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河州後,杜林祥在辦公室研究起一份資料來。這份資料是莊智奇帶著人整理出來的,裡面是兩家著名房地產企業的發展案例。莊智奇當初就提到:「緯通如今想做的事情,以前有兩家著名的房地產企業也做過。就是舉債圈地,快速增加土地儲備規模,再利用土地儲備的優勢赴港上市,償還之前的負債。那家廣東的地產商最終成功上市,而天津的地產商卻折戟沉沙。」
員工開始整理資料前,杜林祥就吩咐過:「我只有兩點要求,第一是把話說到點子上,要一語中的,另一點就是深入淺出。什麼叫深入淺出呢?我能看懂就是深入淺出。」
員工們忠實執行了老闆的指令,資料篇幅不長,關鍵是滿足了杜林祥「深入淺出」的要求。整整一個下午,杜林祥都在辦公室裡閱讀這份材料,看得太專注,竟然把時間都忘了。快到七點了,妻子周玉茹打來電話:「晚飯都做好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杜林祥這才記起,今晚有一場重要的家宴。「我馬上回來。」杜林祥將材料鎖進文件櫃,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回到家裡,只見滿滿一屋人。四弟杜林斌、五弟杜林陽帶著妻子,還有林正亮夫婦,都已經到了。眾人紛紛起身,恭敬地叫著「三哥」。杜林祥朝大伙點了點頭,然後問:「那臭小子去哪裡了?」
周玉茹說:「剛上樓去,說要給朋友回個電子郵件。」
杜林斌說:「什麼朋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要是女朋友,也該帶來讓我們見見。」
大伙笑了起來,杜林祥大聲叫道:「庭宇,快下來!發什麼郵件?難道叫一屋子的長輩,等你一個人?」
穿著一身運動裝的杜庭宇,從樓上走了下來。有些日子沒見著兒子了,素來嚴厲的杜林祥,與兒子來了個大大的擁抱。旁邊的林正亮問:「三哥,剛才聽嫂子說,庭宇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杜林祥點了一下頭:「嗯,就讓他跟著我歷練一下。」
「早該這樣了。」林正亮說,「上陣還得父子兵。三哥這麼大的家業,不交給自己兒子,交給誰?」
坐上桌子,林正亮、杜林斌、杜林陽都要給杜庭宇敬酒,周玉茹忙不迭地擋著,說兒子不勝酒力。杜林祥卻說:「酒量不好,那怎麼行?就從現在開始練。長幼有序,庭宇你是晚輩,不能讓叔叔們敬你,你先走一圈,主動敬一下在座的長輩。每個人三杯,少一杯我都不答應。」
周玉茹的擔心實在多餘,杜庭宇的酒量實際上一點不差。父親發了話,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主動敬了一圈酒。
酒桌上,眾人自然也談到公司的事情。林正亮似乎有些牢騷:「三哥,我看來看去,還是這幾個跟著你從文康老家出來的人最可靠。」此言一出,杜林斌、杜林陽紛紛點頭附和。
杜林祥將手叉在胸前:「你們對公司忠心耿耿,我都清楚。這些年你們也為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不過企業要發展,還得引進一批專業人才。比如說到上市,莊總的知識就比你們多;還有地產營銷,安總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杜林斌開口說:「咱兄弟幾個的確吃了沒文化的虧,可老杜家也有有文化人。庭宇留學海外多年,又在世界五百強企業裡幹過,他難道不比莊智奇、安幼琪本事大?這次既然回來了,我看就直接安排個副總裁的位置。」
「對!」林正亮說,「子承父業,庭宇當個副總裁,名正言順。」
「不行!」杜林祥斬釘截鐵地說,「緯通是個正規企業,不是村口的副食店。庭宇回來了,也只是公司裡的普通員工。真有本事,就一步步從基層幹起來。」
林正亮等人討了個沒趣,倒是杜庭宇臉上,看不出絲毫失望的神情。晚宴到十點才結束,林正亮與杜林斌、杜林陽是老牌友了,三人相約著去附近茶坊夜戰。周玉茹在廚房收拾東西,杜林祥則把兒子叫來書房。
杜林祥點燃一支煙:「看你小子酒量還不錯,抽煙嗎?」
杜庭宇搖頭道:「不抽。」
