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楊登科就帶著老婆孩子離開老家,回到了貴都市。
市委全會沒幾天就結束了。據說省委組織部就董志良同志的提拔問題,在市委委員中間搞的民意測驗非常成功,對董志良的滿意率幾乎達到了100%。市委委員都是市裡領導和市直單位和縣區領導,讓他們給董志良打勾勾,也叫做民意測驗,這說法不僅巧妙,簡直說得上是幽默了。
這民意測驗一搞,董志良就等於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市委常委。魅力飛揚的姜總再運作運作,省委陶副書記再在後面關心關心,董志良進市委常委已完全不在話下。
也是好事成雙,在姜總的大力支持下,董志良傾全力策劃的芬芳山莊各項工程全部如期完成,並經有關部門正式驗收合格。
芬芳公司自然要請驗收人員熱鬧一番,董志良也帶著楊登科往宴請地點趕去。路上楊登科對董志良說:「感謝老闆對部下的關照,母親生日辦得很成功,市縣鄉三級政府部門都去了領導。」順便給了董志良一個紅包。本來是兩個紅包的,楊登科臨時改變了主意,那個一百元的紅包留下了,在那個兩千元的紅包裡又加進去六千,成了個八千元的更大的紅包。也就是說減去董志良那天送的兩千元的禮金,楊登科倒送了六千元給董志良。
董志良手上托著這個厚厚的紅包,說:「我母親又不過生,你給我紅包做什麼?」楊登科說:「老闆送了大人情,連酒都沒喝一杯,所以還個小禮。」董志良說:「這還是小禮?起碼有七八千吧?」說著要還給楊登科。
楊登科一手扶穩方向盤,一手擋住董志良,說:「老闆你這不是看不起我,是看不起我母親了,這可是我母親大人的意思,她說你這麼關心她,她也得表達點小心意,才親手打了個小紅包,囑我轉達給你。母命難違啊!你不收下,我怎麼向母親交差?」說著,楊登科竟然被自己編造的美麗的謊言所打動,抑制不住淚眼模糊了。
董志良見楊登科動了情,也受到感染,將紅包放入自己公文包裡,說:「好好好,老人家的心意我只能領了。以後你見了她老人家,代我感謝她,有機會時我再登門拜訪了。」
楊登科嗯一聲,又用力點了點頭。還悄悄舒了口氣,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他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的樣子。為了給人送錢,楊登科算是遭夠了罪,受夠了委屈,至今想來,還難免心有餘悸。今天這個紅包卻很體面地出了手,楊登科可是一臉的光鮮,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楊登科得意著,不覺得就到了宴請地點。席上自然免不了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一團和氣,你好我好他也好。不過天下的宴請尤其是公家的宴請大同小異,此處就不細說了。只說宴請結束後,還是初夜時分,袁芬芳把何場長推到驗收人員面前,說:「各位兄弟,大家也別急於回去守老婆,我給何場長說好了,由他和芬芳公司的職員安排你們去瀟灑。」
這些驗收人員都是各職能部門的實權派,吃喝玩樂純屬家常便飯,機關裡的人說是工資基本不動,煙酒基本靠送,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平時基本慣了,所以袁芬芳提出要安排他們瀟灑,自然正中下懷,也不怎麼推辭,只嬉皮笑臉對袁芬芳說:「我們不要何場長安排,要袁總親自安排。」袁芬芳笑道:「你們男人去尋歡作樂,我一個女流之輩跟著,豈不影響你們的情緒?」那夥人說:「你在場我們才有情緒呢。」袁芬芳說:「下次我親自安排,這次還是何場長出面吧,他也跟著你們樂樂。」
何場長和芬芳公司的職員帶著那夥人走後,袁芬芳這才轉身來尋董志良。董志良和楊登科就在一旁,袁芬芳說:「走,我帶你們到別的地方去。」董志良說:「也去瀟灑?」袁芬芳說:「你們這些臭男人,整天就想著瀟灑,看回家老婆廢了你們的武功。」
說著要去開車。楊登科說:「還是坐我們的車吧。」董志良也對袁芬芳說:「登科技術沒比你差吧?」袁芬芳說:「好好好,享享楊主任的福。」
