能地挺直腰板,昔日的威嚴和幹練又回來了,「你們吃飯了沒有?哎呀,不知道家裡還有沒有吃的……」
女工們面面相覷,幾個伶俐的女工鑽進了廚房,廚房裡傳出一陣忙碌的聲音。
「這——道理是每個人都懂的,我們要青山綠水,我們要安全生產,可是我們的礦工要生活,要飯碗……」戴偉無奈地看著史荊飛。
「是啊,我們這次來,就是想請史局長具體規劃一下我們礦工飯碗的問題……礦主攜巨款逃往了國外,我們的法律就拿他們沒有辦法嗎?環島的章華熙死了,我們的補償款就拿不到了嗎……」
「憑什麼?」老者的話還沒說完,一個青年人已不屑地從鼻子裡哼出兩聲,「他章華熙吸我們的血,喝我們的汗,他快活過,罪有應得!可我們呢?我們不能落個人財兩空吧?你們安監局難道就不負責,不想辦法?」
「環島……我爸媽都死在了礦底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下來,活下來除了開礦還能幹什麼?」一個稚氣未脫的小伙子說著說著,抹起了眼淚。
「是啊,礦工的後代不開礦,還能幹什麼?」
史荊飛在客廳裡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聽著大家的發言。他走到客廳的一角,停下腳步,蹲了下來。客廳裡一片寂靜,不一會兒,他站了起來,走到客廳中央。
「是的,不管安監局如何宣傳、監督,可是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史荊飛托著下巴,「不幸的事如同一把刀,如果我們抓住的是它的刃,它就會把我們割得血肉淋漓,但是,如果我們抓住的是可以讓我們使用的刀柄,情形會怎麼樣呢?」
屋裡陷於一片靜默。
「如果我們抓住的是刀柄,不幸反而會激起我們的鬥志,被我們所用!我們到底是要青山綠水,還是要從地底下掏出大把的財富?礦區與安監局到底是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的合作關係好呢,還是將環島的災難重新籠罩在安監局頭上,互相責難、抱怨,互相推諉?我們在選擇不同道路的通向時,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和責任……」
說著說著,史荊飛頓覺心胸豁然開朗。在青龍湖干休所裡與孟蔭南的交談,以及他關於礦業發展的思索形成的6Q管理理念,像開戲的幕簾般向兩邊拉開,露出一個入口,金黃燦爛的太陽正高懸天空,天地間一片明亮……他將苦惱、憂傷的種子埋於心靈的土地之下,綻放出來的竟是一朵充滿魅力的鮮活之花。
史荊飛一拳砸在桌上:「我們既要金山銀山,更要青山綠水。我們要傳承好城市文明,在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締造城市繁榮,為後代留下一筆引以為自豪的遺產,創造一個適合人居住的家園……」
4
藍芝芳和藍貴人幫助孟蔭南收拾行李出院,一本本有關礦業管理的書、一本本筆記,讓藍貴人感到十分驚奇,她嘟嚕著:「這人真不得了,將醫院當書房啊!我就不明白了,這一本本枯燥無味的煤礦資料,他就怎麼能看得津津有味呢?」
「就憑這一點,我才覺得他能勝任當我的女婿!」藍芝芳將孟蔭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行李袋,拉上鏈子,「他將來,絕對是……是像史局長一樣的人物。」
「史局長?他、他有什麼好?」藍貴人重新打開皮箱,抱出筆記本電腦。登錄上環海社區,網絡「局長日記」的點擊率依然很高。隨著省安監局局長史荊飛被軟禁調查的爆料,網民對這件事更加關注了。而和之前網友一邊倒討伐局長不同,已經有一些網友在「唱反調」了。一個署名為「世襲礦工」的網友回帖說:
