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惡人,壽命都不長,根本原因在於,但凡是惡人,既有惡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殺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夠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個別惡人長命百歲,實在是因為這類惡人行事極其謹慎,自我保護工作做得好。馬震天基本也屬於這樣的人,他從來都不會輕易相信別人。
王家算是洪江的世家,望族,王子祥又是長門長孫。王子祥本人有三兄弟,其父有兩兄弟,不論更遠的,單是這些人,在洪江就已經是大族。王子祥這一輩,仍然活在世上的,有五個人。其子侄輩,有幾十個,孫輩更是有幾百個。
王子祥去世的消息,由王順喜派人報喪給三個哥哥,又分別向族中各家報喪,一時間,族中婦女,靈前哭喪的,便有上百人之多。王順喜的窨子屋雖大,也容不下這麼多人,許多婦女,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外面。
偏偏天公不作美,午時三刻,下起了瓢潑大雨。洪江的排水系統設計雖好,但也經不起如此長時間的大雨,跪在王家門外的婦人們不僅全身淋得透濕,而且幾乎全都是跪在了水裡。這場雨,後來被洪江人傳得神乎其神,說王子祥活成了精,臨死還不忘警示家人,要多行善少作孽。可惜的是,王家子孫,沒有人能窺破此中玄機。
在此期間,有幾件大事,必須介紹。
第一件大事,王順清是朝廷命官,按照規定,應該丁憂。丁,據說是遭逢、遇到的意思,憂,自然就是指長輩之喪。自漢代開始,便有了丁憂制度,後來歷代,沿襲此制。丁憂制度非常嚴格,從得知喪事的那天起,二十七個月內,均為官員的丁憂期,即守制三年。丁憂期間,守制官員必須著孝服,吃住睡均在父母墳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丁憂制度,文武官員,處置方法不同。文官丁憂時間,從得知喪訊的那一日開始計算。其職位指定一人代理,皇上降旨後正式離任,真到丁憂期滿,向朝廷復職。武官則是給假一百天,原職不解除,丁憂期間的相關職事,由人代理。
王順清是武官,按照這種規定,自從得知父親去世的那一刻起,他便進入丁憂期,也就是居喪假期,汛把總署的相關工作,全部交給楊興榮。
此事急壞了古立德。古立德正和烏孫賈商議,開展一次大規模剿匪行動,王順清作為七品汛把總,自然應該由他來任前線總指揮。可王順清這一丁憂,若是再要他履行職務,那叫“奪情”。奪情的權力在皇上手裡,別說一個縣官,就算是再高級別的官員,也無權做這件事。
這件事,後來也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洪江人說,王子祥早已變成了天上的星宿,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他早已經算準,王順清若是親自指揮這次剿匪,整個王家,將會因此遭遇大禍。在實在無力阻止的情況下,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使得三子處於丁憂之中,因而逃過一劫。
事實上,王子祥確實在前幾天和三子王順清談過一次話,其中心意思,是要兒子辭官。兒子說:“這個官,不能辭。”王子祥問:“為什麼不能辭?”
王順清便和父親講道理。他很清楚,父親之所以要他辭官,是因為擔心。擔心什麼,父子倆心知肚明,所以,他沒有說。問題的根本在於,他現在還在台上,別人若是要查他,一方面,要看點同朝為官的面子,二來,他能在同一個地方當這麼長時間的官,沒點背景,肯定是不行的。他可以動用自己的靠山,做一些相應的事情。第三,他手中還有權力,別人查他,他既可以在第一時間得到信息,也可以反制他人。一旦失去了官職,他就是平民一個,只能任人宰割,他卻無能為力。
王子祥說:“那你就申請調離。”
王順清說:“那也不行。”
王子祥問:“為什麼又不行?”
王順清說:“爹,你一生沒有當過官,哪裡知道這當官的門道?當官的人,沒有人不是勢利眼。你在台上,他們把你當爹供著,一旦你離開,人走茶就涼。哪怕你到了別處做官,也是一樣。何況,你去別地為官,信息不靈,若是有人在背後搞你,你很難知道。”
王子祥最後說:“你說的這些,確實有你的道理,但我說的,也有我的道理。總而言之,你這個官,不能再當了,至於怎麼善後,你自己想清楚。”
王順清也想善後。這個問題,以前沒有想過,現在想,似乎為時已晚,身陷其中,難以自拔了。
沒料到,父親給他來了這一手。當時,他還沒意識到,父親這樣做,其實是既想救他,又想救四子王順喜,更是想救整個王氏一族。
第二件大事,自然是古立德剿匪的事。這件事,和王子祥的喪事,關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古立德這次剿匪的目標,是野狼幫。野狼谷的主要區域在洞口縣,古立德要剿匪,必須另外兩個縣配合。所以,他不得不去找烏孫賈。烏孫賈滿口答應,由他來協調另外兩個縣。同時又強調,另外兩個縣只是配合,主要是以黔陽縣民團為主。
既然為主,就一定要選好一個主帥,這個人,自然是王順清最適合。王順清這個人,雖然貪財好色,帶兵打仗,卻不含糊,是最好的主帥人選。一切準備就緒,單等約定時日一到,立即開仗時,意外出現了。王子祥之死,令古立德措手不及。
既然王順清不能擔任主帥,目前代理王順清職務的楊光榮,又似乎不足以擔任主帥之職。古立德不得不臨陣換將,指定民團總指揮官葉世延擔任主帥。
古立德將這一安排告訴王順清時,王順清顯得有些疑慮,卻又什麼話都沒說。
王順清有疑慮是顯然的。葉世延這個人,王順清雖然不十分熟悉,畢竟還是瞭解。他只不過是黔陽縣的一名武師,在黔陽縣城開了一間武館,以授徒為業。葉世延堪稱當地一代名師,門人弟子,遍佈寶慶地區乃至長沙。但一代名師,是否就能領兵打仗?難說。而黔陽的民團,由幾個部分組成,比如洪江汛的五十多名汛兵,黔陽洪江兩個巡檢司的二十幾人,顯然都不會聽命於葉世延。就算民團,洪江民團和黔陽民團,從未協同訓練,由葉世延這樣一個民間人士指揮,本身就是一大問題。
王順清沒有提出這一點,而是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同樣是一個根本性問題:三縣會剿,協同是大事,寶慶府是否派人負責協同?
