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市委常務副書記汪思繼滿面笑容地等在賓館裡,考察組組長於陽泰一時怔在了那裡。夜裡快11點了,這個一天都沒露面的汪書記怎麼會等在這裡?而且是親自等在這裡,是不是有了特別的或者非常緊急的情況?
於陽泰今年51歲,現任昊州市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先後在各級組織部門工作了將近三十年,一個地地道道的老組織工作者。這次作為考察組長,是今天一早來到嶝江的。從早到晚,幾乎整整一天都沒有看到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汪思繼。主管書記不在,市委書記陳正祥也不在嶝江,這就等於說,本應早上就開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汪思繼對這次考察有意見,不滿意,對此於陽泰心裡很清楚。嶝江又是一個對人事安排極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在幹部層引發地震般的搖撼。何況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屬於突擊考察,考察對象就一個夏中民,這對整個嶝江班子的影響可想而知。其實對這種情況於陽泰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些年每一次下來考察,都會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情。陽奉陰違,明堵暗抗,請吃的、告狀的、悄悄送禮的、偷偷塞黑材料的,這在過去幾乎是沒有過的事情,而在現在幾乎是家常便飯。
那些年,下來考察幹部時,被考察的對象常常是一臉的茫然和吃驚,不僅他本人事先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心理準備,即使是黨委班子裡的主要領導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領導只負責推薦和匯報情況,具體提拔誰考察誰那就是上一級組織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絕不會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領導談話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現在,這種情形幾乎見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沒等考察組下來,就早已滿城風雨,吵得沸沸揚揚了。進行考察時,被考察的對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靜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見不到以往的那種吃驚和感奮,更見不到那種緊張和激動。似乎這種考察僅僅只是一種擺設、一種表演、一種例行的毫無意義的程序。
還有最要命的一點,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準備,別人事先也一樣有了準備。擁護你的好話準備了一籮筐,反對你的壞話也準備了一麻袋。如今的領導哪個又沒有幾個兩肋插刀的、站在船沿上擋箭的?我拿青春賭明天,擁護哪一個,反對哪一個,誰上誰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勝算。何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輩子的回報,而且還會得到滿堂的喝彩,即使是對方上來了,說不定也會對你敬仰三分,畏懼三分。萬一為了穩定,再對你來個安撫使用,豈不是一舉兩得?於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會變成一個昏天黑地的戰場。
於陽泰這次下來,其實就是一個考察任務,那就是對嶝江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夏中民即將報考參加昊州地區縣市長公開選拔的例行考察。於陽泰明白,對這一考察內容,只能是一個絕密消息,他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組裡的成員他也不能說,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領導也不能說。因為在他下來以前,組織部長劉景芳就再三給他做了交代,這次縣市長例行考察的範圍很小,在全市只有為數很少的幾個人。雖然是書記辦公會定下來的,但並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對任何人都不能亂講。特別是對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況非常複雜,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對象又只有夏中民一個人,很可能會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其次,這次昊州市縣市長公開選拔,其實並沒有任何內定的對象,即使是夏中民,也僅僅只是看好他,對此既沒有任何內部研究,也沒有任何內部決定,最終還得看他公開考核的情況。