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余海風帶著羅小飛離開洪江,風雲商號隨即關門歇業。劉巧巧帶著余涵秋,過著普通的日子。四個月後,烏孫賈被革職,押解進京。洪江的鴉片煙館,已經開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興旺的正行生意卻越來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開始衰敗。
清早,余海風起床,坐在床上準備拿衣服穿,一低頭,發現羅小飛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余海風問了句:「你醒了?」
羅小飛有些憂鬱:「我半夜醒了,一直沒睡,我在想一件事!」
余海風一怔:「什麼事?」
羅小飛坐起來,雙手抱住余海風的脖子,低聲說:「弟妹!」
余海風心中微微一沉:「弟妹怎麼了?」
羅小飛認真地道:「弟弟去了,弟妹帶著孩子,很不容易,你把她也娶了……她當大,我當小也行,你們本應該是一對,是我拆散了你們,我覺得對不起她!」
余海風震驚了,望著羅小飛,久久沒開口。在前朝,立法嚴禁收繼婚姻,本朝也有類似的法律。但在民間,娶寡兄嫂或者弟媳很常見,尤其是這種少數民族地區,此類事更多。年輕男人死去,若是留有後人還好說,若是一脈未留,就成了絕戶。家人因此安排哥哥或者弟弟娶了寡媳,生下兒子,便可立起這一戶。
羅小飛見余海風不語,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不願意,還是她不願意?」
余海風輕輕歎息了一聲,苦笑了一下:「這個事情,你不要再對任何人說。」
羅小飛疑惑地道:「難道不是好事情?」
余海風知道無法向她解釋清楚,只是道:「我回洪江,還有重要事情要辦,辦完之後,我們會離開洪江,不能再害了她,你懂嗎?」
羅小飛似懂非懂。
余海風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她:「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羅小飛點了點頭:「我起床打掃庭院。」
余海風,羅小飛兩人下樓,劉巧巧已經起來了,正把客廳的爐火燒得旺旺的。天氣並不太冷,燒爐子主要是為了待客泡茶。
羅小飛對劉巧巧說:「弟妹,一大早就起來了,你帶孩子呢,多睡一會兒吧!」
劉巧巧笑了笑:「嫂子,我熬點粥去。」
余海風打開大門,剛剛收拾停當,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拄著一根枴杖,頭髮鬍鬚全白了,紅鼻子,藍眼睛,穿著黑色的衣服,胸前掛著一個用木頭削成的十字架。
「老布爺爺。」余海風猛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見到約翰·布魯尼了。這幾天回到洪江,各種事情忙得團團轉。「快請裡面坐。」余海風迎出去,攙扶著他。
老布蒼老了許多,臉上還是笑呵呵的:「孩子,這半年到哪裡去了?」一眼就看到余海風胸前掛著的銀十字架,眉微微一動,吃了一驚。
余海風也注意到了他的這個細微變化,把他攙扶進客廳,在茶几前坐下,才問:「老布爺爺,這個銀十字架是一個人送給我的。」
老布神色有些古怪:「可以拿來我看看嗎?」
余海風把銀十字架取下來,雙手遞給他,老布一雙手顫抖著,神色激動:「沒錯,正是它!」
余海風驚訝地道:「難道是您以前佩戴的銀十字架嗎?」
老布點了點頭,指著上面一排字母:「這就是我的名字,這個銀十字架我兩歲的時候就戴著,是我的爺爺給我打鑄的,一直佩戴至六十歲。那年在雲南被一個土匪搶走了……如今已經八年了……」
余海風恭恭敬敬地說:「老布爺爺,這個銀十字架也是一個土匪送給我的,我估計已經在幾個土匪之中轉過,今天能回來,也算物歸原主,您收下吧!」
老布慈祥一笑:「孩子,你是主的信徒,他與你有緣,你戴著吧!主會庇佑你!」說完莊嚴地把十字架戴在余海風脖子上。
余海風想說什麼,老布擺了擺手:「孩子,半年多沒有看到你,我很想你呀!」
余海風笑了笑:「老布爺爺,我也很想你,我泡茶。」
羅小飛笑瞇瞇地走了過來,余海風指著羅小飛給老布介紹:「這是我的妻子羅小飛。」
老布點了點頭:「好啊!孩子,做人要信主。」
羅小飛疑惑地看了看老布,又看了看余海風:「什麼是信主?」
老布嚴肅地道:「主就是我們心中的神,他能指引我們走向正確的道路……」
羅小飛問余海風:「海風哥,你信嗎?」
老布替余海風回答:「他信,你看,他的胸前和我的胸前都掛了一個十字架。」
羅小飛乾脆利落地回答道:「他信我就信!」
老布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感謝主,阿門!」
羅小飛驚異地問:「什麼門?」
余海風微微一笑:「其實就是一種信仰!」一邊說,一邊泡茶,在給老布送上茶之後,余海風問道:「老布爺爺,您現在還住在洪江大酒樓的義房裡嗎?」
老布道:「是的。」
余海風想了想:「如果您願意,搬到我們家來住吧,人多熱鬧些。」
老布搖頭道:「孩子,心中有主,無論住在什麼地方都一樣!以前聽說你受傷了?」
余海風點了點頭:「已經好了。」
老布感歎說:「既然肉身受苦,你們也當將這樣的心志作為兵器,因為肉身受過苦的,就已經與罪斷絕了!」
羅小飛聽不懂,余海風卻聽懂了,他瞭解老布的心是善良的,但是老布永遠不懂得余海風心中真實的想法。
余海風若有所思地問了句:「老布爺爺,主既然造了人類,為什麼又要毀滅人類?」
老布拿出《聖經》,端正地放在面前,翻開之後,讀給余海風聽:「主見人在地上罪惡太大,終日所思想的儘是惡,主就後悔造人在地上,心中憂傷。主說:我要將所造的人和走獸,並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因為我造他們後悔了……」
余海風說:「主就是要我們行善?」
老布意味深長地道:「是啊!」
余海風又問了一句:「除惡是不是行善?」
老布想了想,很久,才慎重地回答道:「主所憎惡,高傲的眼,撒謊的舌頭,流無辜人血的手,圖謀惡計的心,飛跑行惡的腳,吐謊言的假見證,並兄弟中布散紛爭的人。災難必忽然降臨到他身,他必頃刻敗壞,無法可治!」
羅小飛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余海風只是淡淡一笑,把話岔開。
老布在風雲商號喝了粥才告辭離開。余海風送他出門,剛剛出門,洪江汛把總署把總王順清和兩個士兵來了。
余海風雙手抱拳道:「順清叔,您這麼早就起來了?」
王順清望著老布的背影,罵了一句:「信個狗屁主,扯淡。」王順清從不信主,也不信神,他就信自己,所以,他對老布沒好臉色。以前父親在,因為父親對老布客氣,王順清不好對老布發作。而現在,父親過世,王順清一看到老布,就會罵幾句。老布也習慣了,從不和他生氣。
余海風忙招呼王順清:「順清叔,請進屋喝茶。」
王順清說:「不了。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府衙貼出了佈告,要進行秋決。」
「秋決?」余海風一愣,「這次秋決,都有哪些人?」
中國有一個慣例,對於那些罪大惡極者,由皇上定性,可斬立決,也就是即時處死。處死的方法有很多,斬立決只是其中一種。對於更多的死刑犯,則關押到秋天,統一處決,也就是殺頭。中國人認為,春天是萬物生長的日子,不宜處決犯人。夏天屬於陽氣正旺的時候,屬於一年中最鼎盛時期,處決人犯,也不利。只有到了秋天,屬於一年中開始衰敗的日子,最宜處決生命,因此形成了秋決的慣例。
「頭一個是古立德。」王順清說。
余海風又是一愣,古立德罪不至死吧,怎麼就判了秋決?