杜林祥點了點頭:「我是想戒但戒不掉了。你要沒學會,最好也不要去學。」
杜林祥接著問:「他們說讓你當緯通的副總裁,你怎麼看?」
「哪有寸功未建,就當副總裁的道理!我就從基層幹起。」杜庭宇響亮地答道。
「好!」杜林祥拍了一下桌子,「有股子志氣,像我的兒子!」
杜林祥讓兒子坐到沙發上,他彈了彈煙灰:「你在海外留學多年,畢業後又去世界五百強幹過,後來,我卻要你去開小賣部,當推銷員,甚至去廣東的小工廠裡打工。知道我的用意是什麼?」
杜庭宇說:「爸爸是想鍛煉我一下。」
杜林祥流露出欣慰的表情:「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他接著問:「當初開小店的時候,你是賺了還是賠了?」
杜庭宇有些沮喪:「在廣州的一個小區門口,開了家小超市,生意很清淡,最後虧了幾萬塊錢。最可氣的是,幾個當地的地痞,跑來我店裡收保護費。打電話報警,公安好像也不願管。」
「知道在中國做生意有多不容易了吧?」杜林祥笑著說,「這些東西,可不是你在商業管理學院與大企業裡能學到的。」
杜林祥吸了一口煙:「你在國外留學,後來又進入跨國公司,能夠見識一下這些現代化企業是如何運作的,自然是人生中的一筆財富。後來我之所以拿錢出來,讓你開個小店,就是想讓你再體驗一下小生意人的艱辛。生意不好做吧?除了買賣本身,還要協調各種關係,否則黑道上的人欺負你,白道上的人也不會幫你。」
杜庭宇深有感觸:「論見世面,開小店當然比不了大公司。可要說到做生意,開店半年,學到的東西比過去幾年都多。」
「當老闆和打工,大不一樣啊!」杜林祥笑了笑,而後話鋒一轉,「咱們開店虧個幾萬,根本不算什麼事。但你想過沒有,真要是那些辛辛苦苦打工好幾年,攢下這麼一點錢來創業的人,這種挫折,足以讓他一輩子爬不起來。」
「人生的第一桶金,是最困難的!」杜林祥說這話時,彷彿回憶起當初在工地上當泥瓦匠的時光。他又說:「你很幸運,不用為第一桶金髮愁。以後爸爸的事業都是你的。但你應該去體驗一下,真要刨第一桶金,是多麼辛苦。」
杜庭宇理解父親的苦心,重重地點了點頭。杜林祥此時似乎又在自言自語:「有人說,有個好爸爸,可以少奮鬥二十年。這句話當然沒錯,但節約了二十年光陰,也就丟掉了二十年的磨礪,二十年的體驗與感悟。」
杜林祥接著說:「談談你在傢俱廠的情況吧,聽說廠裡除了你之外,文化最高的就是一個中專生。」
杜庭宇找到了機會,傾瀉著肚裡的苦水:「廠裡那幫愚昧的農民工,整日裡盡幹些不著調的事。明明像醜八怪一樣的村姑,卻抱著一本言情小說,指望哪天遇見白馬王子。男人們,除了圍在一起賭博,就是去錄像廳看黃片。領著工廠的工資,還想著占工廠的便宜,有人偷廠裡的材料賣,還有人半夜摸進辦公室,就為了用辦公室的電話和網友聊天。」
「你的觀察倒挺仔細。」杜林祥將身子靠在皮椅上,「那你發現他們身上有什麼優點沒有?」
杜庭宇搖搖頭:「真沒發現。」
「你老爸當年,也和你的那些工友一樣。」杜林祥歎了一口氣,「你說他們自私、愚昧,甚至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這些我毫不懷疑。但是你想過沒有,有朝一日自己當了老闆,下面的員工是些什麼人?就說緯通吧,那麼多工地,裡面有成千上萬的農民工,他們也會幹出這些齷齪勾當。我當年也和他們一樣,自然知道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以才能管住這幫傢伙。一個不瞭解自己員工的老闆,會是好老闆?」
杜庭宇低著頭:「我還沒想到這一層。」
杜林祥接著說:「你說沒發現這些人身上的優點,那就很遺憾了。一個人,身上一定有優點與缺點。你老爸做生意馬馬虎虎,知人善任的本事自問還不錯。千萬不要以個人好惡去判斷一個人,不能因為討厭一個人,就忽視他的優點,也不要因為喜歡一個人,就對他的缺點視而不見。」
「不能發現別人的優點,恰恰就是自己的缺點。」杜林祥重重地說道。自從杜庭宇出國留學,父子倆總是聚少離多。面對初出茅廬的兒子,杜林祥太想將自己多年來的感悟與積累傾囊相授。
離開廣東的工廠,杜庭宇又去北京當起推銷員。杜林祥問:「在廣東廠裡打工跟在北京做推銷員比起來,哪個更累?」
杜庭宇毫不遲疑地說:「北京更累,是心累。」
「怎麼回事?」杜林祥追問。
