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意中抓住救命稻草 提留與統籌

週一、週二無事。

依然沒有調動的任何消息。侯衛東想要通過努力工作來實現三年之約,可是現實是如此無奈,他被放逐到了上青林,根本就沒有努力工作的機會。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在這個信念支撐之下,侯衛東準備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每看一篇《嶺西日報》,他都要認真做好筆記,讓頭腦跟得上形勢的發展。

星期三上午,侯衛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看報紙,院子裡傳來了說話聲。院子底樓是楊新春的郵政代辦點,時常有人進來打電話,他並沒有在意。

「侯大學,這是粟鎮長。」絡腮鬍子李勇走進辦公室,大大咧咧地介紹道。

粟明一米六左右,身材瘦小,主動伸出手,道:「侯衛東,歡迎你到青林鎮來工作。」

鎮農辦老田穿了一件褪色老軍裝,黑而瘦,很淳樸的樣子。農經站站長黃衛革和上青林白春城有三分相似,白白胖胖,衣服檔次也高。

粟明四處看了看,誇獎道:「幾天沒有來,這間辦公室變了樣。以前到處都是灰塵,現在窗明几淨。」

這話是實話,侯衛東接管了辦公室以後,徹底地做了清潔,將所有污穢一掃而空。而且,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掃辦公室和會議室。

拉了幾句家常,高長江、李勇、獨石村的秦大江和江上山、田福深等人陸續到了辦公室。粟明道:「辦公室太小了,我們還是到會議室去。」

粟鎮長看著乾淨清爽的會議室,眼睛不由得一亮,道:「楊新春終於把會議室掃乾淨了。」

高長江道:「現在辦公室和會議室都由侯衛東來打掃。」

粟明奇怪地問道:「這應該是楊新春的事,怎麼能讓侯衛東來打掃辦公室?」

高長江嘿嘿笑了笑:「這是侯大學主動要求的。」

等大家坐了下來,粟明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道:「狗日的天氣,當真是熱得要命。高鄉長,中午讓嫂子煮鍋稀飯,炒盤回鍋肉,我們喝兩杯。」

村支書秦大江道:「今天中午就不麻煩高鄉長了。粟鎮長親自追收去年沒有交的提留統籌,我們獨石村再窮,這個客還是請得起。」

「親自追,我還親自解手,親自吃飯,親自陪老婆睡覺。」粟明幽默了一句,隨即臉色一正,道,「今天上山是追收去年獨石村拖的提留統籌,具體情況請江主任給大家講一講。」

獨石村村委會主任江上山從包裡摸出來一張紙,念道:「去年提留統籌一共欠三千四百一十二元,獨石村二社的何家院子欠得最多,具體數字如下……」

所謂提留,是指村一級組織收取的公積金、公益金和管理費。統籌則是鎮政府收取的計劃生育、優撫、民兵訓練、鎮村道路建設和民辦教育等經費,是鎮村兩級的重要財源。

粟明道:「去年青林鎮徵收提留統籌費的情況很不理想,全鎮徵收不到總數的60%,很多農戶拒繳。我分析,全鎮徵收困難的主要原因有兩條:一是個別群眾交費意識差,對合理負擔也不願承擔;二是提留統籌費計算不合理,收取方法也存在問題,致使村裡無法正常開支,影響了工作開展。」

他加重語氣:「提留統籌費是鎮村兩級的重要收入,今年如果不採取措施收清,拒繳農戶還會增多,村幹部的工資無法支付。到時各項工作無法開展,還會挫傷村幹部工作的積極性,我們的工作將更加被動。

「我們必須下大力氣解決好徵收難的問題。具體做法,一要切實做到在5%以內徵收,並公開計算方法,以得到農戶認可;二要細化徵收辦法,對一些困難戶應通過群眾公評的方式准予緩交或減免;三要強化民主理財,落實財務公開辦法,定期公佈提留統籌費的收支情況;四要對確有交付能力而拒交的,採取必要的處罰措施,以推動徵收工作的開展。」粟明口才極好,這一番話講得頭頭是道,令侯衛東刮目相看,暗道:「粟鎮長還真有水平。」