王順清說:「還有兩個人,那個採花大盜林癩子,和張祖仁的兒子張金寶,也一起秋決。」
余海風突然覺得,這簡直是一大諷刺。林癩子徐正林,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不知害過多少良家婦女。這種人死不足惜,而且,抓住他的是馬智琛,也可以說是古立德,卻讓他和古立德一起被問斬。那個張金寶就更是對古立德的諷刺。張金寶的父親曾是洪江最大的煙商,朝廷禁煙時,被古立德所殺,張金寶因此懷恨在心,卻又無力報復古立德,只好報復社會,在洪江殺了不少人。同樣是古立德領導馬智琛破獲此案,將張金寶擒獲,而現在,卻和古立德一起秋決。
余海風看了王順清一眼,道:「這是官府的事,順清叔為什麼特意前來告訴侄兒?」
王順清左右看了看,小聲地說:「胡師爺讓我來和你打聲招呼。」
余海風故意裝糊塗:「胡師爺,跟我打招呼?」
「你還不明白嗎?」王順清說,「胡師爺,或者說烏孫大人,怕你去劫法場。」
余海風立即笑了:「順清叔,你可能搞錯了吧。古立德抓過我爹,害得我們風雲商號,到今天一蹶不振,我巴不得他被殺頭。」
「那就好。」王順清說,「你記得這個就好。」
余海風肯定地說:「這個,我肯定不會忘的。」
王順清於是向余海風告別:「海風你忙,我先去了。等哪天閒了,我們叔侄倆在一起好好喝幾杯。」
余海風送走王順清,便去了回香茶樓。
二樓的雅間裡,艾倫·西伯來早已經等候在此。華生和傑克,在隔壁的雅間,余海風進來時,早已經看到。余海風想,這個老西,看來不會相信任何中國人。這種人難怪可以在中國賺大錢,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將所有生意夥伴當成敵人,時刻提防。
艾倫·西伯來站在窗邊,手裡拿著懷表,微微一笑:「余先生,你很準時。」
余海風回答道:「應該的。」
艾倫·西伯來對他招了招手:「余先生,請過來。」余海風走到艾倫·西伯來身邊,余海風知道他在窗戶邊往下可以觀察附近幾家煙館客人進出的情況。
余海風站在窗口,往下看了看,幾家煙館門並沒有大開,只開了一條縫隙,能容一個人進出。余海風說:「現在,洪江的鴉片生意越來越紅火,西先生發大財了啊。」
艾倫·西伯來擺了擺頭:「余先生看到的只是洪江,沒有看到整個湖南,乃至整個中國。」
余海風坐下來,端起茶,喝了一口:「西先生話中有話。最近半年多來,我一直在養傷,對於外面的情況,確實知道很少。」
艾倫·西伯來說:「是啊,這半年多來,發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事,當然是我們大英帝國的對華貿易戰,你們稱為鴉片戰爭。好在這場該死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和清政府簽署了友好的《江寧條約》,從此,我們大英帝國,就可以和大清朝公開合法地做生意了。這個條約簽下這幾個月,我們向中國輸出的鴉片,就多了幾倍。」
余海風暗暗心驚:「多了幾倍?」
「是啊。」艾倫·西伯來說,「你也看到了,戰爭之前,洪江只有十幾家鴉片煙館,現在有三十多家了。現在,我們只恨手中沒貨,只要有貨,不愁賣不出去。」
余海風說:「西先生怎麼會沒有貨?我聽說,你們在緬甸有大量的種植園,貨源很充足啊。」
「兩個原因。」艾倫·西伯來豎起兩個指頭,「第一,我們估計不足,沒想到中國會全面接受英國的條件,也沒估計到中國市場這麼大,鴉片需求增長這麼快。我們在緬甸的種植,產量雖然是最大的,但還是供不應求。第二,以前,除了我們自己運輸之外,還依靠你們中國人的運輸隊。可這次,白馬鏢局的運輸隊被野狼幫滅了,我們少了一支運輸力量。」
余海風說:「西先生有沒有想過讓野狼幫來替你們運輸?」
艾倫·西伯來吃了一驚:「野狼幫?你是說那些土匪?」
余海風說:「土匪也是人,也需要活命。而且,他們有實力,可以保證運輸安全。只要能替你賺錢,什麼人運輸,難道不都一樣?」
「可是,我從沒和土匪打過交道。」艾倫·西伯來說。
余海風說:「如果西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出面聯繫一下。當然,成與不成,我現在不敢肯定。」
艾倫·西伯來看了看余海風:「我想知道,余先生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我當然需要好處。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們余家,經歷了幾次大的變故,現在風雲商號早就不如從前了。我想振興風雲商號。」
艾倫·西伯來興奮地伸出手來,握住余海風的手,說:「我沒有看錯,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一定可以振興你們余家,振興風雲商號。」
余海風說:「另外,我手上還有一批貨,想委託西先生幫我賣出去,不知行不行?」
「這個沒有一點問題。」艾倫·西伯來說,「現在只要有貨,隨時都可以出手,貨越好,價錢越高。」
「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就讓人送樣貨過來。」余海風站起來,準備離去。
艾倫·西伯來再次握住余海風的手:「合作成功。」
余海風說:「合作成功。」
艾倫·西伯來又說:「我鄭重邀請余先生到緬甸走一趟,到我們家族的種植園作客。」
余海風說:「好哇。只是我剛剛接手生意,千頭萬緒,現在還走不開。不知西先生這次在洪江,還要停留多長時間?如果時間抽得過來,我一定去。」
「冬天到來之前,我們一定要走,湖南太冷了。」艾倫·西伯來說。
余海風說:「那就一言為定,到時候,只要我這邊閒一點,就跟西先生去緬甸跑一趟。我雖然在和順住了幾年,還沒有去過緬甸呢。」
※※※※※※※※※
秋決犯共有十人,每名犯人一輛枷車。犯人站在枷車上,身上五花大綁,身後插著標牌。兩邊街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們紛紛向秋決犯扔各種垃圾。
押送古立德的囚車走在最前面,緊隨其後的,分別是張金寶和徐正林。這兩個人,自從犯案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對於死刑,倒也不太畏懼。此刻,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古立德竟然和自己一同處斬。
一路上,張金寶和徐正林對古立德破口大罵,什麼語言難聽,就使用什麼語言。
古立德倒顯得很平靜,一直緊閉著雙眼。
烏孫賈乘一頂四人轎,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對於張金寶、徐正林等刑事犯,他一點都不擔心,但對於古立德,他還是心中有鬼的。他原想把古立德交給巡撫吳其浚,最好是在長沙處決,那樣一來,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沒想到吳其浚是個大滑頭,無論如何不肯接手,全部交給烏孫賈。
知道要在寶慶府處決古立德,烏孫賈頭都大了。古立德治理黔陽兩年多,剿匪禁煙等事,很得民心,相反,烏孫賈主持處決古立德,哪怕沒有別的意外,他也會失去很多民心。此等事,他實在不願插手,只想安心上岸,順利陞遷。
處決犯人,有特定的時間,必須在午時三刻,據說此時太陽當午,陽氣最盛,人死之後,陰氣不能聚,因而連做鬼的機會都沒有。
整個行刑隊伍,押解著刑犯,走過寶慶府街,來到野外的刑場。
刑場之外,早已經圍了很多人,可謂人山人海。烏孫賈看到這些人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連忙把胡不來召到身邊,問道:「怎麼來了這麼多人?你注意看過沒有?有沒有什麼不妥?」
有沒有不妥,胡不來也不知道,他只好睜著眼睛瞎說:「我已經讓人查過了,沒有什麼不妥。中國人喜歡看熱鬧,這裡主要是看熱鬧的人。」
在城裡行走,烏孫賈不怕,但到了這裡,四周很開闊,幾千人在此擺開戰場,都不會覺得擠。若是真有人膽大包天,要劫法場的話,烏孫賈是無能為力的。當然,烏孫賈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他調了一營綠營兵在這裡警戒,又讓知府衙門的巡檢等,全部上陣。總之,只要他能用的兵,全都用到這裡來了,只願午時三刻一過,自己順利交差。
按照規定,行刑前,家屬可以給犯人送最後一餐飯。其他犯人都有親人送酒肉過來,待決犯們一邊吃一邊哭。張金寶的母親和妹妹來了,她們好不容易才借到一些錢,買了些酒肉過來。當初,張金寶的母親往娘家送了很多錢,可是,張家出事後,她娘家的哥哥弟弟,竟然不認她,將她母女趕了出來,她們只好流落街頭。後來,張金寶殺人搶劫,弄些財物,讓她們母女有了一口飽飯。自從張金寶被抓,她們母女失去了生活來源,再一次流落街頭。
徐正林的家人不肯認他,根本沒有人前來。
馬智琛和古靜馨趕來了,古靜馨身懷六甲,挺著個大肚子。他們走到古立德面前,雙雙跪下。古立德一直閉著眼睛,根本就沒打算睜開,聽到馬智琛和古靜馨一起叫爹,他才不得不睜開眼,看到女兒的大肚子,顯得極度驚訝。
古靜馨哭著說:「爹,女兒不孝,沒有經過您的同意,我就和智琛結婚了。」
「好好好。」古立德終於說話,「你能嫁給智琛,我就放心了。」
馬智琛哭著說:「爹,女婿無能,沒能力救您。」
古立德說:「智琛,你也不必自責,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爹誰都不怨,只怨老天不開眼,誤國誤民。爹為國所生,為國所死。終其一生,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損害國家的事,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爹這一生,無怨無悔,」
