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語。第二天八點半的時候,秦主任到政府辦安排了幾項工作,就急忙跑到武裝部,將沈天涯喊進谷雨生的房間,三個人坐下來開諸葛亮會。也不是什麼正式場合,所以三個人說話隨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說到昨天見過的昌明鎮裡的賴書記麻鎮長,沈天涯笑道:「雨生,是不是你管黨群時有意將癩子和麻子配在一起的?」谷雨生也笑了,說:「幹部管理條例一上也沒這一條,配幹部時要蘿蔔白菜搭配著安排,純屬無意。」秦主任感歎道:「怪只怪中國的語言文字也太博大精深,奧妙無窮了。」
說到語言文字,谷雨生做思索狀,說:「我倒想起一則很有意思的拆字故事,最能說明中國文字的玄妙。」兩個人就要谷雨生把這個故事貢獻出來。谷雨生說:「那是隨便可以貢獻的?你們得買版權。」秦主任說聲:「那自然。」出門跟服務員吩咐一聲,服務員很快就送上了水果和好煙。谷雨生點上煙,深吸一口,說了崇禎皇帝請人拆字的故事。
明朝末年,國勢頹廢,李自成趁機起兵,率領農民起義軍勢如破竹,一路指向北京。崇禎皇帝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卻找不到任何良策退兵,特意微服私出,去找拆字先生預測大明江山的存亡。一般來說,字的筆劃越少越不好拆,所以崇禎就寫了自己大名朱由檢三個字中筆劃最少的「由」字,交給拆字先生。拆字先生接過這個「由」字,立即大驚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田字出頭,農民造反了。」崇禎也吃一驚,競被他不幸言中。便順著「由」字讀音寫了個「有」字。拆字先生歎息一聲,說:「大明江山已經失去一半。」原來他是把「大明」兩字各去掉一部分組成了一個「有」字。崇禎有些不甘心,寫上一個「又」字,看這個拆字先生還拆什麼。拆字先生的頭搖得彷彿撥浪鼓似的,說:「聖上根基已失啊。」崇禎驚出一身冷汗,又寫了個「尤」字。拆字先生仰夭長歎,說:「龍失足,行不遠耶。」崇禎已經癱在了那裡,哆嗦著寫下一個「幽」字,心想這樣的字拆開不是字,拼也沒什麼可拿來拼的,應該沒法了吧。誰知拆字先生瞥一眼「幽」字,雙眼微微合上了,夢囈般道:「完了完了,山上兩根絲帶,這是皇上最後的歸屬了。」
谷雨生說完,秦主任附和道:「這也太絕了,哪有這麼巧的?」沈天涯說:「巧自然是巧,不過肯定是文字學家編造出來的。」谷雨生說:「這就不好說了,我也沒考證過。」
也是有趣,本來是要開諸葛亮會的,搞了半天,就聽谷雨生說起拆字的故事來了。秦主任便說道:「谷書記,政府辦的事忙得我拉屎都沒工夫,你卻讓我跑到這裡來聽你說故事,機關裡的人知道了,不要說我們吃飽撐的?」谷雨生說:「沈處一到昌永就馬不停蹄地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今天閒下來稍事休整,我倆陪他說說話,有何不可?」
當著沈天涯,秦主任當然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說:「那是那是。」
沈天涯卻知道谷雨生絕對不是為拆字而拆字,他實際是用這種方式宣佈今天的諸葛亮會正式開始了。於是說:「谷書記已經說了這麼一個生動的拆字故事,我和秦主任也該受點啟發,來幫谷書記拆拆字吧,秦主任你說呢?」
秦主任雖然聰明絕頂,只因沈天涯的話還只說了一半,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莫名地看看沈天涯,說道:「我們兩個來拆字?我在政府辦當差多年,雖然碼過的字大鐵櫃也難裝得下,卻從沒拆過什麼字,叫我怎麼拆?」沈天涯說:「我先拆它兩個吧,你這麼有悟性的人,一見就會。」
聽沈天涯如此說,谷雨生就知道他已經懂得自己的意思。但谷雨生不吱聲,微笑著望著兩人。只見沈天涯抬頭看看牆上的那幅「官」字示意圖,說:「我就地取材,先來給你們拆拆牆上這個官字吧。」秦主任說:「這個官字也有拆的?」沈天涯說:「谷書記剛才說的那幾個字都拆得開,這個官字還不好拆?」秦主任說:「那好,我們洗耳恭聽。」
沈天涯喝下一口茶水,再看一眼牆上的官字。從容拆解起來。他說:「你們看,官字由兩個部分組成,上面一個寶蓋,下面兩個口字。就是說,做官得有保護傘,這是基本保證。同時上面要有打招呼的,下面要有吹喇叭的,二者必須相互結合,相得益彰,所以兩個口字是連在一起的。上面打招呼往往點到為止,所以上面的口字小;下面吹喇叭自然吹得越響越有效果,因而下面口字大。」
