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州「勁妙」原本也是一家老字號企業,粵州這地方,別的出不出溫啟剛不知道,但涼茶一定會出。這由兩個因素決定:一是粵州屬於亞熱帶季風氣候,這種氣候看似濕潤,其實人是需要不斷補充水分的;二來粵州人愛吃、會吃,尤其喜好油炸食品,這種東西吃多了,難免會上火,於是飲涼茶成了粵州人常年的生活習慣。
粵州涼茶歷史悠久,品種很多。溫啟剛掌握到資料的就有「三虎堂」「黃振龍」「大聲公」等不下二十個品牌,這些都算得上是老字號,跟「勁妙」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勁妙」之前不叫「勁妙」,叫「勁寶」,後來「勁寶」毀了,才改名「勁妙」。這些涼茶共同的特點是習慣於作坊式生產,不追求規模,不上量,沒有大市場、大品牌的概念。按溫啟剛的說法,就是缺乏商業理想。「商業理想」這四個字,是溫啟剛率先提出的。那是在一次論壇上,有媒體追問,好力奇區別於其他涼茶企業的最核心的東西是什麼?溫啟剛眉頭擰了很久,才道出「商業理想」這幾個字。一家企業到底能不能做大做強,關鍵看企業追求什麼。都說企業要利潤最大化,掙錢是企業的首要目的,但它絕不是終極目的,也不是唯一目的。企業是有理想的,對好力奇來說,一是建立一個良性循環、有序競爭的涼茶市場,二是積極培育或者說弘揚中國的涼茶文化。記得在那次論壇上,溫啟剛就中國涼茶的歷史及發展現狀做了一番論述,他用八個字概括了中國涼茶的特徵:豐厚積澱,深度掩埋。他還說,中國涼茶要想長足發展,就得把埋在地層下的深厚文化挖掘出來,給它貼上標籤,賦予新的使命。
溫啟剛打開文件,這是粵州「勁妙」最新制定的戰略目標,還有市場攻略,包括下一步的品牌開發、廣告戰略及促銷手段等。每每看到這些,溫啟剛就頭痛,就想不通,一家默默無聞的企業,一個新開發的品牌,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成為「寶豐園」的對手呢?
輕敵啊,任何時候都不能輕敵,不能大意!溫啟剛重重地歎一聲氣,起身,踱步到窗前,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還有樓下那幾棵香樟。他記得,剛從香港到內地時,東州的天空沒這麼灰,樓沒這麼高,也沒這麼擁擠,大街上隨處可見高高大大的樹木,八年過去,一切都變了。他從當初三十出頭,意氣風發、血氣方剛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遇事穩重,有思考、有辨別,更有擔當的中年男人。當然,內心也多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怕。
以前溫啟剛是不怕的,多大多難的事,到他這裡都一笑了之。有什麼怕的呢?人生不就是冒險,不就是經歷一次次的痛與苦嗎?牙一咬,心一橫,什麼都過去了。他渴望變,在變中歷練,在變中獲得新生。可是現在的溫啟剛不一樣了,眉頭老是緊著、擰著,臉老是陰沉著,心裡總有什麼放不下的東西、驅不走的陰影。後來他明白了,那就是怕,對生活的怕,對歲月的怕,還有對人的怕。
是的,人。凡事都由人引出,也由人決定。對事的怕是小怕,對人的怕才是真正的怕。
溫啟剛又回到書桌前,重新拿起文件。最近他著了迷似地研究一個人,琢磨一個人,這人他從沒見過,但感覺已跟他較量了無數次。對方在品牌運作中的招數、膽略,以及孤注一擲、破釜沉舟做一件事的勇氣,還有對「寶豐園」每次市場攻略的判斷與應對,都令溫啟剛好奇且生畏。這麼說吧,溫啟剛遇上對手了,一個比較可怕的對手。「寶豐園」這些年在市場上遭遇的對手絕不止一個兩個,不只是涼茶行業,飲料行業幾乎稍稍有點知名度的企業,都和「寶豐園」都交過手。「可樂可口」「茶師傅」這些頂級品牌,溫啟剛都沒怕過,都能從容而理性地應對,但是文件中的這個人讓他怕,怕得厲害。這人不按常規出牌啊,用的全是邪招怪招,有些甚至稱得上損招毒招。市場始終是有規律的,市場也是有秩序的,在一個大原則下,大家共同行走,共謀發展,這是溫啟剛的認識,也是溫啟剛堅持的競爭規則。但是遭遇粵州「勁妙」,溫啟剛覺得這一套不靈了,行不通。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不問後果,這是溫啟剛目前對「勁妙」做出的判斷,就叫「三不」理論吧。正是基於這「三不」,溫啟剛對粵州「勁妙」的老總、現掌門人姜華仁有了「濃厚」的興趣!