烏孫賈見時間差不多,下令將送行的親人拉開。一些衙役立即上前,將人犯的親屬強行拉走,場面頓時有些亂,哭喊的滾作一團。
好不容易刑場被清開了,烏孫賈所坐的桌上擺放的香爐中,一根香眼看要燒完,午時三刻也就快到了。烏孫賈伸出手,抓起面前的斬字令牌,準備下令行刑。圍觀的人中,突然有人大叫:「刀下留人。」烏孫賈的手一抖,令牌掉到了地上。已經站在秋決犯面前的劊子手,個個手持鬼頭刀,茫然地站在那裡等候命令。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個戴面具的人,向前跨出幾步,指著古立德,大聲喊道:「這個人,不能殺。」
烏孫賈先是嚇得全身發抖,繼而一看,出來的只是一個人,心下稍安,穩定了一下情緒,道:「這些人都是朝廷核准的死刑犯,你說不能殺就不能殺?你是什麼人?」
面具人說:「對,老子說不能殺,就不能殺。」
烏孫賈只想快點結束,又伸手去抽斬令牌,可抓了個空,他這才發現,令牌已經掉在地上。他不得不彎腰,將令牌撿起來,向前一扔:「刀斧手聽令,斬。」說過,將令牌往前一扔。
面具人突然從身上掏出手槍,幾步竄到古立德面前,叫道:「誰敢!」
烏孫賈見始終不曾有其他人出現,心氣也就壯了起來,大叫:「綠營兵在哪裡?」
其中一名綠營軍官站出來,大聲回應:「在。」
烏孫賈說:「把這個膽敢劫法場的狂徒抓起來,一起斬。」
綠營軍官道:「是。」隨即轉身,一揮手,一堆綠營兵衝過去。
就在此時,背後一排槍響,好幾個綠營兵倒地。其他的綠營兵,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迅速撲倒在地。烏孫賈聽到槍響,嚇得身子一軟,溜下了椅子,鑽到了桌子下面。
面具人幾步跨過去,一把抱起古立德,往肩上一扛,邁步便向外走。
從始至終,古立德一直是閉著眼睛的,直到有人出來劫法場,他才睜開了眼睛,等發現劫的是他時,大吃了一驚,叫道:「好漢留步,古某有話要說。」
面具人背著古立德快步向前走,隨後有兩排人將面具人保護起來,圍成一圈,迅速向前跑。面具人一邊跑一邊說:「說個屁,再不跑,你吃飯的傢伙就沒逑了。」
古立德知道無能為力,只好表明態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請好漢成全古某為國捐軀之志。」
面具人憤怒地說:「你他媽的不識好歹。老子和弟兄們冒著生命危險救你,你卻說這些屁話。」
烏孫賈在桌子下面安定了自己,發現那些人只是劫走了古立德,並沒有動其他秋決犯,意識到此事若是被追究,自己是吃不了兜著走。他不得不鼓足了勁,站起來,大聲叫道:「追,快追!」
綠營軍官趴在地上,也意識到自己的大麻煩來了,不得不強撐著指揮:「追,快給老子追,一個都不能放跑。」
有幾個懵裡懵懂的綠營兵爬起來,向前追去。可是,又一排槍響了,所有的綠營兵,不管是中槍死了還是傷了,抑或沒死沒傷的,又一次趴下來。烏孫賈急得跳腳,大叫:「別趴下,別趴下,快追!」
就在此,又一聲槍響,子彈從烏孫賈的耳邊忽嘯而過。烏孫賈再一次渾身一軟,坐到了地上,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褲子。
最後一個離開的土匪大叫:「老子是野狼幫的土匪,如果要人,你們到鷹嘴界來找老子。」
說過之後,此人離去,後面又有一幫人跟著離去。
古靜馨哭得死去活來,要去追趕父親,被馬智琛拉住了。古靜馨說:「你拉著我幹什麼?我要跟他們過去。他們既然肯救我爹,就一定是好人。」
馬智琛說:「你又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怎麼知道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難道你知道?」古靜馨問。
馬智琛說:「那個戴面具的,應該是余海風。」
古靜馨大吃一驚:「余海風?我爹不是抓了他爹嗎?而且,他不是殺了你全家嗎?他為什麼還救我爹?」
「這個人,和別人就是不一樣。」馬智琛說,「我還真沒有看懂他。」
馬智琛說得沒錯,救人的正是余海風,最後喊話的,是麻子狼。為了劫這個法場,野狼幫幾乎傾巢而動,鷹嘴界上,僅僅只留了黑狼等二三十人。
跑了幾里路後,他們又開始騎馬。余海風見古立德並不希望或者樂意被救下,擔心路上出現其他狀況,便沒有解開他身上的繩子,直接提起他,放在自己的馬上。好在他的身材瘦小,兩個人騎在馬上,問題倒也不是太大。
一路上,古立德都在求余海風放下自己。余海風煩了,說:「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我好心好意救下你,你還在這裡囉哩巴唆。」
古立德說:「你不應該救我,你應該讓我死。」
「真是好笑。」余海風說,「人哪有不想活想死的?你以為人死了真能成仙啊?」
古立德說:「人生就是為了兩個字:意義。此刻,我的全部意義,就是死。」
余海風說:「你這樣說,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此前,我還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救你,現在我總算知道意義了。我救你的意義,就是要你當土匪。」
古立德差不多是哭著說:「壯士,你毀我一世英名啊。」
余海風是真的怒了:「你好糊塗。你看看這個世道,哪個人還要什麼狗屁英名?只有你這樣的糊塗蛋,才死抱著所謂的英名。你倒是說說,英名是能吃還是能喝?」
古立德說:「人生終究一死,唯有英名記存。這個,你不會懂的。」
「我是不懂。」余海風說,「國家被這些貪官污吏搞得一團糟,要什麼都沒用了。像你這種腐儒,還要什麼英名。我告訴你,老百姓要什麼?他們只要有一口飽飯吃,他們才不要你們這種虛頭巴腦的所謂英名。」
一路上,余海風和古立德都在爭論,直到鷹嘴界,這場爭論,也沒有停止。
到了鷹嘴界,余海風自然鬆開了古立德,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余海風說:「你現在看清楚了,還記得我嗎?」
古立德自然認識余海風,來黔陽上任的路上,第一次認識這個年輕人,對他的印象頗佳。古立德說:「你是余成長的兒子余海風?」
「不錯,你還沒有糊塗。」余海風說,「我是余成長的兒子余海風。不過,我現在還多了一重身份,我是野狼幫的大當家。」
「你你你你……」古立德目瞪口呆,一連說了許多個你。
余海風說:「你是想問,我如何當了土匪,是不是?」
「你年輕有為,完全可以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古立德說。
「什麼前程?像你一樣,被送上刑場砍頭的前程?」余海風說,「經歷了這麼多事,你怎麼還不明白?這個世道,早已經黑白顛倒,是非不分。」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應該自甘墮落當土匪啊。」聽說余海風當了土匪,古立德比自己被判死刑還傷心。
「不當土匪當什麼?」余海風說,「當官?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比土匪還壞。我不想害老百姓,所以,我只有一條路,當土匪。」
「你還是殺了我吧。」古立德說,「你看,我殺過你們野狼幫很多人,又關過你的父親。如若不是意外,你父親可能被我判刑了。就沖這兩條,你也應該殺了我,而不是救我。」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跟你說道說道。」
余海風告訴古立德,一開始,他確實非常恨古立德。但經歷了一切之後,他想明白了,古立德關押余成長,不是私仇,而是出於公心。風雲商號在短短二十年間,能夠成為洪江最大的商號之一,除了個人能力,還在於經營者利用社會的腐敗。雖說這種墮落是制度所害,可從某種意義上說,個人確實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換句話說,余海風其實也想讓古立德換個角度思考,讓他通過土匪的眼光,看一看這個社會,已經爛到了何種程度。
這就是余海風救古立德並且一定要古立德當土匪的真正原因。
可古立德怎麼肯當土匪?明白了余海風的用心,趁著余海風向他介紹整個中國社會被鴉片塗毒的現狀時,猛地衝向旁邊的一根柱子,一頭撞了上去。好在余海風的反應奇快,迅速出手拉住了他。即使如此,他的頭還是撞到了柱子上,頓時鮮血直流。若不是被余海風拉了一下,他很可能頭骨碎裂而死。
余海風抱住他,用手按著他的頭部,一面大叫郎中,同時,對他說:「你這是何苦?」
古立德雖然發暈,卻還清醒著,他對余海風說:「讓我去死。」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余海風說,「我要你活著,看我怎麼收拾那些貪官污吏,收拾那些害人精。」
※※※※※※※※※
余海風說,他之所以救古立德,就是要讓古立德當土匪,就是要讓古立德看明白,這個政府是靠不住的,若想有一個太平世界,只有靠自己的拳頭。這是實話,但又並非全部的實話。
余海風還有一個目的,要把烏孫賈這個貪官搞倒。
烏孫賈從擔任黔陽縣令時起,便大肆貪污受賄。可這個世界就是奇怪,越是貪腐的人,越是能夠陞官,從七品升到六品,又升到五品,最後還升到了從四品。烏孫賈在寶慶地區十幾年,真的是連地皮都給他刮了三尺。當地老百姓中,流傳著很多與他相關的段子,可他就是不倒,反而被朝廷當成好官的典型。
於是,余海風劫了一次法場。
湘西一帶土匪橫行的事,那些官老爺不是一再隱瞞嗎?現在,出現了一次土匪劫法場事件,看你還怎麼隱瞞。如果不隱瞞,你會怎麼向上報?再找誰當替死鬼?欽犯是從你的手裡被劫走的,就算你想推脫責任,更上一級的巡撫,大概也想找替死鬼吧,不把你報上去,又會報誰?