古立德搖頭表示沒有。王順清明白了,烏孫賈絕對不希望古立德立下這個大功,相反,他希望古立德失敗。這話,王順清自然不會說。
第三件大事,當然是王子祥的葬禮。畢竟是洪江的尊長輩,洪江組成了一個以餘興龍為首的龐大的治喪委員會,委員會下面,設立了幾個臨時工作機構。一個機構負責唱七天大戲。其時,恰好長沙有一個戲班子在洪江,王家便請了這個戲班子,又請了寶慶的一個戲班子,兩個戲班子在洪江連軸唱大戲,一連唱了七天。另一個機構負責做法事,他們分別請來嵩雲寺的僧人以及水佛洞的女尼,還請了一些道士,開了兩個場。還有一個機構,負責選墓地。其他還有幾個機構,諸如負責後勤保障之類。
第四件大事,與餘興龍有關。餘興龍和王子祥,年齡只相差幾歲,兩人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正因為這一緣故,餘興龍出任了王子祥治喪委員會的會長。當然,這只是一個名義職務,大概由於自己也到了年齡,自知不久於世,不想太過動情,或者避免見景生憂的緣故,餘興龍只是在第二天,去了一次王子祥的靈前。
站在王子祥的靈前,餘興龍好一陣沉默,直到臨走時,才說了一句話:“老弟啊,你這是何苦?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兒孫自有兒孫福啊。”
正是餘興龍的這句話,後世有了很多版本的解讀。
餘興龍說這句話的時候,余海風就在他的身邊,一直扶著他。余海風堅持認為,王子祥之死,背後一定有很多內幕,而這些內幕,只有一個人看清了,這個人就是爺爺餘興龍。
王子祥下葬那天,持續了幾天的雨,突然就大了起來,甚至比王子祥去世那天的雨還大。天幕之上,全都是黑雲,一陣又一陣的閃電,似乎要將黑色的天毯給撕開,一聲又一聲的炸雷,炸得人心驚肉跳。
因為選定了時辰,王家不好不出殯。而出殯的隊伍,有幾里路長,最前面抬棺的,已經接近嵩雲山,後面的,還沒有出洪江城。事前準備的所有紙人紙馬,全部被雨濕透,參加出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滿身雨滿身泥。
事後,有幾十個人得了重感冒。洪江人因此說,這個老爺子,真是人精,死也就死了,竟然還要鬧出這麼大一場事來。
出殯隊伍中,有兩個人不在,一個是余海雲,另一個是馬智琛。送葬的人實在太多了,這兩個人沒有到,也沒人注意。這兩個人沒有來,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受了傷。
王老爺子去世,余家的兩個兒子在這裡幫忙,有事做就做事,沒事做的時候,就守靈。連續熬了多夜,余海雲實在有些熬不住了,便想,反正這裡人多,自己何不趁著這機會,溜回去睡一覺。明天是大出殯的日子,累倒了就不好了。
這樣拿定主意,余海雲走出了王家,往家裡走去。
王家和余家,隔了三條街道,為了趕近路,余海雲盡鑽小巷子。不想,剛從一條小巷拐進另一條小巷,突然覺得身後有異。余海雲是習武之人,雖然極度疲勞,感覺還算靈敏,當即本能地向旁邊一閃。也就在同時,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腰間掠過,紮在巷子邊的牆壁上,發出特別的響聲。
與其同時,余海雲側身,藉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襲擊他的是一個蒙面黑衣人,雖然是在黑夜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一雙眼睛狠毒如刀。黑衣蒙面人下手狠毒,大有一招就置余海雲於死地的架勢,這一招沒有刺中余海雲,身體已經衝撞到余海雲身邊。
余海雲到底是疲勞過度的人,反應有些慢,他還沒來得及還手,黑衣蒙面人手中的兵器又一次橫掃過來。余海雲只能側身跳開,身子卻撞到一堵牆上。這一撞倒是把余海風撞醒了。他迅速判斷形勢,這是一條小窄巷,兩邊都是窨子屋,好幾丈高,若想越過這些房屋逃走,根本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只有應戰。可打鬥起來,巷子畢竟窄了,難以施展手腳。
因為天黑,余海雲看不清蒙面人手中拿的是什麼兵器,從長度判斷,像是刀,但從對方揮動時的聲音判斷,又像是棍。因為這個兵器不是太長,在小巷中,倒有優勢。相反,余海雲赤手空拳,只能近身攻擊,而他的近身企圖,都被對方的兵器阻住。有好幾次,余海雲閃避不及,身體的某一處,均被對方的兵器觸到,多處表面受傷。
一開始,余海雲謹記舅舅的叮囑,沒有使用腿法。連著被幾次攻擊之後,他開始意識到,不使用腿法,自己不僅無法逃脫,還有可能被殺死。
認清形勢後,余海雲冷靜下來,不得不採取了兩敗俱傷的打法來扭轉局面。他見蒙面人的武器掃來,不再避讓,而是主動攻上去,右手出拳,直搗蒙面人的面門。蒙面人見到這種魚死網破的打法,倒是愣了一下,手下遲疑,身體先避讓。蒙面人注意的是余海雲的雙手,想不到余海雲的腿法更加厲害。就在蒙面人避讓余海雲的右拳時,蒙面人手中的兵器,擊中了余海雲的腰部,顯然因為剛才的避讓,力度減了許多,只是兵器的頭部從余海雲的腰部劃過。而同時,余海雲的腿已經踢中蒙面人的胸部。
蒙面人挨了這一踢,猝不及防,一連退了幾步,剛剛穩住身形,不料余海雲的腿法是個連環招,第一招使完之後,立即變招,跟著使出第二招。蒙面人還沒回過神來,余海雲已經的第二招已經到了。
余海雲所用的,和上次在半山亭對付余海風的是同一招:穿心腿。這一招接下來有兩個變招,一個是連環穿心腿,在對手立足未穩的時候使用,具有較大的殺傷力。另一個變招是出雲穿心腿,也就是他用來對付余海風的那個變招。
這次,余海雲只是使用了連環穿心腿。蒙面人顯然沒想到余海雲的後一招會來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之凌厲,完全來不及應對,就被余海雲踢中胸部。蒙面人匆忙間應對,身子向後翻,想減緩對手的力道,但已經晚了,兵器失手,噹的一聲,掉在地上,而他的整個人,一連向後幾個翻滾,逃開了好幾丈遠。
從前面幾輪過招來看,蒙面人的身手不弱,至少手上功夫,不會弱過余海雲,有了兵器之後,甚至佔了優勢。正因為有這一判斷,余海雲認為,此人雖然中了自己的腿法,應該不會輕易放棄,彼此間,還應該有幾個回合的拳鬥。讓他沒料到的是,蒙面人幾個翻滾之後,並沒有停留,直接逃走了。
余海雲追了幾步,一腳踩在黑衣蒙面人摔落的兵器上,立刻揀起來,感覺腰上疼痛,心中翻湧,也怕中了埋伏,就不追了。
余海雲用手一摸腰上,濕漉漉的,估計是受了傷,也顧不了許多,一陣小跑回到家門口,大聲喊道:“舅舅……舅舅……”
崔立開門,余海雲闖起去,大叫道:“舅舅,有人想殺我!”崔立已經看到他手中提著的兵器,且腰上鮮血淋淋,嚇了一跳,先把他的衣服撩起來,發現余海雲的左腰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崔立一把將他拽到茶几邊,從一樓練功廳拿來金瘡藥,給他敷上。三樓的余成長和崔玲玲聽到響動,披著衣服下樓了。
“海雲,出了什麼事?”崔玲玲手裡拿著蠟燭,湊過來,擔心地問。余成長跟在後面,臉色平靜。
茶几邊掛著一盞燈,余海雲坐在椅子上,崔立給止了血,正在給他包紮。
“有人想殺我,從背後偷襲我,這個就是兵器。”余海雲的手中還握著兵器,這個時候舉起來,大家才看清楚,其實就是一根鐵棍子,兩尺不到,大拇指粗細,一頭是尖刺。
余成長微微一怔:這兵器有點奇怪,或者說,這根本不是正式兵器,只是一個隨手用的殺人凶器。
余海雲已經鎮定了許多,眉飛色舞地把兩人交手的情況說了一遍。余成長的神色變得極其凝重。崔立拿過余海雲手中的鐵棍,比畫了幾下:“後面刺,明明是槍的招式,橫掃,是棍法的招式,一拳打在你腹部上,分明是羅漢拳的黑虎掏心啊!”