第三,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直到今天晚上11點為止,據於陽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還沒有報名參加這次公開選拔考試。這就是說,即使到現在,這次例行考察其實還不具備任何實質意義。還有一點,即使是這次公開選拔本身,最終會不會半途而廢,至今也還是個未知數。對這次公開考核選拔縣市長職務,反對的意見很多。有人說了,縣市長職務本應經上一級黨委組織部提名,常委會研究,然後由組織部進行廣泛考察,最終由上一級黨委推薦,經縣市人代會選舉產生。如果公開選拔考試就定了,那還要黨委幹什麼?還要組織部幹什麼?還要人代會幹什麼?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規?合不合組織原則?特別是對人代會,很可能會有很大的負面影響。你公開選拔已經定下來了,還要我們人代會選舉什麼?我們不選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種情緒,那就難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選出一個什麼結果來。所以這次考察,於陽泰就特別地謹慎小心,壓力自然也特別地大。
沒等汪思繼把手伸過來,於陽泰早已伸出兩隻手迎了上去。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呀,汪書記?」於陽泰同汪思繼認識多年了,熟人相見,自然顯得就更親熱。
「你不是也還沒睡麼。」汪思繼一隻手握著於陽泰伸過來的兩隻手,用另一隻手幾乎像是擁抱似的拍了拍於陽泰的肩膀,「實在不知道你們過來,這幾天兒媳婦早產,差點沒鬧出懸乎事來。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醫院裡,兒子也不在,老伴嚇得心臟病也犯了。唉,真的沒辦法,人老了,什麼事情也來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們來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諒解。」
這時旁邊一個人對於陽泰說:「汪書記晚飯也沒吃,在這兒等了差不多四五個小時了。」
於陽泰愈發感動起來:「汪書記,兒媳婦怎麼樣了?」
「沒事沒事,雖說出了點麻煩,但母子都安全。過去了,都過去了。」汪思繼緊接著話題一轉,「這麼晚了,肯定都餓了,反正我也沒吃,算我請客,大家賞個臉,一起去吃消夜。」
於陽泰幾個面面相覷,有些不好意思地:「汪書記,又讓你破費,我看就算了吧!你這麼忙,今天時間也太晚了,就早點休息吧。」
「你看你這個老於,不給面子是吧?」汪思繼瞪著於陽泰說,「你們這次下來,考察對像又不是我,還怕別人告你們不成?其實這算什麼呀,不就是個消夜麼,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書記這麼說,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於陽泰也不再推辭。
跟著的一個人說他還想回賓館房間一趟,汪思繼馬上說:「還回哪兒?我已經替你們換地方了,你們的東西我已經讓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兒好歹也算個三星級,這個破新城賓館,都老掉牙了,鄉下來的老農民都不想住這兒,怎麼能讓你們住!剛才我已經批評他們了,市委組織部下來的考察組,怎麼能安排在這樣的地方?真是不像話……」
市委辦公室副主任馬韋謹默默地坐在辦公室裡,夏市長辦公室和家裡的燈一直沒亮,他給夏市長的信也一直沒有寫出來。
看看表,已經11點了,得趕緊寫出來,不能拖了,沒時間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要寫,一定要寫!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都掏給夏市長,他只有靠夏市長了,因為只有夏市長會理解他,會給他說公道話!
他要寫,一定要寫!而且一定要寫好,要寫清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全都講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他眼下最不想見到、最不願意見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膩味、最憎惡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正是那個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次越級被提拔起來的、即將成為市委辦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將成為他的頂頭上司的齊曉昶!
