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祥從香港飛返河州,已是三天之後。他將莊智奇招來辦公室,笑容滿面地說:「近來工作太忙,好久沒有切磋棋藝了。今天正好有空,下一盤?」
「好啊,難得杜總有雅興,我一定奉陪。」莊智奇說。
布好棋子後,杜林祥點燃一支煙,將炮往中間一撂:「今天我就當仁不讓,下個先手。」
莊智奇將馬一支:「那我倒要學習一下杜總,來個後發制人。」
杜林祥拱了一步卒:「越是後發制人,越要洞察先機。智奇,你倒說說,為何從一開始你就感覺大眾股份這個殼有問題?」
莊智奇知道,令杜林祥念念不忘的,絕非此刻的對弈,而是那一盤下了幾個月的大棋。莊智奇說:「第一次去香港,谷偉民告訴我,他在大眾股份的持股比例很高。我當時就生疑,在資本市場上,很少有人追求那麼高的持股比例,因為這樣會佔用大量資金。谷偉民是名震江湖的資本玩家,為何犯此大忌?只有一種合理解釋:這個殼實在太爛,只有絕對控股,才能把所有窟窿暫時掩蓋起來。」
莊智奇接著說:「當然,這些都只是懷疑,並沒有證據。」
杜林祥笑了:「從焦天明那裡,咱們最終拿到了證據。那趟珠海之行,才是整盤棋的勝負手。」
莊智奇也點上一支煙:「一般人,都明白勝負手的重要性。但如杜總這樣的高手,卻將這個勝負手,立時變換成一盤更大棋局的起手式,令人佩服啊!」
莊智奇不禁回憶起那個皓月當空的南國之夜。精神幾近崩潰的焦天明,禁不住自己的連番逼問,最終吐出實情——大眾股份根本是一個髒殼。谷偉民在掌控大眾股份的幾年時間裡,不僅大肆圈錢掏空了這家上市公司,更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擔保黑洞。谷偉民以大眾股份作為擔保,向數家銀行貸款近五億元。這些錢沒有一分留在大眾股份,全被轉移到谷偉民控制的其他公司賬戶上,其中甚至有相當一部分,通過地下錢莊流往海外。
谷偉民不愧為資本奇才,在他的精心打理下,大眾股份的賬本依舊光鮮亮麗。更要命的是,許多債主看穿了谷偉民已是個空架子,不可能償還欠下的債務。他們索性裝聾作啞,在一定程度上配合谷偉民的演出,只待谷偉民將這個骯髒不堪的爛殼扔出去,再向新東家討債。
這五億元的擔保黑洞,甚至連焦天明也不完全清楚。他當初透露給莊智奇的,也不過兩億多元而已,剩下的,則是莊智奇用幾個月時間順籐摸瓜才一一理清。
杜林祥的棋風一如既往地剽悍。他的一個車已越過楚河漢界,擺出一副不惜與莊智奇對子的態勢。莊智奇不喜對子的習慣還是沒有改,他將自己的車往右一擺,暫時避開杜林祥的鋒芒。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來:「當時我在河州已是焦頭爛額,萬順龍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後面的故事,正應了那句話:逼上梁山。萬般無奈之下,我就想到,何不將計就計,讓萬順龍吞下這個爛殼。」
莊智奇盯著棋盤,緩緩說道:「棋局之妙,就在於杜總不僅懂得後發制人,還將欲擒故縱演繹到了極致。」
杜林祥說:「以萬順龍的精明,如果我無緣無故退出這場搶殼爭奪戰,他一定會加倍警覺。我能夠通過焦天明拆穿谷偉民的騙局,萬順龍未嘗不能做到。」
「不但不退,反而攻勢更盛。」莊智奇抿了一口茶,「廖海濤落網,萬順龍在搶殼戰的第一局中黯然落敗。此刻的萬順龍,對大眾股份的戒心必然減弱——既然杜林祥不顧一切要搶,那麼這個殼應該還不錯吧。」
「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杜林祥哈哈笑道,「我太瞭解萬順龍,此人心高氣傲,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失敗,尤其是敗在他向來不屑一顧的杜林祥手裡,復仇的怒火會讓萬順龍更冒險、更激進。」
