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充分準備,政法委蔡正貴書記滿臉嚴肅地來到了宣傳部會議室。會議室已經來了十六七個記者,《嶺西法制報》的記者也在其中。
在嶺西省,沙州市成津縣是一個不為新聞媒體注意的小縣城。十來家省市級媒體齊集成津的盛況,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出現了。
在縣委宣傳部,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維穩辦主任蔡正貴念完事先擬好的稿子,記者們就開始提問。蔡正貴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陣勢,但是他準備工作還是做得比較周全。辦公室為其製作了不少小紙條,想來應該能夠應付記者的提問。不過,看著記者舉起的手,他還是稍稍有些緊張。
第一個提問的就是《嶺西法制報》的記者。這是一個身材瘦高的男子,他問道:「蔡書記,我是《嶺西法制報》的記者趙傑。據方鋼所說,他們在沙州上訪的時候,成津縣的工作人員主動找到他們,提出賠償方鋼家裡二十萬,讓他們息訪。請問蔡書記,有這件事情嗎?」
蔡正貴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這位身材瘦高的趙記者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緊追不捨道:「當時那位工作人員是乘坐一輛普桑,車牌是XXXXX。經過調查,縣政府確實有這輛車,車型、顏色、車牌都相同,不少當事人都指認了這輛車。請問蔡書記,這如何解釋?」
蔡正貴被侯衛東推上了此次事件的中心,記者發問時,他暗自罵道:「成津就是一個小縣城,還要開什麼新聞發佈會?!侯衛東真是雞腳神戴眼鏡——假裝正神!」不過此時他已騎上了戰馬,只得凝神應付,否則就是他個人出醜。
他道:「此車牌號確實是縣政府的車牌號,不過這車最近還在修理廠修理,並沒有出車。公安局正在追查冒用車牌一案。」
《嶺西法制報》的趙記者問得很尖銳,問完以後,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提問完了,謝謝蔡書記。」
作為記者,趙傑不相信縣委、縣政府會如此愚蠢。可是這件事情有許多說不清的地方,只有真相大白以後,縣委、縣政府才能洗清自己,這就給他提供了一個可以操作的空間。記者招待會完成以後,趙傑並沒有急於離開。他坐在會議室抽了一支煙,這才來到了宣傳部分管外宣的小梁副部長辦公室。
「《嶺西法制報》講究以事實為依據,蔡書記的解釋沒有說清楚,比如方家人都在沙州看見了車牌為XXXXX的普桑,而蔡書記卻說這輛車當時就在修理。這事不好解釋,我只能將雙方意見如實寫出來,讓群眾自己去判斷。」
小梁副部長看著瘦高記者道貌岸然的嘴臉,暗罵道:「就是想要錢,還豬鼻子插蔥——裝象。」他知道如果真要以這種方式把這事捅出去,肯定會對縣裡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道:「趙記者,現在事情沒有弄清楚就把事情捅出去,恐怕不太好。」
趙傑極有經驗,繼續擺大道理:「我這是尊重事實,將兩方面意見都說出來,讓廣大人民群眾來評判。」兩人扯了一會兒,趙傑見小梁副部長口軟了,就提出了自己的手提電腦在成津採訪時丟了,看能否給他配一台,並提出了型號要求。這種型號成津縣沒有,在沙州才有賣,市值一萬七千元。