齊曉昶一臉笑意,滿面謙和,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看不到一點兒得意,更看不到一絲兒狂傲。有的只是熱情和急切。
「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沒想到你會在辦公室裡。馬主任,你家裡我找過好幾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包括你孩子的學校我也找過了,真把我累壞了。你看你看,出租車票就這麼一大把……」齊曉昶滿臉的真摯和誠懇,從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憊來看,他確確實實一直在找他。
馬韋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已經將他取而代之的齊曉昶,此時此刻竟會來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識地說:「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這份兒上了,咱們誰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今天說什麼我也得找見你,我得找你談談,真的得找你談談!」齊曉昶直來直去,一點兒也不掩飾什麼,「領導也有這個意思,不管怎樣,我也得把話給你講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該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廢話就不說了,這麼晚了,我也跑餓了,這兒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隨便到街上找個地方,一邊吃咱們一邊聊。你看,我還專門帶來了一瓶好酒,極品五糧液,兩千多塊呢,我一直沒捨得喝……」
考察組於陽泰幾個人坐在了這個豪華包間時,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飯可不是什麼消夜。
菜譜都沒讓看,一切早就安頓好了。只問大家想喝什麼酒,都說隨便隨便。汪思繼也笑笑說,那就隨便吧。於是小姐就來了兩瓶30年陳釀青花瓷汾酒,而且都是大瓶,一瓶一斤半。小姐也不問喝得了喝不了,三下兩下,就打開了包裝。兩瓶青花瓷擺在那裡,就像兩個大個的葫蘆娃娃。
「換換口味,咱們今天就喝點北方的酒,汾酒是清香型白酒中的極品,青花瓷可是汾酒中的極品。這酒好呀,最大的好處就是不上頭,口感真的不錯。你們都嘗嘗,要是不喜歡咱們馬上換了喝別的。」
於陽泰怎麼會不知道這是好酒,一瓶七八百,比一般的茅台五糧液還貴。本來就他們幾個人,沒想到進了包間,汪思繼讓組織部的辦公室主任撥了一陣子電話,沒多久又來一個市委楊副書記,跟過來的還有組織部長、組織部副部長、市委秘書長和市委督察室主任,數數至少也在十個人以上。汪思繼的酒量於陽泰清楚,喝半斤那樣,喝一斤也那樣,從來也沒見他醉過。汪思繼今晚叫來的這些人,酒量肯定一個比一個大。反正絕對不會比汪思繼小。於陽泰一看這陣勢,明白今天晚上這頓酒,肯定是場硬仗。瞧瞧來的這些人,基本上都是明天考察組要找要談話的對象。
酒過三巡,氣氛便漸漸活躍起來,先是相互恭維,這感謝那不周;然後便是小道傳聞,某某被雙規了,某某被提拔了;接下來不經意間就成了葷段子,反正也沒女的,就越說越放肆,一人一段,說不來的就罰酒。等到魚翅缽碗撤下,鮑魚瓷盤端上,第五瓶酒打開時,就已經沒有主客之分、上下之分了,滿桌上都成了無話不談的老朋友。
這時候一個組織部的副部長在給於陽泰敬酒時突然說道,於處長,我們都有意見,這次考察為什麼就沒有我們汪書記?我們汪書記怎麼了?論貢獻,論人品,論作風,論政績,論水平,論口碑,論群眾基礎,哪樣不比他夏中民強?注重提拔年輕幹部,並不等於年輕幹部絕對化。如果論年輕,我們在座的楊副書記,跟夏中民年齡也差不多,為什麼幾年了還一直原地踏步,沒有動靜?還有,上一次的考察,時間還不到一年,按組織規定,還應該算數的,為什麼這次又單獨來考察夏中民?這符合不符合組織程序?我們還講不講組織原則了?
於陽泰本來並不想說什麼,他知道這場合最好是不說或少說。但聽到後來,又覺得不說不行了。本來想等著汪思繼出面說點什麼,哪想到汪思繼此時此刻正跟身旁的那個秘書長在咕叨什麼,好像對這個副部長的話什麼也沒聽見。而那個楊副書記也一樣在裝聾作傻,故意跟一旁的人嘻嘻哈哈。於是於陽泰只好笑笑說,說得對,說得對,我們回去一定如實反映。其實這次考察,跟上一次考察沒有衝突,上次的考察沒有聽說過不算數了,對這個問題我們回去也會如實反映。於陽泰說到這裡,那個副部長立刻一副大為感動的樣子,說,於處長,只要有你這話,我們下面的幹部也就一百個知足了。我代表我們嶝江市委組織部的中層幹部,向你表示敬意!就這杯酒,所有的期盼、感謝和感情都在裡面了。我干了,你隨意!還沒等於陽泰再說什麼,早已一揚脖子咕咚一聲全干了下去。
這時候另外兩個人也跟著說了起來,就是就是,我們不是反對組織的考察決定,也不是對夏中民有什麼意見。上次跟汪書記都已經考察過了麼,為什麼又來單獨考察?再說了,不管是什麼考察,不管考察誰,至少也該聽聽基層組織的意見麼。誰在上面跑得勤,就下來考察誰?那我們這些沒錢沒勢沒背景的,這輩子還有什麼盼頭?