余成長臉色微微一變。
崔玲玲已經氣得臉色發白:“難道是……他?”
崔立臉色一沉:“海風呢?”
余海雲搖了搖頭:“我沒跟他在一起,不知道他在哪裡!”
崔立轉身,一個箭步衝出了門。余成長跟到門口,喊道:“他舅,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你別冤枉他!”
崔立回了一句:“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先去看看。”崔立聽余海雲說了被偷襲的經過,立即得出一個判斷:此人是個會家子。既然是會家子,卻不用自家兵器,說明是有預謀,不想被攻擊者看出自己的武功套路。可高手就是高手,聽余海雲一說,立即就可以得出結論,此人的武功套路很雜,既會使槍,又會使棍,還會使拳。使槍,在洪江城,以崔立為首;使棍,以劉家為首;使拳,崔立、劉家以及馬家,都是高手。如果將這幾項綜合起來,只能指向一個人,他就是余海風。余成長說別冤枉了他,其實也已經認為,襲擊余海雲的人是余海風。
崔玲玲也是會家子,她也得出了結論,將海雲安頓好以後,她對余成長說:“想不到這孩子那麼狠心,居然對海雲下毒手。”
余成長壓低聲音,對崔玲玲道:“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你怎麼就怪到海風的頭上?”
崔玲玲頓時漲紅了臉,氣憤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你這麼護著他,可他就是一匹狼,是不懂得感恩的……”
余成長忙用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海風是什麼性格,我很瞭解,他不至於這麼喪心病狂……”
崔玲玲哼了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就不該帶他回來,這就是引狼入室!”一邊說,心中焦急,眼淚就滾落下來。
余成長把她攬入懷中,崔玲玲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嚶嚶地哭:“成長,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折磨我們?”
余成長低聲安慰她:“玲玲,你放心,這個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倘若真是海風乾的,我不會饒了他!”
崔玲玲忙說了一句:“只怕那個時候你心軟了。”
余成長把她緊緊摟住,繼續安慰她:“這麼多年了,什麼風浪我們沒有經歷過?更何況在洪江,我們余家的根基很深,任何人想破壞余家,都沒那麼容易!”
崔玲玲點了點頭,哽咽著:“成長,我也是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開開心心過日子,我不希望看到不好的事情發生在我們家人的頭上……”
崔立出了家門,到了余海雲遭受襲擊的小巷子,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發現。不過他看了現場,感覺黑衣蒙面人是特意在這裡埋伏,等候襲擊余海雲的,用心之險惡,可見一斑。
接下來,崔立到了王家。王家很多人守靈,到處都是人,靈堂裡有很多人在打牌,既有玩撮牌的,也有玩麻將的。還有些人圍在一起談天說地,自然也有些人走來走去。中國人對於死亡,其實是很超脫的,既然死亡已經發生,就被稱為白喜,無論是哭喪還是守靈,都只是白喜的一種程序。最初的哭喪已經過去,此時,僅僅只是守靈,人們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並沒有太大的異狀。崔立在此時出現,沒有任何人覺得有異,反倒覺得他應該一直在這裡,甚至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在靈堂裡轉了一圈,沒有見到余海風,轉身出來,一眼看到余海風從外面進來。
余海風穿著黑色褲子,布鞋,上身穿著白色的褂子,辮子卷在脖子上,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繫著褲子。余海風走到兩條板凳前,那兩條板凳是並在一起的。余海風甚至沒有向別處觀望,坐到板凳上,身子一倒,躺下了。
崔立走過去。
余海風打了個哈欠,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看了一下,立刻翻身站了起來:“舅舅,你這麼早就過來了呀?”
別人搞不清楚崔立是否一直在這裡,余海風是清楚的,他知道舅舅此刻應該在余家。今天是大出殯的日子,他以為舅舅是因此而來,故而有此一問。
崔立不動聲色,看了看余海風。靈堂四周,擺了很多燈,這種燈燃的是食用油,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添油。因為燈多,室內顯得很亮。崔立看余海風,是想知道他有沒有受傷,這一看,果然看到余海風左衣袖有一塊紅色,顯然是血跡。
“你受傷了?”崔立不動聲色地問。
余海風笑了笑:“沒事,白天抬東西的時候,碰了一下。”
崔立點了點頭,問了句:“海雲呢?看到海雲沒有?”
余海風抬頭四處看了看,有些疑惑:“不知道去哪裡了,兩個時辰前,我還看到他的。您找他有事?我去找。”
“不不,我沒事,只是隨便問一下。”崔立說,“你不回家休息一下嗎?”
