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梅和陳華一路都在低語,聊著青春女子的家長裡短。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從學校開始談戀愛,到現在好幾年了,水到渠成,應該結婚了。」
「上一次想結婚,沒有拿到戶口本。現在這種情況,結不結婚沒有什麼區別。等到明年寒假,調到商院以後就結婚。你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才開始,談結婚還早。但是,我想今年準備結婚。陳文軍住在單位宿舍,他們單位競爭挺激烈,大家條件都差不多,誰能進入領導視野,誰就有發展前途。所以,我都不敢經常到他的宿舍去,害怕有人亂嚼舌頭,所以要早點結婚。以前對人性惡沒有太多感受,自從與冷小兵接觸以來,才知道我們社會裡確實有壞人。楊兵還在江州吧,今天吃飯怎麼沒有把他叫上。」
熊小梅笑道:「有兩個原因,一是楊兵堅決不當電燈泡,他說別人都成雙成對,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種情況下吃飯是找罪受;二是他今天確實有事,要到青樹村主任家裡去吃飯。」
「他還真是一個怪人,居然真能和村裡那些人打成一片。我想像不出楊兵混在村幹部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陳華想著楊兵那與身材不相稱的大腦袋,笑了起來。她又總結道:「楊兵這種性格,以後搞銷售應該是一把好手。」
在私語中走到主街,陳華先坐一輛出租車回師範學院宿舍。她借調到市委宣傳部,沒有辦正式手續,仍然算是江州師範學院幹部。平時在市委宣傳部上班,下班還是住在江州師範學院。江州師範學院宣傳部以及部分機關幹部知道了冷小兵在賓館開房被派出所捉住,因此對陳華充滿了同情,在這種輿論環境下,冷家人只能咬牙認命,不再明目張膽地糾纏陳華。
目送著出租車開走,侯滄海和熊小梅等到另一輛出租車,回到黑河鎮。
這是一個略帶著傷感的夜晚,對,就是略帶傷感的分手之夜。侯滄海和熊小梅在小院裡散步,月光如水一般灑了下來,在熊小梅臉上渡上一層玉色。快樂的暑假生活轉眼間就過去了。聚會的時間總是短暫,分離腳步無時無刻都在逼近,雖然這是兩地分居常態,可是每次臨近分手時仍然會黯然神傷。
在客車站送行之時,熊小梅心情極為糟糕,不想多說話。客車啟動,她掉頭看著車窗外的男友,揮了揮手。客車緩慢地駛出車站,她用紙巾輕輕擦了眼角。
客車要沿著車站拐一個大彎才能來到主道,侯滄海從車站的小道快速跑到主道,等了一會兒才看見那輛駛住秦陽的客車。熊小梅正朝窗外張望,忽然看見站在街邊的男友。她將臉靠近灼熱車窗,拚命揮手。
客車緩慢又堅定地將侯滄海拋在身後,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陷入人海之中。
九月二十日,在鎮村共同努力下,黑河鎮土地順利交了出來,兩戶人家搬走,房屋被拆掉,只剩下地基。
黑河鎮按時完成了與變電站有關的征地拆遷任務,這給城關鎮帶來極大壓力。城關鎮在壓力之下,征地與拆遷工作不免顯得粗暴,粗暴之後便有了負面效果,參加征地拆遷工作的城關鎮幹部與村民發生了衝突。衝突之後,區政府辦公室召集相關部門、城關鎮和黑河鎮一起座談。
城關鎮鎮長趙天水、黑河鎮鎮長劉奮鬥、國土局周宇以及區府辦督查室等部門負責人全部在座。
