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唐小舟同樣是一肚子看法。黨要管黨,這是大家早已經形成共識的,黨如果什麼都抓,那還要政府幹什麼?至於說指導思想,這就更加的大謬了。一個國家一個政黨,只可能有一個政治目標一個指導思想,每個省,是不是一定需要在這個總綱之下,列出一個分綱?恐怕是見仁見智。
第三個反響較為強烈的意見是與王會莊案以及曹滿江案相關的。有老幹部說,這兩個案子,難道就那麼複雜嗎?據說有關部門已經調查完畢,為什麼拖著不結案?案子不結,造成謠言滿天飛,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亂,抓住一切機會抹黑共產黨抹黑社會主義。現在不是已經有了一種言論,說江南省官場是一團黑,所有官員,全都是腐敗分子嗎?不是有人說,整個江南省的官員體系已經爛透了,其根源,在高層,在前幾任省委主要領導,因為他們用人的時候,不是任人為賢,而是看走哪條線,送了多少東西嗎?這樣下去,是會出大亂子的,局面是會失控的。
唐小舟懷疑,這些言論,很可能是受人鼓動。王會莊案才多長時間?從雙規到現在,還不到半年嘛。哪一件雙規案,在半年之內沒有結案,便鬧出如此之多的怪話來了?而曹滿江案發生至今的時間更短。為什麼有人希望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匆匆結案,這難道不值得思考?
唐小舟無數次觀察趙德良,見他始終面帶微笑,每一個人發言,他都認真地聽,仔細地記錄。當然,他到底寫沒寫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從表面上看,他是在認真記的。看到這一點,唐小舟真的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嘛,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局面,都能夠保持冷靜,保持良好的心態。這樣的修為,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除此之外,那些老幹部還提了其他一些問題,這些問題,與參政議政的關係不大,更多的涉及老幹部自身的利益,諸如大多數老幹部的住房都很破舊,能不能集中修繕一次。但凡遇到這類問題,能當場拍板的,趙德良便會指示相關部門限期解決。
後來唐小舟才知道,趙德良並不像表面那般冷靜。
人或許可以通過訓練等方式,讓自己的表情得到高度控制。但有些東西,並不是強大的意志力所能控制的,比如酒量的變化。一個人的酒量,往往是定數,由於情緒的影響,不同情緒段,酒量會有適當的增減,而情緒影響較大的時候,增減的幅度也會大。趙德良的酒量,整個江南官場,沒有人知道。他是省委書記,他說不喝就不喝,他說喝就喝,沒有人敢勸他酒。只有那種大家都是省委書記或者大家全都沒有職位顧忌的場合,他才可能放開量喝。這樣的場合,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唐小舟是他的秘書,又十分細心,因此見到過幾次。
這次和老幹部一起喝酒,參加的人數很多,有級別的人也多,已離職的老省委書記,就有四位,副書記有十幾位,正省級老領導,共有三十幾位。如果這些人都給趙德良敬酒,他恐怕不能說不喝。辦公廳事前做足了準備,酒杯故意找那種特小的,一杯只有一錢多。趙德良敬酒的時候,身邊有一位服務員跟著,唐小舟特別交待,每次給趙書記倒酒,不准倒滿,只能倒一半。到了後來,唐小舟瞅準機會,將服務員手裡的酒換成了水。唐小舟對趙德良的酒量很有把握,覺得這樣的量,對於他來說,不在話下。
可實際上,酒席散時,他還是有了微微醉意。
離開宴會廳,余丹鴻慇勤地跟過來。趙德良說,小舟陪我回去就行了,丹鴻同志,你忙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吧。
唐小舟想,今天應該是個機會,便給趙世倫發了短信,叫他到七號樓前等著。
趙世倫顯然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半個小時後,唐小舟接到他的短信,說是已經到了。唐小舟回復了兩個字:稍等。
回到房間後,唐小舟吩咐趙薇給趙書記放熱水。趙薇扶著趙德良在沙發上坐下,既帶關切又帶責怪地對唐小舟說,怎麼喝這麼多酒?
趙德良說,沒事,有一點點感覺而已。
趙薇去放熱水的時候,唐小舟替他沏了一杯濃茶。趙德良進去洗澡,趙薇便坐到唐小舟身邊,問他,怎麼喝了這麼多?
唐小舟說,一幫為老不尊的老幹部,倚老賣老,能不喝嗎?
趙薇說,那你難道不能想點辦法?