「今天我們就是來採取處罰措施的,重點只收一戶,就是何家院子的何紅富。他家去年沒有交提留統籌,今年也沒有交,還四處散發歪道理,不抓這個典型,獨石村的款項以後將無法收取。」

粟明按常規佈置完任務,特意說了一句:「侯衛東也要參加行動,你和李勇一起,如果何紅富敢亂動,就由你們負責。」秦大江大聲道:「何紅富歪理特別多,你去給他做工作,他的理由比你還多。我覺得講道理沒有用,只有來硬的。他養了兩頭豬,倉裡還有谷子。不能全部帶走,還是要給何紅富留下基本生活品。我們只牽一頭豬,擔四挑谷子,這是政策,也是方法和策略。」粟明安排道:「這種事情派出所不會出面,還是得依靠我們自己。李勇負責牽豬,秦書記負責找幾個村幹部挑谷子,不來點硬火,何紅富不會服軟。」

侯衛東一聽這個任務,心道:「怎麼總是讓我幹這種事情,看來都是勇敢名聲惹的禍。」

這一次到獨石村與前一次追計劃生育不一樣,追計劃生育就如夜襲陽明堡一般,是搞偷襲。此次追提留統籌則是大張旗鼓,用的是殺雞給猴看的計謀。

進了何家院子,院子裡站了不少村民,秦大江喊道:「何紅富在不在家?」

出來一個相貌還不錯的年輕女子,她抱著小孩子站在門口,面對著鎮村幹部並不發楚,道:「何紅富不在。」

秦大江道:「尹小紅,這是粟鎮長,帶隊來收提留統籌,你去把何紅富喊回來。」

尹小紅看了一眼粟明,道:「何紅富到坡上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主。你們要找他,就在這裡等一會兒。」

江上山走得汗水淋漓,對尹小紅道:「小紅,快點去找何紅富,我們就在這裡等他。」

尹小紅這才抱著小孩朝外走,走到一根田坎上,對著竹林喊道:「何紅富,當官的來了,他們來收錢。」過了一會兒,見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走了回來,自語道:「這些人真是沒有屌事幹,又找來了。」

侯衛東原來以為何紅富又是郭蠻子似的人物,誰知卻是一個白面書生。

何紅富回來之後,將眾人都請進了屋裡。粟明談道理是一把好手,何紅富也頗有幾分辯才。很快,屋裡就剩下他們兩人的爭論聲。

何紅富把一本小冊子拿出來,翻著項目與粟鎮辯論:「我先不說提留,就說統籌款。統籌款裡有一項叫做鄉村道路建設費,這個錢就是用來修鄉村公路的。我們獨石村交了這麼多年鄉村道路建設費,為什麼上青林鄉目前一條公路都沒有?村裡唯一的小道,還是我們自費修的。若是修通了到上青林的公路,我立刻把拖欠的所有款項都交清。」

「上青林的公路肯定要修,鎮政府已經規劃了。這條路盤山而上,資金量大,我們正在爭取上級資金。」

何紅富翻了翻眼睛,道:「幾年前就規劃了,現在還沒有動靜。反正我只認一條死理,公路什麼時候開始動工,我就立刻交錢,現在我不會交錢。」

粟明個子矮,中氣卻足,道:「統籌款如何使用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要統籌規劃,更要由鎮人民代表同意,你這麼說是無理取鬧。」

何紅富又道:「村裡用了多少錢,也要公佈出來。我們交的錢是用來辦事的,不是讓村裡大吃大喝的。你們將村裡的賬公佈了,我就交提留。」

當著鎮領導說這些話,讓秦大江很生氣,道:「何紅富,你不要張嘴亂說話。村裡每一筆錢都經得起檢驗,農經站黃站長也在這裡,他們每年都要組織人查賬。你問他,獨石村的賬目哪一年不是清清白白的?」

何紅富不屑地道:「農經站查得出什麼,賬早就做平了。」

在利益問題嚴重對立、衝突的時候,辯論無法解決問題。粟明很清晰地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道:「何紅富,有意見可以提,但是,拖欠的提留統籌一定要交。」