上了藍鳥,董志良接住前邊的話題,說:「我聽說有些男人喜歡去外面瀟灑,女人絞盡了腦汁也拿他沒法,最後只得蠻幹,每天晚上都逼著男人上陣,說是肥水不落別人田。男人開始還堅持得住,多幾個晚上卻不行了,不肯干了。女人說不干也得干,反正這是女人的權力,你不幹我找外面的男人干去。男人都是這個德性,自己天天在外面打野食可以,自己的女人越雷池半步卻是萬萬不能的,這叫做外面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所以聽女人說要去找別的男人,他哪裡還敢偷懶?只得強打起精神繼續上。男人都是最不中用的,夜裡逞強,白天扶牆,出門時路都走不穩了,還用得著擔心他再去外面拈花惹草麼?」
說得袁芬芳咯咯笑起來。也不避楊登科的嫌,伸手去董志良臉上揪一把,說:「你老婆就是這樣整你的吧?怪不得常常見你走路東倒西歪的。」董志良順便在袁芬芳大腿上捏捏,說:「你說怪話了,我哪天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袁芬芳剜董志良一眼,說:「在我前面誇什麼海口?」意思是董志良的能耐她是領教過的。只是楊登科在前面開車,不便說得太露,才收住了。
其實楊登科是個聰明人,只得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眼睛死死盯住前面的路,握緊方向盤認真開自己的車。楊登科想,領導如果不是信任你,看得起你,他還不會在你車上這麼放得開呢。領導對你什麼也不避諱了,就說明你是領導的人了。楊登科主動請袁芬芳來坐藍鳥,本來就是為了討好她,讓她有空跟董志良坐在一起的。楊登科知道給領導開車就是要懂得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見風使舵,見機而作,給領導創造良好的工作環境。同時該裝聾賣傻的要裝聾賣傻,對領導的某些事情要能做到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不過相對來說,視而不見容易,管住自己的眼睛,不朝不該看的地方看就是;充耳不聞就難了,只要耳朵不聾,或沒塞上棉花,什麼方向的聲音都會往裡鑽。只聽袁芬芳又跟董志良開玩笑道:「我太瞭解你們這些臭男人了,你們的樂事無非就是枕邊勤換女人頭。據統計,湖北的張二江就跟107個女人有染,平均一個月換一個。」
董志良反唇相譏道:「湖北不是還出了一個女張二江麼?」袁芬芳說:「那個女張二江,我也在媒體上見過她的報道,叫什麼尹冬桂,做過市長和區委書記,不過傳媒也只說她與多個男人有一腿,如果與男張二江107個的記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董志良說:「你是不是嫌女張二江敗在男張二江的手下,很沒面子的?」袁芬芳說:「你別挖苦我們女人,這方面女人再壞也壞不過你們男人。」
董志良想起一個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比喻,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一把茶壺,可以配無數只茶杯,可一隻茶杯若配上幾把茶壺,那就有些不成體統了。」袁芬芳想想,還不無道理,說:「這也是怪,一把茶壺,周圍茶杯再多好像都不為過,茶杯與茶杯之間總能相安無事,和睦相處。如果好幾把茶壺圍著一隻茶杯轉,那茶壺們一定會張飛不服馬超,大打出手,恨不得將其他茶壺的壺把都砸掉,讓自個一把獨秀。」
說得車上兩個男人不禁粲然。董志良說:「想想當年的貂嬋,旁邊也就董卓和呂布兩把茶壺,竟鬧得你死我活,如果再有幾把茶壺摻和進去,豈不要弄得乾坤顛倒?」袁芬芳說:「所以人們才說,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嘛。男人那茶壺看上去強大,最後還得任女人這茶杯來擺佈。茶壺強也罷,弱也罷,好也罷,壞也罷,起決定因素的還是茶杯。」