杜庭宇說:「我的工作,是去寫字樓裡推銷電腦耗材。經常還沒開口,就被人掃地出門。有一次,寫字樓裡的人直接罵髒話叫我滾出去,我差點和他打起來。保安把我拎出去了,回公司又挨了一頓批。做這種工作,哪有什麼狗屁尊嚴?」
「體驗一下尊嚴掃地的滋味,也算去對地方了。」杜林祥笑著說,「你是留洋碩士,又在跨國公司幹過,知識、能力應該不錯,可我就是擔心,書讀多了,你也和那些臭老九一樣,揣著一顆廉價的自尊心不肯放下。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呵斥、羞辱,這些你都經歷過了,以後也不必那麼在乎面子。」
杜庭宇依舊疑惑:「一個人要成功,真得把自尊心拋之腦後?」
「那得看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杜林祥說,「你只想當個職業經理人,可以講自尊心,但當老闆,就別講什麼自尊心。比如諸葛亮可以有自尊,你不三顧茅廬,老子就不出山。但劉備能講自尊嗎?當然,做上皇帝之後,劉備可以講自尊了,畢竟那時有實力了。厚黑學、厚黑學,厚在黑前啊!臉皮厚的人,比心腸黑的人,更難對付。」
杜林祥語重心長地告誡兒子:「現在很多年輕人分不清做人與做事。才走上社會,別想著做人,就踏踏實實做事。到了你老爸這個程度,可以既做人,又做事。再往上,就只做人,不做事。因為事情下面有人幫你做,你只需要把人做好。」
杜庭宇點點頭:「有句西諺說得好,自尊心是顆種子,捧在手上只能枯死,非得踩進泥土,從磨難中汲取養料,才能成長、成熟。在有足夠的實力前,請勿過分強調你的自尊心。」
杜林祥開心地笑了:「還是你有文化。我講了半天的道理,你引經據典一句話就說清楚了。」
「爸,接下來你打算讓我去哪個部門?」杜庭宇問。
杜林祥思忖了一會兒說:「去戰略發展部。」
杜庭宇說:「那是籌劃緯通上市的核心部門,由莊智奇親自分管。」
杜林祥點了一下頭:「上市是緯通必須邁出去的步子。你在外面見過世面,對於上市這一套,起碼比我熟悉,去那裡正好施展所長。莊智奇是難得一見的資本奇才,你對他一定要尊敬,跟著人家多學些東西。」
「另外,」杜林祥緩緩說,「你也要盯住莊智奇的一舉一動。」
「你對莊智奇不放心?」杜庭宇問。
杜林祥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莊智奇是外來戶,目前看來和咱們是一條心,以後怎麼樣,誰也說不準。一開始我就把尹小茵安排在莊智奇身邊,小姑娘畢竟和咱家沾親帶故,信得過些。不過最近我發覺小茵有些情竇初開的模樣,不大令人放心。」
杜庭宇小時候就見過尹小茵,知道她是個美人坯子。杜庭宇笑了:「小茵喜歡上了莊智奇?這可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隨便。」
當著兒子的面,杜林祥不想談論太多男女之事,他輕咳一聲:「當然,你跟著莊智奇,學習是主要的,其他事多留個心眼便是,千萬不能做得太明顯。」
杜庭宇一邊點頭一邊感歎:「家裡的四叔、五叔,還有林叔,總歸是這些老家出來的人,更靠得住。」
「你錯了!」杜林祥掐滅煙頭,「他們靠得住,不是因為忠心,而是因為本事太小,所以興不起風,作不起浪。記住,不要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
那一夜,杜林祥沒有回公司,就住在家裡。離開書房,妻子周玉茹已在臥室等候著他。杜林祥與妻子,已經好久沒有同房。看著原本就相貌平平的妻子年老色衰,杜林祥在那方面提不起一絲興趣。
但杜林祥依舊與周玉茹聊了很久,回憶起年輕時光,還有獨子杜庭宇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這不是銷魂蝕骨的激情,撩撥不起人的慾望,但一份厚重的親情,卻讓人備感溫暖。
一個男人,注定將經歷三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年少時男歡女愛、卿卿我我;中年時含辛茹苦,一起養育兒女;年老時相依相扶,共同走完人生。能陪自己經歷完這三段感情的,除了妻子,還會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