沈天涯還沒說完,秦主任擊節道:「我們這些公家人,不僅做的是官,而且哪天見的念的寫的不是官字?可誰也沒去注意過這個官字還有這樣的學問,沈處你的文字學學得太好了。」沈天涯笑道:「秦主任過獎了。」又說:「官字裡面這兩個口字還有一種理解法。也就是說做官最重要的是嘴巴上的功夫,一張嘴巴不行,得有一小一大兩張嘴巴,兩張嘴巴的功能發揮好了,便不愁官做不大了。說白了對上要開口會說小話,對下張嘴會說大話。小話就是小化自己的話,小心翼翼的話,維護主子的話,是對上的專用話;大話是大化自己的話,誇大其詞的話,自我膨脹的話,是對下的專用話。」
秦主任也是天天跟文字打交道的,沈天涯說到此處,他忍不住站了起來,大發感慨道:「沈處這麼一說,我倒起了聯想。我覺得安徽省阜陽市就曾是一個盛產小話和大話的地方,那個地方雖然窮困,但腐敗的土壤在出產貪官的同時,也出產經典的小話和大話。最經典的小話要算是安徽省阜陽市公安局長傅洪傑說的那句名言了,他在人稱王三億的安徽省阜陽市委書記王懷忠那裡說過這麼一句小話:書記,我這個局長沒什麼頭腦,領導咋說我咋干。這麼一句小話簡直勝過千萬賄金,姓傅的一下子就成了王懷忠的死黨,稱霸一方,無惡不作。奴才有經典小話,主子必然就會有經典大話,這個王懷忠的經典大話誰聽了誰會驚歎不已。阜陽市是個地級市,一千二百二十萬人口,王懷忠說道:上海市才一千二百萬人口,我阜陽市比他們還多出二十萬,我這個阜陽市委書記不比他們上海市委書記弱嘛。上海市委書記都是堂堂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家領導人,這話出自王懷忠這麼一個地市級幹部的嘴巴,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大話。不想王懷忠還真乘著這樣的大話做成的氣球,從一個小小生產隊記工員一路飄到市委書記的寶座上,最後又飄到副省長那樣的高位,如果不是氣球漏氣破滅,摔將下來,說不準還會飄得更高更遠。」
秦主任的話把谷雨生和沈天涯都逗樂了。秦主任意猶未了,又指著牆上的官字,說:「牆上這個官字,谷書記住進這屋裡時就有了的,我經常到這裡來向谷書記請示工作,也沒想起會有這樣的奧秘。今天是沈處讓我們茅塞頓開啊。」谷雨生笑笑,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又對沈天涯和秦主任兩位道:「那官字旁邊的管字,又該怎麼拆呢?」
秦主任覺得自己已經說得不少了,請沈天涯來拆,沈天涯便說道:「做官就是抓管理,管事情,也就是說要在管字上做文章,這個管字的文章做好了,你這個官就算盡職了。那麼怎麼抓管理呢?這個管字已經說得明明白白。管字頭上一個竹,竹者竹簡也,簡策也,暗含了策略政策的含義。這就告訴我們,要搞好管理,必須有可行的策略和政策,策略和政策從何而來?
竹字不是在官字上頭嗎?策略和政策自然也只得從上面來,上面能給你政策一切就好辦了,因為政策就是項目,就是資金,有了項目和資金,管理起來就容易了,搞管理的官就好當了。「
秦主任自然也已想到這上面去了,他也瞧著那個「倌」字,說:「官字旁邊一個人,過去這個人主要是指跑腿做雜事的人,鄉下指的是那些管飼養家畜的人,什麼牛倌兒,羊倌兒一類。就我們昌永縣目前的情況看,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就是要利用本地資源優勢,做好牛倌兒羊倌兒,大力發展畜牧業,從而帶動全縣經濟。也就是說,昌永縣的領導如果把牛倌兒羊倌兒做好了,這個官也就是合格的官了。」
說得谷雨生笑起來,一拍大腿,說:「好,你們的字拆得好!我看還得把我們這個諸葛亮會的名稱完善一下,叫做拆字諸葛亮會,我們是通過拆字拆出了一條清晰的昌永縣工作思路,到時我還要請你倆到縣委全會和縣政府辦公會上去拆一番.讓大家開開竅。」
然後走到貼著「官」字組詞圖下,在上面拍了拍,說道:「真該感謝這幅圖紙,如果當初把這圖紙給撕掉了,哪來我們今天的工作思路?按照這個思路,當前我們迫在眉睫的也就是兩件事,一是到上面要政策去,二是做好牛倌兒和羊倌兒,振興我們昌永縣的經濟,經濟上去了,也就算我們沒白做這個官了。」
接下來,三個人就著這個話題做了仔細推敲。沈天涯說:「去上面要政策,要有一個好的項目。現在全國都在大規模實施退耕還林還草工程,我們這裡不存在退耕還林還草這事,但我們可以在這方面下功夫,巧立名目,吸引上面的目光。」谷雨生說:「巧立什麼樣的名目?」沈天涯搖搖頭說:「還沒完全想透。」