余海風說:“時間不早了,上午要出殯,我在這裡躺一下就行了。”
崔立看了看兩條板凳:“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沒看到你啊。”
“我一直躺在這裡睡覺。”余海風說,“剛才是被尿憋醒了,出去撒了泡尿。”
崔立淡淡地道:“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余海風說什麼,轉身就走。余海風等舅舅走遠了之後,才坐下,倒在板凳上睡覺。
余家人懷疑蒙面人是余海風,可實際上,這絕對是陰錯陽差,真正的蒙面人是馬智琛。
余海雲認為,蒙面人是想殺了自己,可實際並非如此,馬智琛碰到余海雲完全是偶然,和余海雲動手,也是一時意氣。
馬智琛從古立德那裡接受的任務中,有一個公開任務,秘密調查無影神手案。這個無影神手神出鬼沒,總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對某一富商下手。馬智琛經過多次調查以及分析,認為這個無影神手一定經常在洪江城裡游動,熟悉洪江城的一切情況,隨時準備作案。因為實在找不到破案的頭緒,馬智琛就想到了一個笨辦法,穿上夜行衣褲,黑布蒙面,提著一根鐵棍,在洪江城裡四處走動。他倒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碰到無影神手,而是要體會一下無影神手作案的心情和手法。
也是完全湊巧,他躲在角落處,默默蹲守的時候,見余海雲過來。
一念之差,馬智琛決定襲擊余海雲。不為別的,只為那天在江灘訓練場,余海雲打了自己,他要出這口氣。
馬智琛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如果換了一個更為成熟的人,此事畢竟已經過去,也就忍了。馬智琛卻認為,在這小巷子裡,自己報復余海雲,神不知鬼不覺。這事經不得猶豫,如果猶豫幾秒,肯定就是另一個結果。那一瞬間,馬智琛腦子裡冒出念頭之後,立即採取了行動。余海雲認為對方是要殺了自己,馬智琛卻沒想過。馬智琛知道余海雲武功不弱,出手不敢有所保留,才會造成余海雲的誤解。
以馬智琛最初的設想,一擊之下,將余海雲打傷,出了一口惡氣,也就罷了。實際上,一擊之後,馬智琛後悔了,他被余海雲纏上了,根本脫不了身。為了盡快撤出,馬智琛只好出殺招,又不敢現了本門武功。為了盡量逃開,他才不得不一再出狠招。讓他沒想到的是,余海雲還有更厲害的功夫。
馬智琛受了傷,且不清楚傷勢到底如何,他不敢大意,主動回了家。馬占山見狀,立即上前探問,馬智琛正要開口說話,話沒說出,倒是有東西從口裡出來,是一口血。
馬占山、馬占坡大驚失色,連忙將馬智琛扶進內室。馬占林也聞訊起來了,兄弟三人,將馬智琛安排躺下,脫下他身上的衣服,就見胸前背後兩大塊烏紫。兄弟三人一見,頓時臉色大變,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刻沒說話。還是馬占林說:“快,快救智琛。”
另外兩人才驚悟過來,三個人不需要安排,各自分頭行動。馬占山留在房間內,伸出雙手,按住馬智琛受傷的部位,調勻自己的氣息,將身上所有的氣,集中於兩掌,再通過掌心,傳輸給兒子馬智琛。
武俠小說中,將這種療法稱之為功療,說得神乎其神,說什麼耗去多少真氣之類。其實,這是一種氣功治療方法,用氣功化解傷者體內的瘀血。馬占林、馬占坡二人,也沒有停著,一個去拿馬家獨創的金創藥,另一個,去熬草藥。
剛才,馬家三兄弟之所以神色大變,是因為他們對這種傷並不陌生,已經是第二次見到。這種傷聯繫到馬家的一段歷史,也是馬家來到洪江的原因。
馬占山的父親也就是馬智琛的爺爺,名叫馬震天,原是威震西北四省的綠林好漢,箭術百步穿楊,百發百中,手中一把彎刀,刀下亡魂無數,還有一套奔馬拳,迅若暴風驟雨,所向披靡。馬震天所做的營生,主要是在茶馬古道上搶馬幫。官府曾經多次派兵清剿,可馬震山神出鬼沒,官府連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有一天晚上,馬震天回來時,也像今晚的馬智琛一樣,進門吐了一口血。馬占山三兄弟立即將父親扶到床上,解開衣服一看,見他胸前背後各有兩團烏紫。兄弟三人想盡一切辦法為父親醫治,卻無力回天,拖了半年,馬震天傷發,吐了很多血,死了。
據馬震天介紹,害他的人,名叫瞿仁傑。
馬震天說,也是他疏忽,有一天見到一個凍得快死的人,便把他救了。此人告訴馬震天,他姓瞿,名叫仁傑,湖南寶慶府人,經營黑茶生意,經常來往於湖南以及西藏之間。不想,這次遇到了歹人,將他的貨物搶了。他和一個家人僥倖逃走,卻又迷了路。他的家人把所有的糧食留給他吃,自己先餓死了。瞿仁傑原以為,自己大概會死在西北,沒想到被恩人所救。
瞿仁傑身上,唯一值錢的,只有一捆十兩茶。瞿仁傑說,這種茶叫渠江薄片,是湖南黑茶中的上品,而且,這種茶,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極其珍貴。瞿仁傑說,他們瞿家,肯定是完了,一百多捆十兩茶,他帶出來的僅這一捆,他們瞿家,就算十輩子,也還不清這筆賬務。他絕對不敢再回湖南,但願恩人能收留他,保他一條賤命,他以這捆茶相贈。
毫無疑問,馬震天是個惡人。絕大多數惡人,壽命都不長,根本原因在於,但凡是惡人,既有惡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殺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夠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個別惡人長命百歲,實在是因為這類惡人行事極其謹慎,自我保護工作做得好。馬震天基本也屬於這樣的人,他從來都不會輕易相信別人。
馬震天雖然救了瞿仁傑,但是,要讓他相信瞿仁傑的那一套話,根本不可能。就算是瞿仁傑拿出渠江薄片,馬震天同樣沒有放鬆疑心。馬震天得到這捆茶後,自然會好奇,托人鑒定過了,得知這捆茶確實是渠江薄片。因為這捆渠江薄片存世已經超過五十年,原本只算普通的茶,便成了茶中極品,算是寶物,比黃金還貴。
如此一來,馬震天的心思就變了。如果瞿仁傑不是真心報恩,完全沒有必要說出這捆茶葉的秘密,他帶著這捆茶葉到任何地方,都能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
馬震天信了瞿仁傑,將他收在身邊。馬震天信瞿仁傑,還有一個原因,自己一身功夫,完全不擔心瞿仁傑單槍匹馬能害了自己。豈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馬震天並不是智者。某次,瞿仁傑趁著馬震天喝多了酒,相伴而行的機會,藉機下手。瞿仁傑有獨門腿法,馬震天大出意外,一連中了他四招,而瞿仁傑也被馬震天劈中兩掌。兩人受傷之後,各自逃走。
安葬了父親之後,馬家兄弟不敢輕易出山,而是躲在家裡苦練了十年武功,才舉家遷往湖南,尋訪仇人。他們之所以來到湖南,全都因為父親臨死前提到的幾條線索。線索之一,瞿仁傑說家在湖南的湘西,是做黑茶生意的。兄弟們分析,這種說法,很可能是真的。只有做茶葉生意的,才會跑馬幫,只有跑馬幫的,才有可能被馬震天搶劫甚至殺死。如果不是這種有關係,瞿仁傑大概也不會處心積慮,跑到西北找馬震天報仇。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三條線索,一是瞿仁傑這個名字。他們要查一查,湖南做黑茶生意的,有沒有姓瞿的。當然,三兄弟也想到了,這個名字很可能是假的。既然安了心要尋仇,大概不會報上真實姓名。另外兩大線索,也很重要。一是那捆渠江薄片。這種茶,因為年代久遠,存量極少,應該會留下一些線索。另外就是那獨門腿法,馬震天雖然叫不出名,但在當地,應該有人知道。
最初,馬家兄弟只是密訪,可幾年過去,一點線索都沒有。實在無路可走,三兄弟才想出一個辦法,落腳洪江,開辦鏢局,走起威武鏢。馬家兄弟之所以要走威武鏢,有一個極大的原因,他們想通過走鏢的方式,會天下武林人士,從中找到仇人。正因為如此,馬家甚至有意和天下武者為敵,目的就是想逼出那一記穿心腿。
馬家以強勢立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他家原來綠林出身,骨子裡原本就有血性,和其他家學傳承不同,少了很多儒家的道理,喜歡直來直去。其二,正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們是外來戶,如果不表現強勢,在本地是很難立足的,只有別人強你比別人更強,別人才會怕你。馬家如果不爭,在洪江,絕對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其三,你和人家講仁義,人家不一定和你講仁義,若是人家怕了你,才會少很多暗中手腳,反倒安全得多。
馬家和余家,原本也說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可忠義鏢局畢竟是馬家的對頭,彼此面和心不和,明爭暗鬥的事,常常發生。而劉家之所以強大,恰恰因為背後還有個余家和王家結成了團。王家有官府勢力,和余家又有些內在矛盾,馬家便將幾大強敵排了個名次,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劉家,其次是余家,然後才是王家。現在,因為野狼幫一鬧,馬家才不得不調整策略,準備同劉家和好。恰在此時,王順清抓了馬智能,馬家更加迫切地意識到,同劉余王聯盟搞好關係,非常重要。他們想到的辦法是和劉家結親,通過這種姻親關係,在洪江尋找同盟。
讓馬家沒有想到的是,劉家看不上馬家,根本不想和馬家聯姻。後來有消息傳來,說馬家上門提親時,劉家其實並沒有定親,事後才將關係定下來。馬家還沒有想好怎麼出這口惡氣,又極其偶然地發現穿心腿竟然重現江湖。
畢竟知道這個腿法的厲害,馬家絲毫不敢大意。三兄弟閉門不出,一方面小心給馬智琛治療,另一方面,商量對策。
馬占坡說:“我們私下裡尋訪多年,沒想到,仇人竟然是余家。”
馬占林說:“我記得爹臨死的時候說,仇人姓瞿啊,怎麼竟是余家?”