首先由趙天水匯報事情經過,匯報結束之後,他補充了一句,道:「變電站在市工業新區建設中有重要意義,我們都是清楚的,在具體操作中應該協同,各方政出一門,各項標準都是一樣的。這次我們之所以在工作時與村民發生衝突,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達不到黑河鎮的征地拆遷條件。據我瞭解,青樹村機動田比較多,集體收入強,為了達到征地拆遷的目的,為那兩個拆遷戶分了機動田。這樣一來,拆遷村民既得到拆遷款,還能有一畝二的機動田。城關鎮土地原本就緊張,不可能給拆遷戶機動田。」
最初說話時趙天水還很平靜,最後有些火冒三丈了。趙天水以前擔任過多個鄉鎮的黨委書記,最近才被調到城關鎮當鎮長。由於城關鎮位置重要,又在城裡,因此他這次調動算是對其工作的肯定。剛調動不久,就吃了一個悶棍,自然極不舒服。
「現在城關鎮這邊村民只有一個要求,同一個項目,大家田靠田土接土,只要達到了青樹村的拆遷條件,馬上就搬。」趙天水提高了聲音,道:「現在的難點在於如果我們同意了村民意見,以前的項目怎麼辦?難道又要重新補償,這樣搞就是亂彈琴,人為製造矛盾。」
黑河鎮鎮長劉奮鬥越聽越氣,根根頭髮似乎都豎了起來,只是區領導管志在主持會議,沒有輪到他說話時,他一直隱忍不發。
等到趙天水講完以後,副區長管志點了劉奮鬥的名字。
劉奮鬥壓抑了心中憤怒,用平靜口氣道:「趙鎮長,我請問你,你說誰在亂彈琴?你是鎮長,我也是鎮長,莫非城關鎮鎮長比黑河鎮鎮長要高一極?」他是從部隊轉業的幹部,回到地方多年,依然保持著在部隊形成的習慣,遇到不平事立刻就要回擊。他這個性格讓他吃了不少虧,但是也受到一些領導認可,把他用在了需要比較「硬氣」的黑河鎮。
趙天水反擊道:「不是誰級別高的問題,我是談具體問題,同一塊地,不同標準,你說,這是啥事?」
管志見雙方嗆出了火藥味,道:「事情都出了,你們不要帶情緒,就事論事。」
劉奮鬥拿出了一份文件,道:「這是區委會議紀要,明確規定了黑河鎮應該先於城關鎮完成征地拆遷工作,規定得很具體,包括了時間。理由是黑河鎮拆遷量較小,難度低。我們按照區委要求,按時順利交出了田土,拆掉了房子。至於青樹村的機動田,那和鎮裡沒有關係,是村集體自己的分配問題,與黑河鎮沒有任何關係。」
管志是分管領導,關注的事情比較多,經過劉奮鬥提醒,才想起確實看到過這樣一份區委的紀要。他暗罵了一句:「區委亂整,把區政府的事情都做了。要做事就好好做,非得整出些糾紛給大家添亂。」
儘管心裡有意見,在場面上還得全力維護區委的權威,管志道:「有區委紀要,大家就不要討論誰是誰非的問題,趙鎮長回去立刻著手研究,制定工作計劃,推進時間要具體明確,工作計劃上報以後,必須按照工作計劃進行。」
散會以後,趙天水一幅苦瓜相。在基層工作最怕的就是這種夾生飯,第一個回合沒有把事情做下來,事情弄成了夾生飯,其複雜程度往往就會成倍增加。
劉奮鬥一臉輕鬆地離開會場。黑河鎮已經按照要求完成了工作任務,沒有任何違規之處,就算是給城關鎮征地工作造成了困難,那也是城關鎮的事情,與黑河鎮沒有關毛錢關係。
「最怕的就是這種涉及兩個鎮的地塊,互相攀比。我們要警惕一件事情,就是城關鎮給出的條件比我們要好,這有可能惹得我們這邊已經做好的事情翻盤。駐村幹部要及時瞭解情況,不僅是青樹村的情況,還有城關鎮那邊的動態。」
在開班子會時,經驗老到的楊定和意識到了問題,提出了一個比較中肯的要求。
杜靈蘊飛快地記錄。
