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楊縣是沙州第一大縣,與沙州距離近,交通方便,迎來送往的事情自然不少。前幾天成津縣剛剛來過,吳海縣縣委書記又率領著黨政代表團過來取經。
祝焱將吳海縣縣委書記衛國送到賓館,已是晚上9點多了。
從賓館大廳出來,祝焱臉上深有倦色,站在車邊看了手錶,突然吩咐侯衛東道:「我們到益楊土產公司老廠房去看一看,坐出租車去。」
銅桿茹是益楊縣特產,銅桿茹頂端如一塊錢的硬幣,整體是黃銅色,故而得名銅桿茹,煮湯味道十分鮮美。益楊土產公司加工的銅桿茹在80年代中期暢銷一時,一家企業至少帶動了千家農戶的生產,成為公司加農戶的典型範例。
進入90年代以後,由於工藝落後、營銷手段單一等等複雜或是簡單的原因,銅桿茹罐頭逐漸從沿海城市退出,土產公司的效益也越來越差,土產公司在職和退休職工前後累積了五百多人,曾經輝煌一時的企業到了破產的邊緣。
祝焱收到過一封翔實的群眾來信,反映了益楊土產公司許多怪事,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今天他決定趁著夜色到實地去悄悄看一看,印證這封信的真實性。
聽說要打出租車,侯衛東想起了季海洋多次交代過的安全問題,他猶豫片刻,還是建議道:「祝書記,我有一輛皮卡車,能不能坐由我開的車去土產公司?」
祝焱看了他一眼:「你有私車?技術如何?」
侯衛東說出有皮卡車以後,心裡有些忐忑不安,一邊觀察著祝焱的表情,一邊道:「技術還行,我晚上一滴酒也沒有沾。」
祝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老柳聽說祝焱不坐他的車,表情有些奇怪,在車裡磨蹭了一會兒,這才將車開走。
梁必發的院子距離賓館很近,侯衛東一陣小跑,來回不過五分鐘,將皮卡車開到了益楊賓館門前。
上了車,祝焱堅持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他問道:「你工作沒有幾年,怎麼就買得起皮卡車?我看過你的檔案,你的母親是教師,父親是警察,他們的工資也買不起這車。」
祝焱問這話,態度平和,卻直截了當。
「我畢業以後,分到了青林鎮上青林工作組。青林山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礦產資源,由於沒有通公路,空有一座寶山而無法開採。為了修通公路,我帶頭辦了石場,在修路的同時也賺了些錢。」侯衛東所說的話絕大部分是真話,但是他也沒有全部說,比如他到底有幾個石場,每年利潤多少,以及精工集團的股份,這些是他的絕對秘密,不能向外說。
這些情況,祝焱從鐵瑞青口中基本瞭解,見侯衛東沒有絲毫隱瞞,心道:「心地無私天地寬,侯衛東所說與鐵瑞青所描述基本上一致,這個小伙子可以信任。而且這些話原本不應該給我說,看來這個小伙子城府還不夠深,是個實在人。」
祝焱之所以要用侯衛東,有三大原因:主要原因就是鐵瑞青講述的侯衛東修路的故事,鐵瑞青不是官場中人,自然不會用官場手段來誇大其詞,侯衛東獨立修路的形象,留給祝焱極深的印象;第二個原因就是侯衛東出任副鎮長時,搞殯葬改革特別突出,高副縣長多次在會上表揚這個年輕副鎮長;第三個原因就是侯衛東畢業於沙州學院法政系,祝焱一直想找一個懂法律的秘書。
見祝焱不說話,侯衛東心有不安,解釋道:「現在到石場上班的村民,每月可賺六七百,放炮員等技術工種,一個月都在一千上下,上青林由於開石場,許多家庭脫貧致富。」
侯衛東在青林山上的所作所為,有著年輕人開拓創新的銳氣,祝焱暗地裡欣賞,口中卻並不表態。
在官場,有些事情不表態也就是一種態度。侯衛東是官場新人,此時還沒有徹底理解這個道理,見祝焱不說話,就理解為自己話說得太多,趕緊閉嘴,專注開車。
拐了幾個小坡,進入了益楊土產公司的地盤,沿坡散亂的居民區都是益楊公司的職工住房。祝焱和侯衛東下了車,離開了主公路,沿著狹窄的小街道朝居民區走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老居民區,住房破爛,有不少違法搭建的瓦棚及單磚偏房,飯菜香味直衝街道,有的家庭顯然沒有下水道,居民直接將髒水倒在街面上。