不覺到了中午,秦主任說:「谷書記,我的肚子叫起來了,我去安排一桌好菜,激勵激勵沈處,保證他有好主意。」谷雨生說:「行,上午就到這裡,下午再說。」
中午痛痛快喝了幾杯,然後各自回去休息。一覺醒來,看看表,竟然四點半了。沈天涯心想,他們是不是也睡死了,把上午定的事給忘到了腦後?下床洗了一把臉,出門跑到谷雨生房裡,只見裡面除了秦主任,還有兩個人,沈天涯並不認識。谷雨生就介紹給沈天涯,一個是縣人事局長,一個是縣國土局長。沈天涯跟他們握了握手,怕影響他們議事,退了出去。卻聽谷雨生對兩位局長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們了,明天要到國土局上班去,手續一周內辦好,沒辦好我拿你們兩個是問。」
兩位局長點頭如雞啄米,表示這事沒辦妥就撤了他們的職,然後退了出來。
沈天涯這才重又回到房裡。以為谷雨生要繼續上午的話題了,不想他將提包往腋下一夾,說:「下午常委那邊還有些急事等著我,上午的議題,天涯你再好好想想,有空的時候我們再認真交流一下。」又對身後的秦主任說:「剛才的事你要追著他們點,這個星期一定給我辦妥。」秦主任說:「一定一定,不過我想,他們如果還想將自己的局長繼續做下去的話,那是一定會乖乖把事早點辦妥的。」
秦主任話沒落音,谷雨生已經走到了門邊
第二天谷雨生沒有浮頭,只有秦主任來陪沈天涯吃了一頓飯。第三天依然不見谷雨生,連秦主任也不知去了哪裡。沈天涯心想,莫非他們把那事扔到路上餵了狗了?
第四天下午,沈天涯在房間裡閒得無聊,有人敲響了房門。沈天涯還以為是谷雨生找他來了,開門一瞧,竟是幾天前來過的易雨萍。易雨萍一臉春風,長長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好事。沈天涯說:「雨萍你不是打麻將贏了錢吧?」
易雨萍在地上一蹦三尺高,差點都蹦到了沈天涯懷裡。也不回答沈天涯,卻樂不可支地唱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沈天涯說:「要麼就是遇到了滿意的白馬王子?」
易雨萍這才坐穩了,說:「天涯哥你幽什麼默嘛。」
沈天涯平時是愛說兩句笑話,可這一陣他正經得彷彿坐在主席台上的領導,哪裡幽默了?便說:「你已經這麼高興了,還用得著我來幽默麼?」易雨萍盯住沈天涯,說:「你真的不知道?」沈天涯說:「你要我知道什麼?」易雨萍說:「你騙我。」
沈天涯更加糊塗了,說:「我從來就沒騙過你這樣的清純少女,何況你還是我朋友的妹妹。」
易雨萍見沈天涯不像是蒙她,只得說了實情。原來她已經在國土局上了三天班了,並且今天已經辦好了正式手續,也就是說,她已經是國土局正兒八經的國家幹部了,這就一勞永逸,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了。
沈天涯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那天下午谷雨生把人事局長和國土局長招到武裝部來,是要他們給易雨萍安排工作的。沈天涯心想,這個谷雨生真夠義氣,自己也就一句話,他就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的了。
晚上沈天涯還接到易水寒的電話,感謝他落實了他妹妹的工作,去掉了他一塊沉重的心病。沈天涯說:「要感謝你就感謝谷雨生得了,我哪有這樣的能耐?」易水寒說:「話雖如此說,不是你的面子,谷雨生會操這個閒心嗎?而且是個這麼好的單位,好多人挖空心思,送錢送禮送色都不見得進得了。」
沈天涯想這倒也是,如今安排個工作比嫁娘還難,谷雨生儘管是主持縣委縣政府全面工作的副書記,管著人事局和國土局,可人家給你解決一個這樣的問題,也是給了一個天大的人情,以後谷雨生還得在別的地方還人家的情呢。
沈天涯覺得,就憑了這一點,他也得好好給谷雨生辦件漂亮點的事情。
週末早上,沈天涯還沒起床,谷雨生就把他的門敲開了。沈天涯衣冠不整地開了門,說:「是谷大書記,這幾天你來無影去無蹤,怎麼這一下又顯真身了?」谷雨生說:「快穿好衣服,找個米粉店,換換口味。」
吃了米粉,沈天涯以為谷雨生要問立項的事了,不想他仍然沒這個意思,卻說要帶沈天涯上紫霞寺去。沈天涯想起易水寒那方白氏歙硯就出自紫霞寺,早就心嚮往之,又何樂而不為?