由男女而茶壺茶杯,這說法實在獨特,一旁的楊登科也覺得甚是有趣。只聽董志良又借題發揮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事情的根子還在皇帝那裡,一般的男人再壞也沒法壞過後宮佳麗三千的鳥皇帝。」袁芬芳說:「你們這些男人是不是都想做鳥皇帝?」董志良說:「那還用說?你知道如今那麼多的皇帝戲怎麼來的嗎?就是有些男人的皇帝情緒或茶壺情緒作怪,恨自己沒趕上做皇帝的時代,恨自己不能像皇帝小兒那樣成為世上擁有最多茶杯的大茶壺,只好樂此不疲地寫皇帝戲,演皇帝戲,來滿足自己的茶壺欲。」袁芬芳說:「這個我也看出來了。寫皇帝戲的人躲在幕後,我不清楚,那些演了幾回皇帝的大腕的作派是略知一二的,他們都快把自己當成真皇帝了,不演戲的時候,那皇帝腔也改不回來了。特別是在女人面前,那份自鳴得意的樣子,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他的茶杯似的。」
說著說著,董志良就沒法笑得起來了。他說:「要說皇帝小兒的壞,還不僅僅壞在佔有了那麼多的茶杯上,主要還是壞在他佔著那麼多茶杯還不甘心,還巴不得天底下的男人都死掉,死得一個不剩,就他一把茶壺橫行於茶杯國裡。為什麼皇帝小兒格外喜歡太監,而且動不動就對有才能的男人施以宮刑?原來就是皇帝小兒這份陰毒心理在作祟。」
本來是開玩笑逗樂的,被董志良往嚴肅的話題上一引,袁芬芳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好在已經到達袁芬芳要找的那條燈紅酒綠的老街,袁芬芳就喊住楊登科,要他放慢車速。行至一處巷口,袁芬芳說聲到了,楊登科將車靠邊停穩,三人下了車。
往巷子深處走去,只見地上鋪著溜光的石子路面,兩邊是斑駁的板裝屋,讓人不由得想起舊時的花街柳巷。走上兩百多米,袁芬芳往前頭一指,對兩個男人說:「看到前面的金字招牌沒有?」董志良和楊登科抬了頭,果然巷底一座兩層的磚木舊樓前立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神秘文化研究院」幾個字。楊登科感到新鮮,欲問袁芬芳是個什麼機構,想起自己長著眼睛,進了門不就一目瞭然了?也就將話嚥了回去。
來到金字招牌下,迎面一扇木門,虛掩著。袁芬芳上前一推,木門戛然出聲,格外刺耳。進了木門,裡面一個不大的天井。穿過天井便是正廳,牆上供著財神,燭光搖曳。三個人一入廳,就有人出了廂房,向他們迎過來。楊登科猜想可能是木門的聲音給主人報了信,不然怎麼知道屋裡來了客人?
主人六十開外,美髯飄然,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袁芬芳搶先一步,將主人介紹給董志良二位,說這就是神秘文化研究院的孟院長。孟院長握握兩位的手,將客人帶進廂房。不想房裡卻充滿現代化氣息,靠牆一張寬大的木板,桌上擺著電話電腦和打印機。牆上掛著一幅字。那字於書法藝術而言還算不得上品,卻也周正渾厚,瞧著舒服,如果硬弄成橫豎沒法認的所謂的書法藝術,相反沒了這個效果。字條上只兩行字,意思甚好,形象而富於哲理。楊登科讀電大時接觸過,記得是唐人詩句。詩曰:
繁華事散逐香塵
流水無情草自春
楊登科正對著字幅出神,孟院長已讓工作人員端上茶水。品茗之際,袁芬芳說:「孟院長有兩個院長的頭銜,一是貴都市歌劇院院長,二是神秘文化研究院院長。」孟院長說:「歌劇院院長是政府下了紅頭文件任命的,文化研究院院長卻是自封的。政府任命的院長早就一文不值了,只好自封一個,混碗飯吃。」袁芬芳又說:「孟院長可是我學徒習藝的師父,我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早幾年歌劇院紅火,這貴都城裡誰不知道我袁芬芳?不想三十河東四十西,歌劇院說解體就解體了,我們一夥兄弟姐妹被掃地出門,作鳥獸散。我開了幾年店子,虧得血本無歸,還是孟院長給我測了一回字,讓我深受啟發,做上地產和房產生意,才慢慢有了些起色,一步步走到今天。」
董志良起了好奇心,問測了個什麼字,袁芬芳就將孟院長測袁字的事說了一遍。說得孟院長直樂,說:「別把功勞放在我頭上,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又說了些閒話,袁芬芳才言歸正傳,說:「孟老院長,今天我們三個特意到研究院來,有兩件事要您老指點迷津,一是我經營的芬芳山莊已經落成,正等著開業,請您給擇個吉日良辰;二是董局長和楊主任都是政府機關領導,前程無量,也請您給算算。公事公辦,該多少銀子就多少,不會讓您吃虧。」孟院長說:「你這話就生分了,我還怕你跑到雲南四川去了不成?至於擇個日子,算個前程,本來就是我們研究院的工作,自當努力為之。院裡有好幾個研究人員,各有分工,如測吉日良辰,我可以代勞了,要算前程,對面辦公室裡有一位姓盧的先生是我院副院長,他比我強,等會我陪你們去見他。」
