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園夜宴之後,杜林祥一直與谷偉民保持電話聯繫。雙方都是老江湖,同時擺出了欲迎還拒的樣子。推了好一陣的太極,才把買殼的事正式擺上桌面。然而正在這時,谷偉民又說自己要去中東度假,生意上的事等回國後再說。
當杜林祥等候著谷偉民的消息時,卻接到萬順龍打來的電話:「林祥,人在河州嗎?」在如今的河州,能直呼杜林祥之名的人,已經沒幾個了。
杜林祥說:「在啊。」
萬順龍說:「後天下午,有個活動想請你捧場。」
杜林祥問:「什麼活動?」
萬順龍笑呵呵地說:「我的一本新書正式出版了,打算在河州搞一個首發儀式。」
杜林祥說:「大好事呀,我一定到場祝賀。」放下電話,杜林祥心裡在想,這哪裡是去捧場,分明就是去朝拜。萬順龍自詡「洪西的有錢人裡,我最有文化;洪西的文化人裡,我最有錢」,此人向來好為人師,喜歡別人站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樣子。
自從在摩天大樓項目上被萬順龍設局套進去之後,杜林祥就對萬順龍又恨又敬,恨的是他心狠手辣,敬的也是他心狠手辣。但杜林祥也記下了呂有順那句話——朋友就是你一時還戰勝不了的敵人。起碼在目前,兩人還不能翻臉。
當然,杜林祥也不得不承認,名校畢業,又經歷宦海沉浮的萬順龍,身上有著非比尋常的才氣。譬如說寫書這事,就是杜林祥無論如何做不來的。
首發儀式當天,杜林祥早早來到現場。河州幾位大企業家,還有柯文岳等著名經濟學家,也陸續到來。萬順龍一改平時西裝革履的派頭,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褐色唐裝。杜林祥與萬順龍握手時說:「萬總,今天你這一身打扮,很特別啊。」
萬順龍開懷大笑:「都是曉靜的主意,她說今天這種場合,穿唐裝效果不錯。」
如今穿唐裝的,要麼是大師,要麼是大哥。萬順龍今天這身打扮的確勝人一籌,既展現文人風範,又讓周圍如杜林祥這般一身西服的企業家,看上去就像小跟班。
杜林祥走進大廳,馬曉靜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杜總,你好!」一件天藍色旗袍襯托出馬曉靜凹凸有致的身材,這哪裡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貴婦,倒像一名花樣年華的少女。臉上只是略施粉黛,便已然隱去所有歲月的痕跡。
「馬姐,你好!」杜林祥開心地笑起來。對於馬曉靜,杜林祥心中始終有著難以名狀的好感,雖然這個女人的丈夫曾讓自己陷於絕境,這份好感也沒有絲毫減弱。杜林祥一直堅信,設局害自己的,只是萬順龍,馬曉靜是不知情的。再退一步,即便馬曉靜知道又怎樣?哪怕這個聰明過人的女子,根本就是主謀之一,又能如何?盡心輔佐自己的丈夫,不是一個女人最可貴的品德嗎?
萬順龍的新書叫《順龍有悔》,類似於一本個人隨筆。杜林祥找個位置坐下,隨手翻起書來。萬順龍的自序如此寫道:費正清在《劍橋中國史》中提到,在中國這部歷史長劇的發展中,中國商人階級,沒有佔據顯要位置。它只是一個配角——也許有幾句台詞——聽命於帝王、官僚、外交官、將軍、宣傳家和黨魁的擺佈。作為當代商人,我們能擺脫這種宿命嗎?
儘管發自內心地憎惡萬順龍,但這一段話,倒讓杜林祥心有慼慼焉!