「勁妙」是粵州華仁集團旗下的一個品牌,走的也是涼茶路線。從歷史上看,「勁妙」應該是一個老品牌,儘管它面世還不到三年。溫啟剛細心研究過華仁集團,這家企業的創始人生於1870年,是地道的粵州人。他自幼隨父在廣東佛山一帶經營涼茶鋪,兼醫治疑難雜症。後來他又拜當地著名的中草藥醫生為師,潛心學習中醫。應該說,勁妙老先生是一個在中醫養生方面有極高造詣的人。可惜,他在四十二歲時給當地一位官家的女人醫病時出了差錯,十二劑藥下去,不但人不見好,反把婦人的雙眼給醫瞎了,差點連命也沒了。官家一心要追責,要拿老先生治罪。靠了當地許多人的調解,最後老先生將全部家產和兩本醫書拿了出來,作為給女人醫病的賠償,算是逃過了這場劫難。此後,老先生在江湖上消失,人們都以為他意志消沉,一蹶不振了。沒想到數年後,佛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多了一家涼茶鋪,這應該就是「勁妙」涼茶的雛形吧。原來,遭遇那場災禍後,老先生斷然放棄從醫,一門心思研究起涼茶來,他的理由是:醫只能救人,茶卻能養人;醫有風險,茶卻永無風險。自此,老先生的涼茶鋪越開越多,越開越多。老先生去世時,給後人定下一個規矩:後代可以學醫,但永不能行醫。同時他留下這麼一句話:生命在於養生,養生盡在品茶。
姜華仁是老先生的第七代傳人。據溫啟剛目前掌握的資料,姜華仁一開始跟茶和醫均無關。他是一個典型的商人,最早做漁具生意,也涉足船上的零件什麼的,後來做過一段時間海運,出事了,出海時遭遇強颱風,差點丟了性命。之後消沉了一陣子,後來他抓住一個機會,做期貨賺了大錢,東山再起,華仁集團便做了起來。姜華仁涉足的行業很多,地產、公路、醫藥、保健品,啥賺錢往啥上靠,搞得人們都不知道華仁集團的核心產業是什麼了,但它就是有錢。飲料一直是華仁集團最不起眼的一個分支,在華仁集團的產業中,飲料不過是個點綴。之前,華仁集團做的是一個叫「勁寶」的品牌,走的是功能性飲料路線,跟「健力露」「紅馬」等類似,但市場反應平平,生產和銷售都沒上規模,每年的銷售額不到一千萬元。華仁集團真正進軍飲料行業是在兩年前,姜華仁突然發力,果斷地退出地產和船舶行業,集中資金和人力,全力以赴開發起涼茶來。對他的突然轉型,業界有很多傳聞。有人說姜華仁被地產套住了,資金無法盤活,同時他也看到了地產業的危機,於是果斷退出。溫啟剛查明,兩年前姜華仁的確低價賣掉過手裡兩個正在開發的樓盤,還有一塊地。但溫啟剛相信,姜華仁並不是看到了地產業的末路,他不具備這個能力。至於到底是什麼緣由讓姜華仁放棄利潤豐厚的地產業,溫啟剛到現在也不得而知,這不是他關注的重點。溫啟剛必須要搞清楚的是,姜華仁進軍飲料市場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除了追逐利潤,還有沒有更深層次的動機?