侯滄海瞭解變電站征地全過程,想起城關鎮如今騎虎難上的尷尬勁,暗自暢懷。城關鎮和黑河鎮原本應該是兄弟鄉鎮,誰知黑河鎮崛起得太快,風頭蓋過了老大哥城關鎮,不知不覺中形成競爭態勢。偏偏兩個鎮的黨委書記都是老資格,互不認輸,逐漸帶動兩個鎮的幹部互相不得勁。侯滄海是楊定和嫡系,在這一年見識了所有與城關鎮的明爭暗鬥,自然也對城關鎮心懷淡淡的惡感。
散會以後,侯滄海剛走到辦公室,辦公室電話鈴聲音響起,傳來了老友周水平的聲音:「快下來,我和建軍在樓下。馬上到下班時間了,早走幾分鐘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一個鎮政府,搞得像是市委機關,豬鼻子插蔥——裝象。」
侯滄海、周水平和吳建軍都是世安廠子弟,開襠褲朋友,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三人都是同班同學。高考時,平時成績一般的周水平如有神助,考上了山南政法大學,畢業後分到江州檢察院;成績最好的侯滄海在高考前仍然在鑽研棋譜,只考上了江州師範學院,畢業後分到黑河鎮政府;成績最差的吳建軍發揮正常,沒有上專科線。他沒有復讀,而是選擇了當兵。復員後分到了世安廠。
侯滄海道:「我是辦公室主任,老闆沒有走,我不能早走,這是規矩。你和建軍到樓上來坐一會,晚上就在黑河餐館吃飯。」
吳建軍道:「我們不上樓了,在下面看美女。」
侯滄海道:「你們繼續看美女,我要等到下班才能出來。」
下班鈴響,楊定和離開以後,侯滄海趕緊關掉電腦和熱水器。出門時,吳建軍和周水平走上樓來。
世安廠子弟的個頭普遍較高,三人之中吳建軍的個子最矮,也跨過了一米七的關口。
他長著一個門板身材,脖子粗短,頗為彪悍,與以前江州師範學院的方門板極為類似。吳建軍咧著大嘴笑道:「上樓時看到一個短髮女孩,很漂亮,這個女孩談戀愛沒有,如果沒有,介紹給我。」
侯滄海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是我們辦公室第一美女杜靈蘊,她是很純潔的,你少打主意啊。」
周水平道:「你們辦公室有幾個女的,我記得只有一個吧。」
侯滄海笑道:「還是老周聰明,辦公室只有一個女的,當然是第一美女。」
三人來到了黑河餐館,老闆童國立照例散煙。老闆童國立出去後,吳建軍就將包間門關上,道:「滄海,你手頭有錢沒有?我在廠裡辦了停薪留職,準備自己出來做事。」
侯滄海驚訝地道:「什麼時候辦的停薪留職,吳叔同意?」
「現在世安廠不是當年的世安廠,效益差,發不起工資,與其這樣還不如出來自己搞,說不定還能闖出一條路。」吳建軍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想自己做生意,但是差本錢,水平借給我五千,你手頭有沒有活錢?」
侯滄海自嘲道:「我的錢全部貢獻給通訊事業和交通事業,熊小梅剛出錢給我買了一部手機,存款見底啊。」
吳建軍得知侯滄海面臨的窘境,道:「我操,你比老子還窮。算了,我另外想辦法,現在喝酒。」
等到楊兵來到餐館時,三人早就喝開了。大腦袋楊兵是典型自來熟,很快就和吳建軍打成一片,如同多年老友,互相敬酒。周水平是檢察院幹部,相對含蓄一些,與楊兵只是略為寒暄。
吳建軍唾液直飛地道:「想當年,我是第一個學自行車的,你們兩個人都是我的徒弟,這一點你們要承認吧。」
世安廠處於靜南的深山裡,環境封閉,廠區水泥路又寬又直,自行車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很多小孩才會走路沒多久,就在學習騎自行車,連女孩子都會在寬闊的道路上瘋玩。