關於環海「局長日記」牽引出的雲海史荊飛一案,本人持反對態度,虛擬的空間,最多只能作為一個疑點,而不是證明一個人好壞的全部證據。因為現實生活中的史荊飛並不像日記裡描寫的那樣腐敗、貪戀女色。至於春節旅遊,在當今社會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一個局長近萬元的工資,他完全有這樣的能力陪家人一起去各地逛逛——別說是局長了,就是普通人也完全能夠趁著春節時攜家人出去逛逛。真不知道發帖者安的是什麼心,想憑網絡炒紅自己嗎?方法多的是,憑什麼要將自己的光輝建在毀人之上?要知道毀人者必自毀……
「啊?媽,你剛才說什麼呀?」看著回帖,聽著母親的嘮叨,藍貴人手指一顫,抬起頭,「什麼是墮落之源?」
「你呀,總是這樣心不在焉!」藍芝芳還在忙碌著,「我說的是,自覺心是進步之母,自賤心是墮落之源。別小看孟蔭南古板木訥,可是他肚子裡有貨。」
「哎呀,媽的嘴真能!總是能將自己看上的人誇出一朵花,自己認為不過眼的人就說成一堆狗屎。媽,我覺得你最好是去當小說家,而不是什麼私家偵探。」藍貴人利索地將電腦收起來,放進行李箱,「走吧,我們到家後準備好晚餐,他就該回來了,天天讓他吃飽喝足,一個像史局長一樣的人物就誕生了,是不是?」
「你呀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沒一個正經!」藍芝芳提著行李,望著女兒,「也不知道史局長找我們家蔭南是因為什麼事情?」
「哎呀,能談什麼話?還不是煤礦上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們還能談什麼?」藍貴人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扶著母親的胳膊往醫院門口走去,「只不過是一場談話而已,沒必要看得那麼重!」
「其實,人和礦井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在自我意識的支配下,人類發明了各種工具,開闢了適合居住的沃土,並漸漸過上了不完全依賴自然的生活……」這個木訥的小伙子侃侃而談,「通過我們的發掘壯大,我們源源不斷地從地底下運出財富的同時,我們的生活也發生了大大的改觀……」
「對,以前是村裡沒電話,大道盡坑窪,屋裡點燈蠟,聽戲找喇叭。」史荊飛適時接話,對他流露出讚許的表情,「可是現在呢?現在基本上是家家戶戶有電視,坐在床上看電影,電腦炒股不出門。但是,我們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方式,卻並沒有大的改變。」
能遇到這樣一個暢談的對手,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孟蔭南越發激動起來:「是呀,我們煤礦現在還處在最原始的發展階段,完全還是粗放作業。您不是說中國是潛在的巨人嗎?只要我們改變思維,一切皆有可能!」
「對呀,經你這樣一說,我才明白堵在我胸中的一塊石頭是什麼。」史荊飛盯著孟蔭南,一字一頓,「小孟,明天省礦業學校面向全社會公開招聘校長,你一定要試試!」
「我?」孟蔭南睜大了眼睛,這才驚覺史局長找他的目的並不是隨意暢談,而是給他指了一條通向希望的路。
史荊飛充滿信賴的目光篤定地落在孟蔭南臉上。
當史彤彤出現在辦公室時,所有的同事都大吃一驚,他們爭先恐後地詢問著:彤彤,你這麼快就結束學業了?怎麼不在家好好休息……
彤彤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家裡有什麼好待的?女人最重要、最關鍵的事情是不要為男人荒廢事業!」彤彤的眼中有一汪不可察覺地看透世事般的沉重,「對男人來說,沒有事業的女人只能拿來暖床,不是嗎?」
她的母親漂亮又如何,充滿才氣又怎樣,一輩子躲在家庭裡,耕牛一樣操持著一家大小的生活,結果呢?父親感激她了麼?父親哪怕有一點點良心,她的母親也不至於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彤彤,你的臉色不大好,需要放鬆。」鄭正好盯著彤彤的眼睛,「要不,我們晚上到芙蓉酒吧為彤彤的歸來舉行一個歡迎晚會好不好?」