把古立德安頓在鷹嘴界,余海風趕回了洪江。
野狼幫劫法場的事,轟動一時,傳得整個寶慶府全都知道了,而恰恰這段時間,余海風又不在,因此,余海風一回到洪江,王順清就找上門來了。
「大侄子,回來啦?」王順清問。
「回來啦。」余海風說。
王順清又問:「這一趟,賺得不少吧?」
余海風說:「沒有賺,倒是花了不少。」
王順清表示不解:「沒有賺卻花了不少?這不像是做生意啊。」
余海風說:「進山販了一趟木材,木排還在洪江碼頭上,等著扎大排。木材沒有出手,哪有賺的?」
王順清進行了一番瞭解,風雲商號真的從山裡進了一批木材,剛剛到了洪江。派人沿沅水向上調查,也都證實,這批木材確實是從貴州發過來的。再找排工瞭解,他們也都證實,余海風一直跟著他們。
這似乎表明,劫法場的事,與余海風無關。
可王順清不甘心,又一次找余海風。畢竟,烏孫賈自知過不了關,不斷向王順清施加壓力。王順清只好對余海風和盤托出。余海風裝著大吃一驚,道:「法場被劫了?誰幹的?」
「那夥人離開的時候,說自己是野狼幫的。」王順清說。
「王八蛋,他們背著老子幹了這麼大一件事?」余海風拍案而起,顯得異常憤怒,「真是匪性不改。順清叔,你放心,我馬上派人進山瞭解這件事。如果人真是他們劫走的,我向你保證,一定完璧歸趙。不僅把人給你找回來,還要把帶頭鬧事的人交給你。」
第二天,艾倫·西伯來派人來請余海風去喝茶。
再過幾天,西伯來就要啟程返回,他希望余海風能夠同行。西伯來之所以這麼急,有一個原因,自從《江寧條約》簽訂,清朝政府同意向西方開放通商口岸,大量的外洋輪船,開始停靠在中國沿海,而這些輪船的載重量很大,大量的鴉片通過輪船運往中國。相反,西伯來通過陸運,每次所運的貨物,要少得多。但是,艾倫·西伯來畢竟無法改變,這是因為他在緬甸開有種植園,其鴉片貨源在緬甸。若是從緬甸運往海邊,再由海上運往中國沿海的口岸,反倒是折騰。唯一讓他急迫的是市場,中國鴉片需求的快速增長,令他大有急迫感,他需要再建一支運輸隊。
沒有比野狼幫更適合的運輸隊了。
儘管這是一支土匪隊伍,可艾倫·西伯來並不怕。他們只是做生意,一手錢一手貨,路途之中的任何損失,與他無關,他一點風險都沒有。
兩人在回香樓見了面,西伯來也不繞彎子,道:「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你準備好了沒有?」
余海風說:「我正在準備茶葉,不過,數量不夠。」
西伯來說:「我在洪江,大概還有一個禮拜左右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十天,你加緊準備,如果準備好了,我們一起走。」
余海風說:「如果準備好了,我通知你。」
因為要準備去走馬幫,也因為要處理王順清交代的事,余海風便沒有去趕排。反正他的手上有幾十名土匪,又有忠義鏢局保鏢,他去不去,意義不大。因為白馬鏢局垮了,很多鏢師,便投到了忠義鏢局,所以,忠義鏢局一時人強馬壯,生意反倒有些不飽和,多派些鏢師,也不是大事。
幾天之後,余海風請王順清喝酒,他告訴王順清,派去鷹嘴界的人回來了,野狼幫根本沒有大的行動,更不可能劫了寶慶府的法場。余海風說,劫法場畢竟是一件大事,野狼幫若是行動,出動的,恐怕不止一兩百人,這樣的事,要想做到絕對保密,尤其是對他余海風保密,根本不可能。所以,他認為,這件事一定是有人假借野狼幫之名干的。
余海風更進一步說,如果真是他野狼幫干的,完全犯不著戴面具。野狼幫從來是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一開始就會說明是野狼幫,不會安排一個人,最後走時才通報一個名號。這樣做,更像是想嫁禍於野狼幫。
王順清一聽,也大感頭痛,道:「這可就怪了。整個寶慶府這一帶,沒聽說有那麼大勢力的土匪啊。」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余海風說,「有兩個可能。」
王順清立即問:「哪兩個可能?」
余海風說:「可能之一,這段時間,湘西一帶,又出了一股更大勢力的土匪,我們還不知道。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的出了這麼大一股土匪,那我們這裡,真是天無寧日了。另一個可能,你想過古大人訓練的那支民團沒有?」
王順清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古立德為了剿匪,曾訓練過一支民團,有一千多人。古立德被抓後,這支民團就散了,其中有很少一部分,被王順清收留,歸入了洪江民團,而更多的人,樹倒猢猻散,不知所蹤。難道真是有人借用了這支民團,替古立德申冤?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同時,王順清也想到,只有將此事往那支民團身上扯,對烏孫賈和自己,才會最有利。
王順清連夜趕去寶慶府見烏孫賈,將這一猜想告訴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聽,立即意識到,這是個好主意。他因此又寫了一道折子,說是已經查明,劫法場者,是古立德訓練的民團,這支民團,顯然已經成了古立德的私人部隊,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無論如何,只有這種說辭,才能稍稍推脫烏孫賈的責任。
至於余海風,在最後時刻,拒絕了艾倫·西伯來,他的理由很簡單,沒有準備好,只好等來年春天,西先生再次來洪江的時候,他們才能同行。
艾倫·西伯來之所以力邀余海風,是希望他能多跑一趟,多一趟自己就多賺很多錢。既然他實在不能走,西伯來也無可奈何,只得自己上路。
第一天沒事,休息了一晚,接著上路,可走出還不到十里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一匹馬,莫名其妙就死了,死得非常突然。馬幫通常都會走幾百上千里路,而且大多是山路,路上死馬這種事並不奇怪。此次出行才一天,就死了一匹馬,確實有點怪,但也沒有引起注意。畢竟,馬幫帶有備用馬,換上繼續前進。可是,才走了兩三百米,發現又有幾匹馬狀態不佳,似乎完全走不動路。
艾倫·西伯來意識到可能有人為因素,立即命令印度士兵注意警戒。
印度士兵慌慌張張列隊的時候,傳來一陣槍響。有一名印度士兵中彈,其餘的全部找到掩體趴下了。艾倫·西伯來也趴下了,趴下之後,向前張望,判斷形勢。槍聲是從前面一處土丘發出的,大概有五六響,這似乎表明,對手的洋槍並不多。他從華生手裡接過望遠鏡,仔細觀察,前面倒能看到一些腦袋,人數有幾十個,卻沒看到幾桿槍。
艾倫·西伯來說:「是土匪,他們的槍並不多。我們慢慢爬過去,只要他們再放一輪槍,我們就衝鋒。」
阿三隊長得令,立即命令那些印度士兵分散開來,呈扇形向前匍匐前進。
果然,前面射來一陣子彈,又是五六響。阿三一聲命令,所有的印度兵端起槍,向前衝。前面的土匪大概見勢不妙,轉身就逃。土匪佔據的是一座山丘,居高臨下,他們逃走時,只是一閃身,便逃到了山丘的另一面,印度兵就算想開槍,也找不到目標,只好拚命向前衝。衝上了山丘,見前面有幾十名土匪在狂奔,他們想開槍,可那群土匪鑽進了一片小樹林。印度兵於是繼續向前追擊。
就在此時,兩邊側翼槍響了,這次響起的,有十幾響,頓時有幾個印度兵被打翻在地。
印度士兵實戰經驗很足,他們立即臥倒,就地還擊。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山丘的後面,也就是他們剛才衝過來的那一邊山坡,迅速衝出了一支馬隊,將這些印度士兵和後面的艾倫·西伯來、華生、傑克隔開。西伯來一見,大叫不好,連忙掏槍射擊。
可他們只有三支槍,人家有幾十匹馬,馬奔跑時速度又快,槍很難打中。
前面的印度兵聽到身後有槍聲響起,便想向後撤,可他們一動,三個方向便有槍聲響起。這些印度兵被困在當場,根本不能抬頭。
此時,西伯來已經看清楚了,一馬當先的,正是余海風。
西伯來知道中計了,調轉馬頭,想逃走。可他才跑了幾百米遠,便發現前面站了很多土匪,土匪雖然沒有拿槍,卻拿著長矛大刀弓箭。西伯來雖然有槍,可他的槍一次只能打一發子彈。這一發子彈打出之後,還要重新裝彈。也就是說,他只要開槍,那些土匪手中的長矛大刀和弓箭,會將他打成篩子。
西伯來無可奈何,只得勒住馬頭,面對後面追來的余海風和灰狼等人。
艾倫·西伯來坐在馬上,倒也有幾分英國紳士派頭,非常傲慢地說:「余先生,你知道這件事的後果嗎?」
余海風哈哈一陣大笑:「什麼後果?倒希望西先生先告訴我。」
艾倫·西伯來說:「我是大英帝國的貴族,我如果死在貴國的土地上,將是一次國際事件,大英帝國一定不會放過中國。到時候追究起來,別說中國政府和英國政府共同出兵,就算中國政府單方面出兵,也會踏平你們野狼幫。」
余海風說:「你知道,我完全可以跟你去緬甸,然後在緬甸殺死你,那樣,不會引起任何國際爭端。可是,我並沒有那樣做,你知道為什麼嗎?」