“二哥你真糊塗。”馬占坡說:“那個人姓瞿,只是他自己說的。他既然是去找爹尋仇的,又怎麼可能報出真正的名姓,瞿仁傑一定是個假名。”
“這麼一說,倒也像。”馬占林想了想,說,“除了名字這一點外,其他三條,都對上了。”
他所說的其他三條,第一,殺父仇人自稱是湖南商人,家裡做茶葉生意,有馬幫,常走西北。第二,仇家的生意與茶有關,余家,就是洪江最大的茶商。第三,穿心腿法。
馬占山略想了想,說:“這事不太像。”
兩位弟弟連忙問:“怎麼不像?”
馬占山說:“爹被殺的事,是四十年前發生的。當時,那個瞿仁傑,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這樣算來,此人現在應該是七十歲左右。如果說,這件事和余家有關,那個什麼瞿仁傑,應該就是餘興龍。可餘興龍已經八十多歲,據說,他也沒什麼武功。”
“對啊。”馬占坡說:“四十年前,餘興龍應該有四十三四歲了。爹明明說,那個瞿仁傑只有三十多歲。”
餘興龍是余家長房,但不是長子而是滿子,下面再沒有弟弟,也就是說,瞿仁傑是餘興龍這一脈的可能性很小。
馬占林說:“不是餘興龍,難道不會是余家其他人?整個余家,在洪江有不少人。餘興龍這一輩,兄弟和堂兄弟有十幾個,難道就不會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
馬占山說:“這件事,終究是要查清楚的。”
兩個弟弟同時問:“怎麼查?”
馬占山說:“我們白馬鏢局,只有雷豹的武功最好,而且,他來白馬鏢局的時間不長,讓他暗中找余家後人試一試,看余氏族人中,是不是還有別人也會穿心腿法。如果是,殺父仇人在余家,就可以確定了。”
※※※※※※※※※
就在王子祥出殯的第二天,古立德發起了第二次剿匪行動。
古立德之所以急著發起這次剿匪行動,有兩大原因。
第一大原因,雖然湘黔桂三省,土匪很多,可地方官一直瞞著,不敢上報。皇帝高高在上,哪裡知道這些偏僻之所的事?還以為天下太平。這個古立德,長期在京城當官,實在不瞭解這些地方官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第一次下來,遇到土匪,心裡想著的,只有皇上的規矩。雖然不得不拐了個彎,也還是上報了。
皇上看到下面報上來的折子,沒想到在大清的天下還有土匪,龍顏大怒,當即御批,務必盡快剿滅。皇上不知道實情,下面的大臣還是清楚的,他們知道盜匪四起,要想剿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裡都怨古立德多事。湖南巡撫裕泰,任期快滿了,正在謀求高昇,恨古立德這個折子壞了自己的好事,便將烏孫賈叫過去,痛罵了一通。
裕泰扔下了狠話,如果因為這些事影響了自己的高昇,他要殺了烏孫賈,然後煮了他。
烏孫賈將古立德恨得要死,從長沙回來,立即將古立德叫到寶慶,自然是痛罵一通,然後責令他盡快剿匪。
第二大原因,古立德也不完全是書獃子,他很清楚,靠這點民團剿匪,那是胡扯。他之所以敢剿匪,關鍵還在於他手裡有洋槍隊。洋槍實在是太厲害了,槍聲一響,隔著幾十丈,非死即傷。土匪一見這陣式,魂都嚇沒了,哪裡還敢反抗?只能撒著丫子跑。兩軍對壘,憑的是士氣,其中一方大逃,士氣沒了,仗也就沒法打了。
但是,洋槍隊畢竟不是常設部隊,而是洋兵。西先生的洋槍隊,到了洪江之後,多則住上一個來月,少則住上一二十天,備齊了貨物,便又要返回雲南。
為了讓洋槍隊參與剿匪,古立德已經動用各種辦法,將西先生多留了十天。他如果再不採取行動,西先生一走,剿匪大軍,就會少了一支最為強大而且也最為神秘的力量。
作為總指揮,古立德制定了一個四面合圍計劃。他很清楚,另外兩個縣的民團根本靠不住,所以,他的計劃,只讓這兩個縣的民團各負責一面,這兩面還都是背面,一面朝北,一面朝西,均是奇險。古立德只要求他們圍而不攻,守住陣地,就萬事大吉。黔陽縣的民團,分成了兩隊,包圍東面和南面,並且擔任主攻。
不僅如此,他還安排了一支秘密隊伍,這支隊伍,由楊興榮負責指揮,分別是洪江汛把總署的五十名汛兵以及黔陽、洪江兩個巡檢司的相關人員和洋槍隊。此外,他還從民團中選了二十多名武功最好的後生,歸楊興榮指揮。
古立德的計劃是,只要一打起來,由葉世延指揮東路和南路強攻。而楊興榮指揮的突擊隊,隱藏在東南兩隊的夾縫之間,悄悄接近土匪老巢,當土匪與東南兩路打得正激烈,十分疲勞的時候,奇兵從天而降,土匪一定會潰散。此時,四面猛攻,可一舉全殲野狼幫。
為了迷惑野狼幫,古立德還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說,將幾股民團頻繁調動,名義上說是訓練,實際上是在擺疑陣。這一招還真是有效,最初,民團調動的時候,野狼幫大為緊張,後來,慢慢有些鬆懈了。最終,古立德下達進攻命令時,所有民團撲向野狼谷,整個野狼幫,竟然還在山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此外,古立德還做了一件事。這次行動,他沒有動用洪江的民團。
按照胡不來的意思,是一定要用洪江民團的。洪江民團中,有一大部分,是富商子弟,那些富商,肯定不想自己的子弟上戰場,一旦聽說要剿匪,他們一定會走門子找關係。古立德的門子,他們不一定找得上,就算找上,古立德這個人死硬,一定不會聽他們擺佈。因此,他們就一定得找胡師爺的門子,只要有人來走門子,就少不得大筆的進項。