廠門緊閉,廠區內完全陷入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祝焱站在廠房外面,一動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侯衛東陪著他站在廠房外面。
「誰?」黑暗中突然閃出了三道電筒光,在祝焱和侯衛東身上照來照去,三個人從黑暗中躥了出來。
「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在這裡幹什麼?」一個嘶啞的聲音威嚴地響了起來。
侯衛東上前一步,擋到祝焱前面,鎮定地道:「什麼叫鬼鬼祟祟?哎,不要亂照!」他用手遮住射來的電筒光,反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
「我們是護廠隊。」嘶啞聲音又道,「這兩天廠裡老是丟東西,這黑燈瞎火的,站在這裡的肯定不是好人,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
祝焱背著手,看侯衛東如何應付場面。
侯衛東口袋裡裝著在組織部辦的縣委工作證,這是保平安的最硬證件,心裡並不著急,慢條斯理地道:「你看我們這樣子像偷東西的嗎?這個黑乎乎的廠子,有什麼東西值得偷?」
嘶啞聲音平常經常罵工廠,可是侯衛東瞧不起廠子,他就特別生氣,斥責道:「年輕人怎麼這樣說話?你別小瞧了這個廠子,效益好的時候,我們每月都要發好幾百的工資,這些機器設備雖然開不動了,賣廢鐵也值幾個錢。」
另一個人拿著電筒將侯衛東從上到下全部照了一遍,道:「他穿皮鞋和白襯衣,不是偷廢鐵的。」
侯衛東心道:「祝焱晚上到廠裡來,肯定是另有深意。這種情況下得到的材料最真實,我來引他們說真話。」於是故意問道:「我以前在沙州學院讀書,來過這裡。我印象中這個廠子很紅火啊,怎麼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此話引出了一陣罵聲:「廠裡那些當官的黑了良心,天天胡吃海喝,每個月伙食費都是十來萬,還天天小車接小車送。」
「就是,就是,當官的嘴巴裡面一頭豬,屁股下面一幢樓。」
這句話沒頭沒腦,侯衛東卻聽得明白,一頭豬是指當官的吃得多,一幢樓是指當官的屁股下坐的小車。這些工人或許不瞭解市場和經營,但是他們對直觀的現象看得很清楚。
「你們有幾個廠領導,幾輛小車?」
「一個廠長,兩個副廠長,三個人都有小車,最差的都是桑塔納,這幾個廠領導屁股下是工人們的血汗錢。」另一個工人說得文雅一些。他又道,「工人們醫藥費都報不了,前幾天老劉得病了,他老婆去求財務,五十多歲的人,就差給那幾個小丫頭下跪了。我在財務干了十六年,一腳被踢開了。現在廠裡大大小小的頭頭都在廠裡有借條,如果把私人佔用的資金全部還上,廠裡就有流動資金了。」
嘶啞聲音用很氣憤的聲音道:「說這些有什麼用?聽說廠子準備賣給日本人,到時候我們就成了日本人的奴隸。」他使勁搖了搖門,大門鐵鎖就發出嘩嘩的響聲。又粗魯地罵道,「我們還在護廠,護個雞巴!讓廠裡的人來偷,總算還有幾個錢在自己的手裡。」他對侯衛東揮揮手道,「跟你們說這些沒有用,你們快走,廠區沒有路燈,小心被人搶了。」
上了車,祝焱自語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下決心,土產公司這類事情永遠也杜絕不了。」
侯衛東沒有聽明白祝焱的下決心是什麼意思,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樣的決心。
第二天早上,侯衛東正和任林渡搶著做清潔,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接了電話,他連忙快步到了祝焱辦公室。
此時,季海洋已站在祝焱桌前。祝焱將一份文件遞給季海洋,道:「你讓審計、財政和紀委各來一位副職,到小會議室開會。會議由你來主持,具體任務是由三家組成聯合調查組,規模不要大,三四個人就行,以日常審計的名義進入益楊土產公司,結果隨時報給我。」