艾倫·西伯來問:「為什麼?」
「因為我需要你死在這裡,死在寶慶府之內。」余海風說。
艾倫·西伯來說:「我如果死在這裡,你們的寶慶知府,就可能人頭落地。」
余海風又是一陣大笑:「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艾倫·西伯來用英語說:「荒唐的中國人,瘋狂的中國人,無法無天的中國人。」
余海風冷淡地說:「你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有今天嗎?」
艾倫·西伯來點了點頭,驚恐的眼神之中,有了一絲求生的慾望:「為什麼?」
余海風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該到東方來,更不該做煙土的生意!」
艾倫·西伯來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如珠子一般的冷汗,他說:「做煙土生意,是我們共同發財,還有寶慶的烏孫賈,洪江的王順清兩位大人,他們也跟著一起發財,難道這是他們的意思?」
余海風搖頭:「不是他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曾經對我說過,罌粟花有很多個名字,我想,罌粟花還應該有一個名字!」
艾倫·西伯來絕望地問:「還應該有什麼名字?」
余海風說:「魔鬼之花。」
艾倫·西伯來張開嘴,用英文念了一句:「魔鬼之花?」
余海風示意大家退後,又說了一句:「你不會孤單,我會讓他們下來陪你!」
黑狼揚手一刀,卡嚓,艾倫·西伯來的腦袋就飛了出去。
野狼幫的人一片歡呼。
而在他們的身後,戰鬥還在繼續,那些印度兵,仍然在負隅頑抗。相反,馬幫的那些腳夫,早已經逃得沒了人影,只是留下那些馬匹。華生和傑克兩人,早已被野狼幫的馬隊圍在中間,那些土匪故意不殺他們,只是騎著馬,從他們身邊衝來衝去,到了他們身邊,就揮起一刀。這些英國人很高大,站在那裡是最好的靶子,土匪們若是想殺了他們,一刀就可以砍掉腦袋,可土匪們顯然不想立即殺他們,分寸拿捏得很好,每一次出手,只是在他們身上留下一道口子。
山丘那邊,洋槍隊被四面合圍,包圍圈越來越小,洋槍隊的印度兵完全不能抬頭,抬頭就可能遭到三四支洋槍的射擊,幾乎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因為包圍圈越來越小,洋槍的作用,也就漸漸失去,阿三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於是命令所有印度兵投降。印度兵於是舉起槍,紛紛站起來投降。
可土匪根本不懂投降規則,先是射出一排亂槍,接著,四面的土匪一齊衝上來,揮刀亂砍。此時,槍不再起作用,印度兵除了會使槍,完全沒有手上功夫,被砍得七零八落,鬼哭狼嚎。
余海風下令打掃戰場,所有外國人一個不漏,再補一刀,然後才由大部分人押著貨物回鷹嘴界,余海風則帶著幾個人返回洪江。
幾天後,烏孫賈得到消息,心中雖然害怕,卻不得不親自前去查看現場,到了現場一看,頓時嚇昏過去,手下救了半天,才將他救活過來。活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些該死的土匪,害死本官了。」
這案子如果上報,上面就不得不向英國方面通報,英國也一定會因此向中國政府施壓。可以肯定的是,中國政府為了避免引起外交紛戰甚至兩國再度開戰,一定會息事寧人。息事寧人的方法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簡單,將地方官抓起來殺頭,然後派兵剿匪。
若是以這種處置方法處理,烏孫賈必死無疑。
胡不來很清楚這一點。烏孫賈若死,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搞不好一樣會被殺頭。就算他能像上次一樣僥倖逃脫,自己也可能從此失業,大把撈錢的機會,就失去了。
他眼睛轉了轉,計上心頭,對烏孫賈說:「大人,這件事,一定不能上報。」
「我也知道不能上報啊。」烏孫賈哭著說,「可是,死了這麼多洋人,不上報又怎麼行?瞞不住啊,萬一被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報上去了,我會死得更慘。」
胡不來說:「我的意思是,不能上報說死了這麼多洋人。」
烏孫賈看了看面前這些屍體:「不說死的是洋人,難道說死的是中國人?」
「對,就說是中國人。」胡不來出主意說,「我們把這些洋人悄悄地埋了,只往上報死傷的數字,不說國別。」
烏孫賈還是不太放心:「萬一上面追查起來,怎麼辦?」
胡不來說:「就算追查起來,這些人也都成了白骨,怎麼分辨是中國人還是洋人?我們就說,當時,屍體已經高度腐爛,還被烏鴉啄過,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面貌。寶慶府從未遇到過洋人被殺的事,所以,我們完全不可能想到這是些洋人,以為只是普通的過往客商。」
烏孫賈雖然覺得這樣做也並不保險,卻又無可奈何,命令手下人將屍體埋了。
回到府衙,烏孫賈的內心極度不安,他有一種預感,自己的路走到頭了。而走到頭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野狼幫。古立德被從法場劫走,這件事還沒完呢,又出了殺死幾十名洋人的大案。他讓王順清去找余海風摸情況,余海風一口咬定,此事不是野狼幫所為。烏孫賈卻十分肯定,此事和野狼幫脫不了干係。
「野狼幫,該死的野狼幫。」烏孫賈發了一回呆,將野狼幫罵了一千遍,又將余海風罵了一萬遍,這才下定決心,大叫,「來人。」
胡不來第一時間跑進來:「大人,有什麼事?」
烏孫賈說:「你馬上帶些人去洪江。」
胡不來說:「好。」轉而一想,不對啊,又停下來,問,「去洪江幹什麼?」
烏孫賈說:「把余海風抓起來,就地處決。」
胡不來一驚:「這恐怕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烏孫賈怒斥,「我堂堂知府,殺一個土匪頭子,你說哪裡不妥?」
「我指的不是這個。」胡不來說,「余海風既然敢住在洪江城裡,就說明他有充分準備。我們現在公開過去,不僅殺不了余海風,反而會惹火燒身。」
烏孫賈說:「我不管,這個余海風,必須死。只要他一死,劫法場案和殺洋人案這兩件大案子,就有了交代,我們也就可以向朝廷交差了。否則,朝廷一旦追究下來,我們都得人頭落地。這個余海風,到底怎麼死法,你去給我想辦法。」
胡不來問:「大人的意思,是同意我從容行事?」
「你怎麼行事,我不管。」烏孫賈說,「我只要余海風快點死,越快越好。現在已經到了年底,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余海風活過今年。」
胡不來又說:「我今天就趕去洪江,這沒問題。但是,大人不是讓我寫這次劫殺案的報告嗎?這個,還寫不寫?」
烏孫賈說:「這個啊,這個,你就別寫了,我給其他師爺寫吧。」
※※※※※※※※※
胡不來並沒有公開進入洪江。
他從府衙帶來了幾名巡檢,這些人其實對自己的這次任務,不起絲毫作用,反倒可能連累自己。他讓這些人先進了洪江,找地方安紮下來,等他的指令,他自己則拖到天黑,才乘一頂小轎,悄悄地進入洪江。
在洪江姜魚街的一條小巷裡,胡不來置下了一幢窨子屋。這件事已經有好幾個年頭了,胡不來從洪江撈到第一筆錢後,便置下了這幢屋。當然,屋子不可能空著,他很快給這幢屋子找了個女主人,叫桃雲。河南人,家裡遭了災,原本跟著母親在洪江街頭賣藝。
胡不來觀察了好幾次,看上了這位女子,有一次直接將她們母女叫到面前,說:「讓你女兒跟我,幹不幹?」
母親自然明白胡不來的意思,可幸福來得太猛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胡不來說:「我保證你們母女吃好穿好喝好,過著富人一樣的日子,享受著洪江富人一般的榮華富貴。不過有一個條件,除非在家裡,你們永遠不准提到和我的關係。」
胡不來不希望她們對外人提到自己,當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他才剛剛當上師爺,就置下別室,若是傳到古立德的耳裡,這事可能就成了大事。原因之二,他在長沙是有家室的人,當初不知這趟回鄉之行會是怎樣的結果,也確實因為太窮,付不起舉家搬遷的費用。到了洪江之後,雖然很快撈到了錢,可看一看洪江燈紅酒綠的生活,實在不願把長沙城裡的黃臉婆接來。
一年後,桃雲給胡不來生了個兒子。胡不來喜得什麼似的,認定這是老天給自己的福報,便給兒子取名胡天報。
胡不來進門,桃雲正帶著兒子學步。胡不來大步跨過去,伸開雙臂,抱起兒子:「天報,爹回來了,快叫爹。」