「好哇,好哇!」一群同事立馬歡天喜地的回應,他們期待地望著彤彤,「彤彤,去嗎?」
為什麼不去?彤彤輕佻地吐出一口煙圈,以示同意。不僅如此,她還特意去了一趟新秀服裝城,從高檔衣櫥裡挑選了一件高雅的絲綢吊帶裙。她喜歡絲綢吊帶裙貼身的感覺,喜歡短裙只能遮掩臀部的放肆,儘管小腹好像並不喜歡被絲綢束縛著的感覺,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了。
酒吧裡,快亂的節奏,瘋狂的燈光,一直扭動的身軀,混合著紅紅綠綠的液體,令史彤彤思緒飄搖,情緒高漲。她穿著艷麗吊帶裙在舞台上肆意地閃耀,同事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徐澤如坐在餐桌前,下班都很久了,彤彤還沒有回家。他放下筷碗,不顧余一雁擔憂的目光,打開了門。開車尋找到報社,再問詢到芙蓉酒吧。看到彤彤在舞台上放縱,聽到台下看客們放肆而誇張的尖叫,徐澤如坐在一角,期待著彤彤一曲舞完,能重新回到他身邊。
暗淡的燈光掩蓋著史彤彤的悲傷,她瘋狂地扭動著腰肢。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徐澤如身上。她怔愣了一瞬,突然冷硬地想,為什麼不為自己活一回?母親事事、時時為父親著想,甘當賢內助,父親以前或許因母親的嫻雅而愛過她,但母親最後的結局又怎樣呢?隨著時間的變遷,父親還不是為更妖嬈的女人心動。男人到底還是喜歡有挑戰的女人,如果不是這樣,她的母親何至於死得這樣悲慘?
兩行淚滑過史彤彤的面頰,她悄悄扭轉身,佯裝著擦汗。哪一個女人的婚姻不是女人全部的心思?她史彤彤要做回自己,為自己而活,決不像母親那樣甘當愛情的犧牲品。
一曲既終,台下的看客們爆發出一陣陣尖叫,鮮花、水果或螢光棒一齊朝舞台上拋擲。
史彤彤躲開拋擲物,捏著裙裾的下擺,順著舞台的右側台階快速地飄到台下。她同鄭正好打了一聲招呼,從一個同事手中接過自己的坤包,悄悄從酒吧的側門溜了出去。徐澤如悄然跟了出去。
鄭正好扶了扶眼鏡,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當發現史彤彤已離開了酒吧時,鄭正好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大手一揮,發出了撤離的命令:「明天還要按時上班,今天見好就收——撤!」
史彤彤拐到一條偏僻的街道,路燈投射在道路兩旁幽深的椰樹上,活像連綿不斷的小山峰,矗立在黑沉的天幕下。突然,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尖叫。
「彤彤,是我,跟我回家!」徐澤如從後面擁住她,彤彤在他懷裡扭動著身體。
「不,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我不喜歡別人干涉。」彤彤掙脫開徐澤如的擁抱,冷冷地看著他。
徐澤如靠在路邊的椰樹上,並沒有立即去追趕前行的彤彤。在晚風中起伏的椰樹,像是一個柔軟的巨大怪獸一樣,吞噬了五色繁雜的人間。
彤彤負氣地超前走著,突然她心裡產生了一絲負疚。停下腳步回望,小路銀溪一樣蜿蜒流過兩旁的椰樹,棵棵主幹生出許多幽綠的枝條,枝枝迎風顫抖,只有一縷突兀的月光刺進畫面,映照出一抹斑斑點點的蒼白,懸浮出一枚破碎的月影。彤彤近段時間沒有好心情,尤其對丈夫徐澤如的感受常常是視而不見,但他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甚至更為溫柔。
史彤彤思忖著,又緩緩往回走,停在徐澤如停靠的那棵椰樹旁,落在徐澤如溫柔的陰影裡。徐澤如睜開了眼睛,悲傷地擁住她:「我突然感覺到,在一瞬間突然長大的女孩子確實很可怕。你每天清晨只要睜開眼睛,不管是5點還是6點,就迅速起床,收拾自己,然後出門,你到底在忙碌什麼?是因為睡夢里長不出探究事實真相的碩果嗎?是因為連我這個警察也不值得你信任和依靠嗎?是因為最親的人成了你質疑的對象,你就缺乏安全感嗎?可是不管你有多任性、多自私,我一直都不曾冷卻自己的這顆心!」