孟院長一邊說著話,一邊戴上眼鏡,開了電腦。袁芬芳說:「還要用電腦的?」孟院長說:「不用電腦,還算什麼研究院?而且電腦數據庫豐富,排算快速準確,誤不了事。」
楊登科一旁暗笑,比爾·蓋茨們生產電腦時,肯定設想過這個怪物的種種用途,什麼信息傳遞,生產科研,遊戲娛樂,網上聊天,等等等等,但他想像力再豐富,也絕對想像不出這傢伙到了咱中國,還會被派上這麼一個排算陰陽,占卜吉凶,預測前程運勢的特殊用場。
電腦進入預設程序後,孟院長向袁芬芳問了芬芳山莊的方位,朝向,始建時間和建設規模,以及山莊的主要用途等等,然後一一鍵入電腦。電腦很快做出反應,根據綜合指數給出了一個十分合理可信的日子和時辰。孟院長又拿了張32開的白紙裝到電腦架上的小型激光打印機裡,再點了打印功能,芬芳山莊開業的吉日良辰便吱吱吱從打印機裡吐了出來。
袁芬芳忙拿過吉日良辰瞧了瞧,很是滿意。又當場將附在裡面的四句有韻有轍的賀辭念了一遍,逗得董志良和楊登科兩位直樂。孟院長也很高興,拿回袁芬芳手上的紙張,折成方狀,裝入一個紅色封套,復還給袁芬芳。
袁芬芳將封套收入懸在腕上的坤包,提出去見孟院長說的盧副院長。孟院長點點頭,陪三位出門,敲開了對面廂房的木門。
裡面的擺設跟孟院長那邊差不多,都實行了現代化。電腦旁坐著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見孟院長帶人走了進來,立即起身相迎。孟院長說這就是盧副院長,又把三位一一介紹給他。楊登科覺得這個盧副院長有些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主客坐定後,外邊響起戛然的開門聲,楊登科估計又有人推開了天井外的木門。果然屁股還沒挨凳的孟院長又豎起腰身,對袁芬芳幾位和盧副院長說有客人來了,出了廂房。這邊盧副院長已開了電腦,問先算哪位。楊登科說:「老闆先來。」縮到了後面。董志良也不客氣,開始給盧副院長呈報自己的出生年月。楊登科知道董志良並不相信這一套,他之所以裝作饒有興致的樣子,完全是為了迎合袁芬芳,助她的興。
就在主客一問一答之際,楊登科忽然想了起來,這個盧副院長就是一年多前在路邊給自己算過一回的算命先生。那時楊登科前途渺茫,心灰意冷,還是他一番神侃,讓楊登科莫名其妙地重新振作起來。楊登科無法忘記的是他收了五十元錢,還給了十元回扣,撕了一張開餐發票。至今那張發票楊登科還塞在抽屜裡沒有扔掉。
楊登科正回想著當日的情形的時候,盧副院長已將董志良的基本情況鍵入電腦。很快打印機就吐出一張方紙來,上面是董志良的有關數據和美好前程。董志良拿過去瞧瞧,頓時一臉的燦爛。楊登科也伸長脖子瞟了一眼,見儘是好話,意思是說董志良吉星高照,官運亨通,三月內必有高昇。楊登科暗忖,此話倒還不假,莫非電腦測算還真有這麼靈?
董志良退下來後,袁芬芳要楊登科坐到盧副院長前面去。楊登科心裡想,自己的前程不捏在董志良手上嗎,何必勞駕這個姓盧的?正要推辭,身後的門開了,竟然是何場長。袁芬芳說:「何場長你不陪客人瀟灑,跑到這裡來幹嗎?」何場長說:「客人正在瀟灑,我抽空來找楊主任辦件事,再回去招呼他們。」
楊登科巴不得有個借口,聽何場長如此說,也就站了起來。袁芬芳說:「那也好,我先算,楊主任跟何場長去辦事。」坐到了盧副院長前面。
跟著何場長出得神秘文化研究院,楊登科問他有何貴幹,何場長說:「托你辦件事,東西在我的車上。」兩人於是向巷口走去。
到了藍鳥旁邊,何場長的桑塔納果然停在後面。何場長說:「把藍鳥打開吧,到你車上去。」楊登科一撳腰上遙控器,藍鳥的門鎖就落了下去。何場長卻沒上車,過去開了桑塔納的車門,從裡面拎出一個髒兮兮的小麻袋,回身鑽進了藍鳥後座。
楊登科已經坐在車裡,見何場長上了車,順手開了頂燈。也不知那麻袋裡裝的什麼,估計是剛出產的土產或山貨。可笑何場長像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如今的土產山貨也不值幾個錢,犯得著這麼煞有介事麼?