谷雨生於是從縣委大院車庫裡把自己那部桑塔納開出來,兩人上了紫霞山。
紫霞山離縣城約二十公里路程,半個小時就到了山下。抬眼一瞧,滿目都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林間鳥語蟲鳴,泉水叮咚,一時如人仙境。沈天涯正癡著,谷雨生扔給他一瓶礦泉水,說:「你先下去,我把車靠到路邊。」
下車後,沈天涯活動活動腿腳,正要開瓶喝手中的礦泉水,谷雨生也從車上下來了。只見他肩膀上掛著一隻大號綠色軍用水壺,.沈天涯就問他:「你帶水壺幹什麼?」谷雨生說:「山上有一股好泉水,叫做紫霞泉,水質又嫩又細又甜,是我平生喝到的最好的水,每次來我都要帶一壺回去的。」沈天涯說:「『真的?」谷雨生說:「不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把手裡的礦泉水倒掉,我是給你一隻壺子接泉水喝的。」
沈天涯就真的倒掉了礦泉水,迫不及待走到山前,隨便接了半壺泉水,一喝,真比礦泉水強多了。谷雨生說:「紫霞泉的水還要好。」
開始登山。山很陡,但石徑繞山蛇行,並不顯得逼促。且行且聊,不覺就到了半山。路旁一亭靜臥懸崖之上,亭前豎一塊條狀石碑,分別往左右兩個方向標著箭頭,上面寫著兩句話:左上紫霞寺,右走紫霞洞。谷雨生告訴沈天涯,紫霞洞剛剛開放,還鮮為外人曉,其實是一個特別少見的巖洞,洞中有洞。洞上有洞,洞下有洞,洞洞連環,別有洞天。奇的是有一處情人洞,站在洞口往裡喊情人的名字,如果對方真的跟你有情,一喊就應,否則再怎麼喊,裡面也默默無聲。
谷雨生說著紫霞洞時,兩人已經走進亭裡,在亭凳上坐下休息。沈天涯覺得,洞中有洞,自然可信,至於什麼情人洞,有情響應,無情沒聲,恐怕是譫語了。谷雨生說:「你不要不信,我這可是親自試過的。」沈天涯說:「那現在我們就去試試?」谷雨生笑道:「你又沒有有情人在身邊,怎麼試?」沈天涯也就笑笑不再糾纏。環顧左右,恍人世外桃源,有松竹掩映,草葉芬芳,雲霞在空谷中游移,陣陣山風像一隻無形的手掌,撫在心頭,讓人頓生超凡脫俗之感。
只是沈天涯凡心不泯,不合時宜地想起易雨萍工作的事拖了那麼久,谷雨生一句話,不到一個星期就解決得漂漂亮亮,在驚歎權力的威力的時候,也發自內心地感激谷雨生。於是忍不住說道:「雨生,我到昌永不久,什麼事情都沒給你做,卻給你添了麻煩,真是問心有愧啊。」谷雨生知道沈天涯所指,說:「小事一件,何必掛齒?」沈天涯說:「你當然說得輕鬆,可人家卻是一輩子的大事。」谷雨生說:「如果她不是你的那個,我會操這個心嗎?」
沈天涯懂得谷雨生說的那個的意思,他是認死易雨萍就是自己的情人了。卻也不去否認,心想如果谷雨生不這麼認為,他怎麼會上心去辦易雨萍的事?沒有這回事,背個虛名又何妨?
又沒虧在哪裡,用世俗的眼光看,還能增加自己的身份哩。這樣的社會也是沒法的,如今男女之間好像除了這層關係,卻再沒別的友情可言了。沈天涯也就釋然了。
起身上路,大約四十分鐘的樣子就到了山頂,紫霞寺巍然屹立眼前。兩人步入寺中。裡面香客不多,還算清靜,兩人觀瞻了一會蓮花寶座上的觀世音,往一旁走去,抬頭數起壁上的羅漢來。數到一半,有位小和尚走過來,輕聲道:「二位是縣上來的吧?慧寧主持有請了。」谷雨生扯一下沈天涯的衣角,跟小和尚往裡走去。沈天涯卻感到奇怪,進得寺裡,兩人並沒說話,也沒跟誰打過招呼,這位小和尚怎麼就知道他們是縣上來的呢?
