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時以後,侯滄海走出了校保衛處。他的判斷基本準確,冷小兵肯定沒有什麼大事,只要自己不承認打人,校保衛處拿自己沒有什麼辦法。
侯滄海在保衛處該睡覺就睡覺,該吃飯就吃飯,神經大條得讓保衛處經常豐富的幾位同志都覺得「此子不凡」。走出保衛處,他自由地行走在校園裡,在陽光照耀下直奔小麵館。保衛處東西確實不好吃,硬邦邦饅頭咬起來實在沒有滋味,一碗湯水幾乎沒有油星子。
「二兩雜醬面,多放點碗豆。」侯滄海坐在小麵館,對著正在灶上忙碌的龔大哥喊道。
「晚上有空沒有,到我這裡整兩盤。滄海就要畢業了,以後找人下棋都麻煩。」麵館老闆龔大哥是象棋迷,被侯滄海虐待和蹂躪無數次,仍然不改初心,逮到機會就要和侯滄海下棋。他打好麵條佐料時,特意多加了雜醬和碗豆。
侯滄海端著麵條,深深吸了口氣,香氣濃郁得如人參果一般,調動了全身飢餓細胞。他吃了七八口,才緩過勁來,道:「我讓你一個車一個馬,如何?」
龔大哥棋藝不行,自尊心強得很,道:「誰要你讓棋,人活一口氣,輸棋不輸人品。」
侯滄海突然想起龔大哥父親曾經是學校領導,靈機一動,就將紅鼻頭龔大哥拉到角落,講了自己遇到的事情。
聽罷離奇之事,龔大哥滿臉怒火地道:「他媽的,現在當官的都是什麼人品。你不要怕,冷屁眼蟲沒有這麼大的能量。」
侯滄海道:「如果解決不了問題,我來找你。」
龔大哥滿口答應,道:「老爺子雖然離休多年,脾氣仍然倔,現在校長書記見著都得笑臉相迎。他這人是老古板,當初說我沒有城市戶口,不肯解決我的工作,所以害得我只能開麵館,否則,我也弄個處長當當。老爺子正義感強,聽到這種齷齪事,絕對要拍案而起。只不過,你有一點要注意,不能說在學校談戀愛,他最討厭大學生不好好學習,在校內談戀愛。他就是這種老古板思想,一輩都改不過來了。」
離開麵館,侯滄海信心十足地來到了女生宿舍。熊小梅聽到招呼聲以後立刻飛奔而出,如果不是來往同學多,肯定就如小鳥一樣撲進侯滄海懷裡。
「你終於出來了,把我嚇壞了。」熊小梅說起這話,鼻子開始發酸。
侯滄海警惕地道:「誰來找過你?」
熊小梅道:「杜老師找過我,說是保衛處拘留了你,學校要開除。這一次全靠了陳華,她代表我到醫院去找了冷小兵,雙方達成諒解。等會我們找個館子,請陳華吃飯。」
侯滄海道:「陳華代表你,到醫院給冷小兵賠禮道歉了?」
熊小梅道:「冷小兵住進醫院,陳華去看望,我覺得沒有什麼。現在你出來了,事情就圓滿解決了。」
聽罷事情經過,侯滄海如吃了一隻蒼蠅般難受。他不能責怪女友和陳華,這兩人都是為了自己著想,如今他最煩的是杜老師。作為老師原本應該保護自己的學生,卻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那肯定要感謝陳華,不論如何,她願意挺身而出。冷小兵以後還要糾纏,我照樣收拾他。」
熊小梅道:「陳華轉述了冷小兵的話,冷小兵說既然我不願意,他肯定不會再來了。我估計他也許被打怕了。」
侯滄海腦中閃過陳華,又閃過冷小兵,總覺得事情有點怪,怪在什麼地方,一時又想不明白。
與冷小兵莫名其妙的爭鬥算是大學畢業前的點綴,在隨後日子裡,所有人把精力集中到畢業分配上,多數畢業生都對前途充滿了擔憂,滿是迷茫。
6月30日,這是一個讓很多畢業生都留下憂愁的夜晚。熊小梅和陳華在寢室聚餐以後,獨自漫步在校園內。
「你是不是在和冷小兵談戀愛?」得知陳華留校以後,熊小梅敏感地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事情,直截了當問起此事。
陳華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嘴唇塗有口紅,散發一種素雅的性感。她沉默地望著黑暗校園,道:「我不想回小縣城,那裡沒有任何機會。在小縣城裡,只有進了政府機關才有一點點小機會。可是,進了機關又如何,還是在小縣城裡,我不想奮鬥多年,從終點又回到起點。」