上車後何場長就關緊車門,又拉嚴黑色窗簾,還伸手關掉了楊登科剛開的頂燈。楊登科更加不可思議,何場長好像還不放心,掉頭瞧瞧車後,確信車上就只他和楊登科兩位,這才打開髒麻袋,掏出兩個又厚又沉的紙包,一把塞到了楊登科懷裡。
楊登科看著懷裡沉沉的紙包,還是沒明白這是什麼東西,疑惑道:「何場長你不是要我學董存瑞去炸敵人的碉堡吧?」
何場長像完成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大事,鬆下一口氣,說:「什麼年代了,人家都使上了遠程導彈,還哪裡有碉堡用得著你去炸?」
這時楊登科已經猜到是什麼東西了,卻故意說:「你別嚇唬我好不好?你不給我說清楚,我只有還給你?」說著捧了紙包真要往何場長懷裡扔。何場長伸手擋回到楊登科懷裡,又用力按按,說:「你這就不夠哥們了。」
楊登科不再出聲,等著何場長給個說法。何場長這才放低聲音說道:「這是兩個十五萬元,你和董局長一人一包。」
儘管已在楊登科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愣住了,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他是第一次抱著這麼兩大包鈔票,腦袋裡形成不了概念,沒法將兩個大紙包跟兩個十五萬聯繫上。藉著前邊擋風玻璃外透射進來的弱光,楊登科瞧了瞧黑暗中的何場長,下意識將兩個沉沉的紙包抱緊點。他一時沒了主意,不知是留著,還是推給何場長。
何場長瞥一眼楊登科,似乎看出了什麼,笑道:「芬芳工程已經建成,這是董局長一手策劃和跑項目跑資金跑來的,說他是總設計師總工程師一點不為過。你呢也鞍前馬後的,沒少出力氣。可你們連誤餐補助都沒領過一分錢,我和袁總過意不去啊,所以給侯家村撥付那筆地皮款時多撥了些,讓侯村長按事先約定返還了一部分,算是給你和董局長的勞務費吧。」
楊登科算是弄明白了這兩個大包的來歷了。但他心裡還是沒底,說:「勞務費也不能拿這麼多吧?」何場長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何某人辦事,絕對不會留下什麼尾巴,不可能害你和董局長的。從侯村長那裡拿錢時,我就跟他說好了,是申請辦理有關工程項目時所需活動經費,根本沒提到你和董局長的大名。我和袁總也核算了一下,如果不是董局長親自出面,減免了大部分稅費,省去了不少中間環節,要想這麼快辦下如此繁瑣的工程項目手續,簡直是天方夜譚,癡心妄想,所以這點錢只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按說完全是你們的勞務所得,屬於合法收入,不會有任何風險的。」
何場長把底細都掏了出來,楊登科心裡就踏實了。只是擔心董志良不肯接收,說:「董局長的還是你當面給他吧。」何場長打拱手道:「你是領導的知心人,天天跟董局長在一起,說話方便,就請你給老兄幫了這個忙吧。」楊登科說:「那你要我怎麼跟他說呢?」
何場長嘻嘻而笑,說:「我還不知道你楊主任有的是辦法?還用我多嘴麼?好啦,我下車了,你代我感謝董局長對工程的大力支持。」
說完何場長就下了車,爬上桑塔納走了。楊登科還在黑暗裡發了一會呆,這才掂了掂懷裡兩包大錢,先在方向盤下面的屜子裡塞了一包,打了鎖,再把另一包放進了董志良留在車上的公文包裡。他想好了,董志良肯定已知詳情,也用不著他多嘴,等會安全送他到家,就等於完成了任務。說不定董志良以前就單獨得過芬芳公司不少好處,也是考慮他楊登科沒少跟著跑腿,這次才順便給了一份。
這麼一想,楊登科就釋然了。
沒過多久,董志良和袁芬芳就出了巷子,上了車。楊登科已將馬達打響,先將袁芬芳送回原處,再送董志良回市委。
這天晚上藍鳥破例沒在市委門外三百米處停留,楊登科堅持將董志良送進了大院。他擔心董志良提著那麼多錢不太安全。理由卻是這麼晚了,不會有誰在意他們的車子,就是在意,也看不清車牌號。何況院子裡面出出進進的高級小車那麼多。董志良自然懂得楊登科的用意,沒有固執己見,依了他。