唐小舟想,這個小丫頭片子,竟然以教訓的口吻和我說話,她以為她是什麼人?再一想,畢竟她是趙德良身邊的人呀,自己並不常在這裡,而她常在,誰知道她是不是抓住機會得了道?人是不可貌相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程,誰知道哪個人在哪個時候鴻運當頭?
趙德良洗過熱水澡,又喝了一杯濃茶,情緒好了很多,讓唐小舟將紙墨準備好,他要練字。
唐小舟立即上樓,樓上有一間書房,裡面並沒有多少書,當中安排了一張大書桌。唐小舟鋪好毛氈,又鋪上宣紙,調好墨,趙薇輕挽著趙德良,已經進來。
趙德良的興致很高,主動說,小舟,今天我送你一幅字,你說吧,想我寫什麼?
唐小舟早就想要趙德良一幅字了,可他一直不敢開口。現在,趙德良主動說出來,他還能有別的奢望?便說,老闆的字,我太喜歡了,所有的我都想要。
趙德良拿著筆向他點了點,說,你呀,太貪心了吧。
唐小舟說,誰讓你的字寫得這麼好?
趙德良開始練字,寫來寫去,就寫一句俗語: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唐小舟暗想,難道說,趙德良準備將這兩句話送給自己?那麼,他到底是給自己送字,還是送話?大概由於下午的活動,讓他心裡有些感慨,此時是有感而發吧。寫了很多幅,雖然全都有題款,卻並沒有蓋章。後來,他對唐小舟說,你自己選吧,你喜歡哪一幅?
趙德良的字很有特點,在章法和佈局上,充分吸取了毛體的優點,顯得狂放和張揚,但在筆法上,又融合了魏碑和隸書的元素,單個字看,顯得敦厚溫平。唐小舟於是想,字如其人,趙德良的字,是很能體現其特點的。表面上,他很穩重,拿得住場子控得住局面,內心深處,他又是一個豪放的人,不太循規蹈矩。可無論怎麼施展,底線不會逾越,總還有章法,自成格局,絕不因他人的影響而改變。從旁觀察趙德良的為人以及施政,與他的字如出一轍。對於趙德良的心靈脈絡,唐小舟覺得自己是把握得很準的。
從中挑了一幅,唐小舟說,這是今晚的上品,就要這一幅。
趙德良說了一聲你的眼光不錯,便拿起印章,蓋了上去。
拿過這幅字,唐小舟立即下樓,說,我得快點藏起來,不然,老闆後悔了又收回去,我就虧大了。
趙德良開玩笑說,難道你的老闆就是這麼小氣的人?
趙薇在一旁說,你送了一幅給唐哥,是不是也應該送一幅給我?
趙德良說,好,我今天就破個例,你喜歡哪一幅?
趙薇挑字的時候,唐小舟已經下樓。他藏字是假,找這個機會拉開與趙德良的距離是真。下樓時,他給趙世倫發了一則短信,只有幾個字:給我打電話。
剛剛將字放好,趙世倫的電話進來了。唐小舟一邊接聽,一邊往樓上走,到了樓上,趙德良已經完成了今天的練字,正在收攤子。
唐小舟對著手機說,我等一下再和你聯繫,掛斷了電話,對趙德良說,趙書記,日報社的趙總編輯說已經到了門口,他想見見你。
趙德良問,趙世倫?他有什麼事?
唐小舟說,不知道,他沒說。
趙德良想了想,說,那好,你讓他到客廳裡等著。
趙德良洗完澡後穿的是睡衣,他要進房間換衣服。趙薇跟進去服侍他。唐小舟下樓,打開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讓他全身一震。他站在門口,向前望去,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個人影走來走去,面前有一星光亮閃動著,在抽煙。見趙德良的門開了,屋裡的光線向外射出來,趙世倫立即扔掉煙頭,快步走過來。
唐小舟見了他,說,你先進來吧,趙書記一會兒就下來。
趙世倫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很濃的煙味。唐小舟說,怎麼抽這麼多煙?你知道趙書記不抽煙,最討厭家裡有煙味。
趙世倫一下子傻了,說,哎呀,我把這事忘了,那怎麼辦?