以前溫啟剛的思維不是這樣的,想事很簡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從不知道一的背面可能還有三或四。早期在香港創業的時候,他單純到極點,一門心思就想著怎麼搞好策劃,出所謂的金點子,贏得對方的稱讚,有時甚至連利潤都不考慮。後來遇到恩師,雖然教了他許多,但也沒讓他變得複雜。真正走向複雜是到內地後,也就是加盟好力奇後。黎元清告訴他,在內地做生意不比香港,在香港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生意就是生意,市場就是市場,沒有其他附加的東西。我有好的產品,有市場需求,我遵循市場規則,認真去做,沒有不賺錢的道理。內地不是,內地每一單生意的背後都有別的交易。或者說,在這邊做生意,你得研究透幾樣東西。你在賺誰的錢?是誰允許你賺這個錢的?賺了錢後怎麼辦?溫啟剛一開始並不懂這些,或者說不想理會這些,覺得黎元清有點故弄玄虛,後來在「寶豐園」一系列的操作中,在長達八年的時間裡,他才懂得這邊的生意場真是有玄機的。那種玄機你摸不著看不到,但能深深感受到。現在的溫啟剛早已歷練出來,按黎元清的話說,他成精了,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能準確洞察生意場之外的神經,很敏感,很深刻。
深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更是一種造詣。好在溫啟剛把這課補上了,不然,品牌怎麼被人搞死,市場怎麼被人橫刀奪走,他都不會知曉。
溫啟剛認為,華仁集團進軍涼茶市場有三個深層次原因:一是姜華仁遇到了麻煩,無法在地產和其他行業做下去,這是前提。儘管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對方到底遇到了什麼樣的麻煩,但這麻煩是存在的,絕不會是他的憑空猜測。二是國內的涼茶市場已經興起,這個市場在某種程度上是他溫啟剛和黎元清復活的,不但復活,還打造得風生水起、一片繁榮,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能看到涼茶市場巨大的空間與利潤。為利而逐,本來就是商業最原始的目的,加上涼茶與現代人養生的理念高度吻合,這個產業大得很,前景頗為廣闊,誘惑當然也很大。市場往往是跟冒險連在一起的,或者說,市場總是為喜歡冒險的人準備的。而在生意場上打拼的人,性格中都有冒險的一面,溫啟剛是,黎元清是,姜華仁當然也是。第三,也是溫啟剛認為最重要的,政府扶持。
在內地做生意,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忘了需要政府的指導。這是溫啟剛到內地八年感受最深的,也是吃過不少苦頭、受過不少教訓後才記住的一個真理。當然,黎元清也老這麼提醒他。黎元清這人算得上老狐狸,什麼都玩得精,什麼都玩得滋潤,是有境界的一個人哪,溫啟剛自愧不如,只能在認真和謹慎上超過他,而這恰恰成全了黎元清。黎元清常說,這輩子他能達到這樣的高峰,得益於兩樣東西:一是「寶豐園」的配方,二是溫啟剛這個人。溫啟剛氣得罵他,我怎麼算東西,在你眼裡,我居然就是一樣東西?黎元清哈哈大笑,笑完開了一瓶洋酒,一邊品嚐一邊愜意地說:「人不就是東西嗎,不,頂多算一個物件。像物件一樣活著,才能活出我們的本質來。」
