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良將那份材料交給楊泰豐,三個人回到會議室。
趙德良坐下來後說,剛才我接到萬昌書記的電話,他報告說,事態已經控制,所有人員,全部上了客車,正準備返回柳泉。今天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我知道,大家有很多話想說,先等一等吧,我相信有機會說的。省廳弄了一個報告,花了很多精力和時間,弄得很全面很詳細,和今天的事也有一定關係。正好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們一起來聽一聽這個報告,然後再來討論吧。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這樣的形勢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反對。趙德良於是轉向楊泰豐,說,泰豐同志,下面的時間交給你了,你說吧。
楊泰豐說,這個報告分為三大部分,我先說第一大部分。這一部分,是關於全省近年來涉黑案件的匯報。全省涉黑案件的形勢,確實是嚴峻的,而且,只要是這類案件,幾乎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者被擱置,或者成為懸案。一方面是黑惡勢力越來越猖狂,另一方面,卻是公安部門對此無能為力。正因為黑惡勢力得不到打擊,正義得不到伸張,更加助長了黑惡勢力的囂張氣焰。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現在是處處都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黑惡勢力,甚至已經滲透到了鄉村。柳泉市盧清華案中那名警察遇到黑惡勢力當街行兇,卻無力制止,大家聽了都覺得氣憤。其實,這僅僅只是一個個案,甚至可以說,只是一個好平常的個案,正因為黑惡勢力的猖獗,現在的警察,幾乎沒有人敢穿著制服單獨出門。甚至有的地方,黑惡勢力公然請派出所的民警保護他們做非法勾當,比如押運私貨,討賬,賭博等,派出所明知他們是在違法犯罪,卻不敢不派人。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實力太強後台太硬,要摘掉派出所長的烏紗帽,只是一句話而已。
接下來,楊泰豐開始介紹幾個具體案例。他說,公安廳有這樣的案例數百個,這裡,僅僅只是抽取了幾個較為典型的。
這份材料,唐小舟是認真看過的,每個案例,都讓他義憤填膺,熱血沸騰。此時再聽一次,仍然覺得令人髮指。如果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僅僅只是介紹事件,人們還以為是香港警匪片裡的故事。
楊泰豐每介紹完一個案例,常委們便會問,這是真的嗎?這事發生在江南省?這是哪一年的事?
不僅唐小舟無法相信,常委們一樣無法相信。他們是常委,在他們看來,他們是掌握全省六千七百萬人命運的人,正因為他們的努力工作,全省人民才有了福祉,才天天生活在陽光之下,幸福快樂,美滿富裕。然而,楊泰豐在他們面前,撕開了社會的另一面,這竟然是黑暗的一面,血淋淋的一面。這一面,讓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在他們的領導下,底層民眾,活得如此艱難,崇高的生命,在那裡竟如草芥一般,沒有尊嚴,沒有起碼的保障。
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黑惡勢力之所以如此猖獗,恰恰是權力在當他們的保護傘。權力在為這些勢力提供保護的時候,他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他們釋放的權力,被那些人濫用了,無限放大了。當然,還有些時候,那些權力擁有者,實際已經失去了對權力的控制,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已經將自己的良知出賣,那些黑惡勢力在購買了他們的良知的同時,綁架了他們手中的權力。
楊泰豐發言的第二部分,是給省委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的主要內容,提請省委批准,在全省範圍內掀起一次掃黑行動。
羅先暉作為政法委書記,他已經無數次聽到省公安廳在匯報工作時提到希望組織一次全省性掃黑行動這樣的動議,只不過,他深知此事牽涉面太廣,可能觸及的利益太多,無論如何不敢做主,甚至連提交常委會的勇氣都沒有。畢竟,政法工作是他在領導,如果讓省委和中央知道,他領導下的政法工作,竟然被染成了黑色,他的位子還能坐得穩?任何一股黑惡勢力,都與官場緊密相連,如果能一舉將這些黑惡勢力消滅還好說,假若一著不慎惹火燒身呢?獵鷹被鷹啄瞎了眼睛的獵人又不止一個兩個,他可不想成為這個不幸的獵人。再說了,就算他有雷霆手段,將全省的黑惡勢力滅掉了,可他有手段滅掉黑惡勢力背後的權力大傘嗎?絕對沒有。黑惡勢力不在了,保護傘卻在,那些人還在台上,仍然握有權力,不經意間,那些權力便可能發生作用,許多作用同時發力,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結了。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黑惡勢力是令人痛恨,可任何一個掌權者本身,也不一定屁股乾淨,萬一你在對黑惡勢力動手之時,人家為了自保,把你的內褲掀開了,發現你那裡全都是屎,你豈不是損失大了?