熊小梅激動地道:「難道為了工作就放棄愛情?冷小兵用這種手段來談戀愛,人品不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跳進火坑。」
陳華情神平靜,道:「這是我的選擇,與冷小兵沒有關係。冷小兵就是我的一個跳板,留校以後肯定就要和他分手。從這個角度來說,是我利用了她。」
熊小梅道:「當初你要替我到醫院去看冷小兵,是有意圖的。」
陳華沒有否定這個說法,很深沉也很尖刻地道:「是的,我就是這個意圖。這是一個很現實的社會,大家都不能免俗,杜老師為什麼這麼賣力地拉皮條,對,就是拉皮條,原因很簡單,杜老師的老公做生意,有求於校總務處,無法拒絕冷小兵父親提出的要求。我最初很看不起杜老師,現在想起來,大家都是可憐蟲,不過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而已。」
任何事情都有代價,陳華能獲得留校資格就必然要付出代價,熊小梅最初很憤怒,然後慢慢開始悲哀起來,「我還以為讀了大學,就能有一個好的人生,誰知大學畢業我們仍然看不到美好人生,還得用這種辦法來留校,想起來就非常悲哀。」
陳華雙手環抱在胸前,道:「我做出這種選擇,你肯定瞧不上我,但是,我不後悔,如今留在江州師院,先當輔導員,再想辦法讀研。冷小兵開出的條件,讓我無法拒絕。」
熊小梅道:「冷小兵先找我,然後輕易就換成你,他不是找女朋友,就是想找個美女,這不是愛情。」
陳華歎了口氣,道:「我的傻小梅,這個時候還相信愛情?我反正不相信。當然,你和侯滄海和我這種情況不一樣,你們談戀愛的時候沒有功利色彩,純粹是兩人相愛。」
「我們以後日子也挺艱難,兩地分居,天涯一方,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解決。」熊小梅想起破破爛爛的子弟校,歎了一口氣,道:「也許隔不了多久,我就會辭職。到子弟校當老師,根本就不是老師。」
陳華看了看手錶,道:「我要到冷小兵家裡去,你也去和滄海約會吧,這是大學最後一天,你要過得美好一些,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美好夜晚。」
分手之夜,熊小梅用力與陳華擁抱在一起。熊小梅喃喃地道:「你要機靈一點,找機會擺脫他們。既然都是利用,也就不要把自己徹底陷進去。」
陳華笑了笑,道:「我記得滄海說過一句話,生活就是強姦,不能反抗,就要好好享受。」
熊小梅站在綠樹成蔭的校園小道,望著陳華背影百味陳雜。一陣風起,陳華長裙隨風搖曳,帶出一陣悲涼的美。
獨自在往常約會的報刊亭等了半個多小時,侯滄海終於如約而至,滿身酒氣。他見到女友神情憂鬱,就趁著夜色先悄悄地摸了一把,道:「走,我們到操場走一圈。今天是在校園最後一夜,我們一定要留下深刻記憶。」
熊小梅神情鬱鬱地伴隨在侯滄海身側,不說話。
侯滄海道:「今天不對勁啊,就算明天離校,你也用不著傷心欲絕。」
熊小梅將頭靠在男友肩膀,道:「陳華留校的原因和冷小兵有關,她埋葬了自己的愛情,與冷小兵談戀愛了。」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這樣。」
「你不要瞧不起陳華,她也是沒有法子。」
「哼,用這種方法來找女友,冷小兵就是一個沒有卵蛋的人。陳華終究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選擇後悔。」侯滄海打心眼裡瞧不起依仗父親權勢的冷小兵,也不能完全理解陳華的選擇,他伸手挽住女友細腰,道:「從大學畢業開始,我就要洗心革面,不貪玩,天天做正事。兩年時間,我要憑著自己的本事,把你調到江州。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說起最後一句話時,他把自己想像成常山趙子龍,匹馬單槍,縱橫曹營。
男友的甜言蜜語總是治癒傷痛的良藥,熊小梅在石保坎上仰望深遂夜空,細細體會男友在身體裡強烈衝刺,身體慢慢懸浮在空中。到興奮的高點時,每個細胞都發出歡暢的淺唱低吟。