「沒有把問題說清楚,我就是不交。」

「相關手續你都拿到了,我們是先禮後兵。今天不交錢,我們就挑谷子,牽豬兒。」

何紅富暴跳如雷,道:「你們是共產黨的幹部,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什麼時候變成土匪了?」他堵在門口,道:「你們今天敢挑谷子,我就到北京去上訪!」

「我是按照政策和鎮人代會制定的標準在收,你隨便到哪裡去告,我都不怕。」粟明說到這,不再和何紅富糾纏,下令道:「愣著幹什麼?挑谷子,牽豬兒!」

他又對侯衛東和李勇使了一個眼色,道:「各人做好各人的事情,不要著急。」

侯衛東和李勇按照事前的佈置,早就有意無意地靠近了何紅富。李勇勸道:「富娃,皇糧國稅,自古就要交。你拖得了一年,拖不過兩年,還是交了,免得豬兒被牽走。」

何紅富眼睛就四處看。

侯衛東見他的表情不對勁,道:「不要亂來,好漢不吃眼前虧。」何紅富要朝裡屋走,侯衛東搶先一步,將他堵住。兩人較了一會兒勁,何紅富無法甩開侯衛東,又被李勇抓住另一隻手,被限制了行動。

何紅富考大學只差幾分,是村裡的高學歷。見對方人多勢眾,他也就沒有莽撞行事,氣得在門外直喘粗氣。

尹小紅見家裡谷子被挑了出來,哭鬧起來:「抓強盜!強盜大白天搶人了!」

何家院子是一個大院子,住了七家人,都姓何。聽到尹小紅的吵鬧聲,更多的人圍了過來。

粟明大聲地道:「我是鎮政府的,在執行公務。何紅富拖欠了兩年提留統籌,大家說,皇糧國稅該不該交?」

尹小紅抱著孩子,衝到粟明面前,吼道:「我家糧食和農業稅交了的,這才是皇糧國稅!提留統籌算什麼皇糧國稅,都拿去被狗吃了!」

秦大江聽了句話,心裡不舒服,道:「尹小紅,你怎麼這樣說?你爸爸當年也當過大隊會計,他也是狗,你就是狗崽子!」

院子裡的何姓眾人,有的出言幫著何紅富,有的瞎起哄。小孩子則不管三七二十一,高興地跑來跑去。一時之間,院子裡人吵、雞飛、豬哼、狗叫,好不熱鬧。

谷子被挑了出來,肥豬也從圈裡被牽到了院子,粟明宣佈道:「谷子和肥豬要被弄到鎮政府去。給你兩天時間,若是到時不交提留統籌,就把谷子和肥豬賣了充抵提留統籌。價格也不虧你,按照市價來賣。」

在何家院子眾人的謾罵之下,在尹小紅惡毒的詛咒之下,粟明還是將谷子和肥豬帶到了青林老場鎮。谷子放在了底樓的一間空辦公室裡,肥豬就讓伙食團原有的豬圈裡餵著。

上青林鄉伙食團團長池銘滿心不願意,道:「我沒有餵過豬,這頭肥豬養在這裡,只有被餓死。」

粟明也不生氣,道:「上青林場鎮,誰家不會養豬?伙食團養豬更是方便,別推了,就暫時放在伙食團。等幾天,我會讓人來處理。」

中午就由獨石村安排伙食,江上山到基金會旁邊擺了一桌。在等人之時,江上山問道:「侯大學駐村沒有?」

駐村是鎮政府的一項工作制度,鎮政府派駐到各村幫助工作的幹部,簡稱駐村幹部。獨石村的駐村幹部是李勇。

侯衛東在心中自嘲道:「以前有一部電影叫做被《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現在我是被組織遺忘的幹部。」他不願意在這種場合下說怪話,道:「我才到青林老場鎮,正在熟悉工作,領導還沒有安排駐村。」

江上山道:「你坐在辦公室怎麼能夠熟悉工作?農村幹部就是田坎幹部,只有走田坎,才能把工作做好。你到獨石村來駐村,我們歡迎你。」

侯衛東心道:「秦飛躍答應調我到計生辦去,如果在獨石村駐村,就得經常到上青林山,爬坡上坎,累得慌。」委婉地道:「領導沒有發話,我想到駐石村也不得行。」

江上山積極地道:「這還不容易,等會兒我去給粟鎮長說。」

粟明、高長江和秦大江從外面回來以後,一場酒戰就開始了。今天成功整治了拖欠大戶何紅富,粟明心情明顯不錯。雖然幫手老田和黃衛革臨時有事沒有來,他仍然在酒桌上頻頻出擊,惹得秦大江和他拼起酒來。兩人一個是虎,一個是熊,誰都佔不了便宜。

