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唐小舟還在窮於應付,甚至想藉機逃走。可上午過去之後,他的想法已經變了,倒不在乎收多少錢,而在乎哪些人對自己怎麼樣。縣裡主要的領導全都來了,但也有沒來的,政協就有兩個副主席沒來。這兩個副主席並不認識唐小舟,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快到站了,沒有必要在唐小舟這裡混個臉熟。雷江市,鍾紹基在北京,他特意派市委辦副主任陳志光代表自己前來看望。幾套班子的負責人,也都來了,各局的一二把手,也沒有拉下。
難怪有人說,給領導送禮,你送了多少,領導不知道,送沒送,領導一定知道。原來,領導確實不在乎你送的那些錢,他的錢,足夠他開銷了,你給他送的錢,還是他的負擔。就說唐小舟吧,且不說他有多少財產,僅從工資收入來看,確實是不夠他開銷。另一方面,他平常獲得的灰色收入,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比工資多出好多倍。何況,他也基本不需要花錢,就算要花錢,處裡還有個小金庫呢,請客吃飯送禮什麼的,算是工作開支,只要不把現金往自己包裡裝,怎麼花都不算是問題,錢對於他,不算個事。既然足夠花了,還貪其他便宜幹嘛?錢多了,反而是負擔。問題是,某些特殊時候,人家來給你送禮,送的不僅僅是錢財,更為重要的,是友誼,是官場認同,是你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
從下午開始,有省內其他城市的人來了。第一個到達的是鄭硯華。當然,鄭硯華本人沒來,他讓自己在聞州當市委書記時的秘書來了。那一刻,唐小舟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第二個趕來的,是吉戎菲的代表。吉戎菲可真是有心,她派的代表,竟然是冷天遙。冷天遙不僅自己來了,把妻子也帶來了。聊了幾句客氣話,冷天遙便問,雅馨來了沒有?她在哪裡?
唐小舟愣了一下,說,雅馨要來嗎?我不知道哇。
冷天遙說,我和她通過電話,說好了在這裡會合。
冷妻說,可能她要坐長途車,所以慢一些。
唐小舟不好說什麼了。他們是什麼意思?將他當成他們未來的女婿了?一家三口都趕了過來,似乎並不僅僅是禮節呀。唐小舟不能多說了,假如這對夫婦四處說,唐小舟正追求他們的女兒,豈不是要生出一件是非來?唐小舟還沒有開口,冷天遙又說了,吉書記讓我們在這裡住幾天,你這裡有什麼事,我把雅馨的媽媽也帶來了,你叫她去辦。
唐小舟轉頭看冷妻,她倒是很能進入角色,已經開始幫忙了。
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幾乎每個人,都會送一隻花籃,病房裡,已經被花籃擠滿。冷妻說,花籃太多了,太佔空間,來的都是領導,看到這麼多花籃,影響也不太好,得盡快清理一些出去。
對於這種觀點,唐小舟倒是非常認同。以前覺得這對夫妻非常世俗,現在看來,世俗也有世俗的好處。他說,是要清理一下。但是……
他還沒有說完,冷妻說,好,我知道了。這些小事,你不用管。
說過之後,她出門了,甚至沒有和丈夫打招呼。時隔不久,她帶了幾個人男人回來,那些人一人提著幾個花籃,走了出去,病房一下子空了許多。唐小舟暗想,沒想到,她倒是一個挺能幹事的人。
這時,冷雅馨來了。她走得很急,額頭上全是汗。因為屋子裡有好多人,她的父母又在場,唐小舟不好表現得太過親熱,只是站起來迎著她。她倒是完全不講這些,先看了看唐父,又將一件東西交到唐小舟手裡。
唐小舟問,這是什麼?
冷雅馨說,這是我去年暑假去靈仙寺求的護身符,給伯父戴上,他一定會轉危為安的。
唐小舟並不相信這東西會有用。可這種時候,畢竟是人家的一份心意,他還是在第一時間,把護身符戴在了父親的脖子上。
事情還真是神奇,半個小時後,父親竟然醒了過來。唐小舟不由得不想,難道冷雅馨的這個護身符,真的有效?還是冥冥之中,自己和冷雅馨之間,或者冷雅馨和父親之間,有著某種勾連?
晚上,唐小舟清理了一下人家送的禮。這些禮主要包括兩種,一是用信封裝的錢,一是用信封裝的卡。送錢的,似乎都約好了似的,一律是三千。反腐有底線,五千就上限了,四千在江南省屬於不吉利數字,所以,大家心裡都有一桿枰,二千少了點,一律送三千。別看送出的僅僅三千,人數實在太多,現金就收了四十多萬,還不算那些私交深厚且大權在握者送的卡。就算是冷妻將那些花籃送到花店去回收,竟然也換回了二千多元。
唐小舟想,不能再留在這裡了。說不准明天還會有多少人來,搞得不好,這幾天,能收到近百萬吧。這個數字,實在是將他嚇了一大跳。反正父親已經醒過來,醫生檢查過了,暫時沒有生病危險,主要看恢復情況。眼看五一長假到了,這是兩府搬家的最後期限,處裡以及辦公廳的事,一定不少,他還是回去的好。想到這裡,他把三位哥哥叫到一起,把情況對他們說了。
大哥唐小山最老實,見的世面也最少,聽說收了這麼多錢,大驚失色,說,老四,這個錢,我們不能要。
唐小舟對大哥說,你有什麼好辦法?