說到這裡,連那個顯得最老實最不多說話的組織部辦公室主任,也跟著說了起來:「我們就是……有意見,喝……是喝多了,喝多了才說實話,是不是?要是真讓那個夏中民上來……我們這些基層幹部一個個的還不都死定了……還不都得跳樓!我們堅決……反對!跟共產黨幹這麼多年了,受了這麼多罪,圖啥了?不就圖個心裡踏實?要讓夏中民這樣的人上來,我們就退黨!不幹了,不受了,不就是一個月千把塊錢麼?我們隨便在哪兒不摸這麼十幾張紙票兒……於處長,你是代表組織下來的,我們見到組織上的人……就得說真話是不是?我今天就實話實說,就是夏中民這會兒在跟前……我照樣也這麼說,嶝江市這幾年人心不穩,問題不斷,這個誰都知道,是不是……什麼原因?其實嶝江大大小小的幹部誰不清楚……這個亂源,這個亂源的核心就是夏中民……」
「住口!」於陽泰身旁的汪思繼突然把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摜,「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還有沒有點組織性紀律性?再瞎說八道我明天就撤了你!服務員!馬上叫人把他給我拉出去!」
沒等服務員過來,另外兩個組織部的人就已經使勁地把這個辦公室主任往外拉。
好不容易把這個辦公室主任架出去了,那個楊副書記又發起牢騷來:「汪書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喝酒不就是圖個高興麼,酒場上就講究個實話實說,不說實話又怎麼高興得起來?萬主任在組織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平時謹小慎微的,誰敢說人家沒有組織性紀律性?在嶝江,對夏中民有意見的幹部能是少數嗎?看夏中民平時頤指氣使、專橫跋扈的樣子,什麼時候拿基層幹部當人看過?基層幹部有意見不很正常嗎?別說基層幹部了,我也一樣有意見。於處長又不是外人,對上邊來的領導說幾句心裡話,用得著那樣上綱上線嗎?就算是進行考察,也不一樣得講實話、講真話?再說了,這又不是在機關,我們都是你請來的客人,對客人你能這麼發脾氣嗎?還有,你撤人家的辦公室主任,又憑的是哪條哪款?」
聽楊副書記這麼一講,旁邊的人也都隨聲附和起來:」就是就是,萬主任其實是個大好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什麼時候說過別人的長長短短?汪書記你也太嚴厲了,你平時忍氣吞聲,是不是讓下面的幹部也都這麼忍著憋著?不說實話不講真話,實事求是在我們嶝江還要不要了……」
「好了好了,都不用說了,都是我的錯,我明天登門去給老萬賠個不是還不行?」汪思繼終於打斷了大家的話,然後轉過身來對於陽泰擺擺手,像是歎氣似的說,「老於呀,我這個常務副書記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個窩裡橫。可我不這樣又怎麼辦?嶝江的穩定總是得要的吧?不穩定又怎麼發展?什麼改革派、少壯派,那我是什麼?窩囊派,受氣派,擦屁股派!不能說嶝江的這些基層幹部都是保守派,就只有外來的那些幹部才是改革派吧?你說你在這兒好不容易才做好工作,他那兒七七七八八八一放炮,什麼也給你攪散了。