唐小舟說,算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下面看你的了。
趙世倫說,我知道,這已經非常感謝了。
將趙世倫讓到客廳裡坐下,接過他脫下的大衣、圍巾和帽子,掛在旁邊的衣帽鉤上,又替他倒上茶,說聲你先坐一下,便上樓了。
第十三卷 商人和權力勾搭成奸 商人和權力勾搭成奸18www.5uxiaoshuo.com 唐小舟不想陪趙世倫坐在這裡。畢竟,趙世倫曾經是自己的總編輯,彼此之間的關係,外人是很難搞清楚的。他不希望趙德良覺得自己和趙世倫關係很密切,或者自己對趙世倫很恭敬。尤其不想趙世倫借助他的存在,向趙德良表達某種東西。他上樓以後,進入書房,將書房裡清理了一番,聽到隔壁門響,知道趙德良已經換過衣服出門,便從書房裡出來,恰好見穿戴整齊的趙德良迎面過來。趙薇非常明事,知道來找趙德良的,都是官場人物,這種時候,她通常是不露面的。
唐小舟對趙德良說,趙總編已經來了,在樓下。
趙德良一邊下樓,一邊對他說,小舟,你一起來坐坐吧。
唐小舟明白了,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會見,完全公事公辦,且不希望趙世倫在此逗留太長時間。唐小舟轉過身,領頭往樓下走,給趙世倫的感覺,趙書記是被他請下來的。
見到趙德良下樓,趙世倫從沙發上站起來,熱情地迎到樓梯前,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問好並且恭迎,雙手擺在身體的前側,手肘已經微微彎曲,做好了和趙德良握手的準備。
趙德良卻沒有和他握手,而是很機械地說,世倫同志來了?坐!
趙世倫顯得很尷尬,有些不知所措。趙德良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來。趙世倫在唐小舟請了一次後,才坐到了趙德良的對面。唐小舟趁著這個機會,從包裡掏出筆記本和筆,坐到了兩人的側面,打開筆記本,做好了記錄準備。
趙德良說,最近日報的版面,好像有點變化。
趙世倫顯示手足無措,說,是啊,我們最近一直在抓這個事。
趙德良問,彥春同志最近在忙些什麼?
趙德良提到的彥春是江南日報社社長朱彥春。理論上,朱彥春和趙世倫平級,但因為是社長,又是省委委員,報社黨組書記,是真正的一把手,趙世倫只是老二。可趙世倫在日報的時間長,下面的人都是經他之手提起來的,加上他作風霸蠻,說一不二,朱彥春的實權並不大,說話沒有多少人聽。
趙世倫沒想到趙德良會問起這個,正考慮該怎麼回答,趙德良又開口了,說,上次彥春同志說,要搞自辦發行改革,搞了沒有?
趙世倫完全趕不上趙德良的思維。最初,趙德良問彥春同志最近在忙些什麼,趙世倫顯然準備回答這個問題,正準備措詞的時候,趙德良又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對於後面這個問題,他僅僅只來得及回答了一句沒有,並沒有組織好後面要說的話,趙德良又跳開了,說,今年的發行工作已經結束了吧?情況怎麼樣?
一會兒時間,趙德良竟一連提出了幾個問題,趙世倫被問糊塗了,不知到底該回答哪一個。
唐小舟心中暗笑,這就是領導的談話藝術,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人,一開始雲遮霧罩地提出一堆問題,其實哪一個都不需要你回答,只是要將你搞昏頭,讓你心裡極度不安。接下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恐怕受情緒影響,你很難組織好句子了。
趙世倫不知怎麼回答趙德良的問題,只好極度不安地坐在那裡,不知應對。
趙德良在此時又轉了一個話題,說,談談你的事吧。
趙世倫的思維,還停留在剛才的那些問題上面,現在見趙德良主動問起自己的事,知道不能不回答。否則,今晚的目的就無法達到。可因為思維是亂的,最初想好的表達方式,現在無法接上來,只能匆忙應對,顯得有點語無倫次。他說,趙書記,我的工作沒有做好,給省委造成了不少麻煩。我向趙書記和省委檢討。
對此,趙德良僅僅只是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並且在出氣時發出一點點聲音,誰也不知道,他這個聲音代表了什麼意思。
趙世倫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說,既然自己的工作沒有做好,省委要問責,是完全正確的。畢竟日報是黨報,是省委機關報,既代表著省委的聲音,也是省委的臉面和喉舌。出了這麼多麻煩,我沒有任何客觀理由,必須為此承擔責任。對此,省委所做的任何決定,我都心服口服。
趙德良說,有這個認識就好。
趙世倫說,我聽到一些說法,有一種說法,要把我調到下面市裡去。
趙德良承認說,省委確實有這種考慮。
趙世倫顯然沒料到趙德良會直接肯定此事,再一次顯得慌亂。那一瞬間,他不知該說什麼了,有點冷場。同時,他大概也知道,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否則,很可能沒有機會了。他說,對於省委的決定,我沒有絲毫意見,該我承擔的,我必須承擔。不過,我想向趙書記談一談我個人的難處。
趙德良說,都有些什麼難處?
