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幾年前,位於市郊的鉛筆廠曾是市財政局的財源建設聯繫點,財政局的馬局長到鉛筆廠去考察財源項目時,看過廠裡的賬簿。賬是一位姓方的老會計做的,字跡雋秀,賬目清楚,跟新頒布的國際通用會計制度銜接得很好。馬局長對方會計印象不錯,他為企業有這樣的好會計而深感慰藉。

不想幾年下來,方會計退休了,鉛筆廠也因管理不善和產品銷路滯澀,瀕於倒閉,工人只能下崗,連供銷科那位相當能幹的女科長唐桂娥都離廠做了撿破爛的營生。方會計那頂班進廠當了工人的兒子,也因廠裡境況不佳,每月120元的生活費都保證不了,家裡的日子日漸窘迫,眼看已經熬不下去,方會計無計可施,從儲蓄所取出2000元退休金,厚著臉皮去找馬局長。

方會計知道自己跟馬局長僅一面之交,按理是找不上人家的,但他一個企業的退休會計,沒有任何靠山,真不知找誰好,只能去馬局長那裡碰碰運氣。不想馬局長不折不扣,滿口答應幫忙,說有消息再告訴他。方會計當時感激不盡,只差沒給馬局長磕頭了。方會計在衣兜裡掏了半天,掏出那二十張百元鈔票,往馬局長手裡塞。馬局長哪裡肯接,虎著臉說:「你要是放下錢,你兒子的事就不要找我!」

方會計沒辦法,只好把錢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馬局長送方會計出門時,深有感觸地對方會計說:「方會計呀,你可是我見過的賬目記得最好的會計。我們在財政部門工作的人,看到會計的賬記得好,心裡就高興。」

聞言,方會計心裡就暖和如春。可一走出馬局長的家,想起馬局長既然不肯收錢,這事恐怕是沒戲的,方會計立即就洩了氣。細想也是的,你跟人家沒啥瓜葛,人家在這退休前的短短幾個月裡,忙自己和親戚朋友的事都忙不過來,還顧得了你嗎?

事情也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也不敢抱什麼希望的事偏偏又能成。

就在方會計把馬局長的承諾快要忘掉了的時候,馬局長把方會計喊了去。方會計心跳如鼓,趕到財政局,見局長室裡辦事的人很多,他就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外,不好意思去打攪馬局長工作。直到辦事的人陸續走了,方會計才敢進門,細著聲喊了聲「馬局長」。馬局長請方會計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然後說道:「方會計,算你兒子有運氣,勞動局下屬的勞動服務公司正好有一個崗位,勞動局已把你兒子的檔案從廠裡調了過去,明天就讓他去報到上班。」

方會計先是一愣,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就老淚縱橫了。他只激動地說了句:「馬局長,您真是我兒子的再生父母……」喉嚨便咕嚕著哽住了。

現在方會計的兒子已經是勞動服務公司的正式職工,這當然是一個比鉛筆廠要強許多的單位。一高興,方會計因膽囊炎而戒了三年的酒又忍不住開了戒。他要老伴炒了干牛肉和鹵豆腐,把兒子、兒媳和孫女一齊喊到桌上,打開戒酒前曾儲下的老牌昭陵大曲,跟兒子對飲起來,任老伴在一旁不停地嘮叨:「少喝點兒,少喝點兒,看你是酒要緊,還是老命要緊。」他也不理不睬。

酒過三巡,兒子把杯子往桌上放穩,對方會計說:「爹,我這工作沒有馬局長,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你知道嗎?等著佔我位子的人至少有一打,其中包括勞動局副局長的小舅子,要不是馬局長給勞動局解決了15萬元的維修費,我無論如何也是進不了公司的。」

方會計也放下了杯子,說:「是呀,你這一輩子可以忘記你的爹媽,也不能忘記馬局長啊!」

兒子說:「這當然,可我們不能光嘴上說得好呀。」

方會計說:「我也是老琢磨,如今人們辦一件調動工作的大事,尤其是從企業調進好單位,不花個幾萬,是想都不敢想的,而我們得了人家的大恩大惠,卻不表示點意思,心裡總覺得有愧啊!」

兒子說:「給他錢他不肯收,那又該怎麼表示呢?」

方會計說:「你讓我再想想辦法吧。」

說著,方會計一仰脖,把杯子裡的酒倒進了喉嚨。方會計覺得肚裡熱乎了許多,腦袋瓜子也跟著活絡起來。他很興奮地對兒子說:「屋裡不是還有一瓶老牌昭陵大曲嗎?你給我拿出來。」

兒子說:「你還要喝?」

方會計說:「你別管,照辦就是。」

兒子把昭陵大曲拿了出來。方會計接過來,打開紙盒,往裡面覷覷,又蓋上。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的一對眼睛閃著一絲得意和狡黠。

《離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