將各種不利於己的因素考慮之後,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捨得一身寡地與黑惡勢力決鬥嗎?但今天,情況不一樣了,發生了盧清華事件,又發生了黑惡勢力圍攻江南日報事件,同時也發生了羅先暉在省委常委會上兩次發難事件,而黑惡勢力的存在,又令人觸目驚心,這樣的局面,省委如果一定要找個替罪羊的話,羅先暉是難逃其咎的。羅先暉已經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威信岌岌可危,政治危機就在面前,他必須盡快表態,爭取主動,顯示自己與黑惡勢力水火不溶。
楊泰豐剛剛說完第二部分,羅先暉搶著表態了。
羅先暉說,關於省內的涉黑案件,公安廳早就多次向我匯報過,我也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每次涉及這樣的案件,我都義憤填膺,心潮起伏,恨不得一夜之間,將這些黑惡勢力全部剷除。我也曾私下裡和一些同志交換過意見,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覺得一定要行動。但此事涉及面太廣,需要一個契機,需要採取統一的全面的行動,形成一種泰山壓頂之勢。
接著,他將契機深入地闡述了一通,最後的落腳點是,今天的事件發生後,這個契機來了。他本人完全同意公安廳的意見。或者說,公安廳的這個報告,也是他本人的意見。
這個羅先暉真夠滑頭,輕飄飄幾句話,不僅掩飾了他此前對江南日報那兩篇文章的憤慨,還將公安廳這次掃黑計劃,說成是自己的功勞。難怪這種人可以爬到如此高位,看來,還真不是一天修煉成的。
楊泰豐的報告,原本有三部分內容,剛剛說完第二部分,就被羅先暉打斷了,畢竟這裡都是省委常委,羅先暉說過之後,趙德良沒有表態,楊泰豐也不知道是繼續往下說,還是等大家先發表意見,便停在那裡。
既然楊泰豐沒有繼續往下說,趙德良也沒有表態,其他人確實被那些案例震撼了,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便一個接一個地表態了。
基本態度是一致的,眼前的事實,觸目驚心,對於掃黑行動,大家一致贊同。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從底層一步步上來的,社會是個什麼情形,黑惡勢力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是非常清楚的。所不清楚的是,江南省的黑惡勢力,已經發展到了如此規模。黑惡勢力和官場腐敗,實際是一對孿生兄弟,或者就像某些古代神話中的雙頭怪獸,你砍掉這個頭,那個頭還活著,只要這頭怪獸還活著,那顆被砍掉的頭,又可以長出來。惟一的辦法,只有同時將兩顆頭全都砍掉。常委們表態的時候,也都不約而同地提出,關鍵在於怎麼做。做得好,可能將黑惡勢力一網打盡,做得不好呢?黑惡勢力反彈起來,對社會的影響力尤其是對政治的破壞力,是不容忽視的,也是不可評估的。
趙德良發現這個會議開成了一邊倒,結果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不急著讓楊泰豐說出第三個部分,而是鼓勵大家全都說說。
事情明擺在這裡,能說什麼?社會常常指責官場的官樣文章,其實,並非官場要做官樣文章,而是除了官樣文章,沒有別的文章可做。所有文章,上面替你做好了,你還能做什麼?在統一的框架內,你還能做出一朵花來?
所有人都表態了,調子全都是一個,掃黑是必要的,關鍵在於怎麼掃,才能達到預期效果。如果沒有效果,不如緩一步,制定了詳細計劃之後,再開始行動。剩下的話,就由趙德良來說了。趙德良說,既然所有常委都認為掃黑是必要的,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討論了,下一個問題,我們集中討論怎麼掃。哪一位說說,都有些什麼好的建議?先暉同志,政法是你管的,你有什麼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