「胡扯!」溫啟剛有時候是敢跟黎元清針尖對麥芒的,說話也不像別的CEO對老闆那麼客氣。他對黎元清的敬重是骨子裡的,無須用其他方式來證明,於是嘴上溫啟剛就不大給黎元清面子。好力奇這家公司,老闆跟CEO之間有說有笑,有吵有鬧,甚至溫啟剛對黎元清拍桌子、摔板凳。這種有趣的關係成為業界的一個熱門話題,人們在研究好力奇和「寶豐園」的神話時,不得不抽出一定的精力和時間,來研究這二位的奇妙關係。受此影響,好力奇內部也變得沒有正形,下屬們,包括普通員工見了溫啟剛,也是嘻嘻哈哈,沒有禁忌,沒有避諱。整個公司像一個娛樂場,什麼不能說偏說什麼,哪裡有禁區偏往哪裡闖。奇怪的是,好力奇並未因這樣一種管理模式而損失什麼,相反,員工團結,上下齊心,公司紅紅火火。
黎元清一副好脾氣,溫啟剛怎麼說他都不惱,他就記著一件事:把品牌做起來,做大做強,做到讓人流口水的地步。
「扯一扯是有好處的,如果不是當初我跟你亂扯,能扯出今天來?」黎元清詭秘地一笑,端著他的洋酒走了。他現在越來越像個甩手掌櫃,這麼大的攤子,扔給溫啟剛,自己則像個世外高人,不是請人喝茶,就是陪朋友到廟裡拜佛。對了,黎元清現在信佛,信得厲害,自譽為佛門弟子,擔任了不少佛教界的職務,讓人覺得生意做到一定程度,就會把老闆做進廟裡。
亂想了一會兒,溫啟剛又將思維拉回到粵州「勁妙」上。
溫啟剛認為,華仁集團這三年將主要精力用在涼茶上,同時將原來的品牌「勁寶」換成「勁妙」,是政府某種導向的結果。他到內地後,多了兩個興趣,一是天天堅持看新聞,如果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每天晚上七點,他會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這個愛好以前是絕沒有的。另一個就是跟政府領導交朋友。時間容許,精力容許,他一準會請上幾位領導,要麼品茶,要麼吃飯。正是在跟領導們的交談中,溫啟剛發現,粵州那邊政府的導向變了。
重點發展涼茶產業,正是天塘區區長沈新宇的「金創意」。沈新宇不愧是一個嗅覺靈敏的人,也許這跟他來自北京有關,見識多,思路寬。溫啟剛掌握到,沈新宇到粵州任職後,雄心勃勃,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讓過了快速增長期的經濟發展速度再來一次加速或提升。他拿了許多方案,也動過很多行業的念頭,可都沒能付諸實施。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知道了姜華仁是姜勁妙的後人,手中握有「勁妙」這樣一個頗具文化價值和商業價值的品牌,便一下子來了勁。這時他已跟姜華仁很熟了,兩人的關係從飯桌上發展到飯桌下。姜華仁這些年一直不注意跟區上搞好關係,眼中少有區一級的領導,有事沒事老愛往市裡、省裡跑,以為跑通了上面,下面自然就通了。可實踐證明,有些事不是這樣。上面固然能給你撐腰,但真正給你辦事的是下面。沈新宇的前任叫林培安,這人性格極其古怪,仕途裡有他的不少段子。比如說他在天塘區為官,只認兩個人,一是省裡某副省長,二是前任市委書記。除此之外,哪怕再有背景的領導跟他打招呼,他都一概不理。姜華仁恰恰跟這兩位沒搞好關係,於是他在天塘區的日子可想而知,到後來幾乎是寸步難行。華仁集團一開始勢頭很猛,不然也不會打白石灣的主意,可惜就是地方不支持、不給力,跑到一半,跑不動了。也許是前車之鑒,也許不是,總之,沈新宇到天塘擔任區長後,姜華仁主動找上門來,各種方法都用盡,陪吃陪喝陪玩,硬是陪出了一段不一樣的感情。沈新宇呢,也想盡快給華仁集團出點力,回報一下,可白石灣太敏感,敏感到沈新宇也不敢輕易去碰的地步。沈新宇只好另闢蹊徑,讓姜華仁走涼茶路線。