季海洋跟在祝焱身邊的時間長,明白他的意圖,行動很迅速,開會以後,檢查組當天就進駐了益楊土產公司。
在益楊土產公司辦公室裡,廠長易中嶺把腿蹺在桌上,旁邊站著一胖一瘦兩位副廠長。瘦廠長楊衛革向來是易中嶺的智囊,此時有些著急,道:「老大,審計局的人快來了,你發個話。」
益楊土產公司與益楊銅桿茹罐頭廠其實是一家人,但是大家習慣於稱呼易中嶺為易廠長,只有走出了益楊縣,為了符合通行慣例,大家才稱呼易中嶺為易總。而易中嶺的手下則稱呼其為老大或是老闆。
易中嶺翻了翻眼皮,不以為然地道:「枉你還是見過世面的人,審計局的人哪年不來幾次?他們不過是例行檢查。」
楊衛革滿臉麻子都在顫動,道:「以前檢查都是半年、年終的例行審計,從來沒有在現在這個時候進行審計的。縣裡傳來風聲,想要改制,據說是要把廠子賣給日本人,這次審計恐怕是別有用心。」
胖廠長以前是廠裡的保衛科長,人胖脾氣急,道:「合資是假的,他們是要端我們哥倆的飯碗。廠裡有四分之一的老頭是北方人,是以前小日本侵略時逃難過來的,我們稍稍發動一下,這些北方老頭就要跳起來,搞個屁合資!」
易中嶺伸手彈了彈煙灰,道:「先不管合資的事情,把審計組弄走了再說。」他舉起香煙,指了指楊衛革,道,「這事就交給你辦,天天給我陪好了。」
審計組由四人組成,組長是審計局副局長張浩天,名字聽起來很有氣派,人長得卻很袖珍,只有一米五八左右,從背影看,就如初中生模樣。其他三人是組員:審計局幹部李峰,財政局幹部趙北方,監察局幹部孔正友。
審計組四人坐著一輛麵包車,於當天下午到了益楊土產公司。副廠長楊衛革接到了審計局的書面通知,早就在門外候著。
「張局長,你現在可是見了外,至少三個月沒有到我們這裡來。」楊衛革熱情地將長安車門拉開,站在車門外,抱著拳,很江湖地道,「各位領導,歡迎,歡迎。」
趙北方、李峰都認識楊衛革,唯有紀委幹部孔正友是才從部隊回來,沒有與楊衛革見過面。
楊衛革看著孔正友的短髮,套著近乎,道:「這位領導沒有見過,是才從部隊回地方的吧,有軍人氣質。」
孔正友話很少,道:「我叫孔正友,審計組組員。」
眾人走進了廠辦會議室,會議室裡擺著幾個水果盤,裡面有切成薄片的西瓜、切開的哈密瓜等水果。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穿著工作制服,面無表情坐在窗邊。審計組進來以後,她站起來泡茶。
在審計組進駐益楊土產公司的時候,縣委辦公室舉行了簡短的捐贈儀式。儀式結束以後,李晶來到了季海洋辦公室。
「季常委,精工集團的發展離不開政府支持,政府幫助了企業,企業為政府做點貢獻也應該。」李晶為了見縣委常委季海洋,特意穿了一身緊身旗袍。這是她在蘇州旅遊時,在蘇州最老的絲綢廠買的,用料好,剪裁得體,將她原本玲瓏有致的身材襯托得更加立體。
饒是侯衛東與李晶相熟,見到這個打扮,也禁不住朝李晶大腿開叉處看了好幾眼,暗道:「《絕代雙驕》有十大惡人之一——迷死人不要命的蕭咪咪,精工集團有迷死人不要命的白骨精。」
季海洋曾經在嶺西、沙州企業家代表團裡見過李晶,那一次她穿得中規中矩,個性淹沒在一片西服之中,今天的穿著其實也很正式,卻是極為誘人的正式。
他是三十好幾的人,與前妻在大學相戀,畢業以後,雖然遠隔數百里,仍然衝破阻力結了婚,十年之後兩人卻黯然分手,這件事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當上益楊縣委常委以後,做媒的人絡繹不絕,他對於美女懷著敬畏之心,不敢深入接觸。此時面對性感迷人散發著成熟魅力的李晶,他心中最隱秘的神經不自覺地被撥動了一下。不過,他畢竟是久經官場之人,將情緒隱藏得很好,道:「益楊縣委、縣政府歡迎李總這樣有責任心的企業家,作為政府,我們將不遺餘力地為企業發展營造寬鬆的環境。企業賺錢,政府得稅收,老百姓有工作,這是三贏的事情,是大好事。」
李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季常委,我是商人,這十台電腦可不是白送。」她是典型的自來熟,與季海洋說話很是自如,就如多年朋友一般。
季海洋臉上笑容微微收斂,道:「李總有什麼要求?」