轉了幾道彎,來到深院,前面小和尚讓兩人稍等,先進了側首一間屋子。抬頭一瞧,門框上用隸書寫著一副對聯:眼前世界夢中夢,腳下乾坤天外天。沈天涯心想,這對聯雖然淺顯了一點,卻也還有一些哲理。
小和尚很快出來了,請兩人進屋。進了門,只見寬大的竹榻上坐著一個胖大和尚,正低著頭拿手機跟人通話。沈天涯想,這大概就是慧寧主持了,估計谷雨生在縣裡就給慧寧打了手機,所以他們一邁進寺門就有小和尚迎了過來。
慧寧跟對方說了再見,收了線,跟兩人打招呼。沈天涯覺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就是幾天前在武裝部谷雨生宿舍門外碰見的僧人。兩人在榻前木椅上坐定後,谷雨生說:「手機信號還行吧?」慧寧說:「不錯不錯,這裡地勢高嘛。寺裡處級以上中層幹部都配了手機,以後跟外界的聯繫就方便了。」
慧寧話沒說完,小和尚已端上清茶。沈天涯深感意外,寺裡也有處級幹部,而且還是中層幹部,想必這個慧寧主持至少是副處以上了。又不好多問,只得端了茶杯輕抿一口,覺得清醇香軟,回味綿長,是山外沒能喝得到的。
慧寧在一旁淡然一笑,對二人說:「味道還正吧?」谷雨生點頭道:「挺正的,一定是山間紫霞泉水泡出來的吧?」慧寧做了肯定,又望望谷雨生身上掛著的大水壺,說:「谷書記是要裝壺紫霞水下山泡茶吧?」谷雨生說:「俗務纏身,哪有時間泡茶品茗?帶回去當礦泉水喝唄。」
沈天涯沒怎麼吱聲,只在一旁聽他們說話。說了一陣,慧寧從身上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頁交給谷雨生,說:「谷書記吩咐的報告已經寫好,請指教。」谷雨生接過去,瞧瞧,說:「主持春秋筆法,俗子豈敢指教?我只能根據您的囑托,早日將款子打到貴寺戶頭上。」慧寧立即合掌而謝,看著谷雨生把報告收進了提包。然後起身,要帶谷雨生到後房去看一樣東西,囑沈天涯在外面稍等片刻。
兩人走後,沈天涯就抬頭東張西望起來,只見兩邊.牆上都有對聯。左邊寫著:色即空來空即色,心無我也我無心。沈天涯看出這是一幅回文聯,每句從左往右和從右往左讀都是一個樣。再看右邊,寫著:無樹非台何惹塵,慧根悟道;明心見性秘傳法,能者得之。沈天涯知道這是一幅嵌字聯,中間嵌著慧能兩字,意思也取之慧能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從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谷雨生和慧寧很快又出來了。沈天涯就發現谷雨生手上的提包明顯比剛才鼓了沉了,也不知慧寧給了他什麼。
谷雨生不再落座,跟沈天涯告別慧寧出來,到後山去取紫霞泉水。沈天涯想起剛才慧寧說的處級以上中層幹部都配了手機的話,問慧寧主持是什麼級別,谷雨生說:「過去是副處級,他多次到縣裡和市裡要求,說紫霞寺是七十二佛地之一,別處都升格為正處了,有些甚至享受到了副局級待遇,也得給個正處,上個月市佛教協會下文,給了個正處。」沈天涯說:「想不到佛家聖地也講究起級別來了,不知有沒有實際意義。」谷雨生說:「有什麼實際意義?還不是過過官癮,對外面子上光彩些。」
到了後山,只見一泉自山間倏然而出,遠看像是小孩撒尿,近前那水又粗又急,挺有幾分氣勢。泉邊有竹勺扣在樹權上,可供人取水。谷雨生拿過竹勺,接了水,讓沈天涯先嘗。沈天涯接住,仰脖而飲,頓覺頰齒生甘,五臟六腑都被滋潤了。卻怪竹勺小了些,一連喝了三勺仍不過癮,還要再去迎接。谷雨生不幹了,把勺子奪了過去,說:「泉水好喝,過量了,肚子也是受不了的。」
喝夠了泉水,谷雨生又裝滿水壺,兩人還沒有去意,坐到泉邊石上,任憑泉霧在身上噴灑,一邊聊些閒話,一邊觀起雲蒸霞蔚的紫霞山來。沈天涯思忖,一定找個機會,把游長江易水寒請到這裡來,就著活泉煮茶,那肯定是別有一番韻味的。
直到日上三桿,兩人才離開紫霞泉,沿著來時路開始下山。回到武裝部,沈天涯要回自己住處,谷雨生說:「到我那裡去坐坐吧?」沈天涯知道谷雨生有話要說,進了他的房間。谷雨生關上房門,說:「今天慧寧主持送我一件東西,請你鑒賞鑒賞。」
然後把手上的提包打開了,從裡面拿出一方硯來,竟跟沈天涯見過的易水寒收藏的那白氏歙硯款式如出一轍。只是這不是歙硯,而是一方玉硯,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真是世上少見。
谷雨生見沈天涯。眼睛發綠,笑道:「你信不信,這是一方唐代出品的和田玉硯。」又說:「你的朋友易水寒不是在紫霞寺裡得到一方白氏歙硯麼?那也是慧寧主持送給他的,易水寒就是憑了那方白氏歙硯名聲鵲起,成了舉足輕重的古硯收藏鑒賞大家。慧寧主持跟我說,易水寒拿走的那方歙硯和這方玉硯都是白氏當年所琢,只不過那方歙硯白氏是給自己磨墨用的,這方玉硯就是為了送給當朝一位大員,以保自己晉陞的。你應該見過易水寒手上那方歙硯吧,玉硯和歙硯除了質地不同,款式和琢法那是別無二異的。」