可古立德有自己的想法。其他民團,是集中起來訓練的,已經接近專業部隊,只有洪江民團,是真正的民團。訓練的時候,他們是民團,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民。這樣的組織結構,也有好處,比如上次剿匪行動,他們就成了一支極其特殊的部隊,關鍵時刻,能起到妙用。至於公開的剿匪行動,反倒不好用這支部隊,畢竟,他們一旦行動,就難以保密,說不定讓土匪察知,壞了大事。
所以,古立德的這次剿匪行動,整個洪江,除了王順清,沒有人知道。就算王順清,因為在父親墳前守孝,不想再關心別的,也不知道確切時間。
既然洪江人不知古立德剿匪的事,正常的營生,還是要做的。
余家老大余成家和余家三姑在安化開茶廠,生產出來的茶,一部分運往長沙,交給老二余成業,另一部分運往洪江,交給余成旺。送到長沙的茶,會由長沙運往漢口,再裝大船從上海出口,運往俄羅斯。至於運往洪江的茶,則由余家馬幫運到昆明,再交給當地送去西藏。這兩項,都是余家的老生意。
這些年,土匪越來越多,一般的馬幫,不敢走洪江到雲南這條路了,整個洪江,敢走的沒有幾家,但余家算一家。余家自己有馬幫,人多勢大,又有忠義鏢局壓陣。另一家是西先生,他有洋槍隊,一般的土匪,根本不敢碰他。第三家,就是張家,他們請的是白馬鏢局。
這次,余成旺要送貨去西藏,風雲商號恰好也有些貨,要送去和順,兩批貨,就合在一起。
余海風因為諸多事壓在心頭,早已經動了回和順之心,趁著這次機會,向父親提出來,沒想到,父親一口回絕。父親回絕的理由也很充分。風雲商號這些年的發展很快,業務越做越大,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正希望海風當個幫手。如果海風走了,海雲年紀稍嫌小了點,外面的歷練又不夠,不能太放心。
當然,余成長有一點沒有說出來。最近余家出了這麼多事,余家所有人,都認定是余海風乾的,余成長多少也有了些懷疑。他不放余海風走,是想把他留在身邊,近距離觀察。自己畢竟漸漸有了年紀,如果不能確定海風的品性,又怎麼能放心地將余家這麼大的家業交給他?
既然父親不讓他去和順,他也不好堅持,轉而一想,留下來也好,他一定要查清,到底是什麼人想害自己。
這天,余海風領了任務,去請腳夫。
腳夫在洪江,是個很特殊的職業,既有在碼頭搬運貨物的腳夫,也有常年在船上裝貨運貨的腳夫,還有跟著馬幫出苦力的腳夫。跑馬幫靠的是實力,自己家裡有馬幫,那是一定要有武功基礎的。但也不是個個都有武功,其中還有很多是純粹賣苦力的,這些人就是腳夫。
辦妥這件事回家,恰好路過老城小吃店,余海風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劉巧巧、王熙美在裡面吃東西,卻無緣無故跑來兩個妓女,硬說自己欠了她們的錢。事情發生之後,自己找不到這兩個妓女,遭受不白之冤,連心愛的女人也變成了弟弟的未婚妻,表妹王熙美也不再理睬自己。
呆呆看了一回,余海風轉過身,見一個人在自己不遠處,也若無其事地轉了身。那一瞬間,余海風感覺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卻一時叫不出名字。余海風加快腳步,走到他的面前,那人眉清眼秀,穿著青衣長衫,臉色微紅,頭上戴著瓜皮小帽,手裡還拿著一把折扇。他本想避開余海風的,眼看避不開了,抬起頭,看了一眼余海風,叫了一聲:“余大少爺!”
余海風遲疑了一下:“兄弟是?”
年輕人微微一笑:“我是羅小飛啊,你不記得了?”
余海風叫了一聲:“原來是你呀!兄弟,怎麼到這裡來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當天我怎麼沒有找到你?”
羅小飛說:“一言難盡!那天,他們說我是土匪,要殺我,我不得不跑了!余大少爺,我請你喝酒如何?”
余海風搖頭道:“酒就不要喝了,我請你吃碗麵吧!對了,你以後別叫我余大少爺,叫我海風哥就可以了。”
羅小飛點了點頭,臉龐上一陣緋紅。
余海風道:“我們店裡坐。”
羅小飛沒有推辭,兩人進了小吃店。小吃店擺的是長方形狀條桌,兩人對面而坐,要了涼面、香辣米豆腐。余海風發現羅小飛總躲閃自己的目光,也沒有怎麼在意,他問:“你不是來投靠朱記油號的嗎?”
羅小飛點了點頭,吞吞吐吐地道:“海風哥,我騙了你,你會原諒我嗎?”
余海風一怔:“你騙了我什麼?”
羅小飛把頭垂得更低,小聲說:“朱掌櫃跟我家其實沒有關係,只是一個遠房舅舅認識他而已。我到洪江來,是準備找點事情做。當時,我並沒有被土匪打劫,我身上有父親給我做生意的一萬兩銀票。”
余海風吃了一驚:“你身上帶那麼多銀票?”
羅小飛也沒有抬頭,繼續道:“我就是怕被土匪打劫,才打扮成一個乞丐,想不到給你添麻煩了。”
余海風一呆,想想他說得也有道理,忙說:“你這麼做也是應該的,一個人出門在外,哪裡沒難處?我不怪你。”
羅小飛驚喜地抬頭,雙眼閃亮:“你真的不怪我了嗎?”
余海風看他的眼神清澈,竟和劉巧巧有幾分相似,點頭說:“我為什麼要怪你呢?”
羅小飛笑了笑:“今天的面我請你,改天你再請我,好嗎?”
余海風說:“好啊!”
兩人一邊吃,一邊說著話。余海風問:“你現在做什麼呢?”
羅小飛道:“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事情,我想做點小生意什麼的。”
余海風道:“我要到雲南去一趟,你願不願意去?一路上也就牽牽馬扛扛包什麼的,只是風餐露宿有些辛苦,但能賺些銀子,而且現在天氣慢慢要熱了,不冷,也是個好處。”
羅小飛有些驚喜,又有些擔心:“你們要去多久呢?”