小梁副部長不敢做主,來到了梁逸飛辦公室。
此時梁逸飛已經心中有數,他為了在副手面前保持神秘性,充滿自信地道:「這事你別管了,我來處理。你讓趙記者到我辦公室來,我就不信他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是個人,就得聽勸。」
梁逸飛一席話,讓小梁副部長很有些慚愧。
趙傑神情自如地來到了梁逸飛辦公室,他與基層政府打交道的經驗十分豐富,只要抓住了一點破綻,一般都會有所斬獲。花點小錢來遮醜,對於一級政府是很划算的事情。
這一次成津政府陷入說不清楚的狀況,這兩萬塊錢應該沒有問題,就算砍價,一萬塊是肯定能到手。
梁逸飛心中有底氣,看著這位自命不凡的記者便有了心理優勢,他還是挺客氣地讓戴玲玲給趙傑泡了茶。很快,趙傑轉入正軌,道:「我剛才給小梁副部長報告的事情,還希望梁部長能考慮,我們當記者的天天東顛西跑,是辛苦命。」
梁逸飛不動聲色地道:「《嶺西法制報》是成津縣友好單位,我們合作得很好,XXXXXXXXXXX,是蔣總辦公室電話吧?我剛才和蔣總通了電話,感謝了他對成津長期的宣傳報道,蔣總不錯,答應近期到成津來一趟。」
梁部長所說是半真半假,真話是:得到侯衛東提供的電話以後,就以縣委的名義給蔣總打了電話,感謝蔣總對成津的支持。兩人聊了一會兒,感覺還挺投機。假話是:他與蔣總是第一次通話,最後一句話純粹是為了嚇唬趙記者。
趙傑只是《嶺西法制報》的普通記者,聽到梁逸飛如此說,臉上表情就變了。過了半天,才訕笑道:「梁部長,此事還有些地方沒有查清楚,暫時還不能發稿子。我還得去採訪,不打擾梁部長了。」
趙傑出門時,恰好遇到了小梁副部長。小梁副部長道:「談好了嗎?」趙傑有些惱羞成怒,道:「算了,我採訪去了。」
小梁副部長進了梁部長辦公室,由衷地讚道:「還是老大有辦法,剛才那位趙記者還牛得很,現在蔫了。老大,你用的什麼辦法?」
梁逸飛扶了扶寬大的眼鏡,道:「這些記者們該硬則硬,也不能一味地遷就他們。」
等到小梁副部長很疑惑地出了門,梁逸飛就給侯衛東打了電話,匯報了與趙記者的談話結果。
侯衛東正在前往沙州的車上,放下電話,暗道:「這個梁逸飛,本身就是縣委常委,怎麼事無鉅細都要請示匯報,也太沒有主見了。」
在機關裡,早請示晚匯報,這是迅速接近領導的不二法門。侯衛東雖然覺得梁逸飛無甚主見,可是對於其主動匯報的態度,還是挺滿意。特別是在其初來成津的特殊時期,有這種態度的幹部還算好幹部。
司機老耿專心開著車。侯衛東睜大眼睛看著公路兩旁的風景,腦子裡天馬行空,想著雜亂無章的事情。
秘書杜兵還是沉默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他其實比侯衛東只不過小三歲,但是官位的差距遠遠大過了年齡的差距。他在侯衛東面前很有些小心翼翼,就如當年侯衛東初次給祝焱當秘書一樣。
到了市檢察院,市檢察長老方破例走到了辦公室門口,與上樓的侯衛東握了手。
侯衛東初次與老方接觸的時候,還是祝焱身前的小秘書,老方當時是威風八面的公安局長。數年過去,侯衛東搖身一變成了成津縣委副書記,他則由公安局長變成了市檢察長。侯衛東剛喊了一聲「方檢」,老方就打斷道:「衛東,我們是什麼關係,我不稱你為書記,就叫衛東。你就叫我一聲老方。」
聽了侯衛東來意,老方沒有感覺意外,他算是周昌全派系的人,與周昌全接觸很多,對成津的事情很敏感。他故意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道:「推薦段檢察長到省委黨校參加縣處級學習班,這是好事。不過這一段時間檢察系統事情太多,段檢走了,成津很多事情無法推進。」