儀式開始後,萬順龍第一個上台發言。他舉起裝幀精美的圖書:「大家都看到了,這本書書名是《順龍有悔》,主要是寫小弟我從商幾十年來的一些經歷與感悟。當初取書名時,有人說叫『順龍奇跡』,被我否決了。自己這點小生意,也能叫奇跡?傳出去只會惹笑話。又有人說,全書共分十八章,不如就叫『順龍十八掌』。我想著也不妥。郭靖大俠的降龍十八掌,堪稱武林絕學,小弟這點三腳貓功夫,真要去華山論劍,估計在山腳就得被打趴下。」
底下的聽眾已爆發出笑聲。萬順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不過『順龍十八掌』的創意倒是提醒了我。降龍十八掌的第一招就是亢龍有悔,當初郭靖單用這一招,就讓老江湖梁子翁奈何不得。郭靖這人腦筋笨,這一點倒和小弟有些相像。同樣天資有限,只好以勤補拙。於是,我就決定把書名取作『順龍有悔』。有兩層意思,首先是說我的功力尚淺,降龍十八掌,剛學會第一招;第二嘛,就是表明我願意像郭大俠那樣,踏踏實實練功夫,以期笨鳥先飛。」
台下那些商學院的大學生,已激動地鼓起掌來。這位萬總的演講,旁徵博引,詼諧有趣,比起死氣沉沉的課堂,實在精彩太多。
杜林祥並不以為然。以他的瞭解,萬順龍絕不是一個篤信笨鳥先飛的人。相反,萬順龍對自己的精明睿智有著超乎尋常的自信,甚至已到自負的程度。真要華山論劍,萬順龍也會認定老子是武功天下第一。剛才那番話,看似謙恭有禮,實則卻是把聽眾當傻瓜。
看著大學生們一臉狂熱,幾乎把萬順龍當作人生導師的樣子,杜林祥不免感懷:「孩子們哪,你們還是太單純。走自己的路吧,別整天被那些成功人士忽悠。」
儀式結束後,杜林祥又禮貌性地說了幾句恭維的話,就準備離開。萬順龍卻叫住了他:「林祥,吃過飯再走吧。我就在樓上的酒店,備了一桌薄酒。」
杜林祥擺手道:「咱們之間不用客氣。」
萬順龍說:「晚上就一桌人,除了出版社的領導與柯老,商界朋友就你一個。難得聚在一起,吃完飯正好和你聊聊天。」
杜林祥不好再推辭,同時他也警惕起來。萬順龍找我聊什麼天?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飯桌上,萬順龍頻頻舉杯,同時也享受著眾人的一片恭維。被萬順龍特意安排在上席的柯文岳,一直沒有開口。馬曉靜主動去敬柯文岳的酒:「柯老,您是大家。順龍的書有什麼缺點,還望您賜教。」
萬順龍也丟掉一臉陶醉的表情,做出虛心的樣子:「是啊。若蒙柯老賜教,必是受益良多。」
柯文岳微笑道:「實話說,書的內容我還沒看過,談不出什麼觀點。但就這書名來說,還是不錯。」
萬順龍心中十分得意,臉上卻愈發謙恭:「柯老過獎了。」
柯文岳說:「針對書名,順龍下午專門做了一番議論,我認為講得很好,但有一點還沒講到。」
萬順龍問:「哪一點?」
柯文岳說:「亢龍有悔既是金庸先生小說中的招數,也是語出《周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居高位的人要戒驕,否則會因失敗而後悔。你的書名叫順龍有悔,我的理解,是否也在提醒自己,雖然取得了成功,但也要戒驕戒躁?」
「經柯老一點撥,這書名更有深意了。」萬順龍拊掌歎道。
柯文岳又說:「你在演講中,提到郭靖,還說自己和郭靖一樣,也是以勤補拙。這一點,我倒不敢苟同。我和你的父親是老友了,知道你從小就機靈得要緊,學什麼東西都很快。」
萬順龍靦腆地笑起來。柯文岳卻話鋒一轉:「至於郭靖這人嘛,我覺得也不像你所說,屬於腦筋很笨那一類。郭靖是有大智慧的,而且他的智慧,還迥異於常人。你們想啊,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絕都是當世高手。他們也有各自的徒弟。像全真七子、歐陽克等人,都是跟著王重陽、歐陽鋒學了幾十年武功。郭靖卻後來居上,把他們全甩在身後。若說郭靖是個笨蛋,可能嗎?」