提起這事,侯滄海道:「不提這事還罷,提起這事我就冒火,當時我妹才五歲,被你帶著騎28圈,把兩個膝蓋都摔出血了。我爸媽還認為是我帶著水河騎車,把我打了一頓。」
「侯水河後來騎自行車很牛,在世安廠運動會拿了女子自行車組第一名,這可是我的功勞。」吳建軍又向楊兵介紹道:「小時候,我們三人天天都在一起玩,那時我們是標準的世安廠子弟玩法,胸口掛著一把家門鑰匙,放學就到廠區外小河裡游泳,無師自通地學會狗刨式,還去挖附近農民的紅薯、地瓜,掰玉米、向日葵,被土狗追了好多回。」
侯滄海道:「那個年代娛樂生活極度匱乏,看電影就是最大的精神享受。當時我們最盼望的是放露天電影,只要放電影,就帶著板凳去搶佔好位置。放映員旁邊的空位是我們必搶之地,為了搶位子,與其他大院的小朋友打架次數不少。冬天最冷的時候也看露天電影,大家穿大衣,提火爐,在露天壩圍成一個個小圈子。工廠周圍有一種類似煤炭的石頭,我們叫炸石,炸石丟進火爐子裡就要發出轟的一聲,建軍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將悄悄將炸石放進火爐子裡面。」
世安廠子弟們回憶起兒時生活,想起世安廠現狀,很是惆悵。
喝罷酒,吳建軍和周水平坐出租車離開黑河。
臨走前,楊兵留下了吳建軍的聯繫方式。
楊兵則和侯滄海一起回到黑河政府宿舍。楊兵進屋就不停地抽鼻子,道:「我還是應該住在青樹橋,這個屋裡全是熊小梅的味道。」
侯滄海道:「那間房子我們都沒有住過,少在這裡和我鬼扯,明天把所有東西都搬過來。讓你住在青樹村,我始終覺得不對味。」
「我喜歡青樹村,村幹部對我都挺好,包青天家的燉雞味道很霸道。」楊兵歎息一聲,道:「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久靜思動想到省城去,總得給自己找個事情做。」
「你想做什麼行業?」
「沒有想好,肯定能找到事情做。先到全何雲那裡住幾天。」楊兵手裡夾著一枝煙,道:「你吃政治這碗飯,看起來威風,實際也不好吃。比如這次漲洪水,稍有應對失誤,你的前程就完了。你的小命被人捏著,這種日子實在沒有意思。我到省城探個路,等你不想在政府混了,我就算是你的開路先鋒。」
侯滄海和楊兵都是文科院系學生,找工作容易,只不過很容易局限在辦公室工作,為人寫寫材料,端茶送水,很難接觸核心業務工作,發展前途不大。
「我早就不想幹了,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把熊小梅調到江州以後,我十有八九會辭職。」
「你這是自欺吧,若真想辭職,也不必將熊小梅調到江州。她在秦陽二中,你在省城征戰,還不是一樣。」
這句話觸及到了侯滄海內心深處的隱秘。以前區委書記張強還在時,他一路順水,確實激起了在江陽政壇發展的野心,誰知野心剛起,張強調走,如今前途暗淡,或者說至少短時間無法突破。他暗道:「我看來也得考慮辭職之事,不必等著將熊小梅調到江州。」
如此做,又有另一層困擾:若是沒有工作,熊家或許更加不能接受自己。
「不說我的事了,你在省城南州有沒有想做的行業?」
「或許,我去當醫療代表,聽說來錢快。」
楊兵性格原本開郎活潑,受到愛情契約打擊後,開郎活潑向著隨心所欲發展。在黑河住了一段時間,過了一段頗有滋味的田園生活,他又要開始遠行,尋找屬於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