「至少季主任要請我吃一頓飯吧,還不能到益楊賓館去吃,要吃就吃農家風味,到張家水庫吃魚,就這個要求。」
對於美女的這個請求,季海洋沒有拒絕的理由,他吩咐道:「侯衛東,你給劉濤說一聲,安排車子,到張家水庫。」他又加了一句,「你不能去,下午要接待劉傳達市長,你要記得給祝書記準備農副產品方面的準確資料。」
「李總,那我先告辭。」侯衛東彬彬有禮地跟李晶打了招呼,轉身離開了季海洋辦公室。
侯衛東回到辦公室,有意無意站在窗邊看著院子,見李晶與季海洋一起上車,他心裡卻忍不住泛起了酸醋。他馬上又醒悟過來,心道:「我這是吃哪門子的飛醋!與李晶關係密切的成功人士多了去了,真要吃醋,豈不是要被山西老陳醋淹死?」想通了這一點,氣也順了,心情也平靜了,他將祝焱這兩年的講話稿子拿了一疊出來,仔細研究起來。
要當一個好秘書並不容易,除了基本知識以外,還要摸透領導的習慣和想法,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做起事情來必然事倍功半。
在侯衛東看材料的同一時間,在益楊土產公司廠辦會議室,廠財務人員坐在一邊,隨時接受審計組的詢問,審計組組員聚精會神地看著賬冊。
楊衛革臉上掛著笑容,心裡罵道:「張浩天平時和老子稱兄道弟,現在裝起正神,太不仗義了。」不過他也不著急,廠裡專門有做賬的高手,就算審計局認真來審,也難以查出問題,更何況張浩天好歹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孔正友在審計組中最有陽剛之氣,臨來之前,監察局領導特意交代,讓他留神查看有無公款私占的現象。此時看著正正規規的賬冊,他暗道:「這賬冊做得也太乾淨了,沒有一點破綻,這就是問題。」
午餐安排在廠裡的小餐廳,桌上有大河野生魚,有青林山的風乾野山雞、野豬肉,極有特色,卻並不出格。易中嶺親自陪餐,他是沙州市人大代表、本縣有名的企業家,在縣裡很有地位,他能陪餐就是一種姿態,表示對審計局的重視。
下午,查賬,一切正常。
那名穿工作服的高個子女孩換了一身長裙,仍然為審計組服務。
晚餐換了地方,來到了益楊賓館,還是楊衛革陪伴,同時還有廠辦的三名工作人員,其中兩人是漂亮女子。由於賬目明白清楚,審計組成員心情輕鬆,享受起美味沒有了心理負擔,只有軍人出身的孔正友,一直在暗中琢磨審計的事情。
「益楊土產公司的賬目絕對是清楚明白的,我們歡迎審計局的同志來查賬,你們這一查帳,我們對工人就好解釋了。」楊衛革一臉委屈,又道,「這幾年市場競爭太激烈了,生意不好做,廠裡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人們怨氣大得很。可是這怪我們嗎?沙州最近破產了三個國營老廠,我們土產公司撐了這麼久,其中的辛苦外人哪裡知道。」
他說這一番話,滿臉的麻子也跟著顫動起來,似乎都在表述著委屈,生動萬分。
孔正友慢慢嚼著大蝦,心道:「關於土產公司的順口溜傳遍了益楊城,我就不信你們幾個廠領導真是清白。縣裡組成這個審計組,肯定有其道理。」
吃完晚飯,土產公司就在益楊賓館要了一個小包間,廠辦幾個女同志熱情地陪著審計組唱歌跳舞,一直在為審計組服務的高個子女孩也在其中。
孔正友不跳舞,歌卻唱得很好,特別是部隊歌曲,他唱得更是有味道。
高個子女孩比張浩天高出一頭,張浩天不怕高矮差異,主動與其共舞好幾曲。
「我叫李琪,財貿中專畢業的,前年分到了廠裡。」李琪俯視著張浩天,雖然有些彆扭,她還是盡量笑得很愉快。
張浩天滿臉是笑,道:「審計局裡有好幾個財貿校畢業的,你別看財貿校是中專,畢業生的功底最紮實,比財經學院的大學生更適應工作。當初你就應該分到審計局,以後有機會,調到局裡來,我在局裡還是有發言權的。」
他左手扶在李琪腰上,不知不覺用了用力,胸膛努力地向著對方豐滿的胸部貼了過去。
李琪對張浩天的小動作很是厭煩,她的目光越過張浩天的頭頂,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孔正友,覺得他比較奇怪,只唱歌,不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