趙世倫說,主要是我的妻子不想離開雍州,我本人又有高血壓,身體狀況不是太好,妻子不在身邊照顧,可能會對工作產生不利的影響。我希望趙書記和省委考慮一下,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實際情況,留在雍州?
唐小舟明白趙世倫的如意算盤,他畢竟是個正廳級幹部,若是放到下面市州,正廳級職位,只有市委書記、市長、政協主席、人大主任或者專職副書記等幾個。這幾個位置,恐怕都落不到他的頭上。他只能以正廳職擔任副廳級職位,比如市委秘書長、宣傳部長等,都屬於副廳級。相反,如果留在省裡,可以安排的位置就會多一些,活動餘地大一些。在省裡,平級調動的話,可能安排的職位有宣傳部副部長,或者辦公廳副秘書長、組織部副部長等。去這些單位,即使不是提拔,也類似於提拔了,比在日報當二把手,顯然要強一些。退一步,去不了這幾個單位,如果去省文聯、省文化廳、省廣電局,這是幾個正廳級單位,且都是文化單位。日報社在省正廳級單位的排名,在這些單位的前面,日報的一個正廳級二把手,到這些單位去,應該擔任一把手。若是能夠達到這種結果,顯然要比下去強多了。
趙世倫說這番話的時候,趙德良一言未發。趙德良是個外表溫和內心極其強硬的人,他很反感向組織討價還價的幹部,更反感跑官要官。唐小舟深知趙德良的脾氣,也清楚趙世倫求他的目的。他之所以替趙世倫安排,內心深處,其實也是想給他使點壞吧。
唐小舟見氣氛顯得尷尬,便向趙世倫使眼色。趙世倫會意,站起來向趙德良告辭,離開的時候,悄悄地將一個信封,放在剛坐過的沙發上面。
趙德良自然知道這一套,早已經注意到了,見趙世倫向外走,便說,你等一下。
趙世倫只好停下來,問,趙書記您還有事嗎?
趙德良指著沙發說,你掉了東西。
趙世倫看了一眼沙發,顯得非常尷尬,卻又不甘心收回來,便說,那不是我的。
趙德良說,你應該知道我的規矩,還是拿走吧。說過之後,也不理趙世倫,轉身向樓上走去。
趙世倫尷尬地站在那裡,走不好留也不好,直到趙德良上樓了,才對唐小舟說,唐處,謝謝你,我走了。
唐小舟立即拿起那個信封,暗暗試了試份量,估計是一張卡片。恐怕不是購物卡,幾千塊錢的購物卡,怎麼拿得出手?搞不好是銀行卡。唐小舟說,你把這個帶走。
趙世倫說,這是我給趙書記的一點意思,你幫我……唐小舟打斷了他,說,不是我不幫你,我如果把這個東西送給趙書記,可能徹底害了你。你還是拿走吧。
送禮永遠是一件尷尬的事。人家如果收,倒還好說,如果拒收,這禮就像沒有扔出去的炸彈。唐小舟的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分上,趙世倫不好不收回來。唐小舟送趙世倫出門,原想僅僅只送到門口,轉而一想,還是送到門外吧。
到了門外,趙世倫又拉著他說話,千言萬語,求他一定在趙書記面前替自己美言。這可是一月,又遇到寒潮來襲,趙世倫出門時已經穿戴整齊,唐小舟卻只穿了一件毛衣,冷得受不了。撐了一下,不得不打斷了趙世倫,說,外面太冷了,有什麼話,我們還是以後再說吧。說過之後,也不理他,轉身進了屋子,迅速將門關上。
進屋後想想今晚這事,唐小舟一方面為趙世倫的姿態感到噁心,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做得有些小家子氣,這麼大冷的天,故意讓他在外面凍了兩個來小時,又選了個趙德良非常忙且心情不十分好的時候,表面上做了人情,暗地裡卻是使了大壞。這種做法,實在不夠光明正大,失之於心理陰暗、手段卑劣。
他有點小小的恨自己,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修煉得有些政治家的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