還有,我現在就給你們露個底,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夏中民現在正領著一個什麼聯合調查組,要挨個把嶝江大大小小的凡是他不滿意的幹部都查一遍,查案的人都是他的鐵桿,在一個什麼賓館裡,已經查了幾天了。我剛才也問了剛從省裡回來的市委書記陳正祥,他說他也不知道。你說這是在搞什麼!你說說,這符合黨的章程和原則嗎?這眼裡還有沒有黨的組織性紀律性?幹部們都在這裡拚命工作,他卻在後面一個跟一個地打黑槍。夏中民是個幹才,也不能說沒能力沒魄力,如果讓他去一個大型企業,去一個人民團體,或者去一個社科類的理論機構,甚至去一個農業大縣,林業畜牧業大縣,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但要在像嶝江這樣一個工農業現代化程度都比較高的大市任主要領導,不論是駕馭能力還是組織能力,或者說從穩定人心穩定幹部隊伍的角度來看,就顯得有些稚嫩,有些單薄,有些不太成熟。」
於陽泰默默地聽著,想著,他突然感覺到,今天晚上的這頓酒宴,就好像是一個擴大了的當地黨委的考察預備會和考察交流會,汪思繼的這一番講話,就好像差不多已經給這次考察定了調子。於陽泰甚至在預想著這次考察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如果真的最終拿出的是這樣的一個考察結果,那幾乎就意味著這次考察再一次地徹底失敗。
馬韋謹有些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地跟著齊曉昶來到嶝江大酒店,一直等坐到餐桌旁時,好像還沒有鬧明白,自己跟著這個他平時根本都不想說話的傢伙來這兒究竟想幹什麼。
一個漂亮精緻的小包間,幾樣新鮮可口、價格不菲的美味,一眨眼間就擺在了眼前。
確實是一瓶真正的極品五糧液,蓋子剛一打開,就已是滿屋飄香了。
馬韋謹仍那麼默默地呆坐著,為什麼要來?為什麼?他自己在追問著自己。是不是就是因為眼前這個真正的小人就要成為主任,就要成為自己的上司了,他才這樣聽話順從地跟著來了?
齊曉昶的年齡真的不大,剛剛三十出頭。在馬韋謹眼裡,幾乎還是一個毛頭小子。而且還是個頭上長瘡、腳底流膿、裡裡外外都壞透了的毛頭小子,簡直就是一個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五毒俱全、無惡不作的流氓無賴!然而這個流氓無賴,竟然幾起幾落,最終混成了嶝江市委辦公室主任,就要騎到他頭上來了!如果真讓這樣的一個人當他的頂頭上司,馬韋謹無論如何也嚥不下這口氣,就是死也嚥不下這口氣!
這個齊曉昶一沒學歷,二沒軍齡,三沒任何本事特長,純粹就是一個街頭混混。後來不知怎麼就去了街道辦事處,干了兩年,因為嫖娼賭博,被留職察看。兩年後,也不知處分解除了沒有,三跳兩拐,誰也不清楚是什麼原因,搖身一變,竟然當上了江北區城西鎮辦公室副主任。還不到一年,竟然又入了黨。兩年後,就被提升為城西鎮辦公室主任。緊接著,也就是再次即將被提拔時,又一次東窗事發,因涉嫌貪污、挪用公款和生活作風問題,再一次受到黨內和行政記大過處分。處分後,居然不降反升,半年後,竟調至東關鎮被任命為副鎮長。任副鎮長不到兩年,就在即將被提升為江北區吳右鄉鄉長時,再一次被人告發,因在公路建設中涉嫌索賄受賄和「包二奶」等生活作風問題,被停職檢查。再後來,竟然不了了之。沉寂了還不到一年時間,便被調進了嶝江市委辦公室,任職為正科級幹事。跟馬韋謹這個幹了幾十年辦公室的老副主任竟然是一個級別!