「杜總高明啊!」莊智奇說。
杜林祥說:「一個好漢三個幫,這盤棋最終大獲全勝,還在於有兩個好幫手。光靠咱們,未必就能把萬順龍斬落馬下。」
莊智奇問:「你是說張清波與谷偉民?」
杜林祥點點頭:「說來也怪萬順龍樹敵太多。自打上次摩天大樓的事之後,張清波就對萬順龍恨得咬牙切齒。當我向老張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時,他可是拍著大腿在喊:『對姓萬的千萬別手軟,要弄就往死裡弄。』」
杜林祥手下的車看似威風凜凜,卻冷不防被莊智奇用一枚炮轟掉。但這並未影響他的心情,臉上笑容依舊:「谷偉民最後的入伙,卻是由不得他了。」
莊智奇說:「我認識谷偉民有些日子了,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對了,那晚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
「沒錯,就在這裡!這小子,拿起茶杯氣急敗壞地朝我砸過來,幸虧我反應快。」杜林祥愉快地回憶起降服谷偉民的過程。
在即將打款的前一夜,杜林祥將谷偉民請來河州。偌大的辦公室,只剩杜林祥、谷偉民與莊智奇三人。杜林祥沒有繞圈子,一上來就向谷偉民攤牌。谷偉民徹底憤怒了,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向杜林祥砸了過去,還不停大罵:「你們這些王八蛋,竟然用這樣下三爛的手段!」
躲過谷偉民擲來的茶杯,杜林祥風度翩翩地坐回椅子:「如果我們這叫下三爛,你留下五個億的擔保黑洞,又叫什麼?」
谷偉民依舊拍著桌子怒罵:「姓杜的,你想怎樣?」
莊智奇拉谷偉民坐下,為他點上一支煙,還重新沏上茶。之後,莊智奇將一則典故娓娓道來:
明朝宣德年間,御史李浚奉皇帝之命來到浙江錢塘縣督理糧儲事宜。然而當時的錢塘縣令對李浚並不買賬,表面上恭恭敬敬,內心裡卻一直想要設計害他。一次,縣令尋找到了一個機會,將自己的一個心腹送到李浚的身邊做侍從,因為李浚毫無防人之心,所以這個侍從很快獲得他的信任,並找到機會偷走了李浚的御史官印。當李浚辦公要用印的時候,這才發現印盒裡已經空了!
李浚的部下知道後,便想帶兵去縣令家搜查,李浚當即阻止了,因為光是心裡知道沒用,根本沒有證據。若是興師動眾地去搜查,很可能會使對方在慌亂中扔掉「贓物」,那樣李浚不僅無法取回官印,反而還會將自己逼向死胡同,因為丟大印可是一件非常嚴重的失職事件。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自己丟了官印,李浚只能裝作生病暫時停止處理公事。
後來,李浚裝出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邀請縣令到家裡來喝酒慶賀。兩人正喝著酒,不知道為什麼李浚家的廚房突然著起了火,李浚連忙從臥室裡取出一個印盒交到縣令的手上說:「代我保管一晚,明早將其送回,此刻我撲火要緊!」說完不容縣令有什麼推辭的機會,直接跑開救火去了。
廚房的火其實是李浚自己提早就安排好家僕放的,火勢當然也不會燒得很大,三下五除二就被撲滅了。然而,縣令可就不一樣了,他捧著空盒子回到家。如果原樣送回,那就意味著他把御史大印給弄丟了,那可是株連全家的大禍!左思右想之下,縣令只能把自己命人從李浚身邊偷來的官印重新放回盒子裡,第二天早早地把印盒送回李浚家。李浚接過盒子後當場打開檢驗,裡面的大印赫然在目!