在老方這些人精面前,假話、套話、官話、大話都沒有多少意義。
侯衛東笑瞇瞇地道:「到黨校學習,磨刀不誤砍柴工,有利於推動當前工作。」
老方沒有再囉唆,笑道:「我沒有意見,到時按正常程序走就行了。誰來主持縣檢察院的工作,縣委有什麼想法?」
「陽勇。」
老方道:「這小伙子業務能力強,為人也正,我很欣賞。只是他年紀輕,又是初到成津,其他兩個副檢察長多半會有意見。」
侯衛東主持了一段時間的縣委工作,底氣漸足,道:「革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切以有利於開展工作為重,我相信兩位副檢察長能夠正常對待。如果為此鬧情緒,影響了工作,那說明政治素質還有問題,就得考慮任職問題。」這句話就很有些霸氣了。
老方不以為忤,伸出大拇指,道:「亂世用重典,周書記培養的接班人,果然不同凡響。」
談了正事,侯衛東欲告辭,老方大笑:「既來之,則安之,我約了老季吃飯,你和老季也是老朋友,怎麼能走。我馬上給黃書記打電話,請他一起來參加。」
活動還是安排在財稅賓館,賓館依舊,只是換了主人。矮胖的老孔已經到監獄服刑,新主人就是愛聽《桑塔露琪亞》的季海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兵如此,官何嘗不是如此。
三人在頂層包間閒聊了一會兒,楊騰打電話到財政局辦公室,說黃子堤書記到了,侯衛東、老方和季海洋三人就一同到電梯口迎接。黃子堤笑容可掬地出了門,身後還跟著一位益楊來的老相識——原益楊土產公司的易中嶺。
由於益楊縣檢察院的縱火案和殺人案給初出江湖的侯衛東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對易中嶺此人永遠保留著戒心。見到他從電梯出來,侯衛東臉上的笑容明顯僵了僵,不過片刻又恢復了正常。
「黃書記,您好。」等到老方、季海洋與黃子堤握了手,侯衛東迎了上去,微微彎了彎腰,伸出雙手與黃子堤握了手。
黃子堤與眾人握手以後,指了指身後的易中嶺,向老方介紹道:「這位是易中嶺,從益楊走出來的企業家。」他又指了指眼前幾人,道,「這是市檢察院方檢察長,季局長、侯書記都是益楊出來的領導,我就不介紹了,你們應該很熟悉。」
季海洋道:「在益楊工作過的人,誰不知道易總大名,益楊土產公司的銅桿茹罐頭當年曾經風雲一時。」
這話語意雙關,既說銅桿茹的輝煌,又暗指後來的衰敗。易中嶺心知肚明其意,卻裝做聽不懂,態度誠懇地道:「季局長和侯書記都是好領導,益楊能有今天的發展水平,你們可是功不可沒。你們離開了益楊,是益楊人民的損失。」
侯衛東深知易中嶺的底細,對其是發自內心的憎惡和警戒。
此時礙於黃子堤的面子,沒有拂袖而去,腦海裡卻在激烈交戰:「這個易中嶺,真是混蛋,但是現在能將易中嶺搞掉嗎?既然不能,那就正常面對。」腦子裡的想法如天馬行空,但是侯衛東臉上還是浮現出職業性的微笑。等到易中嶺伸手過來,他挺直了腰,伸出右手,用兩根手指輕輕握了握。
易中嶺則上前一步,微微彎腰,伸出雙手與侯衛東握手,一邊應酬著,一邊在心裡暗道:「黃子堤對侯衛東有提拔之恩,又是當權的領導,想來侯衛東應該買賬。」當年檢察院調查益楊土產公司,是易中嶺人生中的一道坎。為了應付那次由祝焱親自領導的調查,他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僥倖地渡過了難關,還順勢由國有企業領導人變成了私營企業家。從這個角度來說,祝焱、季海洋、侯衛東等人當年都想致其於死地,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