齊曉昶雖沒別的什麼真本事,但有一樣本事,不僅頗受領導賞識,而且誰也比不了。那就是善於察言觀色,見機行事。特別是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尤其是在酒場上常常是甜嘴蜜舌,妙語連珠,巧發奇中,應對如流。葷段子,順口溜,一套一套,有板有眼,連講三天三夜也不會重樣。該止則止,當發則發,既能讓領導聽得心花怒放,樂不可支,又能讓領導感到進退得體,不失身份。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在一片笑逐顏開之中,領導的尊貴和威嚴並不會受到絲毫損傷。特別是這個齊曉昶的酒量了得,中午喝了晚上再接著喝,一頓七八兩,甚至還可以更多,連喝三天也絕不會說醉話、瞎折騰。所以一般有了什麼大的接待任務和重要的活動,領導們都喜歡帶上他,陪吃陪喝便成了他主要的日常工作。
三杯酒下肚,馬韋謹還是沒什麼話可說。不過馬韋謹向來就這樣,喝得越多,話反而越少。於是就由著齊曉昶一個人在那兒賠著一臉的誠實和笑意,沒話找話,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沒了。
今天晚上齊曉昶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必須要面對馬韋謹,必須要做通馬韋謹的工作,至少第一步的工作要做好。何況辦公室的工作也離不開馬韋謹,馬韋謹在辦公室的威信和地位,短時間內也是難以撼動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把一些話給馬韋謹講清楚、講透。
齊曉昶說,在市委辦公室當主任,這絕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更不是他跟馬主任爭的結果。他本來想去的地方是當市委秘書長,當時所有的領導都答應了,他也打通了各個關節,全都活動到位了,幾乎已經是穩抓穩拿了,卻沒想到竟會栽在一個誰也沒想到的人手裡。於是就陰差陽錯,把他安排在了市委辦公室。當時他死活不幹,說馬主任這麼好的人,我怎麼能跟人家爭這個位置,我又怎麼能排在人家前面?但領導們說了,馬主任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對馬主任市委市政府將另有安排。後來他才聽說,當時市委市政府都已經研究了,準備讓馬韋謹到市政府辦公室當主任,讓現在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當市政府秘書長。但沒想到又突然半路變卦,市政府秘書長的位置又讓一個誰也沒想到的人給佔了。
「馬主任,其實我也清楚,你馬主任也從來沒把我瞧在眼裡。你根本就瞧不起我這樣的人!連我都瞧不起我,你這樣的人又怎麼能瞧得起我?你瞧不起我,可我服你,認你,打心底裡敬佩你!你是如今天底下好人裡面的好人!如今這個社會裡還能有你這樣的人,是這個社會的福氣!馬主任,今天晚上這酒桌上也就咱們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說完了就過去了,我不會藏著掖著,也用不著給你說假話。馬主任,我也不怕你恨我、小看我,說實話,你今後也得改改你的活法,你不能再這麼沒明沒黑地死受了,就算我今後當了主任,你也一定要活得開通點,把問題想得活泛點。好了,咱喝酒,等乾了這一杯咱再慢慢說。」
馬韋謹也不多說什麼,你說喝就喝,連碰也不碰,端起來咕咚一口灌下,然後就眼睛直直地盯著齊曉昶看。齊曉昶也不迴避,也依舊眼珠子紅紅地盯著馬韋謹繼續一板一眼地說:
「我的意思不是說像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而是現在這社會變了。咱們都得適應這個社會,適應這個風氣。就像你這個人,本來是個大好人,可如果你周圍的人都是壞人,那你在壞人眼裡還會是好人?反過來,我在你眼裡是個壞人,可在周圍這些人眼裡那可就成了大好人。你想過沒有,這些年,為什麼市委市政府有了什麼大的活動和會議,都指定要我去負責?咱們辦公室名義上雖然是你負責,但實際上咱倆早就是一半對一半。材料上的事情靠你在管,財務上的事情靠我在管。你知道辦公室這幾年那些大大小小的會議費、辦公費、出差費、小車修理費、室內裝潢費、辦公用品費,還有各種各樣的補助、補貼,名目繁多的開銷、開支,七七八八、上上下下的打點、料理,都是怎樣運作的?你以為領導簽了字的就都是乾淨的?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你明白不明白,幹得了幹不了。你說說,那些市裡的領導一年四季住在最豪華的賓館裡,抽的是軟中華,喝的是XO,靚小姐搓澡洗腳,湘妹子按摩桑拿;老婆臉上抹的是資生堂,身上灑的是CD;孩子開的是奔馳寶馬,上的是名牌學校;這些領導的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哪個不跟著吃香喝辣,多拿多佔?還有省裡市裡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公檢法司、工商稅務、銀行計委那些方方面面的要員,電台、電視台、報社那些神出鬼沒的記者,包括那些擺著架子的影星、歌星、作家藝術家,就這麼一個嶝江市,幾乎天天在請客,時時得送禮,票子像嶝江的水一樣嘩嘩地流。這一筆一筆的開支,一摞一摞的賬單,你知道怎麼走賬,怎麼結算?怎麼變通處理,怎麼應付審計檢查?還有現金怎麼走,資金怎麼轉,支票怎麼用?不合理怎樣讓它合理,不合法又怎麼讓它合法?糊塗賬怎麼變得清清白白,腐敗款怎麼變得乾乾淨淨?馬主任,這些你都知道嗎?懂嗎?就算你清楚,你明白,但你會幹嗎?敢幹嗎?幹得了嗎?你有那膽量嗎?馬主任,你不行,真的不行。你是個好人,所以這樣的事情你幹不了!你怕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更怕你!幹這種事情的人絕對不會放心你,想都不會想著你!
「我這呢,就叫破鑼對破鼓,王八看綠豆。我真的是實話實說,這幾年跟我打交道的幾乎都是些壞人,也就是你們說的那種腐敗分子,把我提到這個位置的也都是這些腐敗分子。假如說我需要他們,那他們更需要我,他們要我幹才會放心,才能每天安安穩穩地睡覺。
「所以你恨我,我不怪你,可你恨的不是地方,不是我佔了你的位置,是他們非要讓我佔你的位置。馬主任,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你要是覺得我說的都是屁話,你想怎麼罵我都接受。你要是覺得我說的還有點道理,那咱們今天這頓飯也就沒白吃。馬主任,喝!咱們再乾了這一杯!」
馬韋謹腦子昏昏沉沉的,極品五糧液,卻沒讓他感到有任何不同之處。渾身軟綿綿的,突然覺得很睏,困得他只想打盹;突然又覺得這世界上的事情真的毫無意義,他兢兢業業幾十年,原來狗屁不是。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大傻瓜,窩囊得在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你這樣的來!猛然間,一個大大的問號清清楚楚地向他砸了過來,你這一輩子的前程,是不是已經走到頭了?此時此刻,在你馬韋謹的眼前是不是還有路可走?幾杯酒下肚,齊曉昶的話真的是越說越多,越說越開。
「他們罵我腐敗,我知道;他們說我腐敗,我承認。其實在這個社會,你要是不想腐敗,那你就是傻×!別人都在腐敗,就你一個人不腐敗,那你就是一個大傻×!一個縣委書記市委書記,一個縣長市長,一年弄不來幾十萬上百萬,那更是一個大傻×!沒錯,共產黨裡頭當然有好幹部,夏中民就是!這個人我服,連我也說這個人是一個好幹部。共產黨的紅頭文件裡,共產黨的章程裡,正兒八經需要的就是夏中民這樣的幹部。憑良心說,夏中民這樣的幹部那才真正是共產黨的希望,是老百姓的希望。可希望就是希望,希望並不等於現實。什麼叫希望?希望就是做夢!就是空想!共產主義也一樣!要不搞了這麼多年,怎麼又回來了?怎麼又要搞改革?什麼理想信念,什麼為人民服務,從小到大,從建國到如今,這些教育和改造什麼時候停過?一天也沒停。可又有什麼用?鄧小平只用了兩個詞,一個發家,一個致富,就像大海決堤一樣,呼隆一聲,立刻就把這些東西淹了個一乾二淨!不堪一擊,一眨巴眼睛,什麼也沒了!你說說,現在還有什麼?除了錢還是錢!