余海風道:“一來一回,兩個半月。”
羅小飛眼神頓時黯淡:“我去不了……”
余海風奇怪,問道:“你不是要找點事情做嗎?這事情也能賺不少銀子呢。”
羅小飛欲言又止。
余海風哈哈一笑:“我只是說說而已,又沒有勉強你。你自己想好,如果要去,明天早晨到我們家來找我。”
第二天,余海風隨著家裡的馬幫前往雲南。臨走前,他反覆向遠處張望,直到前隊啟程,也沒有見到羅小飛。余海風還有些不甘心,故意拖在最後。風雲商號的貨物很多,幾十匹馬馱貨物,再加上余記油號的貨物,忠義鏢局的馬,以及洪江其他幾個小商人的一些貨物,總共有一百多匹馬。最後一匹馬離開時,大半個上午已經過去了。直到最後時刻,羅小飛也沒有來。
余海風想,他可能吃不了這個苦吧,只好作罷,最後跟著朱七刀,走了。
也就在余家的馬幫離開的這一天,古立德指揮民團,對野狼谷的土匪發起了進攻。
應該說,古立德的所有計劃都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周密。他選擇的進攻時間是晚上,次序也把握得很好。野狼幫之所以選擇野狼谷,有一個很大的原因,這一處山谷,背後是高山密林,深入進去,裡面到底是些什麼地方,就是當地人也不清楚。尤其特別的是,深山老林之中,居住著很多兇猛的動物,一般人,通常不敢深入到它們的家園,打擾它們的平靜。古立德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將另外兩個縣的民團部署在那裡,並且由他們先發起進攻。
所謂先發起進攻,其實,只讓他們做兩件事:第一,在山上放火,第二,在那裡開炮。
其時,野狼幫眾土匪剛剛喝完酒,大多數已經睡覺。在夢中被炮聲驚醒後,所有人顯得有些慌張,後來發現攻擊來自背後,他們開始組織正面突圍。如此一來,正好中了古立德的計。這些土匪正面突圍的時候,恰好和黔陽縣民團遭遇,葉世延下令,對土匪實施打擊。按照原計劃,正面的黔陽縣民團攻擊並不激烈,主要以守為主。在土匪衝進他們固守的陣地時,他們才將土匪打回去。土匪如果不實施攻擊,他們只是在陣前叫喊,並不真的行動。土匪如果不攻,民團就發炮轟。
這樣打了一個晚上,民團沒有真正攻擊。
到了白天,狼王就想組織突圍。可是,無論從哪個方向攻,對方都只是守,就是不主動進攻。土匪如果不沖,想休息,民團又開始發炮騷擾。
白狼漸漸看出些名堂來了,對狼王說:“大哥,他們是想拖垮我們。”
狼王其實也看明白了,這幫傢伙,採取的戰略,就是圍住他們,不讓他們衝出去。土匪畢竟是烏合之眾,圍的時間長了,有些小土匪一定會因恐懼而絕望,最後喪失鬥志。加上對方和自己打疲勞戰,土匪們得不到休息,容易急躁,一急躁,就會失去理性,然後硬拚。原來這個古立德還不完全是糊塗蛋,很懂得一點戰略戰術嘛。
要改變目前的被動,必須想出一個辦法。狼王把白狼拉在一起,分析形勢,商量辦法。
白狼說:“我們被困在這裡,肯定不行,時間一長,我們這邊肯定崩潰。”
“兄弟,老子也看逑出來了。”狼王說,“狗日的古立德,想把老子一鍋煮啊。只要老子能出去,一定把這狗日的剮了。”
白狼說:“那也要等出去之後再說,現在,最關鍵是要找到方法出去。”
“你說,有逑辦法沒有?”狼王問。
白狼說:“現在是白天了,我們不能再像晚上那樣盲目亂衝。可以適當組織一下,從幾個方向向外衝。不是真的要衝出去,而是試探一下民團的兵力部署,找到它的薄弱環節,然後從薄弱環節衝出去。”
這樣一說,狼王心裡有數了。他對整個兵力進行了調整,不再像沒頭的蒼蠅一般亂衝亂撞,而是安排一部分人休息,另一部分人,分批從不同方向出擊。這一試就試出來了,來自背後的力量最弱。
狼王得知這一情況後,又反覆試了幾次,然後按兵不動。
到了晚上,狼王派出灰狼和黑狼率領一支小股土匪開始行動。灰狼和黑狼的任務很明確,背後林深樹密,許多地方是陡峭的山崖,民團不可能每一處都派人把守,一定有空子可鑽。灰狼他們只要鑽出去,繞到民團身後,再抓住機會,發起進攻。看情形,古立德暫時還不想收網,所以,灰狼的這支突擊小分隊,也不用著急,可以慢慢來,只求突圍出去。
狼王在這方面,還是有先見之明的。他如果規定灰狼在多長時間內完成任務,灰狼一心想著抓緊時間,肯定會暴露自己。正因為沒有限定時間,灰狼和黑狼率領的這支小股土匪,就一點一點地向前摸,直到第二天中午前後,才繞到了洞口縣民團的背後。因為是白天,他們不能發起進攻,只要一攻,人家就可以看出,土匪其實沒有幾個人。
土匪窩裡,狼王指揮其他土匪分成幾個小組,和民團周旋。到了晚上,灰狼他們果然從背後打了起來。狼王知道計劃得手,立即組織全部土匪,向背後攻擊。
狼王選擇的進攻點,是洞口縣民團。他們一來人數不足,二來訓練時間短,訓練技術也一般,其三,又因為縣令其實並不想剿匪,是被古立德綁上戰車的。有了這三個原因,當灰狼率領的土匪從背後攻來時,民團立即慌作一團。他們還沒有穩住神,狼王的大隊人馬又從正面進攻了。當他們發現自己兩面受敵時,再也無心作戰,開始撒腳丫子逃跑。當一人逃走時,其他人軍心動搖,也就跟著逃走。最後,指揮官對民團失去了控制,所有人都在逃竄。
土匪隊伍中,畢竟還有些人懂些軍事,他們衝進民團後,不是一味地砍殺,而是有意給民團留了一條出路。這條出路,竟然是指向正面的,逃走的方向,是黔陽民團防守的方向。
當洞口民團的潰兵衝進黔陽民團的陣地時,一切都亂了。
整個晚上,都是土匪在殺民團,而民團則四處奔逃。古立德準備的洋槍隊,反而沒有開槍的機會,他們開出的唯一一槍,竟然是慌亂中導致槍支走火,還誤傷了自己人。
民團防線在一瞬間崩潰。事後清理,方知整個三縣民團死傷一百多人。古立德好不容易搞到的四門大炮,竟然被土匪繳獲了兩門。
楊興榮率領的汛兵以及洋槍隊,稀里糊塗間就敗了。
逃回洪江,楊興榮立即找王順清報告情況。王順清在父親的墳邊搭了個草棚,住在裡面。百無聊賴還在其次,關鍵是不能洗澡不能換衣。送父親上山時大雨,所有人全身都濕透了,因為不能洗澡不能換衣,只好點了一把火,將衣服烤乾。哪曾想,大雨過後,天立即就晴了,出了大太陽。正是四月末,太陽一出,溫度拚命往上躥,最高溫度達到了三十二度,坐著不動,渾身都冒汗,身上就開始發臭了。
王順清就不明白了,古人守制,要守二十七個月。這二十七個月,至少要過兩個夏天兩個秋天,兩個夏秋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會臭到什麼程度?簡直沒法想像。
王順清對兩個哥哥一個弟弟說:“我是官,不能不遵守制度。你們是民,這個守制的制度,對你們,起不到大作用,何況,家裡的生意還要做。要不這樣,你們白天下山,該幹嗎幹嗎,晚上再上來好了。”
三個兄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說:“要不這樣吧,我們四兄弟排個班,每天有一個人在山上守,大家都可以休息一下,不要打疲勞戰。”
王順清說:“你們可以下去,我不能下去。”
大哥王順國比較實誠,問:“你為什麼不能下去?”