杜林祥從沒讀過金庸小說,但《射鵰英雄傳》的連續劇卻看過好幾遍。他此時來了興趣:「是不是其他人的師傅教授不得法?」
柯文岳搖搖頭:「我就是個老師。如果從教徒弟這個角度,天性懶散的洪七公,或許才是五絕裡最不稱職的。」
馬曉靜問:「郭靖究竟聰明在哪裡?」
柯文岳說:「我覺得郭靖學東西,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論。對一種武功他上手的時候極難。比如打一套最簡單的拳,常人可能練兩三天就能入門,他練二三十天還記不住動作。但過了一百天,常人在入門後往更高境界走的時候遇到瓶頸了,這時他終於進入了狀態,開始把別人甩在後面。」
柯文岳繼續解釋:「我個人的理解是這樣:兩三天的時間,常人練武,按照師父教的口訣要領照樣學樣很快就能上手,但是對這門武功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並沒有多想。而郭靖在剛上手的時候,總要去鑽牛角尖,對於某些顯而易見的東西他要去深究其原理。當然,以兩三天的時間怎麼可能建立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這就好比學數學,教材裡給出了很多基本公式,學生做題直接拿來用就是了。但有個二愣子非要去探究這些公式怎麼推導出來的,等把這套東西弄明白了,其他人都用公式做一百道題了。不過,這時這個二愣子已經建立起完整強大的理論體系,對其中的所有細節都瞭如指掌。這時開始追趕,看見前面的人遇到了複雜的函數被卡住,停在那兒哭天搶地的,他一看題,卻覺得再簡單不過。」
馬曉靜微笑著說:「柯老這番見解,倒是別出心裁。」
杜林祥幾乎鼓起掌來:「柯老真是高人!」柯文岳這一番分析,既令杜林祥折服,同時也等於反駁了下午萬順龍的說法,兩重因素疊加在一起,杜林祥怎能不開心。他甚至在心裡念道:「萬順龍,你那一套就留著去忽悠大學生吧。這世上,總歸還是有明白人的。」
晚宴結束後,萬順龍讓馬曉靜親自開車送柯文岳回家,然後扭頭對杜林祥說:「我的車送柯老去了,那就麻煩林祥繞道把我送回去一下?」
杜林祥說:「萬總肯坐我的車,那是給面子。」
來到停車場時,司機已提前將奧迪轎車發動。杜林祥快步上前,打開車門,請萬順龍先坐進去。萬順龍卻連稱不敢當,一定要讓杜林祥先上車。兩人在車門邊推搡了半天,最後杜林祥說:「萬總你從這邊先上,我從另一邊的門上去。」杜林祥幾步從車後繞了過去,兩人同時坐進轎車。
車上,杜林祥繼續言不由衷地稱讚著萬順龍的新書,萬順龍說平時工作太忙,沒時間對作品精雕細琢,要不然還能更進一步。杜林祥順勢問:「萬總最近又在忙什麼項目?」
萬順龍說:「房地產開發的事情,都交給下面的人在辦。我最近主要的精力,都在忙上市的事。」
杜林祥心中咯登一下,之後面不改色地說:「還順利嗎?」
萬順龍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順龍集團走到今天,也的確該走上市這條路了。以前我還沒太在意,直到半年前和菊人省長吃飯,他才提醒我要多往這方面考慮。菊人省長說了,現在洪西的上市企業,尤其是民營上市企業還不多,所以希望順龍集團把步子邁得快一些。」
萬順龍與省長姜菊人過從甚密,杜林祥是清楚的。然而,萬順龍平常幾乎從不提自己與姜菊人的關係,今天是怎麼了,竟主動拿出來顯擺?杜林祥笑著說:「萬總的企業本來就是河州房地產的龍頭,加上政府的大力扶持,上市一定沒問題。」