沈天涯對硯沒有愛好,更沒有研究,哪敢妄議?只隨便附和了幾句。谷雨生把玩了一會,把硯收好,囑咐沈天涯道:「天涯你別跟外人說這玉硯,免生事端。」
見谷雨生如此神秘,沈天涯覺得好笑,說:「你這玩意吊不起我的胃口,哪有興致去外面說?」谷雨生說:「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不過必要的時候恐怕還得托你請易水寒出出面,對這方玉硯做一下鑒別,現在他在收藏界一言九鼎,是真是假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沈天涯說:「我也聽說他現在面子越來越大,輕易不肯去看人家的東西。」谷雨生說:「到時候總有辦法請動他的。」
撇開玉硯,兩人又扯了些別的事情。沈天涯知道谷雨生一定惦記著那立項的事,不給他一個交代,總覺心裡不踏實,於是說了初步想法。沈天涯覺得,昌永縣今後應堅持以畜牧業為龍頭,帶動其他經濟共同繁榮的發展思路,具體的提法就是建設昌永生態示範縣,這樣的提法和項目全省尚屬首創,既符合當前生態環境保護的大趨勢,又繞開了昌永退耕還林還草弱勢,可另闢蹊徑到上面爭取開發資金,開創一條嶄新的走出落後困境的陽光道。
其實谷雨生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見沈天涯與自己不謀而合,自然十分高興。只是他覺得昌永生態示範縣這個提法還少了點什麼,說:「天涯你出的這個點子很不錯,我也在腦袋裡醞釀了幾個月了,只是一直沒有明朗化,你這麼一點,我算豁然開朗了。只是我認為僅僅是生態示範四個字,好像還不是特別完善,你再認真想想,把它弄周全些。現在上面不是提倡可持續發展嗎?我們的項目既要符合昌永實際,又要能突出可持續發展這個重大主題,到了上面準能一炮打響。」
沈天涯覺得谷雨生考慮問題比自己更加實在,非常贊同他的想法。晚上身子躺在床上,腦殼裡卻翻騰著「生態示範」四個字,轉輾反側,無法人眠。直到月上中天,月光水一般流到他酌床前,仍然不得要領。乾脆披衣下床,出了門,在招待所前的草坪上徘徊起來,一邊欣賞如銀的夜色。
不覺來到草坪邊上,見一扇木門虛掩著。許是出於好奇,沈天涯推門而人,外面竟是一個不高的水塔。原來塔外是一面高崖,崖外是寂靜的曠野。只見皎月高懸,夜空如洗,而昌江則泛著白光,在山前靜靜地流淌著,簡直風情萬種。沈天涯忽然記起小時背過的張若虛的詩句來,心裡默念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眼前的昌江雖然不是長江,但昌江卻是長江支流之一,終究是要流到長江去的。沈天涯不出聲地歎道,是啊,昌江猶如長江,今人亦似古人,雖然人事有更替,往來成古今,可人的幽思和情感卻像昌江和長江,今人和古人,都是息息相通的。沈天涯不免生出幾分傷感,幾分惆悵,眼眶似也有些潮潮的了。
沈天涯意識到好久好久沒有過這樣的傷感和惆悵了。多年來,就為了兩樣東西:名和利,不停地奔波爭鬥,也就沒有時間和心情去傷感去惆帳了。如果不是從昌都突圍出來,如果不是有月光和昌江流波的映照,哪還有緣跟難得的傷感和惆悵相遭遇?久違的傷感和惆悵真是人生的過濾器,可以把心頭積鬱已久的塵埃和雜質點點滴滴都濾了去,讓久陷紅塵的人生獲得超脫。
沈天涯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平靜了,舒緩了。回到床上後,他一下子就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香很甜,他好久沒這樣高質量的睡眠了。第二天醒來後,沈天涯變得精神抖擻,思路異常清晰,一個新點子已經在他腦子裡形成。他走進谷雨生房裡,拿過紙筆,寫下一行字: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
谷雨生抓過一瞧,眼睛頓時就鼓得牛眼一樣大,拍案叫絕了。他激動地說:「我也想了一個晚上,就是想不出效益兩個淺顯的字眼,這兩個字跟生態連在一起,真是太完美了。生態是呂永已有的青山綠水,森林草地,在此基礎上爭取資金投人,幫助農民養牛養羊,向生態要效益,以效益保生態,讓昌永人民盡快實現小康目標,讓昌永可持續發展,這就是我們的項目,我們的大項目。想想看,光有生態沒有效益,我們的日子怎麼過呀?而光有效益沒有生態,不僅效益不能長久,也不符合環境保護大趨勢,只有生態和效益兩相結合,相得益彰,這路子才能走得遠啊。」
見谷雨生連發感慨,沈天涯在一旁笑起來。谷雨生說:「你笑什麼?我說錯了嗎?」沈天涯說:「你沒說錯,可你說了那麼多,歸納起來,其實也就一句話。」谷雨生說:「一句什麼話?」沈天涯說:「把生態和效益四個字放在一起,才有充分的借口到上面要得來政策,要得來票子。」谷雨生打沈天涯一拳,說:「說得這麼難聽幹什麼?」