可就在胡天報叫了一聲爹後,胡不來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取錯了。
假如眼前這一關過不去,那麼,天報這個名字,就寓示著自己要遭到不好的報應。
烏孫賈的預感是對的,所有一切的癥結,都在余海風身上。不管這些事是余海風所為,還是別人假借野狼幫之名,然後栽贓在余海風身上,余海風一旦死了,所有問題,就全部解決了。問題是,讓自己來殺余海風,這個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眼前這一關怎麼過?他必須想一個兩全之策。
想了兩天,胡不來派人把王順清約出來,在碼頭邊一間偏僻的茶館裡喝茶。王順清當然不會保密,大搖大擺就來了,來到一看,裡面是顯得極其低調的胡不來,穿著一身很不起眼的平民衣褲。王順清大吃一驚,還以為胡不來栽了。
「胡師爺,這是怎麼回事?」王順清問。
胡不來連忙做了一個噤聲動作,又向外看了看,道:「小聲,小聲。」
王順清確實把聲音放小了,但還只是平常的程度:「老子日你個乖。你神神秘秘的,搞什麼花腳烏龜?」
胡不來說:「烏孫大人派我來執行一件秘密任務。」
一聽說是烏孫大人派來的,又是秘密任務,王順清開始有了幾分警惕:「什麼任務?要搞得這麼神秘?」
「殺余海風。」胡不來說。
王順清嚇了一大跳:「殺……殺……余……」
「叫你別那麼大聲。」胡不來說,「劫法場的案子還沒結,又發生了西先生和整個洋槍隊被全部劫殺的驚天大案,你應該聽說了吧?」
王順清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難道說,這兩件案子,都是海風乾的?」
胡不來說:「必須是余海風乾的。」
王順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可以肯定,可以懷疑,可以假設,胡不來並沒有用這幾個詞,而是用了必須這個詞。這就有點太奇怪了,必須是余海風乾的?怎麼個必須法?又不是分派任務。
王順清說:「證據呢?我仔細查過,劫法場一案,余海風有不在現場證據。」
胡不來看了看王順清:「你是當官當糊塗了吧?自古以來,所有當官的是怎麼辦案的,難道你不知道?」
王順清還真沒想明白,反問:「怎麼辦案的?」
胡不來說:「如果查得到證據,那麼,證據就是證據。如果查不到證據,官員的話,就是證據。你想一想,劫法場和殺洋人,兩件驚天大案,這樣的案子如果不破,殺頭的,就是主管的官員。如果破了,又另當別論。」
王順清算是明白了,這是要栽贓啊。轉而一想,如今這社會,栽贓的事還少嗎?自己在這裡搞了十幾年,也沒少栽贓啊。栽贓這種事,沒有一個當官的玩得不圓熟。問題是,以前栽贓,栽的都是那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普通人。而余海風是普通人嗎?他不是,他已經玩大了,他在鷹嘴界當了土匪頭子之後,仍然敢大搖大擺回到洪江當老闆,就說明他不是一般人了。給這樣的人栽贓,搞得不好,自己的腦袋都要玩掉。
「這……這件事,不好辦吧?」王順清說。
「不好辦也要辦啊。」胡不來說,「你想想,若是不能辦成這件事,烏孫大人會是個什麼結果?若是烏孫大人有個不好的結果,你王大人,又會是什麼結果?不僅僅是你烏孫大人和王大人,還有一大批大人,大家恐怕都得人頭落地,腦袋搬家。只有砍了余海風的腦袋,才能保你們這一大批大人的腦袋。你說,是哪個的腦袋值錢?」
這個道理,王順清自然懂,問題是,這件事可是太棘手了。余海風從山上帶回來的,就有五十人,整個洪江城裡,還不知有多少余海風的眼線或者暗中埋伏的人馬。直接上門去抓余海風?那肯定不行,搞不好就會把洪江城打得稀巴爛。那樣的話,即使殺了余海風,烏孫賈和王順清的腦袋也保不住。
退一步說,暗殺?且不說暗殺一個余海風不容易,就算是暗殺成功,他的身後,還有上千的野狼幫啊,還有幾十條槍啊!這些土匪一旦衝到洪江,濫殺無辜,會是個什麼結果?
王順清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問胡不來是否想過這些,問烏孫賈是否想過這些。
胡不來擺了擺頭,說:「想不想,都是一條路。如果暗殺余海風成功,還有一條生路,若是讓余海風活著,就只有一條死路。」
胡不來和王順清商量怎麼對付余海風的時候,余海風也在安排後事。
眼看又近年關,一大早,余海風安排了商號的事,回到家裡,羅小飛和劉巧巧雙雙迎著他。羅小飛已經懷上了身孕,再過五六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劉巧巧呢?一開始,確實受了大家的影響,認定余海風因愛生恨,滅了余氏全家,不然,怎麼偏偏就選了個她不在的日子動手?所以,她恨上了余海風,覺得這個人沒法看透,心太深,也太黑。
而現在,這一切自然是清楚了,她冤枉了海風。既然冰釋前嫌,一家人,就該好好過日子,她就該把海雲的孩子養大,立起這一門戶。沒想到羅小飛多事,竟然找到她,對她說:「巧巧,我不想叫你弟媳,我想叫你姐姐。」
劉巧巧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睜大一雙漂亮的眼睛望著她,道:「嫂子,你說什麼啊。」
羅小飛說:「我知道,你是愛海風的,是我拆散了你們。」
劉巧巧再次聽了一驚:「你說的什麼?我怎麼一點都不懂?」
羅小飛說:「還記得那次,你和海風他們在小店裡吃飯,有兩個妓女上去找海風鬧嗎?」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都過去這麼久了。」劉巧巧話雖這麼說,心頭還是一酸。若不是那件事,自己早就是海風的妻子,現在大概也不會守寡吧。這所有的苦日子,都是從那一刻起的頭啊。
羅小飛說:「那件事,是我幹的。」
「你幹的?你幹的什麼?」劉巧巧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我想嫁給海風,就設了那個局,用錢買了那兩個妓女,讓她們找海風要錢。」羅小飛說,「我只想讓你恨他,不肯嫁給他。可沒想到,這件事讓他受到家人的懷疑,在洪江城的名聲也壞了。」
劉巧巧目瞪口呆,盯著羅小飛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羅小飛卻說:「是我從你手裡奪走了海風,現在,我決定把海風還給你。」
劉巧巧還真是轉不過彎來,道:「還給我?怎麼還?」余海風不是東西,是一個大活人,說搶就搶,說還就還?你可真是個土匪。
羅小飛說:「只要你同意,我就讓海風娶了你。你做大,我做小。」
劉巧巧再次看了看羅小飛,想判斷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底。羅小飛的表面很平靜,貌似也很真誠,可她不敢輕易表態,只說:「我現在只想把涵秋養大。別的,什麼都不想。」
羅小飛說:「你傻啊。大家都這樣,你擔心什麼?這件事,我去和海風說。」
羅小飛有沒有對余海風提過此事,劉巧巧並不知道,不過,她的心確實活了,又生出了希望。她和羅小飛雙雙迎著余海風的時候,就不再把他僅僅看成伯父,看成這個家的頂樑柱,同時,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羅小飛說:「海風哥,我給你泡茶!」羅小飛想盡可能讓余海風和劉巧巧多在一起。畢竟,你們是一對有情人,每天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不怕你不生出想法來。
余海風望著妻子離去的背影,道:「小飛,把箱子拿下來。」
羅小飛上樓去後,余海風在茶几前坐下,認真地說:「弟妹,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談談。」
劉巧巧的心一陣狂跳,以為余海風要親自說那件事了,臉一紅,頭就低了下去,手抓起衣邊,輕輕絞著。「我聽著呢。」她嬌羞地說。
余海風說:「你先坐,等小飛下來之後我再說。」
羅小飛抱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箱子下來,三人圍著茶几坐下,羅小飛泡茶。余海風把箱子打開,推到劉巧巧面前:「這是我們家的房契,以及存放在旺盛錢莊所有的財產,以後我負責外面的生意,你負責管家!」
劉巧巧手慌腳亂地把箱子推了回去:「大哥,理應你當家!怎麼給我管理呢?」
余海風認真地道:「我在外面忙不過來,家裡的賬你應該心中有數,也可以合理地支配!」
劉巧巧看了看羅小飛:「也應該嫂子管理呀!」
羅小飛笑了起來:「我才認識幾個字,讓我管賬,肯定是一本糊塗賬。」
劉巧巧不說話了,一時冒出很多念頭。這個家,畢竟是余海風的,自己和秋涵只是拖油瓶。海風讓自己管家,是否表明,他其實已經有了那個意思,讓自己和孩子徹底地變成這個家的一部分?