藍鳥在董志良家宿舍樓下停穩後,楊登科不像以往那樣先開車燈,卻返身伸手替董志良開了車門。宿舍樓前光影依稀,楊登科稍微留意了一下,發現董志良去身邊提那又鼓又沉的公文包時,依然不慌不忙的,跟平時沒有任何異樣。臉上也毫無表情,腳往車外一伸,人就下去了。楊登科心想,領導就是領導,比自己這樣的小人物量大多了,包裡提著十五萬元現款,就像女人提了兩斤降價豬肉一樣,什麼事也沒有。
望著董志良從容上了樓道,楊登科這才方向盤一打,倒好車,上了路。
回到九中,楊登科沒有立即下車,頭擱在靠背上,望著牆角那株搖曳的古槐,發了好一陣呆。如前所敘,楊登科當了副主任後,經常給私人和公家辦事,不免要拿一些辛苦費和回扣費,但每次也就數百上千,或三五千,七八千的樣子。那應該屬於灰色收入,安全係數大得很,叫做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機關裡有點實權的人沒有不嘗過灰色收入的甜頭的,卻從來沒人在這上面犯過錯誤。或許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錯誤,而是令人眼饞的能耐。沒有能耐想犯這樣的錯誤,想灰色一下,還犯不上,灰不上呢。只是像今晚一下子就拿回十幾萬的大錢,楊登科還是花姑娘坐轎第一回,心裡不免忐忑,分不清這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收入。
機關裡關於收入的說法不少,主要分為三種:白色收入,灰色收入,黑色收入。過去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現在機關裡的人總結了一套經驗,叫做無白不飽,無灰不富,無黑不豪。看來是古今一理了。具體來說,白色收入該是工資表上的那點收入了,這是凡有工作的人就有的收入,受法律保護。灰色收入是利用工作和職務之便額外獲取的不太顯眼的收入,這在權力部門和有權人那裡已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屬於普遍現象,法律想追究都追究不過來。黑色收入也是與工作和職務有關的收入,只不過數量大,不是誰想黑就能黑得上的,法律也是實在看不過去了,偶爾會追究追究。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的性質其實是最不容易區分的,就是拿到法學專家那裡去,恐怕也沒法分出涇渭來。如果硬是要區分,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標準,那就是沒穿幫的非法收入是灰色收入,穿了幫的非法收入便是黑色收入,其實說白了,都屬於橫財或者夜草。如今社會分工細緻,權權交易權錢交易錢錢交易的機會很多,其手段之高明,花樣之奇特,局外人想像力再豐富也不見得想像得出來,而監督機制又不健全,據權威人士研究,穿幫的概率比飛機出事概率低得多,灰色收入黑色收入往往游離於法眼之外,一時便變得黑灰不分或黑白不分了。
這麼胡思亂想著,楊登科更加糊塗了,芬芳公司給的這十五萬元到底是灰色收入還是黑色收入?他腦袋想爛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想不出所以然就乾脆不想,楊登科打開屜子,將紙包拿了出來。摸著門把要下車了,忽兒又鬆了手。就這麼把錢帶回家,聶小菊見了,怎麼跟她解釋?何況以後萬一出了事,她知道了這錢的事情,豈不把她也要一起給扯進去?楊登科於是又將錢放回屜子,打算還是第二天再想辦法藏到別處。至於藏到何處,他還拿不定主意。
進了屋,聶小菊剛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準備休息了。楊登科努力裝出沒事的樣,跟她搭訕了幾句,便一頭鑽進了衛生間。在裡面衝了大半天沒出來,打算等聶小菊睡著後才上床,免得她問這問那,自己一不小心漏了口風。
想不到拖了這麼久,走出衛生間推開臥室門時,聶小菊還開著床頭燈在等他。楊登科自然不好將門扯上退出去,只得若無其事地進了門,說:「怎麼還不睡?」聶小菊沒去瞧他,只嗔道:「你自從做了副主任,天天早出晚歸的,除了睡個覺,難得在家裡多呆一會,想跟你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也不見你關心關心我。」