唐小山想都沒想便說,退回去啊。
唐小栗說,退回去?你說得輕巧。退回去,你就把整個官場都得罪了。這種錢,不能不收,收了還不能退。
唐小山急了,說,那怎麼辦?現在反腐風聲那麼緊。我們不缺吃不缺穿,要這麼多錢幹什麼?以前,我只恨貪官,現在才知道,那些貪官也可憐,人家送了錢,不收不行,收了還不能退。一次就百萬,一年幾年下來,那還不是天文數字?拿著這些錢,能睡得著覺啊。要是我,天天晚上做惡夢。天啦天啦,爸這一出事,自己吃了大虧不說,把老四也害了,這可怎麼辦?
唐小舟說,也不需要這麼擔心。他轉向唐小栗,說,三哥,你回去弄個規劃,把唐家坳中學修一下。弄點高標準的,如果錢不夠,我再想辦法弄一點。
唐小栗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唐家坳中學要撤了。
唐小舟一驚,說,要拆了?為什麼?
唐小栗說,一是因為大量的人口進城了,二是因為計劃生育,現在整個唐家坳,和二十年前相比,人口只有約一半,而且,主要是老齡人口,青壯年要麼出外打工,要麼在城裡定居,現在在讀的高中生,只有不足兩百人。
唐小舟說,高中不行,那就修小學,唐家坳不行,別的地方也行。總之,你留心一下,只要合適,標準可以高一點,錢不夠,我再去想辦法。
第二天一早,唐小舟趕回了雍州——
路上,唐小舟接到兩個電話。
當然,唐小舟的電話非常多,一路上,電話不停。此處所說的兩個電話,自然是指兩個重要電話。第一個電話,是王宗平打來的。王宗平說,他們在北京時,聽說了唐家的事,彭書記很想親自過去看望一下。所以,昨天乘飛機趕了回來。可是,省裡決定他今天就去雍州上任,只好派王宗平到唐家跑一趟。
唐小舟說,謝謝你。宗平,也謝謝彭書記。你不必麻煩了。我爸已經醒過來,我也已經離開高嵐。
王宗平說,我現在已經在路上,總不能再返回去吧,沒法向彭書記交待呀。你在不在都不要緊,我去看看伯父。
唐小舟不好再說什麼。彭清源正式接任雍州市委書記,履新是最忙的,有很多交接工作,竟然還記掛著唐家,充分說明,他很把自己當一回事。自己該好好想一想,怎麼祝賀一下他的升職。他對王宗平說,你幫我安排一下,哪天我去拜訪一下彭書記,當面向他祝賀和感謝。
王宗平說,這個時間還真不好找啊。你放心,我記在心裡了。
彭清源和王宗平的行動,讓唐小舟想到了父親這次出車禍前來看望的人中,幾乎沒有省政府辦公廳的人。他不相信省政府辦公廳不知道此事,大家或許都在看陳運達的臉色吧,陳運達沒有任何行動,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公開行動。唐小舟自信,平常自己和陳運達之間,並沒有任何利益衝突,表面關係也還過得去。這次的事,是否說明,陳運達對趙德良已經非常惱火?委府兩大院,矛盾越結越深並且有公開化的趨勢?或者說,陳運達因為個人原因,不屑於向唐小舟表示任何姿態,政府辦公廳的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要不要就此提醒一下趙德良?可這種事,怎麼說得出口?
還沒想明白此事,電話又響了,這次是余丹鴻。
唐小舟以為是搬家的事。這幾天,正是委府兩家搬家的關鍵時刻,五一節假期之前,要求全部搬完。接起電話,聽到余丹鴻問,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唐小舟不想和他明說,便問,秘書長,有事嗎?