余海風說:「我們家人手少,雲南那邊的生意,又漸漸上了正軌,我可能每年要跑一兩趟雲南。家裡裡裡外外這麼大一攤子,沒個主事的人不行。這件事,就這樣定了。」
劉巧巧激動地點了點頭,淚水在眼眶之中轉動。
三個人正說著話,洪江大酒樓的一名夥計進來,說:「余掌櫃,老布病了。」
余海風暗吃一驚,猛地站起,問:「老布?什麼病?」
夥計說:「也不是什麼大病,估計是感染了風寒。可老布那身體……我們掌櫃有點擔心。」
余海風立即出門,跟著夥計一起到了洪江大酒樓。約翰·布魯尼在洪江一直沒有固定住處,好在洪江有一個規矩,每一家商號,都辟有善房,免費提供給需要的人住宿,還包膳食。這麼多年,老布住遍了洪江很多家的善房。余海風當家後,曾邀請老布搬到自己家裡來住,卻被老布拒絕了。
趕到老布的住處,余海風大吃一驚。才幾天沒見老布,他顯得又老又憔悴,臉上似乎完全沒有肉,只剩下皮了,白色的頭髮,也沒有幾根了。余海風意識到,洪江大酒樓之所以通知他,一是他和老布最親近,二是擔心老布死在他們這裡。都是做生意的,講究個吉利,善房可以免費提供給客人住,若是有人死在善房裡,總歸是個心結。
余海風原想把老布送到回生堂去救治,可老布拉著余海風的手,不肯答應。
他說:「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是主在召喚我去呢!」
老布確實太老了,應該有八十了吧?一個外國老人,遠在他鄉,如此這般經歷著生命的最後時刻,余海風心中有酸酸的感覺。他問:「老布爺爺,您後悔到洪江來嗎?」
約翰·布魯尼輕輕地搖了搖頭:「怎麼會呢?主讓我到中國傳播福音,我已經圓滿地完成了主給我的任務,現在,是我回去向主覆命的時候了!」
看到老布面對生死如此豁達,余海風又是非常感動。
余海風要將老布接到自己家裡去,老布仍然不同意。余海風便向他解釋,中國畢竟不同外國,中國人會覺得,一個外人死在自己家裡,會給自家帶來某些不好的東西。
老布問:「那你呢?你不擔心嗎?」
余海風說:「我不同,我已經信了主。」
老布說:「主會保佑你的,我的孩子。」
余海風叫來了自家的車,他親自抱起老布,然後和他一起坐在車上。讓他沒想到的是,老布這麼高的個子,卻輕得出乎意料。看來,老布是對的,老人確實已經油盡燈枯。
老布在余家只住了五天。每天,余海風都會抽出時間,和老布說一會兒話。
余海風說得最多的,還是當前的世道。他說:「現今的中國,庸官當道,貪官橫行,好人受到迫害,民不聊生。主為什麼不懲治那些惡人?」
「會的。」老布說,「主不能容忍人世間的罪惡,所以,一定會懲治他們的。」
「那麼,這個懲治,什麼時候會到?」余海風問。
「懲治已經開始了,只不過,大家被眼前利益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懲治已經開始。」
最後那天,老布或許真有什麼預感,見到余海風時,他從枕頭下拿出一本書,遞給余海風:「這本《聖經》,送給你!」
余海風心中想自己不認識英文,給自己有什麼用呢。接過之後,約翰·布魯尼繼續道:「我在一些重要的地方用漢語註釋了,本來想全部註釋的,可惜沒時間了……」
余海風安慰他說:「老布爺爺,您會好起來的。」
老布微微一笑:「我是主的使者,我一生都交給了主,所以,我一生為主傳播福音,從來只是幫人,不會求人。現在,我想最後求你幾件事。」
余海風說:「老布爺爺,你說,什麼事,我都替你做。」
約翰·布魯尼說:「第一件事,我死後,在我的墳前種一棵樹,一棵茶樹。」
余海風說:「好。」
約翰·布魯尼翻出那個木十字架:「我死後,把這個十字架插在我的墳上。」
余海風以為老布求自己辦的是什麼大事,沒料到都是這麼小的事,心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只是重重地點頭。
「還有最後一件事。」老布說,「我在洪江這麼多年,只收了兩個教徒。我死後,除了參與埋葬的人,追悼會只能你們兩個人參加。我知道,王順喜腿腳不方便,他如果不能參加,就算了。只要你一個人去就行了,我求你站在我的墳前,畫一個十字,說一聲阿門。」
余海風說:「老布爺爺,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了。」
約翰·布魯尼:「好了,孩子,我累了,讓我休息一會兒!」說完,他微微閉上眼睛,嘴角掛著微笑。
余海風隨意翻開《聖經》,只見一行小如豌豆大小的字:惡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孽如繩索纏繞。他因不受訓誨,就必死亡!
余海風又翻了翻,合上書,見約翰·布魯尼一動不動,他低聲喊道:「老布爺爺,老布爺爺!」
約翰·布魯尼一動不動。
余海風微微一怔,把食指伸到他的鼻子下,發現他已經沒有了呼吸……
一個外國人死在自己家裡,畢竟是一件大事,余海風一面派人去報官,一面安排老布的後事。
聽說老布去世的消息,胡不來終於出山,和王順清一起到了余家。胡不來本能地覺得,老布去世,很可能是一次機會,因此,他需要親自去瞭解相關細節。
他對余海風說:「老布雖為外國人,可是一個善人,他在洪江做了不少好事,在洪江有很多朋友。這樣一個人走了,我們洪江,一定要讓他風光下葬,入土為安。」
余海風擺了擺頭:「老布爺爺是主的信徒,主的使者,他對生死的看法,和我們不一樣。」
王順清問:「怎麼不一樣?」
余海風說:「他們只能信主,才能參加葬禮。」
王順清說:「老子日他個乖,哪裡去找信主的人?沒有信主的人,不是不能下葬了嗎?」
余海風說:「我信主。」
胡不來和王順清相互看看,又看余海風。胡不來問:「你的意思是說,你一個人給他送葬?」
余海風說:「挖墳和抬棺,我會請幾個人。」
胡不來突然有了主意,平常,余海風身邊總是有很多人,這次,他只是一個人。如果打他個伏擊,神不知鬼不覺。
出殯那天,除了抬棺的人,只有餘海風一個人送葬。沒有響樂班子,也沒有道場法事,甚至沒有人扎紙幡散紙錢,自然也沒有連接不斷的鞭炮和哭喪,沒有披麻戴孝。余海風主持的這場葬禮,和中國人的葬禮就是不同。當然,余海風也不知道主的信徒到底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葬禮,他只是有點想當然,凡是中國人的,他都不搞。有一點,他沒有按照老布的要求做,他把老布的那個木十字架嵌在了棺材的最前面。
墓地也是余海風選的,選在餘興龍和王子祥的墓地之間。他知道老布和這兩個人交好,生時就是好夥伴,兩人先後去世,老布雖然沒有落一滴淚,甚至拒絕了老布用主的方式為他們做法事,可老布常常坐在他們的墳前,和他們說話。也有些時候,老布會在他們的墓前擺上象棋,一個人下。
還有一點,是余海風自作主張,他不知道外國人的墓碑是怎樣的,也不懂得老布的名字用意大利文應該怎麼寫,所以,他在一塊大麻石上面刻了一個中國象棋棋盤,準備作為老布的墓碑。
這一天,沒有雨沒有雪,可畢竟是冬天,寒氣逼人。
余海風將老布的棺材送到,請來的那些人,將老布的棺材放進已經挖好的墓穴。相關程序,只得按中國的方式,余海風無法再別出心裁了。最後安放墓碑的時候,余海風還是搞了點新樣。中國人的墓碑,通常都豎著立在墳前,而余海風並沒有給老布起墳堆,而是平的,並且將那只碩大的棋盤,平放在墓上。
最後,由余海風親手栽下一棵茶樹。
請來的苦力完成這一切後走了,余海風告訴他們,去風雲商行找劉巧巧拿工錢。墓地只剩下余海風一個人。他站在墓前,伸手畫了個十字,說了聲阿門,然後又說了一套中國人的話。他說:「老布爺爺,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等一下可能有些事,有些吵鬧,你大人有大量,別理這些,就好好睡吧。」
幹完這一切,余海風輕輕舒了口氣,正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卻發現不遠處有響動,抬頭一看,竟然是一頂轎子過來了。余海風覺得奇怪,這是誰呢?