「我告訴你,夏中民遲早得在嶝江這塊土地上消失,這由不得他!他現在不是正鬧了一個什麼聯合調查組,正在嶝江查案麼?別說查不出來,就是查出來,也屁事不頂!一旦查出什麼大案要案來,那倒霉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夏中民自己!不信咱們走著瞧,這個案子查不完,夏中民在嶝江的日子就到頭了。從古到今,哪個當清官的有好下場?你就不想想,你查來查去,查得那些幹部都成了你的死對頭了,到了還不等於是查住了你自己?說實話,如果夏中民用的都是你這樣的下級,那當然沒問題。什麼也好辦,只要他夏中民一聲令下,嶝江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反過來,如果當今的領導都能像夏中民那樣,那肯定用的都是你這樣的下級,嶝江市委市政府再大,也肯定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惜這個社會不是這樣,可惜這個官場更不是這樣。你們都是少數,極少數,就那麼一小撮!你想想,他在嶝江才幹了多長時間,上上下下就已經得罪了多少人?他得罪的不是老百姓,得罪的都是幹部!老百姓說好頂個屁用?將來能給他權力的是幹部,能給他投票畫圈的也是幹部。把上上下下的幹部都得罪了,你又怎麼呆得住,又怎麼幹得成?你好好看看,在這個社會裡,最吃香的是什麼人?是腐敗幹部!最倒霉的又是什麼人?就是不腐敗的幹部!就說你吧,馬主任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有口皆碑,人人都說是一個廉潔奉公的好幹部,可你得到了什麼?你的房子還是那麼小,你每月的工資就那麼多,你孩子連二流的中學都上不了,你老婆連個能發工資的工作都找不到……馬主任,連我都替你打抱不平呀!媽的,喝酒,喝!」
馬韋謹依舊一聲不吭,就像僵在了那裡一樣。沒喝酒,也不再瞅齊曉昶一眼,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飯桌一動不動。
「馬主任,你要是聽我的,咱們原來咋樣,現在仍然咋樣。表面上看我是一把手,但裡裡外外跟過去仍然一樣,辦公室的事情你該怎麼管還怎麼管,你還是咱的內當家。至於你的級別,我日後會想辦法讓領導給你升一格。不就是個副處級嘛,能值幾個錢?一個月多加一二百塊,咱們今晚一頓飯就吃去了你三四年增加的這點錢!還有你的房子問題,我也會想想辦法,爭取鬧個好點的位置。嫂子的工作呢,慢慢來吧,我也會操心的。當然還有孩子,都一樣。馬主任,不是我不敬重你,其實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沒什麼用,你已經是這個社會的最後一撥了,再也不會有你們這樣的人了。是社會變了,是社會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了。識時務者為俊傑,該認命的時候就得認命。我知道你這兩天肯定琢磨著要去找夏中民,沒用!最好別找,越找越倒霉。在嶝江,管組織管人事的不是夏中民,是汪思繼。你想想,就算夏中民真的願意要你,汪思繼能答應嗎?讓我說,你的事其實壞就壞在夏中民身上。夏中民如果不看好你,如果不當著那麼多幹部的面表揚你,你會落到現在這麼個下場?汪思繼就是拿你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汪思繼你知道現在在哪兒?就在咱隔壁的包間裡,當然是個大包間,菜是我點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酒水不算,光菜錢我算了算差不多就得小兩萬!兩萬!幾十年了,你吃過這樣的飯嗎?可現在兩萬一桌的飯也只能算個中等偏上的水平。三萬五萬,十萬八萬,上了十萬的飯也有的是!你知道今晚汪思繼請的是誰?昊州市委組織部下來的考察組!考察誰?考察夏中民!這裡面的玄妙能想明白嗎?考察夏中民,卻是汪思繼請客,你琢磨琢磨這是準備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