“我是官啊。”王順清說,“朝廷對守制這種事,管得極嚴,一票否決權。如果有人發現我沒有守制,告到朝廷,輕則丟官,重則坐牢。為了這個事,把烏紗帽玩掉了,划不來。”
王順清有一句話沒有說出:我屁股後面一把屎呢,如果丟了官,坐了牢,不知有多少人會往我身上踏一腳。那時,陳年舊賬都會翻出來,最終的結果,恐怕就不是坐牢那麼簡單了,搞不好滅三族都有可能。
三兄弟剛剛離去不久,楊興榮來了。楊興榮將剿匪的情況告訴王順清,王順清大吃一驚,肝膽俱寒。這十餘年間,黔陽共來過四任縣令,最多的干了三年期滿,最短的,一年不到。無論哪一任,到任後的第一件事,都是拜訪王順清。只有古立德這一任,王順清主動到官渡口迎接,並且在此後時時處處讓著。僅此一點,王順清心中已經不能氣順了,早就想著,要抓古立德一個什麼錯誤,把他趕走。
既然如此,此次兵敗,就是古立德天大的錯,王順清又為什麼會肝膽俱寒?
這就需要仔細分一分了。官場之錯,有些錯,是個人之錯,誰錯了誰承擔責任。但有些錯,卻是整體之錯,哪怕是一個人犯的錯,也需要集體承擔責任。比如剿匪失敗這件事,就是集體之錯。地方如果明知有匪卻又不剿,錯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縣官,一個是汛把總。到底是縣官之錯還是汛把總之錯,那是需要朝廷分清責任的。若是剿了,又敗了,這個責任,就不僅僅是縣官的,也不僅僅是汛把總的,而是全縣軍政官場的。
王順清因為丁憂,責任確實要小一些。可武官丁憂是不解職的,王順清仍然是汛把總,所以,對於這場敗仗,他是難逃責任的。
同時,王順清也在想辦法。如果古立德不剿匪,畢竟這野狼幫不在黔陽縣界,只要民團攔住野狼幫,不讓他們騷擾黔陽,一切就都順了。現在,古立德開了頭,又大敗了,這匪就得一直剿下去,否則,麻煩將會不斷。
問題是,往下怎麼剿?有了這一場大敗,民團肯定心寒了,膽怕了,還有幾個人敢和土匪硬碰的?
兩人正說著,胡不來到了。
胡不來是被古立德派來的。古立德知道大敗的消息,人也冷靜了許多,知道此時一定要拉攏王順清,否則玩不下去。可是,王順清在守制,不用去現場就可以知道,他住的那間茅草屋,一定有一股臭味。再說,自己堂堂一縣之令,跑到別人的墳頭去,也不吉利啊。所以,他派了胡不來,趕過來籠絡王順清。
自從古立德到了黔陽,胡不來在王順清面前,一直都高昂著頭。這次不同,他竟然低下頭來了,王順清心裡倒也受用。
王順清說:“此次之敗,敗在指揮不統一,各行其是。”
胡不來說:“是,關鍵是洞口等兩縣民團,毫無戰力,一擊即潰。”
王順清說:“那兩縣參與剿匪,原本就是被古大人強拉上來的,他們不積極,倒在預料之中。”
楊興榮在一旁說:“要不,讓古大人把此次兵敗的責任,推給另外兩個縣令?”
胡不來道:“除此之外,大概也沒有別的辦法吧。”
王順清卻擺頭:“此事萬萬不可。”
胡不來和楊興榮都不明白,問:“為什麼?”
王順清說:“野狼谷在三縣交界,主要在洞口。此前,彼此還可以相互推諉,這匪可剿可不剿。而現在,打了這麼大一場敗仗,匪就必須剿下去,而且還只許勝不許敗。繼續剿下去,怎麼剿?靠黔陽一縣之力?肯定不行,必須另外兩縣配合。古大人若是將此次剿匪失利的責任推給另外兩縣,只可能有兩種結果。一,朝廷認可古大人的意見,將兩縣革職查辦,另派新人。二,仍留用,戴罪立功。”
胡不來說:“這兩樣結果,都不好。另委新令,新人來了,是否聽古大人的,難說。搞不好,面和心不面,甚至背後撤台。”
王順清說:“道理就在這裡。留用也麻煩。既然古大人參了他們一本,他們定然恨之入骨,出勤不出力,甚至可能暗中加害古大人。”
“這麼複雜啊。”楊興榮說,“若真是如此,這匪恐怕就沒法剿下去了。”
胡不來已經接受了王順清的意見,心中有了主意。可他不說出來,而是問王順清:“那依王大人的意見,該怎麼辦?”他破天荒地稱了王大人。
王順清說:“責任,必須有人來負,但兩縣縣令,不能負這個責任。不僅不要他們負責,古大人還要在朝廷替他們開脫,向朝廷為他們表功。他們感謝古大人不參之恩,就可能在剿匪事宜上面,給古大人極大的便利。若能達到這一效果,反倒是壞事變好事了。”
楊興榮說:“高,實在是高招。”
胡不來關心的是別的,問:“那責任誰來負?古大人?”
王順清擺頭:“古大人當然不能負這個責,否則,古大人就要被朝廷革職查辦了。但是,古大人又必須找出一個人來負責。找誰呢?這個……這個,還真是不好辦啊。”
王順清耍了滑頭,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人選,就是不肯說出來。而他沒有說出來的名字,胡不來自然也想到了。胡不來的意思,原本是想讓王順清說出來,最後,人家要怪的話,就怪王順清出了餿主意。
他們想到的這個人,就是葉世延。
正當王順清和胡不來在山上密謀的時候,王順喜家裡出了大事。
為了辦父親的喪事,王順喜忙了多天,下山後,洗了澡,換了衣服,一身的清爽。到了晚上,王順喜要上自己的床,張文秀覺得不妥,便說:“要不,你睡隔壁去吧。”言下之意,夫妻倆若是睡在一起,你大概是忍不住的。可現在是大喪期間,不能做這種事啊。
王順喜說:“我在山上都住了幾天了,現在好不容易回到家,還不讓我好好睡個安穩覺?”
張文秀見丈夫堅持,也不再說什麼,便上了床。結果被張文秀料到了,兩人一躺上床,王順喜就要辦事。熬了這麼多天,身上的火越積越大,不洩一洩火,他哪裡睡得著?張文秀好言撫慰,希望丈夫忍一忍,可王順喜哪裡忍得住?不斷地動作,竟也把張文秀惹得火起,兩人於是做了起來。
才做到一半,王順喜驚叫:“我的腳,我的腳。”
張文秀大驚,翻身而起,點亮油燈,問:“你的腳怎麼了?”
王順喜說:“我的腳,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張文秀撩起被子一看,嚇壞了,王順喜的雙腿竟然是黑的。那時的人迷信,張文秀因此認定,應該是大喪期間做那事,衝撞了神靈,遭到了天譴。張文秀說:“叫你莫做,你一定要做,現在這樣了吧。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