政府下面部門多,大部分人浮於事,沒有太多非做不可的工作,現在要創建生態效益示範縣,正好可以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做了。谷雨生當即讓秦主任把計劃經濟財政和農林牧等相關部門主要負責人喊來,召開了政府專題辦公會議,宣佈由秦主任牽頭,各部門具體負責,通力合作,盡快制走出《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遠程規劃》,再交縣委常委集體研究通過。
規劃出來了,但政策在「官」字上面,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沈天涯已經說白了的,到上面去爭取政策了。沈天涯拿來那本《昌永縣志》,指著《大事記》裡李森林的名字,對谷雨生說:「我們就從這一條大事記來人題,做好這篇大文章。」谷雨生明白沈天涯的意思,就是要把省長李森林請到昌永來,讓他認可昌永生態效益示範縣這幾個字。只是昌永一個默默無聞的偏遠山區縣,既沒區位優勢,也沒經濟實力,別說在全省,就是在昌都市也很不起眼,要想把日理萬機的堂堂一省之長請到昌永來,除非昌永發生特大事故或重大災情,否則無異於癡人說夢。
當然誰也不願出大事故和大災情,真的出了大事故大災情,地方官員還有好果子吃?自然得另想辦法。就在兩人正為此事感到為難之際,秦主任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原來這是一中的張校長,說是一中正在籌備建校五十週年校慶,請縣委縣政府在資金上給予支持。張校長說著,遞了一紙報告給谷雨生。
昌永縣經濟落後,幹部教師基本工資都沒法保證,哪裡有多餘的錢給學校搞校慶?谷雨生搖搖頭,說:「多少支持一點吧,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張校長說:「至少得給八十萬,錢少了搞不出名堂,還不如不搞。」谷雨生不慍不火說:「不搞也行,政府可從沒強迫過你們搞什麼校慶。」一句話把張校長噎住了。
為免除尷尬,秦主任打圓場道:「校慶還是要搞,縣委縣政府也是會支持的,張校長你就先回去吧,這麼一大筆錢,谷書記也不好現在就答覆你,總得跟財政局商量商量。」張校長也就不好說什麼了,準備離去。猛瞥見桌上沈天涯剛才翻開的《昌永縣志》,上面正好記著李森林的名字,張校長就順便說了一句:「一中的前身就是儒林中學,李省長也是我們的校友,我們還想把他也請來呢。」
谷雨生本來背對著張校長,不想理他,聽他這麼一說,忙轉過身來,說:「你別走,你說什麼?」張校長不知谷雨生此話何意,怯怯地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谷雨生說:「你們想請李省長?
怎麼請?請得動?「張校長說:」我們沒想過,但我們會給他去函的。「谷雨生說:」去個函就能請動堂堂省長?「張校長說:」硬是請不來,我們也沒辦法。「
張校長走後,谷雨生對沈天涯和秦主任說:「剛才張校長倒給了我一個啟發,我們確實可以通過舉辦校慶,把李省長請過來。」
然後給了秦主任一個任務,叫他去摸摸底,看一中還有沒有曾教過李森林課的老師。
當天夜裡秦主任就把情況摸了回來,跑到武裝部招待所來向谷雨生匯報,說是教過李森林課的老師大部分已經去世,少部分調離昌永,只有兩位退休老師還在昌永,一位是數學老師,得了老年癡呆症,話都說不清楚了,另一位語文老師,姓袁,起碼七十五六歲了。
谷雨生嫌秦主任說話繞彎子,要他快匯報袁老師的情況。秦主任說:「據說袁老師身體還可以,平時還吟詩作賦,以自如自樂,又喜愛紅學,說起《紅樓夢》來津津樂道的。還有一點,李森林當年就是袁老師的得意門生,他至今提到李森林還引以為自豪呢。」谷雨生叫起好來,想不到事情竟然這麼巧。催秦主任繼續往下說。秦主任語氣一轉,說:「只是這個袁老師生性有些孤傲,輕易不肯與外人接觸,連張校長要去拜訪他,他都不肯一見。」
好不容易冒出一個欣賞李森林的袁老師,卻是這麼一副德性,也是無奈何的。沈天涯說:「昌永有沒有懂詩詞和紅學的?不是說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麼?以向他討教詩詞和紅學的名義接近他,也許能見效。」秦主任說:「現在是個吃喝玩樂的時代,誰還肯坐在書齋裡讀古詩看《紅樓夢》?大家都是我這樣的粗俗之輩,袁老師曲高和寡,才有理由瞧不起我們這些俗不可耐之徒。」
三個人一時都沒轍了,只恨自己平時不用功讀書,書到用時方恨少,碰上有學問的人競沒法跟人家溝通。沈天涯說:「過去我確實背過一些唐詩宋詞,卻淺嘗則止,不求甚解,看來還應付不了袁老師。紅學雖然高深,平時也接觸過一些,什麼假語真言,什麼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什麼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一類,還說得上幾句,萬一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只有我們去袁老師那裡碰碰運氣了。」