「難啊!」萬順龍歎了一口氣,「直接上市這條路,看來是走不通了,只好去買殼。這段時間我接觸了一個叫谷偉民的商人,雙方談了好幾次。對了,據說這人你也認識?」
杜林祥說:「嗯,認識。我在河州冶金廠的那塊地,就是從他手裡買來的。」杜林祥在話裡打了個埋伏,只說與谷偉民有過土地買賣的交易,對於目前買殼的事閉口不提。
萬順龍倒是單刀直入:「我聽谷偉民說,緯通也有買殼上市的打算,還和他接觸過?」
「是嗎?」杜林祥已經明白萬順龍今天要找自己聊什麼了,他故意裝出一臉驚訝的樣子,「我不久前專門招聘了一個總裁,負責運作企業上市的事情,許多具體事自己倒沒過問。聽說是聯繫了好幾家有賣殼意向的企業,並展開了初步接觸。但這些企業中,是否有谷偉民我還不清楚。回去馬上問問。」
杜林祥在說謊,萬順龍也知道他在說謊,杜林祥還知道萬順龍知道他在說謊。但這並不重要!謊言,有時也是交流中的潤滑劑,讓彼此都有個台階下。
萬順龍說:「你和呂市長是好朋友,應該知道谷偉民可是讓河州吃過大虧的人。幾次接觸下來,我也發覺這小子賊得很。我在想啊,咱們可不要被姓谷的牽著鼻子走。到頭來因為彼此間的競爭,讓他在那兒坐地起價。」
杜林祥此刻內心的想法很多,表面上卻點頭說道:「萬總說的有道理。」
萬順龍接著說:「咱們不僅私人間是朋友,公司之間也是合作夥伴嘛。我租了你幾十層的摩天大樓,還有好幾億的借款放在你那兒。有些利益上的協調,不妨攤開談一談。」
杜林祥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萬順龍今晚的話看似東一句西一句,其實主題很明確,就是希望緯通知難而退,不要出來攪局。先搬出省長姜菊人,說明順龍集團上市的事,連省領導都是大力支持的。還說到順龍與緯通間的合作關係,是否也在暗示,如果緯通退出,萬順龍可以給予一些利益上的補償?
杜林祥心裡也在罵谷偉民,這個王八蛋,先拿萬順龍來嚇唬我,接著又借我來向萬順龍施壓,一刻也不肯閒著啊!
汽車眼看就要駛到萬順龍的別墅,萬順龍忽然很感慨地說:「柯老今晚講的郭靖的故事,我認為就很有道理啊。先把基礎打牢,後面的發展才能水到渠成。練功夫是這樣,做企業也是如此。」
這句話在杜林祥聽來卻格外刺耳,你不就叫我先踏踏實實做好房地產,打牢基礎,接下來再考慮上市的事嗎?媽的,關鍵是我現在欠著一屁股債,不去外面圈點錢,拿什麼打基礎?
杜林祥更覺得好笑的是,原本是柯老糾正你萬順龍所講的話,你反倒拿來開導我,是太會舉一反三,還是臉皮太厚?
杜林祥明白,今天萬順龍既是來勸降,也是來下戰書。你如果乖乖退出,人家可以施捨你一點口糧,如果要執意迎戰,以萬順龍的個性,一定會奉陪到底。自己能戰勝萬順龍嗎?杜林祥心裡沒有底。論後台背景,論資金實力,自己好像都處於下風。唉,一個是比泥鰍還滑溜的谷偉民,一個是比毒蛇還狠毒的萬順龍,杜林祥有些左支右絀了。
送別萬順龍後,杜林祥並不著急回家,而是讓司機載著他在街上兜風。夜晚的河州要美麗得多,就像是濃妝淡抹的現代美女,時尚而炫目。那些寫字樓的玻璃幕牆變成了巨大的顯示屏,切換著不同的廣告畫面與標語。那些高檔酒店燈火通明,裡面一定有人在推杯換盞,意在不醉不休。
杜林祥抬頭看著車窗外,天上沒有星星,也就失去了星空下那些美麗的傳說,失去了夜間神秘的遐思。街上過客匆匆,誰又能看透這座城市?她太美麗,太繁華,也有太多偽裝。霓虹燈點亮了都市的奢華,也掩蓋了星月的清輝,放肆地把變幻的彩色投向天空。天空朦朧,連黑也不純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