祝焱一系的官員在幾年時間裡發展得很好,祝系官員紛紛高昇。祝焱由益楊縣調到了茂雲市,由正處到了正廳;趙林成為吳海縣縣委書記;季海洋成了沙州市財政局局長;侯衛東年齡最小,職務最低,卻以火箭速度被提拔成了成津縣委副書記。
這些人都成為手握權柄的要害人物,易中嶺是商人,在他心中,敵意和仇恨永遠讓位於利益。他現在一門心思想著攀上黃子堤這棵大樹,有心想同侯衛東和季海洋成為好朋友。「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這是易中嶺信奉並實踐著的人生體悟。酒至三巡,市財政局副局長梁朝舉著酒杯不請自來,他恭敬地給在座的各位領導敬酒。
季海洋專心吃菜,眼光並不瞧梁朝。當梁朝過來敬酒時,他捂著酒杯道:「今天敬領導,我們天天在一起,就不用敬了。」
梁朝又勸,季海洋仍然不接招。在財政局,梁朝已成了市長劉兵的嫡系,他本身又是財政局的老同志,在局裡根基很深。他表面上對季海洋挺尊重,其實暗中使了不少絆子。
季海洋調入財政局是市委周昌全與市長劉兵相妥協的產物。他到財政局報到之前,特意向侯衛東瞭解情況,便對梁朝起了戒心。到了財政局,確實感到上下都有牽絆。梁朝又與劉兵關係密切,這讓他工作很被動。在上個月,周昌全找他談了話,他便尋個借口調整了三個重要科室的幹部。這以後,他態度強硬起來,與梁朝發生了多次衝突。今天,他有意顯一顯一把手的架子。
黃子堤見梁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抹了抹稀泥,道:「今天雖然是在財稅賓館,大家也得一視同仁,老季,別賴酒。」
季海洋這才與梁朝碰了酒。
吃完飯,黃子堤道:「好久沒有打麻將了,今天湊起了一桌,打麻將。」他環顧身邊幾人,道,「我們以前經常打牌的老夥計,除了老孔,大家都還行。老孔如此聰明一個人,怎麼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真是不應該!」
老方道:「老孔出事以後,我們還沒有在這裡打過麻將,今天總算又湊齊了。」
季海洋與侯衛東以前沒有資格與黃子堤和老方在一起打牌,兩人都分別擔任了要職,也就有資格與黃子堤、老方一起打牌了。而沙州絕大多數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沒有資格坐在這張牌桌上。
季海洋把一旁的服務員招到身邊,道:「隔壁溫度升上來沒有?」
服務員對一把手局長自是很恭敬,道:「季局長放心,已經把溫度調到了22度。」
季海洋看了看黃子堤,道:「再高點,調到26度。」
走進了隔壁房間,屋內溫度已經升了起來,還有淡淡的熏香,進入其中,感覺很是舒服。坐上了麻將桌,黃子堤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我們還得按老規矩,兩百塊錢起步,沒問題吧?」
「這是老規矩,能有什麼問題。」老方笑道。
黃子堤喜歡打麻將,而且打得大,圈內人皆知此秘密。侯衛東底氣足,無所謂,季海洋身上錢少了點,可今天是在財稅賓館打牌,他也就不怵。
在這個房間裡,易中嶺沒有上場的資格,他也不生氣,站在黃子堤身後,有滋有味地看著眾人打牌。
侯衛東對打麻將沒有興趣,好歹應付完了這個差事,已是凌晨1點。結束時,他輸了不少,黃子堤贏了大頭,老方略有盈餘,季海洋則成了最大的輸家。
侯衛東正站著伸懶腰,黃子堤道:「衛東,我們聊幾句。」
走到隔壁的茶室,侯衛東暗道:「黃子堤帶著易中嶺一起到財稅賓館,難道就只是看打牌?十有八九是涉及成津什麼事。」