這是一個分手之夜,操場處處充分了離情別意,無數情侶在離校前爭分奪秒進行最後的歡愛,給自己大學青春一個圓滿結局。
與女友分手以後,在短時間做了兩次運動的侯滄海拖著疲憊腳步回到寢室。寢室裡滿是酒味,已經醉倒了一人。楊兵爬在床上,將頭伸到床外哇哇大吐。
侯滄海道:「楊兵怎麼喝這麼多?」
「楊兵和女朋友所簽協議到期,明天協議正式分手,從此天各一方,無牽無掛。」全何雲光著上身,肋部排骨如鋼琴的黑白鍵。
侯滄海道:「既然簽了戀愛協議,就有心理準備,真要分手時何必要死要活,喝這麼多酒。」
「說起容易,做起來難。」全何雲向窗外彈出一個煙頭,仰天長歎:「問情為何物,讓人生死相許。」
這是全何雲式抒情方法,弄得侯滄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道:「全何雲,閉嘴,最聽不慣你發騷。」
全何雲道:「為什麼聽不慣,我說的是實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們不能媚俗,也不能為了反媚俗連正常情感也不能抒發,這是另一種媚俗。」
全何雲越是說得正經,侯滄海越是起雞皮疙瘩。起了兩層雞皮疙瘩以後,他直接塞了一枝煙到全何雲嘴巴裡,這才算堵住了抒情之嘴。
胖子劉楚鬼鬼祟祟地進了屋裡,提了一個大桶。他進屋後將房門關掉,然後將大桶放在桌上。桶裡收集了許多飯盒、杯子和墨水杯,這些東西都是附近幾個寢室的,陪伴大家多年,均十分眼熟。胖子劉楚將這些「武器」倒在桌子上,又溜出房門,去附近寢室偷偷尋找武器。
一個寢室四人,皆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侯滄海和楊兵在學校談了戀愛,全何雲和劉楚則一直單身,劉楚未談戀愛的原因是年齡偏小,進大學時剛滿十七歲,一直被當成了小弟弟。他也沒有辜負小弟弟的稱號,始終調皮搗蛋,對男女之事沒有明顯興趣。全何雲則全然不同,每當熄燈夜話時,他必然唾沫橫飛地談論愛情,因為談得太多,反而在四年都沒有任何進展。
劉楚又提了一桶武器回來時,熄燈音樂響起。熄燈音樂就是號令,所有同學都聚集在窗口,江州師範學院一年一度的大狂歡即將開始。
無數撕碎的書本從天而降,化作滿天飛雪。無數飯盒在空中掙扎,傾吐著四年來的怨氣,砸在地面上怦怦作響。極短時間之內,地面上就鋪了一層殘物。若是沒有樓上眾學生拚命撕吼,會給人一種亂世逃亡之感。
校方對這種事情早有預料,保衛處同志和老師們深入學校,做著無謂勸解,或者準確地說是起著滅火器的作用,防止事態擴大。
今年反應最激烈的卻是女生寢室,一大串鞭炮被點燃,從樓頂上扔了下來。鞭炮在半空中爆炸,發出絢麗火光和刺耳響聲。
男生們激情被鞭炮點燃,有幾個激動的男生將板凳和椅子扔出窗外,發出震天轟響。這個行動超出了狂歡範疇,立刻引來保衛處關注。保衛處鎖定了扔板凳和椅子的寢室,拿著大電筒就上樓勸阻。
楊兵在狂歡中又吐了一次,吐完之後,想起貌美如花的女友從此要投入另外男人的懷抱,心情激盪,悲痛難言,翻身而起。
全何雲等人都在快樂地將雜物扔出窗外,沒有注意到楊兵痛苦絕望的表情。楊兵站在距離窗子不足一米遠的桌子上,朝窗外跳了出去。
侯滄海扔完兩個墨水瓶,無意中回頭,恰好看到楊兵站在桌面屈身下蹲,動作極似短跑的起跑姿勢。侯滄海吼了一聲:「楊兵,不要。」話聲未落,楊兵如一隻大青蛙一般朝窗外蹦了出去。
侯滄海眼疾手快,跳起來雙手去抓這隻大青蛙。
大青蛙跳得很堅定,身體已經離開了窗子。
侯滄海摟住了大青蛙左腿。下墜之力巨大,差點將侯滄海也拖出了窗口。侯滄海蹲下身,將身體死死靠住牆壁,這才沒有被帶出窗外。
楊兵跳出窗子之後被侯滄海抱住小腿,整張臉重重地撞在了牆上,鼻血嘩嘩直往外湧。鼻血來得兇猛,糊住了眼睛,他不停地擦眼睛,頭腦一片模糊,奇異地沒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