涼茶是廣東一個積澱深厚的產業,隨便翻開廣東一本有歷史的書,都能看到涼茶的影子。市場上風風火火的涼茶,幾乎都源自廣東,細細追溯起來,個個都有不平凡的歷史,或者說是傳奇。傳奇就是文化,就是內涵,就是涼茶得以立道的根本。守著這樣一座富礦,政府不會沒有作為,更不會把這麼一塊大蛋糕拱手讓給別人。沈新宇如此精明,如此有政治頭腦,豈能放過這大好機會?在沈新宇眼裡,溫啟剛他們來自香港,儘管打著內地的旗號,但「寶豐園」畢竟是沾著香港味的。沈新宇想親手打造一家正統的內地涼茶企業,並將其推向巔峰,那他這個區長,政績可就非同尋常了。
好了,就這三點,足矣。溫啟剛用不著再去細究,一家企業進入某個領域,理由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作為,如何在市場上展示自己。
這方面,粵州「勁妙」真是不能讓溫啟剛佩服啊。溫啟剛的困惑或者說糾結也因此而來,如果「勁妙」是憑借正常的競爭手段或一流的營銷追上「寶豐園」,成為「寶豐園」不可忽視的對手,那他倒也能坦然面對。競爭總是存在的,沒有哪個行業是一家企業在玩,你做大的目的就是把對手引進來,與狼共舞才是真正的市場法則。可惜,溫啟剛引來的不是狼,「勁妙」也不是跟「寶豐園」共舞。「勁妙」簡直就是跑來砸市場的,是掠奪,是毀滅,是無恥!
激動了一陣,溫啟剛重新坐下,但他的心思是無法集中起來了。「勁妙」對「寶豐園」的殺傷力太大,大約十天前,溫啟剛得到消息,粵州「勁妙」正在聯合國內十大涼茶品牌,想趁好力奇跟東州藥業鬧糾紛之際,對「寶豐園」來一次合圍。相關媒體也受到蠱惑,提前出動,玩起了燒火遊戲,形勢對「寶豐園」極為不利。更可氣的是,東州藥業背信棄義,居然也在背後下黑手。據市場反饋來的信息,東州藥業正在違反合約,不聽任何方面的勸阻,開足馬力生產「寶豐園」,這對好力奇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市場上出現兩種「寶豐園」,不用「勁道」它們動手,「寶豐園」自己就會完蛋。
自取滅亡!
溫啟剛的心一下子掉進了谷底。這些天他之所以提不起精神,整天憂心忡忡,不只是因為媒體爆了他跟唐落落的緋聞,那點事固然對好力奇有傷害,但絕不會傷到大動脈,歸根結底,他怕的還是東州藥業和「勁妙」啊。不行,得加快行動,必須先發制人,搶在對手之前打出一張牌來。溫啟剛抓起電話,就要打給高靜。
高靜是好力奇品牌運營部經理,兩天前,高靜跟品牌運營部副經理許小田一同被派往另一個城市永江。永江是好力奇新開發的又一個生產基地,也是目前好力奇最大的生產基地。針對「勁妙」和東州藥業最近的一系列詭異行動,溫啟剛決定,在永江那邊搞一次大的營銷活動,同時推出第三代「寶豐園」,刺激一下市場,也算是給對方一點顏色看。
下午高靜打過電話,說那邊一切都好,正按方案有條不紊地進行。溫啟剛聽了很滿意。對高靜,溫啟剛十二分放心,凡是交代下去的事,高靜從沒出過錯。但是此刻,溫啟剛有種莫名的煩躁,心思一個勁地往永江那邊跑,生怕即將在永江舉行的活動出現紕漏。這次活動是溫啟剛精心安排的一次大反擊,也是品牌糾紛發生後,「寶豐園」面向媒體、面向消費者的一次比較大的活動,一絲紕漏都出不得啊,稍有閃失,就會給「勁妙」製造機會。溫啟剛想跟高靜再強調一下媒體,高靜別的方面都好,獨獨跟媒體的接觸會顯出她的不足來,這也是他把許小田一同派往永江的一個原因。許小田看似比高靜憨厚,決斷力差一些,但親和力強,尤其是搞外聯,有種先天的優勢,再難搞定的媒體,只要許小田出馬,沒有不露笑臉的。溫啟剛是怕高靜固執,高靜在很多方面跟唐落落有點相似,尤其是骨子裡有一股男人的狠勁、強勁,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甩臉子。而對那些被企業慣壞了的媒體,高靜更是有看法。