由於下午還要開會,粟明主動罷戰。

粟明出門之時,手不自覺地扶了一下牆壁。高長江觀察到這個細節,道:「侯大學,粟鎮長要下山開黨政聯席會,你陪他下去。」

侯衛東滿口答應道:「高鄉長放心,我一定將粟鎮長安全送到。」

粟明聽說侯衛東送他下山,再三推辭。可是在高長江的堅持之下,他還是同意讓侯衛東陪一段。

到了小道,山風一吹,粟明突然蹲了下來,對著一棵可憐巴巴的小樹開始吐了起來。中午喝的是啤酒,他個子小肚量大,這一吐居然是極為誇張的一大堆。侯衛東覺得很是好笑,心道:「路邊小樹,憑空得了一大堆肥料,想必來年肯定會長得格外旺盛。」

粟明坐在路邊青石上,對侯衛東道:「小侯,找點土,把那一攤子埋了。讓過往的人看到,又要罵共產黨腐敗。」等到侯衛東處理了污物,他突然問道:「今天我們去挑糧食,牽肥豬,你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沒有想到才吐過的粟明會問起這樣的問題,道:「這是工作需要所採取的必要措施。」

粟明吐了一通以後,頭腦舒服多了,道:「侯大學是法學專業,可能對鄉鎮財政這一塊不太熟悉。一般說來,鄉鎮財政總的收入可以分為三個大的部分,即預算內的財政收入、鄉鎮統籌收入和部門收費。

「預算內的財政收入是正規的稅收入賬資金,以及上級返還和補助收入;

「鎮統籌資金是由鄉農經站入賬管理的資金收入,一般稱為五項統籌,統籌款是按人頭從農民中攤派收取的,另外還有義務工和積累工;

「部門收費是行政或事業單位在提供服務時的有償性收費,如計生辦的收費、國土辦向土地開發商收取的服務費、學校向學生收取的雜費等。

「青林鎮稅源不好,每年財政收入只有一百三十多萬。而青林鎮政府由上、下青林鄉合併,幹部數量多,有干、工一百一十多人,加上三所小學、一所中學,老師有二百多人。一百三十多萬只能是算是吃飯財政,捉襟見肘。

「鎮裡對提留統籌以及計劃生育收費抓得很緊,並不是存心與老百姓過意不去。這些錢不收上來,政府根本無法運轉,這麼多幹部職工還等著吃飯,還要養活一家人。」

對於鎮財政如何開支,侯衛東並沒有完全弄明白,他只是得出這樣一個概念:「青林財政就是吃飯財政,不想辦法收錢,政府運轉就成問題。」

下山之際,粟明心道:「侯衛東這個小伙子真是不錯,比起苟林來不知強上好多倍。歐陽林雖然不錯,也還不如侯衛東。這個小伙子工作幾年,肯定是鄉鎮工作的一把好手。」

粟明沒有想到,在下午召開的聯席會上,趙永勝和秦飛躍就為如何安置侯衛東再次發生了爭論。

在黨政聯席會上,秦飛躍提議將侯衛東調到計生辦,充實計生辦力量。而趙永勝則認為上青林有三個村一個場鎮,工作組力量不夠,既然分了大學生來,就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侯衛東只是一個小人物,他的去留只是一個藥引子。趙、秦積怨日久,為了這件小事當場就拍了桌子。分管組織的蔣有財副書記提議暫時將侯衛東的問題放一放,不作調整,維持現狀。

粟明趁機提議讓侯衛東作為獨石村的駐村幹部。

結果,粟鎮長的建議得到了大部分班子成員的同意。趙永勝和秦飛躍藉著侯衛東的安置問題又掰了一次手腕,趙永勝否決了秦飛躍的提議,略佔上風。

《侯衛東官場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