楊登科就聽出聶小菊有什麼事要跟自己說。他卻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嘮叨,鑽進被子就去扯她的褲衩,想用這個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聶小菊不買他的賬,扒開他的手,說:「你除了對這事來勁,別的都沒興趣?」楊登科只好作罷,心想誰來勁了?我這是沒法呀。嘴上敷衍道:「我這不是工作緊張,想緩解緩解麼?」
好在聶小菊還沉浸在自己的心情裡,也不怎麼計較楊登科,說:「向校長跟我打過招呼了,學校已經到教育局給我報了教導主任。」
楊登科在九中住了那麼多年,對學校裡的事情多少瞭解些,知道這個所謂的教導主任是兼職的,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不過多做些雜事罷了,便冷冷道:「那祝賀你了,這教導主任一做,你老人家好歹也是個堂堂校領導了。」
聶小菊聽出了楊登科話裡的嘲諷,卻也無所謂,說道:「我知道在你們這些權力部門的人眼裡,教導主任實在算不了什麼。我自己也明白這只是個做事的位置,沒有什麼特權,但我告訴你,不僅向校長,還有教育局裡好幾個頭頭可都是在學校裡做過教導主任的。」楊登科說:「向校長和教育局裡的頭頭做過教導主任,這我也不否定,可這並不意味著做過教導主任就一定能做校長甚至教育局長呀。」
聶小菊意識到楊登科是在故意跟她抬摃。想起楊登科要轉干進步,她那麼熱心幫他扶他,現在自己想做個教導主任,他卻事不關己,陰陽怪氣,不免就來了氣,有些恨恨的,低聲吼道:「你是怕我以後萬一做了校長,甚至做了教育局長,你不配是怎麼的?好好好,以後我的事再不會跟你說半句。」身子一翻,將個冷屁股對著楊登科。
楊登科滿腦子是車上那包錢,確實沒心情跟聶小菊說她做教導主任的事,巴不得她快點閉住嘴巴,好清靜一下。
女人的心裡不容易裝事,不一會聶小菊就起了微弱的鼾聲。楊登科卻依然一點睡意也沒有,望著窗外水一般的月色出起神來,腦袋裡一會是何場長到車上給他遞錢時的樣子,一會兒是自己往駕駛室屜子裡和董志良公文包裡塞錢的情形,最後董志良提著裝了那包錢的公文包從容下車上樓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
楊登科想,不知道董志良是否也會像他這樣,現在還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也許給董志良送錢的人太多了,十五萬元對他這樣實權在握而且即將成為市委常委的領導來說,不過小菜一碟,他才不會像他楊登科這樣氣窄量小,少見多怪,自己折磨自己呢。
過了兩個小時,楊登科還處於清醒狀態,腦袋裡仍是車裡那包錢。他忽然擔心起來,萬一有人把車偷走了,或是打爛車窗,撬開駕駛室裡的抽屜,把那十五萬元拿走了,那該怎麼辦?如今盜車砸車的事多著呢,他開過的那輛破麵包車就被人砸過兩回。
楊登科越發睡不著了,趁聶小菊熟睡之機,輕手輕腳下了床,出門來到樓下。
所幸藍鳥依然臥在明晃晃的月色裡,靜若處子,安然無恙。鑽進車裡,急急打開抽屜,那包又厚又沉的錢還好端端地擱在裡面。
猶豫再三,楊登科後來抱著錢下車進了自家煤屋。不敢開燈也不用開燈,月光自窗外潑進來,煤屋裡的雜物一目瞭然。楊登科的目光停在了屋角,那裡黑糊糊地堆著一堆東西,這才想起是向校長那幾捆詩集。他在屋角蹲了下來,發現手中的錢包和向校長的詩集一樣都是用牛皮紙包著的,好幾塊磚頭般大小。
楊登科靈機一動,便有了一個絕妙主意。他不再遲疑,幾下扒開那堆詩集,將錢包塞到了最裡層,再把扒開的詩集原樣堆好。他知道如今的人什麼都會偷,包括女人的短褲,就是不會偷不值錢的詩集和書本,把這包錢跟這些詩集混堆一起,比存進銀行的金庫還要保險。
楊登科都快有些自鳴得意了,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出了門。回到家裡,心裡已經安穩多了,躺下後沒多久就恬然睡了過去。