聽完莊智奇的故事,杜林祥悠閒地說:「谷總,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告訴所有人,大眾股份是個空盒子;要麼與我們合作,把空盒子交到萬順龍手上。」
谷偉民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目光卻漸漸由憤怒變為陰冷。幾分鐘後,他用力掐滅煙頭,從牙縫裡吐出一句話:「上了賊船,就跟賊走。」
至此,請君入甕的大戲籌備妥當。接下來張清波的逼債,還有谷偉民氣急敗壞之下,去找萬順龍再續前緣,不過都是按腳本進行。
杜林祥問道:「萬順龍還在籌備上市成功的慶典,他到目前依舊沒有察覺?」
「不清楚。」莊智奇搖了搖頭,「不過就算發覺中計,慶典也會繼續。萬順龍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手上端著一個空盒子,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聲張。」
杜林祥又拱了一步卒。莊智奇盯著棋盤,喃喃自語:「杜總拱卒的決心真是堅定。為了護送兩個小卒過河,一個馬成了殘廢,還失掉一個炮。」
杜林祥再拱一步卒:「你還說漏了一個。兩卒過河,到如今只剩一個。就為了僅存的這個卒,我真可謂費盡滿盤之力。」
莊智奇分析著棋局:「功夫不負有心人,杜總的這個小卒,如今已殺到我的腹地,我還真得小心。」
「千萬不可輕視過河的小卒。」杜林祥說,「自打你來到公司,經常陪我下棋,也給我講了許多棋譜。比如說中國象棋的四大名局,七星聚會、蚯蚓降龍、野馬操田、千里獨行,讓我大開眼界。我也仔細分析了這些名局,除開野馬操田,其他三個,最後真正左右勝負的,恰恰是一個過河小卒。」
杜林祥接著說:「就說和萬順龍、谷偉民的這局棋,那個過河小卒,也是功不可沒。」
莊智奇面露慚愧:「都怨我一時大意,竟然把一個內奸招進公司。」
杜林祥大手一揮:「沒有這個內奸,想贏下萬順龍,真沒這麼簡單。智奇,你為公司立下了大功。」
莊智奇問:「杜總你何時發現祝天瑞是個奸細?」
杜林祥說:「我們剛去北京和谷偉民接觸,萬順龍便跑來旁敲側擊,我當時就懷疑公司裡有人走漏了風聲。後來仔細調查了一遍,才鎖定祝天瑞。一開始我想過把他攆走,後來又覺得沒準這是個蔣干式的人物。」
莊智奇說:「萬順龍聰明反被聰明誤,沒想到中了反間計。他最後大膽吃進大眾股份,一定沒少聽祝天瑞的主意。這也難怪,凡是祝天瑞接觸的資料,都在說大眾股份這個殼如何不錯,是個人就得心動。我更佩服杜總,帶著祝天瑞去北京轉一圈,還去拜會楊行長與賀老。消息傳回河州,萬順龍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都是小兒科。」杜林祥擺著手,臉上卻滿是得意。北京之行,的確堪稱這出反間計中的得意之筆。就連張清波都對杜林祥佩服不已,說此招一出,萬順龍在劫難逃。
杜林祥讓祝天瑞親手把十萬美元裝進皮包,然後約出楊行長,拜會賀老,到處跑關係。不過每到關鍵時刻,莊智奇就會帶著祝天瑞離開。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向高官行賄時,自然在場的人越少越好。
當祝天瑞離開,現場只剩張清波與杜林祥時,他們並沒有把皮包送出去,大家只是繼續閒聊一陣便分手告別。無論楊行長與賀老,都不會在意那只始終拎在杜林祥手裡的黑色皮包!朋友相聚,你杜林祥手裡拎個包,關我什麼事!
不過遠在河州的萬順龍,卻認定杜林祥是因為銀行逼債,資金鏈斷裂而不得已中止收購。他做夢也沒想到,由杜林祥、張清波、谷偉民等人聯手做好的局,正在等著他。
棋盤上杜林祥的局勢並不佔優,面對莊智奇的步步緊逼,杜林祥將車往中間一橫。莊智奇搖頭道:「杜總又想對子?」
杜林祥微微一笑:「幾十年的棋風,改不了。怎麼,你還不對?」
莊智奇說:「我不喜對子的棋風,估計也難改了。不過這次,我一定不會吝惜。只是這麼對子,杜總有些吃虧。」莊智奇果斷吃下對方的車,杜林祥也立刻飛象報仇雪恨。
「你且說說,我哪裡吃虧?」對子之後,杜林祥問。
莊智奇說:「一開始,杜總就想和我把車對了,我退避三舍。棋下到現在,我兩車尚在,你卻只有一個車了。這種時候對子,我不吃虧,杜總更不佔便宜,所以我願意來對。」
「你說得沒錯。」杜林祥說,「棋盤上我已落入下風,按說這種時候來對子拼消耗,於我不利。但你再看看形勢,不對子,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如果我稍有遲疑,幾步之後,估計連對子的機會也沒有。橫豎是個死,總得拉一個墊背的。」
莊智奇笑了:「杜總的棋風果然剽悍。越是形勢危急,越是劍走偏鋒。」