黃子堤隨和親切地與侯衛東並排而坐,道:「你在成津,工作開展得不錯,市委對你的評價很高。」
「成津財政是吃飯財政,而需要辦的事情太多,手長衣袖短,困難不小。」
黃子堤輕輕拍拍侯衛東的肩膀,道:「發展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你一定要把握這一點。周書記將你派到成津去,就是讓你殺出一條血路。」又道,「成沙公路籌備得如何?」
「我與省發展銀行的鄭朝光董事長商談過一次,有意向性的貸款協議,問題應該不大。」
益楊新管會曾經得到過鄭朝光的大力支持,益楊新管會發展起來以後,省發展銀行收益也很不錯。侯衛東當時已由祝焱秘書變為新管會主任,與鄭朝光多次見面,雙方有了良好的合作基礎。這一次,侯衛東為了修成沙公路找到鄭朝光,雙方基本上是一拍即合。
黃子堤點了點頭,道:「只要有了資金,事情就好辦了。」他收斂了笑容,目視著侯衛東,道,「成沙公路分為幾個標段?」
「五個標段。」
黃子堤輕描淡寫地道:「易中嶺,你是熟悉和瞭解的。他在企業工作多年,經驗豐富,現在雖然是私營企業,還是為沙州財稅作了貢獻。這一次成沙公路,你能不能讓他來做一個標段?」
「易中嶺果然是有目的。」此時,黃子堤拋出了真實意圖,這就讓侯衛東很為難。
從情理上來說,黃子堤是市委副書記,對侯衛東也是青眼有加。當年如果沒有他大力推薦,侯衛東不可能當上周昌全的秘書。他提出來的事情,只要不是過於違背原則,侯衛東一般都要執行。
只是,侯衛東對易中嶺此人很瞭解,瞭解得越深,警惕就越深。他想了想,在黃子堤面前打起了太極拳,道:「黃書記,易中嶺以前一直從事食品行業,恐怕他對工程建設不熟悉。成沙公路建在複雜路段上,逢山開山,逢溝架橋。」
黃子堤耐心解釋道:「那都是老黃歷了,易中嶺下海以後,他的企業發展得很好,旗下就有一家建築企業,資質、技術都沒有問題。」
侯衛東心裡格外矛盾,一時難以下定決心,含糊地道:「成沙公路具體方案還沒有完全確定。黃書記,等方案確定下來以後,我一定及時過來匯報。」
黃子堤見侯衛東答應得不痛快,略為不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們是私下聊天,不說大道理,只聊人之常情。人嘛,總是要講感情的,你是益楊出來的人,照顧益楊企業也在情理之中。」
侯衛東在心裡激烈掙扎著,他還是沒有同意易中嶺進入成津,道:「在既定方案中,成津要對五個標段實行公開招標,到時請易總到成津來參加投標。」為了緩和氣氛,他特意將易中嶺的稱呼變為易總。
黃子堤斜著眼看了一眼侯衛東,道:「我剛才說的只是一個建議,你自己看著辦。」
煲了一鍋靚湯,正在有滋有味喝著,忽然間飛進一隻蒼蠅,這種感覺讓人噁心。侯衛東此時就是那位喝湯之人。
回到家,上了樓,輕手輕腳地開門,不料防盜門從裡面反鎖,侯衛東的手剛觸到門鈴,又縮了回來。他拿出手機給小佳打了電話。他的本意是盡量不驚動家裡人,不料小佳順手把手機放在客廳,手機便在客廳裡嘶聲啞氣地吼了起來。
等到侯衛東進門時,陳慶蓉已經站在了客廳門口。她睡眠不太好,剛睡下,就被手機聲吵醒。來到客廳見到了女婿夜歸,心裡不舒服,道:「這麼晚才回來,以後早點,別把小佳和小囝囝吵醒了,她最近睡眠不好。」
侯衛東知道岳母辛苦,抱歉地道:「媽,把你吵醒了。」
女婿半夜歸家,十有八九是在沙州吃喝玩樂。陳慶蓉想套套侯衛東的話,道:「聽說成津的路都是山路,你最好別開夜車。」
「我下午就到了沙州,晚上在財政局吃飯。」
陳慶蓉心道:「果然在外面吃吃喝喝。」又道:「以後早些回家,少在外面吃吃喝喝,別讓家裡人擔心。」這句話雖然說得平淡,但是其中的不滿意還是表達得很明白。