媒體惹不起。干企業,沒有你能惹得起的,但凡跟你有點關係的,都是上帝,必須忍著、讓著,笑臉賠著。一個企業家首先學會的是什麼?別人可能要羅列出一大堆,溫啟剛卻只認一條,那就是裝孫子。這也是他在內地干了八年後另一個深刻的感受。
好了,不想了,抓緊幹事。
溫啟剛正要把電話打過去,手機在這時候響了,一看號碼,竟是黎元清打來的。溫啟剛好不吃驚,心突然就慌起來。
「董事長,我是啟剛。」溫啟剛接通電話,努力壓制著心情,裝作正常地說。
「啟剛啊,累壞了吧?」電話那頭的黎元清跟往常一樣,一上來就是大嗓門。
「還行,不是太累。」
「我可累壞了,這幫爺,不好陪啊,連著三天不讓休息。」
黎元清最近在陪飲料行業協會的領導在香港轉悠呢。這幫人的確不好陪,去了,吃喝玩樂一條龍,稍稍陪得不好,就怨聲載道,回來給你隨便找點事,你就折騰去吧。
「董事長辛苦了。」
「應該的,應該的嘛。怎麼樣,啟剛,家裡都正常吧?」黎元清喜歡稱公司為家,問起公司的事,都說家裡如何如何。
「還行吧,都在軌道上。」溫啟剛說著話,眉頭忽然擰起,唐落落走了的事,難道黎元清不知道?
不大可能吧?
黎元清又說:「啟剛,最近怎麼聽不到李漢森的消息了,這老狐狸是不是又跟咱玩捉迷藏?」
飲料行業有兩隻狐狸,一隻是黎元清,一隻就是李漢森。相比黎元清,李漢森進入業界的時間短,他是左翼民出事後才接管東州藥業的,資歷當然比不了黎元清,但做狐狸的手段和狡猾程度遠在黎元清之上。黎元清常歎,都說我是老江湖,那是在遇到李漢森之前,現在,我只能甘拜下風了。
「我也納悶呢,前陣子他們吵得很凶,最近忽然又啞了。不過涼茶,他們是裝定了,交涉根本不起作用,而且這次是李漢森親自督陣。」溫啟剛說。東州藥業跟好力奇發生品牌之爭後,一段時間以來,溫啟剛一半的精力都用在了對付東州藥業上。其中甘苦,只有他知道。黎元清在公司待的時間不多,好力奇步入正軌後,溫啟剛跟黎元清之間有了明確的分工。黎元清主外,公司的事,基本由溫啟剛和唐落落做主。黎元清有時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幾個月腳步都不往公司邁。除了好力奇外,黎元清還有別的產業,這一點溫啟剛跟唐落落沒法跟他比,對他們來說,好力奇是全部,也是唯一。黎元清不是。最近半年,黎元清回來的時候更少。一是他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投資出了問題,受國際大氣候的影響,他被那邊的投資拖住了,麻煩一大堆。二是他的佛事活動越來越多,不只中國香港,就連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只要有大的佛事活動,也都請他參加,他將大把大把的時間都送給了寺院。
本來好力奇跟東州藥業的糾紛已被政府壓了下去,兩家誰也不能再提,媒體更不得報道。東州政府的說法是,歷史形成的東西,不再細究,也無法細究。雙方本著共同發展的原則,在原來合同的基礎上維持現狀,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擾。這對好力奇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溫啟剛也從繁重的事務中解脫出來,能專門應對市場變化了。誰知不到半年,東州藥業這邊忽然違約,李漢森不顧好力奇的反對,一意孤行,非要跟風出涼茶。這是好力奇堅決不允許的。當初兩家協定,「寶豐園」這個品牌由兩家共享,共同開發,但東州藥業以「藥」為主,只能生產和銷售綠盒「寶豐園」,產品定位也跟好力奇生產和銷售的「寶豐園」有區別。一個是藥用加食用,走保健路線,銷售渠道重點在藥店;一個是純涼茶,走飲料路線。