史彤彤還沒來得及完全適應室內的氣息,徐澤如已拉著她的手進了家門,登上紅木梯,越過臥室,一步一步地朝天台走去。她猶如一個溫順的木偶,跟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
突然,彤彤感覺眼前一亮。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之下,陽台的空中花園裡,一盆盆、一株株鮮活的植物像撒在碧波上的寶石,璀璨奪目。又像千百萬雙閃光的眼睛看著彤彤。
「這……」彤彤記得,當她知道網絡上的「局長日記」並不只是自己小說裡採擷的花朵,而與她最親最敬愛的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時,在她與徐澤如冷冷相對的那些日子裡,這些盆栽曾經全部乾枯,她曾經一度以為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枯萎了。
可是現在,曾經枯死的花兒一盆盆在月夜裡怒放著,散發出沁人的香味。史彤彤有種失而復得的欣喜,此刻她覺得面前的花兒比珍珠更珍貴,比寶石更晶瑩,比群星更璀璨。「這些花又都活了?」史彤彤穿行在枝枝葉葉之間。
粉紅色的花蕊嵌在金黃的花瓣中,像一個少女翩翩起舞。碧綠的葉片,綻蕾吐艷的花兒,將陽台裝點得如繁星點點的天空般華美。
「是的,萬紫千紅的花兒,最懂得女主人濃濃的情誼。」徐澤如跟在史彤彤後面,他活潑、天真浪漫的小妻子似乎又回來了。
「你一定為它們澆了不少水,施了不少肥,付出了不少心思吧?」史彤彤完全沉浸在花香四溢的月夜裡。
「是的,愛永遠會朝氣蓬勃,永遠垂著綠蔭,開著明媚的花,結著芳香的果,在這裡靜靜等待女主人的回心轉意。」
她和他並排佇立在陽台的幽深濃綠裡,緊緊盯著月色裡的一盆曇花,只見花苞慢慢翹起,紅色的外衣徐徐打開,無數花瓣就那樣突然開放了。一瞬間花紅似火,花瓣和花蕊都在輕輕地顫動。他們被震懾了,他們交握的雙手顫抖著,他們歡喜地大喊大叫:「開了,開了,真美!」
彤彤張開雙臂,深嗅著曇花四溢的芬芳,藍天、星星、海水似乎全都浸透在花香裡。枝葉翠綠、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月夜裡靜靜地閃著幽光。
「枯死的花還會再活,受損的感情也會,你覺得呢?」徐澤如擁緊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跟你始終是站在一起的。不要因為某些不如意,就否定我們之間的全部感情好嗎?也許等你冷靜下來,再靜觀整個事態,也許會發覺你之前的推斷、設想,甚至是你所說出的話、做出的決定,都是錯誤的。」
他溫熱的手指碰觸到她冰涼掌心的瞬間,她聽到自己心底有冰塊裂開的聲音,一股暖流從崩解的冰層汩汩淌出。
「你一定為今夜曇花的開放,付出過不少心思!」她將頭倚在他懷裡,「其實,這些花不是曾經枯死的花,而全部是你重新栽種的。」
「你離開雲海不久,有一天我突然看到花盆裡的幼苗長出了一片片嫩綠的葉子,簡直太神奇了!於是,不管工作多忙,心裡有多煩惱,回家有多晚,我都始終堅持給種子施肥、澆水,於是就經營出了這片小小的花園,喜歡吧?」
把心中的煩惱種下去,就能開出芬芳的花,真是太神奇了!自己努力微笑地生活著,原來是想驗證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幸福存在呀!史彤彤注視著徐澤如溫情的目光,內心裡又充滿了溫暖,有這樣的愛人相伴,有這樣的男人牽手,她還有什麼不可依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