第二天楊登科早早開著藍鳥去了局裡。開始的時候,他心裡還有些不自在,總擔心被人窺破心裡的秘密。他現在管著局裡的後勤和車輛,局裡人有求於他,見了面主動跟他握握手,說幾句閒話,他也疑心是套他的口氣,想探聽那包錢的事。隔得遠夠不著的,會跟他點個頭,給個笑臉,他便覺得人家的臉色意味深長,不可琢磨似的。
這天董志良在局裡有事,不要出車,楊登科打算到司機班裡去看看。他已經幾天沒空去司機班了。剛到門口,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楊登科卻足足嚇了一跳,身上一顫,下意識地彈開了。一看原來是政工科蔡科長,是來找他簽報購物發票的。楊登科心裡發虛,又不好發作,只得訕訕道:「蔡科長要簽發票就簽發票,拍我背幹什麼?」
楊登科成為董志良司機,特別是轉干提了副主任之後,蔡科長已將他視為同僚,才肯跟他勾肩搭背,拍拍打打。何況在一個機關共事多年,走到一起,你捶捶我的背,我拍拍你的肩,是關係親密的表示,如果見了面像不認識似的,那就不正常了。這一下見楊登科有些異常,蔡科長不免稱奇,望他一眼,說:「只怪我拍馬屁拍錯地方,拍到了你背上。」
楊登科不再吱聲,當即在發票上簽了字,連是什麼內容都沒顧得上看一眼。要是在以往,他是不會隨便就給人簽字的,非得讓人拿了單子上他的副主任室去不可,他覺得只有坐在副主任室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筆,端了架子,從容不迫給人簽字,才像是那麼回事。
蔡科長這一拍,拍沒了楊登科進司機班的興致,他轉身走開了。想起自己為那包錢弄得杯弓蛇影神不守舍的,也不知董志良會是個什麼情形,便上了樓,朝局長室走去。這天局長室的門是半開著的,裡面有說話聲,楊登科不便貿然闖進去,站在門口不動了。
卻聽出是自己的老婆聶小菊在裡面,楊登科有幾分驚訝,不知她到這裡來幹什麼,楊登科可沒聽她說起過要找董志良。
正遲疑間,只聽聶小菊甜甜地跟董志良道了再見,要告辭了。楊登科不想讓聶小菊誤以為自己是來跟蹤她的,往後一縮,敢緊躲到了樓梯間的盥洗室裡。聶小菊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又橐橐橐往樓下走去,楊登科這才出了盥洗室。
重新來到局長室門外,正好董志良從裡面走了出來。一見楊登科,董志良說道:「登科你來了,我正要喊你跟我到政府去一趟。」
楊登科側身讓過董志良,再緊緊跟上,一邊說道:「我就是來問你要不要出去的。」同時特意留心了一下董志良,竟絲毫也看不出他跟以往有什麼異樣。楊登科暗想,在董志良這裡,那十五萬元錢其實什麼也不是,他自然也就不會像自己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角色一樣,這麼沉不住氣。自己看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董志良這副不露聲色的樣子倒給楊登科壯了膽,楊登科頓時底氣足起來,頭便昂高了。
等到上了車,楊登科已經把那包錢成功地擱到了腦後。藍鳥駛出大門後,楊登科還把最近買的騰格爾的帶子放了出來。那是騰格爾作詞譜曲自唱的《天堂》,激昂奔放,蒼茫悠遠,嘶啞中帶著震顫,讓人溫暖而又傷感。
董志良的心情看來也很好,跟著騰格爾哼了幾句,主動提到了聶小菊。他說:「九中已經給聶老師報了教導主任,我也給教育局長打了電話,他說這事沒問題,下星期開黨組會就可定下來。我的想法,等忙完芬芳山莊開業的事,我再跟教育局溝通溝通,下學期至少給聶老師弄個副校長什麼的幹幹,憑她的能力,當個校長甚至教育局長也是不在話下的。」
楊登科這才想起昨晚聶小菊曾跟他說過這事,當時自己也沒心情搭理她,她好像還有些生氣,想不到今天竟找到董志良這裡來了。楊登科謝過董志良,說:「我的事讓老闆操了那麼多心,小菊的事又來麻煩你,真過意不去。」董志良說:「這算什麼?如果不是聶老師,我家少雲還不知成了什麼樣子呢。」
楊登科想,這倒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