得知消息後,溫啟剛第一時間就跟李漢森交涉。李漢森口氣硬得很,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一口一個「寶豐園」是他們的,好力奇只是許可使用,現在合同期滿了,東州藥業完全有理由收回商標使用權。一提商標使用權,就把溫啟剛這邊堵住了。這事不但敏感,而且非常麻煩。沒有辦法,溫啟剛只能搞曲線救國,通過其他關係給李漢森施壓,希望李漢森能顧全大局,不要再生事。
但目前看來,李漢森並未收斂,好幾個渠道提供的信息,都是說東州藥業在加足馬力,準備生產涼茶。孟子非還拿來一堆照片,是東州藥業新的生產線。一看那照片,就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溫啟剛婉轉地向黎元清表達了自己的擔心。當然,他把話題限制在東州藥業上,也是怕黎元清突然問及唐落落,這事還真有些尷尬,至少現在是,溫啟剛不想在這時候面對。
黎元清聽得很認真,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他突然安靜下來,溫啟剛甚至能看到黎元清那張肅穆的臉了。這些年,「寶豐園」能在市場上走這麼遠,除了品質及文化,就企業而論,與黎元清和溫啟剛之間的高度默契、精誠團結是分不開的。這一對人,在企業界真是少有。一個敢放手,敢信任,一個呢,總是能以最好的結果來回報。
「沒這麼可怕。」黎元清說。這次他的口氣明顯跟前面不一樣,是認真的,「麻煩雖有,但也不至於嚇倒我們,要相信自己,啟剛你說對不?」
「這個我知道。」溫啟剛回答得也認真。
「對了,啟剛,你看過鬥雞沒?」黎元清忽然換了話題。
「鬥雞?」溫啟剛一愣,不明白黎元清為什麼要問這個。
「啟剛,你不要整天心裡只有公司,這世上有很多樂子,有空的時候不妨關注關注。」
「董事長說得對。」
「鬥雞很精彩,也很熱鬧。」黎元清又恢復了先前的輕鬆與幽默,話風趣起來,「啟剛啊,如果我們把一隻雞抱走,這熱鬧還有嗎?」
「這……」溫啟剛頓住,半天才明白黎元清在說什麼。他的心並未因黎元清的幽默而變得輕鬆。溫啟剛跟黎元清在很多方面還是不同的,黎元清是大手筆,凡事拿得起也放得下,如果讓他做鬥雞之人,他肯定能在特殊的時候抱雞而走。溫啟剛卻不行,他是那種一旦邁開腿就要走到底的人,他的生活中缺少很多幽默,幹起事來更是一根筋。比如此時,他就想不通抱雞逃走的理由。黎元清瞭解他,知道一時半會兒是說服不了溫啟剛的,再說他打電話的目的也不是跟溫啟剛討論怎麼對付東州藥業。黎元清向來不認為東州藥業會是他走向大市場的羈絆。他自信有辦法對付李漢森,就跟以前對付左翼民一樣。他們有共同的弱點,抓住了,他們就會俯首稱臣。於是他話題一轉,又談起粵州「勁妙」。
「啟剛啊,我最近在琢磨姜華仁,這人跟左翼民不一樣,跟李漢森那隻老狐狸完全是兩類人。你說,我們能不能找到他的軟肋呢?」
黎元清跟對手過招,總喜歡先找準對方的軟肋。他說這是他成功的法則,若干年來,他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要先研究出對方的軟肋。他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話:上帝創造人,總是給他一根最硬的骨頭,再給他一根最軟的骨頭。我們跟對手競爭,千萬別碰那根硬的,只需在軟骨頭上下功夫。有一次溫啟剛喝了酒,談得興起,忽然就問出一句:「董事長覺得我的軟骨在哪兒?」