余丹鴻並沒有談搬家的事,他談的是另一件事。半個月前,陵峒縣巖山煤礦發生了一起礦難。唐小舟看過報上來的材料,材料上說,巖山煤礦由於礦工作業時未嚴格按照規程,導致井下瓦斯爆炸而塌方,一個作業小組被埋。經多方營救,大部分被埋礦工被救出,死亡二人,失蹤一人。礦難發生後,省委要求省安監廳組織調查處置小組,前往巖山煤礦,調查並且處理相關責任人。一周後,安監廳的報告送上來,和巖山煤礦以及陵峒縣上報的材料,並無區別。不料前天有人在網上發貼,說巖山礦難死了十二人,根本就不是公開報告的死亡二人,失蹤一人。這個貼子還說,這次礦難,根本就不是什麼礦工操作失誤,而是礦上管理混亂造成的。早在此之前,就曾發生過幾起輕微的瓦斯爆炸事故,因為沒有發生大面積塌方以及死人事件,礦上一直瞞報,且未進行整改,才導致這次大的礦難發生。礦上給每個死者賠償了三十萬,將此事瞞過去。
趙德良聽說此事,作出批示,要求省委辦公廳組織一個小組下去,先摸一摸情況,如果屬實,再作下一步處理。余丹鴻考慮了一下,決定由政研室主任池仁綱擔任組長,唐小舟擔任副組長,前去調查此事。他已經向趙德良匯報,趙德良同意這種安排。調查組今天就要到位。
唐小舟一聽,頭都大了。他很清楚,礦難頻發,根本原因,不在於管理,而在於腐敗。以前,礦產屬於國家資源,只有國有企業,才能開採。可是,礦產資源往往在一些經濟不發達且交通相對落後的山區,這些地區希望靠山吃山,對於礦產資源由國家控制意見很大。後來,國家放寬了政策,地方甚至民營資本,也可以參與礦山開發。如此一來,管理就亂了,不僅僅民營資本進入,更多的,卻是權力介入。普通民眾,沒有強大的後台,根本不可能進入採礦業,只有和權力合作,才能辦妥相關手續,當權者在礦業公司參股,是極其普遍的現象,甚至有很多礦業公司,根本就是權力擁有者出資辦的,只不過用別人的名義登記和管理。這類礦業公司,因為有強大的權力靠山,根本不擔心會出事,就算出了事,也有權力兜著,總能僥倖過關。
巖山煤礦是江南省最大的煤礦,原本屬於國有企業,後來隨著國有企業產權改革的深入,逐步將產權下放到省裡,又下放到市裡,後來又吸收民營資本加入,改製成股份制企業,並且計劃上市。唐小舟當記者的時候,恰逢巖山煤礦股改,他聽說,巖山煤礦新加入的民營資本中,有很多官員的影子,曾數次動起採訪的念頭。可是,他才剛剛出現在那裡,立即有人將消息捅到了上面,報社便在第一時間將他召回。他因此明白,這個礦業公司的後台硬得很,恐怕不僅僅陵峒縣、陵丘市的領導幹部與此有染,省裡的領導,大概也插了手。
唐小舟甚至可以認定,網上那篇貼子所說全部是真的,安監廳調查的情況和下面報上來的情況完全一致,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權力在起巨大作用。面對這樣一起事件,自己如果插手進去,將會得罪一堆人。他甚至有一種感覺,余丹鴻之所以將這件事踢給他,正是看到了此事背後的政治風險,希望他去踩地雷。
當然,也有一點他不能理解,余丹鴻為什麼選擇池仁綱?池仁綱不是他的人嗎?
此事既然已經通過了趙德良,他便不能說不去。好在他家裡有事,目前還屬於請假期間,這是一個有力的借口。他當即對余丹鴻說,我爸剛剛醒來,還極不穩定,也不能說完全脫離了危險。今天立即趕過去,有點困難。
余丹鴻說,我也考慮到你的實際情況特殊,可這件事,是趙書記點的名,你不去恐怕不行。要不這樣吧,你明天趕過去,怎麼樣?
唐小舟說,明天能不能動身,我也不能肯定。我怕耽誤了大事,這個責任我負不起。
余丹鴻說,晚一兩天也沒事,主要由仁綱同志負責嘛。他們已經動身了。你那裡有事,先處理好,只是這樣一來,五一節,你恐怕沒法休息了。
看來推不掉,只好拖一拖再說。唐小舟略想了一下,問身邊的冷雅馨,你今天要趕回學校嗎?
冷雅馨說,無所謂,我請了假,而且馬上就是五一長假,長假以後再回去也沒事。
早晨出發之前,唐小舟找到冷天遙,希望他們不要留在這裡,當天便回去。冷天遙也知道,這事傳出去,對唐小舟並不好,姿態做到也就夠了。怎麼說,他們一家三口,在這裡忙了大半天,心意盡到了,便答應先送女兒回雍州,然後返回東漣。後來得知唐小舟也要回雍州,劉鳳民派自己的車送他回去,便改變主意,讓冷雅馨和唐小舟一同返回雍州,他們直接回東漣。
唐小舟原想將冷雅馨送回學校後,自己回辦公廳。接到余丹鴻這個電話,他突然改變主意,知道冷雅馨並不一定要回學校,便對劉鳳民的司機說,直接送我們去碧璽溫泉酒店吧。
碧璽溫泉酒店不需要進城,沿著環線繞一圈就到了。唐小舟要留司機吃飯,司機說現在時間還早,怕劉書記那裡有事,要趕回去。唐小舟也沒有堅持,告別司機,和冷雅馨一起去登記房間。
進門後,冷雅馨抓著唐小舟的手,問他,你怎麼不去辦公室了?
唐小舟說,這幾天太累了,我想泡一泡溫泉,然後在這裡休息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