「那也是不得已為之。」杜林祥說,「就說這次吧,雖然把萬順龍套了進去,可我也沒得到什麼,只能算幹了樁損人不利己的買賣。」
「是啊!萬順龍陷進去了,咱們也沒掙脫泥潭。緯通的資金困局,依然是懸在頭上的利劍。」莊智奇歎道。
杜林祥語氣沉重:「所以,這依舊是一場沒下完的棋。」
莊智奇忽然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杜總,我想到一步險棋,你敢下嗎?」
「什麼險棋?」杜林祥問。
莊智奇說:「把整個緯通集團,當成一枚過河小卒。」
「把緯通當成一枚過河小卒,怎麼說?」杜林祥好奇地問。
莊智奇抿了一口茶:「如今的大氣候下,作為一家房地產企業,想在內地A股上市太困難了。不過香港股市,對於內地的房企,倒還始終張開雙臂。」
「更重要的是,」莊智奇放下茶杯,「過去幾十年中,香港的基金分析師以NAV而不是市盈率來衡量房地產公司的市值。」
杜林祥疑惑地搖起頭:「那個NAV,是什麼東西?」
莊智奇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得過於專業了,他立刻解釋:「NAV就是一種對上市企業的評價體系。這種評價體系的具體標準,我就不細說了,只不過在這種評價體系下,土地儲備規模龐大的房地產公司往往得分更高。」
杜林祥終於明白過來:「就是說,一家房企的土地儲備量越大,在香港投資者眼中就越吃香?」
「就這個意思。」莊智奇說。
杜林祥又搖起頭:「緯通的土地儲備規模,在河州當然算不錯,可和國內其他房企比較,只能是小巫見大巫。」
莊智奇說:「緯通目前的土地儲備確實不多,但咱們可以增加儲備啊。」
杜林祥說:「增加土地儲備,說白了就是花錢去買地,緯通現在哪裡有錢?」
莊智奇說:「杜總在房地產業深耕多年,一定知道,在內地市場買地,是可以賒賬的。」
杜林祥當然明白「賒賬」的意思。在中國內地的房地產市場,從政府手中拍下一塊土地後,並不用立即將購地款如數上繳。通常做法是,先繳上20%左右的購地款,餘下部分,雙方約定在未來幾年內分期繳清。更有甚者,如果企業願意提高土地的購買價格,政府方面還會酌情降低首付款比例和延長結算週期。
杜林祥隱約明白了莊智奇的意思,這是要利用香港股市以土地儲備規模為重的評價體系,以及內地土地市場可以分期付款的便利,打一個時間差!
杜林祥說:「不惜背上更沉重的債務,在內地大肆圈地。而後憑借規模巨大的土地儲備在香港上市,再用股市上募集的資金,償還欠下的巨債。這的確是一步險棋啊!」
莊智奇說:「所以我說,是把整個緯通當成了過河小卒。小卒一旦過河,就沒有回頭路。況且你畢竟只是一枚小卒,河對岸,人家還有車、馬、炮,兵強馬壯,可以隨時吃掉你。」
「的確是險棋。」杜林祥說,「如果最後失敗了,緯通會是什麼結局?」
「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永無翻身之日。」莊智奇面色沉重,「一旦走出這步棋,緯通起碼要再背負幾十億的債務,會欠下各地政府巨額的土地出讓金。在全國同時鋪開幾十個工地,建築商的墊資也會是天文數字。如果最後不能成功上市,神仙下凡也救不了緯通。」
杜林祥站起身來,他的注意力,已無法集中到眼前小小的棋盤上。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心中權衡著一盤更大的棋。
杜林祥停住腳步:「如果成功了呢?」
莊智奇說:「不僅目前的財務困境不復存在,緯通還將憑借巨大的土地儲備,以及在全國市場攻城略地的品牌影響力,一舉躋身國內一線開發商的行列。」
杜林祥點燃一支煙,重新坐回棋盤前。他看了看目前的棋局,莊智奇已完全佔據上風。杜林祥指著棋盤上的小卒:「我的小卒,已經殺到你的腹地。面對滿盤劣勢,就靠這枚小卒能扭轉乾坤嗎?」
莊智奇的目光在棋盤上掃視一圈:「不行吧。恕我直言,這盤棋杜總敗局已現。我仕、象齊備,想防住這枚小卒易如反掌。再者說,我真把車、炮調回來,滅掉這枚小卒也非難事。」
杜林祥歎了一口氣:「我的棋藝,本來就差你一大截。這一局,看來無力回天了。」
莊智奇低頭沒有說話,只聽杜林祥繼續說:「棋盤上的小卒,注定難逃一死了。不過緯通這枚小卒,該過河還得過河。寧可苦幹,絕不苦熬!與其整日窩囊受氣,不如放手一搏!」
莊智奇緩緩說道:「這不僅是苦幹,更是一場豪賭。」
杜林祥笑起來:「沒有豪賭,就沒有我杜林祥的今天。智奇,論棋藝我不如你,論賭性你不如我!」
莊智奇說:「這是大事,是不是把安總、林總找來再商量一下?」
「不用。」杜林祥掐滅煙頭,「小事情可以找人商量,大主意從來是我一個人拿。」
杜林祥接著說:「當然,該開的會還得開,不僅是幾位副總,公司的所有中干都參加。大家不是來商量應不應該做這件事,而是商量如何把這件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