與黃子堤一席話,讓侯衛東感到特別為難,一路上,都在進行著思想鬥爭。此時聽到陳慶蓉帶著些責備的話,不是很入耳,可是陳慶蓉暗暗的指責無可挑剔,就道:「我以後盡量早些。」
他見到家裡亂糟糟的,挽起衣袖,道:「媽,我們還是得請個保姆。你專心帶小囝囝,這些雜事就交給保姆來做,否則你也太累了。」
陳慶蓉見侯衛東準備做家務事,歎了口氣,也過來幫著收拾,道:「你回去也說說小佳,月子病最難治,讓她別急著洗臉、刷牙。這孩子,當了媽媽,脾氣也不改改。」又道,「這麼晚了,你也別收拾了,早些休息。」
到了臥室,小佳正在給小囝囝餵奶,她用嘴向外努了努,道:「我今天和媽吵了一架。」
侯衛東道:「我猜到了,家裡亂成一團,也沒有收拾。你們吵得厲害嗎?」小佳無可奈何地道:「觀念不同,我們遲早還要大吵一頓。」
侯衛東勸道:「媽給我們帶孩子,每天這麼累,你何必跟她吵架?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小佳很委屈地張了張嘴巴:「我接近一個月沒有刷牙了,自己都覺得臭。」
侯衛東知道,小佳和陳慶蓉母女兩人在這方面的爭執由來已久。
一方認為月子裡不能洗頭、洗澡,因為會受風寒侵襲,將來頭痛,身體痛。另一方認為洗頭、洗澡益於產婦健康。
一方還認為月子裡不能刷牙、梳頭髮,這樣做將來牙齒會過早鬆動及頭皮疼痛。另一方則認為刷牙、梳頭髮促進血液循環。
一方認為不能吃蔬菜、水果及生冷食物,會傷脾胃和牙齒。另一方認為蔬菜和水果中都含有大量的各種維生素,含有較多的食物纖維,可促進腸蠕動,有利於產後通便。
一方認為不能下床活動,要躺在床上,這樣身體才恢復得快而好。另一方認為整日臥在床上,會使食慾減退,生殖器官恢復得慢,還有可能引起子宮內膜炎、器官和組織栓塞性疾病。
一方認為產後不能出外見風,即使在室內也怕著風,身體要遮擋嚴實,以防見風。另一方認為室內必須通風以保持空氣新鮮。
陳慶蓉是從自身經歷得出的方法,而小佳是從書本中得來的知識。兩人從坐月子第五天就開始爭執,而且誰也不服誰。雖然陳慶蓉數次發了脾氣,小佳卻仍然是我行我素。
侯衛東驚訝地發現:「母女倆的脾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要認為有理,就會堅持自己的觀點。」
他不方便勸陳慶蓉,卻數次勸過小佳。小佳堅持道:「我媽明明是錯的,為什麼要按照她說的做?這是對自己的身體負責,也就是對全家人負責。」
小佳不肯在這事上遷就母親陳慶蓉,侯衛東態度很曖昧。小夫妻一起合夥瞞著陳慶蓉,依然按照書本上的方法操作。大家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這些事情當然瞞不過陳慶蓉。陳慶蓉又是藏不住話的人,輕者念叨幾句,重者便會發火。
侯衛東把自己當局外人,不說好歹。
小囝囝吃飽了奶水,安靜地睡覺了。在侯衛東眼中,小囝囝是那麼的小,睡在小木床上,鼻子還在不停地呼呼。在搖床邊看了一會兒,他這才坐在小佳身邊。
「吃了晚飯,我給小囝囝擦臉,被媽看見了,罵了我一頓,說是小囝囝臉嫩,會擦壞。其實我是怕小囝囝長脂肪粒。」
侯衛東問道:「小囝囝長了脂肪粒嗎?」
「沒有,我是預防。」
侯衛東一隻手摟著小佳圓滾滾的胳膊,道:「媽的觀念是幾十年形成的,未必對,卻也沒有大錯。她好歹是你媽,你還是遷就一點,別搞得戰火紛飛。」
陳慶蓉回到了寢室,把蒙頭大睡的張遠征推醒,道:「老頭兒,侯衛東現在才回來,不太對勁兒。」
張遠征睡得稀里糊塗,道:「幾點了?你還不睡覺?」