這句話問得黎元清有點尷尬,他呵呵笑了一聲:「啟剛,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跟你不是對手,是一個拳頭,一個拳頭當然不需要對付了。」
溫啟剛比較固執:「我還是想聽聽董事長對我的評價。」
「好吧,我知道啟剛你沒別的意思,可能是想找到你的軟骨。過於理性,這就是你的死穴。我們是搞市場的,不是搞理論的,更不是當道德模範。啟剛,我懂你的心,你是想培養出一個有秩序、文明、規範的市場,大家在一塊棋盤上下棋,沒有台前幕後、桌上桌下那一說。難啊,啟剛,理想不等於現實,被理想左右的人成不了大事,永遠成不了。千萬要記住,這是內地,不是你起家的香港,更不是英美。」
黎元清那天說了很多,這符合他的性格,不說則已,說就說徹底。反正在溫啟剛面前,他是透明的,紅的黑的全展現出來,不怕溫啟剛笑話,也不怕溫啟剛棄他而去。「我們是合作,不是戀愛,所以嘛,沒必要掩藏。」
溫啟剛那天真的被黎元清說動情了,黎元清看他看得很準,他也承認黎元清抓住了他的軟肋。一個總知道抓什麼的人,他這樣評價自己的老闆。
「我也在研究他,但是我找不到他的軟肋。」溫啟剛實事求是地說。下午他反覆看粵州「勁妙」的資料,連同創始人姜老先生的許多傳聞和歷史資料也一一研究了,就是想找到對付姜華仁的辦法。每一個品牌後面都站著一個人,品牌是人的靈魂,是人在市場上的幻化,什麼樣的人就會打造出什麼樣的品牌。在這一點上,溫啟剛跟黎元清的認識完全一樣,研究品牌必須得研究透背後那個人。
「人總是有軟肋的。」黎元清說。這話有點像廢話,也證明黎元清被姜華仁困住了,「都怪我們,太輕視他們了。昨天還有人問我,怎麼能坐視『勁妙』做大。我說我們真是大意了,沒把它當回事。」
「董事長說得對,是我們給了它機會。」
「現在我想把這個機會收回來!」那邊,黎元清突然加重了語氣,話聽著輕鬆,裡面卻有股狠勁。
「我明白。」溫啟剛道。
「有件事怕你不明白。」黎元清說。
「什麼事?」溫啟剛問,他已感覺到黎元清話語背後的力量了。
「這次我們被他耍了。」
「什麼?」溫啟剛一下子綠了臉,聲音也變了。
「啟剛,跟你說件事,昨晚跟領導喝茶,無意中聽說,『勁妙』根本就沒有聯合其他品牌,他們是在做銷售商的文章,這次我們可能上當了,被人家耍了一把。」
「銷售商,不可能!」溫啟剛失聲叫道。
那邊黎元清靜了靜,可以想見,此時黎元清是什麼神情。他在遇事的時候總是比溫啟剛鎮定,老江湖了嘛。這麼多年,溫啟剛幾乎沒見過黎元清被什麼事搞慌張過,他總是有一種慢條斯理的從容。業界稱他是「溫老虎」,意思就是溫暾暾地吃人。但是今天,黎元清慌了。
果然,黎元清接著說:「啟剛,你別這麼肯定,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有時候我們還是會犯錯誤的。你馬上落實,如果對方真跟我們玩陰的,後天的活動就要變,必須變!」
黎元清話裡的硬度出來了,溫啟剛抱著手機愣在了那兒,半天不知怎麼回答。他的腦子亂作一團,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嘛!消息是他從絕對可靠的渠道得來的,十家聯手的企業,溫啟剛都有名單。如果真有假,只能證明是渠道出了錯!
渠道!溫啟剛差點叫出這兩個字。等他鎮定下來要跟黎元清細細匯報時,黎元清已掛機了。
每個人都是有個性的,黎元清的個性就是一件事絕不重複,說話點到為止。企業家不但做事要有效率,講話更要有效率。
溫啟剛木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