余海風問:「轎子上是誰?別過來。」
一名轎夫說:「是王掌櫃。」
洪江姓王的掌櫃不少,就是和老布走得近的,也有好多個。不過,余海風還是猜出來了,應該是王順喜。王順喜因為沒有了雙腿,老布特別交代過,出殯時不需要他參加,沒想到他還是來了。
余海風喊:「不要來,叫他回去,快回去。」
可那些轎夫自然不會聽余海風的,仍然抬著轎子,來到墓前。轎夫將王順喜抬下來,王順喜顯然也已經懂得了很多主的禮節講究,並沒有拜下去,而是立在墓前,在胸前畫十字,又唸唸有詞地說了些什麼。
余海風說:「順喜叔,我不是叫您莫來嗎?」
王順喜說:「我來送一送老布。」
余海風只想王順喜快點離開,因此說:「好了,順喜叔,您的意思,老布爺爺在天之靈,一定知道的。您辛苦了,天也不早了,還是下山吧。」
王順喜卻說:「海風,你要是有事,你先走吧。我在這裡陪一陪老布。好人啦,現在的大清國,見不到這樣的好人了。」
余海風知道王順喜暫時不會離開,只得和他告別,獨自向山下走去。
余海風向前走了二三十丈,站下來,大聲地說:「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就走了。」
說過之後,余海風站在當地,等了片刻,不見動靜,又說:「真的不出來?那我可就走了。」
此時,山林中有幾個人出來,余海風看了看,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猜度,不認識的,應該是寶慶府來的了。余海風說:「你們出來有屁用?叫你們主事的出來。」那些人站在那裡,不向前也不退後。余海風惱怒了,大吼一聲:「滾。」
立即有幾個認識余海風的汛兵逃開了。差不多在同時,王順清站了出來,隨他一起站出來的,是十幾名端著洋槍的汛兵。
余海風說:「喲,順清叔,怎麼是你一個人?那個胡師爺呢?他還想當縮頭烏龜嗎?」
胡不來果然站了出來,隨他站出來的,又有十幾支洋槍。
胡不來說:「余海風,你有什麼遺言,快說吧,我給你最後的機會。」
余海風一陣大笑:「你搞錯了吧,胡師爺,應該留遺言的,恐怕是你。不信的話,你朝後看。」
胡不來和其他人向後看,結果發現,他們周圍,站滿了野狼幫的土匪。野狼幫有長短槍七十多支,胡不來和王順清的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槍口。
胡不來暗叫不好,卻又不得不硬撐著,道:「余海風,你敢殺朝廷命官?」
「笑話,老子是土匪,殺誰不一樣?」余海風說,「話說回來,老子殺的,就是貪官,如果是好官,你看老子殺不殺?至於你,胡不來,你是他娘的什麼官?自從你到洪江以來,巧立名目斂財,幾近瘋狂,實在死有餘辜。」
胡不來說:「等等,海風老弟,你這話可要有根據。我只不過是一介師爺,哪有你說的那麼大權力?」
余海風:「你死到臨頭,還不承認?我問你,當初,你到洪江禁煙查煙,共查到鴉片多少箱?」
胡不來不語。
余海風說:「你和王把總一起,貪污了三百多箱,有沒有這回事?」
「這是污蔑,絕對沒有這回事。」胡不來說。
余海風說:「那我再問你,你當師爺的薪水才多少錢?而你在姜魚街置下的那處房產,又值多少錢?在那幢房子裡,你藏了多少錢,你能告訴大家嗎?」
胡不來不知道怎麼回答了,他實在沒想到,自己以為非常秘密的事,竟然讓余海風知道了。那也就是說,余海風知道的事,還不知有多少。
余海風繼續說:「古大人到黔陽後要剿匪,你們借剿匪之名,收了多少錢,你自己分了多少,你能告訴大家嗎?不能告訴,是不是?那我幫你說吧,你們貪污了一百多萬,而你,就拿了八十多萬。」
這個數字將所有人鎮住了。八十多萬,以胡不來一個師爺身份,需要兩千年才賺得回來。
余海風說:「你們不要以為有了這麼多錢,他就滿足了,他遠遠沒有滿足。抄張祖仁的家,你拿走的財物值多少?至少值四十萬。我這裡說的,還是大數。他到洪江才這麼兩年時間,所貪的財物銀兩,加起來,不下兩百萬。你們說,這個人,該不該殺?」
土匪們一齊大叫:「該殺,該殺。」汛兵以及知府衙門的巡檢,卻沒有出聲。
王順喜在此時趕了過來,卻被土匪們攔在圈外。轎夫將王順喜抬下來。
王順喜說:「三哥,我早就勸你收手。爹為了幫你,連命都拿出來了,你還不醒悟啊。今天,我之所以趕到這裡來,原想打亂你們的計劃,讓你們收手,沒想到,你還是不肯收手。你自己看看吧,爹的墳就在那裡,他看著你做的一切呢。」
余海風一揮手,道:「好了,多餘話,我不說了。這兩個人,是什麼人,相信你們都已經清楚了。現在,我告訴你們,這兩個人,必須留下,其餘的人,想離開,可以放下武器離開。不離開的,只有一條路,跟他們一起去死。」
汛兵們不知所措,站在那裡不動。
余海風說:「我數十下,誰留下誰死。一、二、三……」
才數到三,就有汛兵逃走了。有了開頭,就一定有跟著的,無論是王順清還是胡不來,自然是約束不了,只不過一眨眼工夫,就只剩下胡不來和王順清兩個人了。
王順清自然不想死,說:「海風賢侄,你看,我與你們余家無冤無仇,沒有做一件對不起你們余家的事。而且,我們余王兩家,還是世交……」
「住嘴。」余海風說,「不是你們這些狗官,把這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一團糟,我們余家,會是這樣的結果嗎?不是你暗中扶持馬家,我們余家,會是這樣的結果嗎?不是你和那個狗官烏孫賈暗中活動,和野狼幫勾結,我們余家,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胡不來說:「你要知道,今天,你若是殺了我們,就是與整個大清朝為敵。大清朝會派兵剿滅你們的。」
余海風說:「你認為會嗎?你們帶的,不是朝廷的兵?他們會為你們這些該死的貪官賣命嗎?相反,你看看我帶的這些人,他們更願意殺死你們這些人渣。」
胡不來哈哈大笑:「天下烏鴉一片黑,你以為你能改變這個事實?煙土禁不絕,娼妓禁不絕,貪官禁不絕,他們每一個來,都是為了大撈一筆,然後走人!」
余海風冷冷地道:「殺一個總少一個!」
胡不來披頭散髮,人已經顯得有些瘋狂:「余海風,你是必殺我的了?」
余海風一咬牙:「是。」
胡不來雙眼血紅:「我不求你饒命,但只求你一件事情。」
余海風:「你說。」
胡不來:「我死後,把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樹上,我要看到你失敗後的下場!」
余海風:「我成全你。」
黃狼在一旁大叫:「大當家的,別和他們逑說,殺了這兩個狗東西!」
余海風揮了揮手:「我懶得髒了自己的手,這件事就交給你們吧。」說過,他轉身就走。他走了十幾步,聽到身後一排槍響。他甚至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去。
幾天後,余海風帶著羅小飛離開洪江,風雲商號隨即關門歇業。劉巧巧帶著余涵秋,過著普通的日子。四個月後,烏孫賈被革職,押解進京。洪江的鴉片煙館,已經開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興旺的正行生意卻越來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開始衰敗。
1852年,洪秀全在廣西金田起義,他們的組織稱「拜上帝會」,從廣西席捲湖南,首當其衝的,便是湘西。湘西地區,大大小小數百股土匪,紛紛加盟。
緊接著,曾國藩率領湘軍和太平天國作戰。而後,左宗棠組織了另一支湘軍,馬智琛則成為左宗棠手下的重要謀士之一。
2014年6月27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