陳慶蓉生氣地道:「你整天就知道睡。現在一點多鐘,侯衛東才回來,也不知道到哪裡去耍了。光是喝酒打牌倒也沒有什麼,如果去找小姐,就麻煩了,現在社會上的人太複雜了。」
張遠征翻了個身,繼續睡。
「侯衛東是縣委書記,難道還會進那些場所?」
「他當了官,社會上那種不要臉的女人又特別多,我擔心他在外面有女人。」
「在外面有女人,他就不回來睡覺了,快睡,別發神經病。」
陳慶蓉睜著眼,盯著天花板,心道:「女婿太能幹也不好,還得為女兒提心吊膽。哎,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省心!」
侯衛東與小佳說了一會兒話,不由得就想起了黃子堤所交代的事情。可是易中嶺那一張陰險的臉總是在腦海中漂來蕩去,讓他心裡格外不安。
腦海中一個聲音道:「黃子堤是市委副書記,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勢必會得罪他,這在官場上是危險的。而且,自己能給周昌全當上秘書,他還是出了力的,現在翻臉不認人,也不太好。」
而另一個聲音道:「易中嶺是什麼人,你很清楚。難道為了黃子堤,就要與這種人合作?與這種人合作,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只要監督得好,制度健全,易中嶺也不一定就會鬧出亂子,不必想當然下結論。」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易中嶺從本質上來說不是企業家,而是一個蛀蟲。」想著離奇的縱火案以及殺人案,他又加了一個定性,「他還是一個殺人犯。」
小佳已經睡熟,她側過身,將頭靠在侯衛東肩膀上,寬厚的肩頭讓其睡得格外安心、格外香甜。
侯衛東又想到了一個問題:「黃子堤是有頭腦的人,為什麼要和易中嶺混在一起?不外乎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省委組織部的堂弟易中達牽線搭橋,讓易中嶺與黃子堤成了朋友;其二是易中嶺用金錢開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關係,黃子堤與易中嶺能搞到一起,兩人極有可能有利益關係。黃子堤好賭、好錢,既然有這處軟肋,與易中嶺牽扯在一起也就不足為奇。」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侯衛東腦海中奔騰,留下一地馬蹄印。
人的成長過程就是一個選擇的過程,關鍵時刻的選擇經常決定著一個人的走向。
侯衛東此時走到了十字路口,面臨著一個頗為艱難的選擇。
早上起床時,小佳問道:「你今天上午要回成津嗎?」又問道,「你有心事,怎麼這麼無精打采?」
侯衛東素來不喜將工作上的事情帶到家中,道:「睡得太晚,沒有精神。」
小佳對著梳妝台,一邊看著自己的胖臉發愁,一邊道:「我媽說得也對,成津公路很險,你最好別晚上走那條路,我可不想你出事。聽說成津的事情挺複雜,我們不愁吃不愁穿,你別為了公家的事得罪人。」
「你放心,我有分寸。」侯衛東從後面抱了抱小佳,道,「我發覺你變成了唐僧,囉唆得緊。」
小佳很喜歡被侯衛東擁抱的感覺,她把頭靠在侯衛東的胸膛,道:「只有家裡人才真正關心你,其他人都是假的。你昨天在財稅賓館吃飯,以前財政局孔局長在沙州是威風八面,各個局行都得看他臉色過日子,可是如今身陷囹圄,除了家裡人,誰還記得他?」
小佳隨口之話,讓侯衛東很有些感觸,經過一晚上的思想鬥爭,還是下定決心不讓易中嶺承攬成津縣政府的工程。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易中嶺是一個毒瘤,寧願得罪了黃子堤,也不能讓這個毒瘤來到成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君子也不交危險之人。」
侯衛東來到了市委大院。
進了市委辦,就看到周昌全新來的秘書楚休宏坐在了侯衛東原來的座位上。見到了侯衛東,楚休宏的屁股就如安了彈簧一般,立刻跳將起來,道:「侯書記,周書記在小會議室開會,他讓你等一會兒。」
專職秘書楚休宏畢業於嶺西大學中文系,原來在市委宣傳部工作,與侯衛東也是熟識的。此時他接了侯衛東的班,從周昌全平日的言行之中,自然知道侯衛東在周昌全心目中的地位,因此,見了侯衛東就很是熱情周到。
「黃書記也在開會嗎?」
楚休宏道:「是在小會議室開會。黃書記和洪秘書長都參加。這是短會,也就半個多小時。」他一邊從櫃子裡往外拿茶葉,一邊與侯衛東閒聊著。
「這是新出產的益楊新茶,是益楊縣送來的新產品,你嘗嘗口味。」楚休宏知道侯衛東喜歡茶葉,特意拿出益楊新包裝的罐裝茶來。
喝著益楊新茶,侯衛東又聯想起了易中嶺,暗道:「益楊新茶和銅桿茹是益楊農產品中兩大拳頭產品,如果不是顧鐵軍出任益楊土產公司董事長,銅桿茹多半被市場淘汰了。易中嶺這人,搞歪門邪道是有一套,卻不是真正的企業家。」
與楚休宏聊了一會兒,周昌全回到了辦公室。
「周書記,我今天匯報成沙公路和落實省政府關於整頓有色金屬礦秩序這兩件事情。目前成沙公路總體進展順利,如今資金基本落實,設計通過了評審。」成沙公路只是藥引子,侯衛東簡明扼要匯報以後,馬上就轉了話題,道,「周書記,我有一個建議,關於制度建設方面。」
「你說。」
「去年市裡搞了重點工程招投標制度,成立了招投標中心,這是從源頭杜絕腐敗的重要制度建設。從實踐來看效果很好,我建議在四個縣都可以採用這個制度,既然是好制度,推廣就宜早不宜遲。」
侯衛東知道周昌全十分重視制度建設,他希望將沙州市已經較為成熟的招投標制度推廣到縣裡,用制度來婉拒說情者。儘管任何制度都具有可操作空間,但是有制度總是勝過無制度,至少在拒絕說情者時,多了一個借口。
侯衛東這個建議搔到了周昌全的癢處,他讚道:「這是好建議,在後天的常委會上就可以研究此事,成津縣作為試點,你有沒有信心?」
侯衛東道:「請周書記放心,我一定將試點工作搞好。」
周昌全哈哈笑道:「我當然放心,你能夠主動提出此事,就說明你立身甚正,問心無愧。」
秘書楚休宏坐在一邊,聽著侯衛東與周昌全的對話,暗道:「侯衛東真厲害,與周老大的關係好得不是一般,難怪會被迅速提拔!我一定要努力,爭取向侯衛東靠攏。」
「關於整頓礦業秩序一事,我的初步想法是以點帶面,重點突破,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時,全面開花將激化矛盾。在總體推進時,不將礦業秩序存在的問題聚集和歸納,有什麼問題處理什麼問題。」
這其實也是侯衛東與章永泰在處理礦業問題上的區別:章永泰將有色金屬礦上的問題歸納總結了一篇《關於成津縣存在的有色金屬礦八大問題的報告》,上報市委、市政府以後,開始集中力量大刀闊斧地整治。由於打擊面太大,結果全面反彈。侯衛東則準備繞開礦業秩序解決礦業秩序,諸如礦主有槍,他就緝槍;偷稅,他就查稅;傷了人,則查傷人之事。總之,他不想在近期內惹來眾怒。
周昌全表態道:「不管白貓黑貓,逮到老鼠就是好貓。你大膽去做,我全力支持你。」
走出周昌全辦公室大門,侯衛東見到黃子堤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