谷雨生感到有些意外,盯住沈天涯說:「我們又不是學的中文專業,你是怎麼懂得這些學問的?」沈天涯說:「我是平時沒事看雜書看的,哪裡談得上什麼學問?」谷雨生說:「那好,我們定個時間,以向袁老師討教詩詞和紅學為借口,到他那裡去試試深淺。」沈天涯說:「給我兩天時間,我得好好想想,最好是擬幅與校慶有關的對聯作為敲門磚,取得袁老師的好感,否則把事情搞砸了,袁老師對我們有了戒心,卻沒戲了。」
沈天涯琢磨了好久,想起了個游長江來,便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紫霞寺有一眼紫霞泉,水質世間少有,問他願不願意上山就著活水煮茶。游長江說:「我也在易水寒那裡聽說過紫霞泉,早就想去取水煮茶,現在你在昌永,不是更方便了麼?你什麼時候接見我們?」沈天涯說:「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游長江說:「原來你是有條件的。離開昌都幾日,你就不是從前的沈天涯了。」
沈天涯知道游長江只要有好水煮茶,要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故意說道:「你不想來就不來得了,我要掛電話了。」游長江忙說:「別掛電話,你說什麼條件?」沈天涯笑了,說:「給我寫一幅對聯,寫成後,請你來昌永。」游長江說:「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好說好說,寫什麼?」沈天涯就把昌永一中準備搞建校五十週年校慶的事說了說,別的要求沒有,只要與昌永一中相吻合就行了。游長江問了一些昌永一中的基本情況,要沈天涯給他三天時間,保證有一幅他滿意的對聯給他。
游長江能答應下來,沈天涯心上一塊石頭就落了地。他知道游長江的時文寫得不怎麼樣,但古文功底卻相當深厚,寫幅對聯是不在話下的。果然三天後,游長江就通過電話,把他撰的對聯告訴了沈天涯,沈天涯當場做了筆錄,然後喜孜孜拿著去給谷雨生過目。谷雨生一看,見對仗工整,平仄相合,用語講究,意思也跟一中情形十分貼切,估計袁老師那裡還過得去,很是高興。游長江的對聯是這樣的:賡揚溪峒遺風,贏得儒林璀璨,看滔滔昌江,從來後浪推前浪;打造黌門特色,啤來桃李芳菲,數濟濟英才,總是先生啟後生。
谷雨生當即找來秦主任,要他拿著這幅對聯去找張校長,就說是專為校慶所撰,要他設法交給袁老師,請他過目斧正。
不出兩天,秦主任和張校長就屁顛屁顛跑了來,告訴谷雨生,袁老師一見這副對聯,就讚不絕口,說是這個年代還能看見如此上乘對聯,真是大幸。當聽說作這對聯的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袁老師更是驚訝了,萬萬沒想到當今之世還有功底這麼深厚的舊學後生,表示一定要跟撰對聯的年輕人一見。谷雨生這才想起他見到這幅對聯時,也沒問過為誰所作,這一下袁老師要見此人了,才對沈天涯說:「不是你寫的吧?」沈天涯如實作了回答,說:「我這就邀請游長江到昌永來一趟。」
谷雨生也是急於求成,要沈天涯立即打電話。沈天涯撥了游長江手機,不想他正在九寨溝參加一個會議,要半個月才回得來。谷雨生只想馬上就把事情辦成,哪裡還等得了半個月?就在地上急得團團轉,恨不得用飛機把游長江接到昌永來。事實是這是不可能的,別說昌永縣沒有飛機,連火車都沒通。最後是秦主任生出一計,就讓沈天涯去冒名頂替一回。
沈天涯覺得這樣的玩笑開不得,說:「那怎麼行?這點誠實都沒有,怎麼對得起袁老師?何況我也不通對聯,露出破綻,不要壞了大事?」谷雨生沉默了一會,說:「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天涯你不是還懂點紅學麼?你把話題往紅學上一挪,不就沒事了?」沈天涯說:「我懂什麼紅學?記得《紅樓夢》裡幾個人名而已。」
秦主任張校長也覺得這個主意行,在一旁勸起沈天涯來。沈天涯出於無奈,說:「那我就試試吧,萬一被袁老師趕出了門,壞了大事,你們可不能怪我喲。」大家說:「憑沈處你的智慧和應變能力,壞不了事的。」
事不宜遲,第二天晚上,沈天涯就在張校長的陪同下,邁進了袁老師的家門。
袁老師雖然七十六歲高齡了,卻身板硬朗,精神矍鑠,而且反應靈敏,思路相當清晰。當張校長介紹這就是撰寫校慶對聯的沈天涯先生時,袁老師十分高興地過來跟沈天涯握握手,把他倆請進了書房。
袁老師書房裡全是書櫃,裡面大都是國學書籍,沈天涯一看就知袁老師是飽學之士,不免有些心虛,生怕露了馬腳。袁老師先是誇獎了幾句校慶對聯,為傳統文化後繼有人而感到由衷欣慰。沈天涯還有自知之明,不敢隨便吱聲,只在一旁隨聲附和,袁老師平時是很難找得到知音的,今天碰上他以為還有些國學功底的年輕人,心情格外振奮,於是侃侃而談,從春雲夏雨秋月夜,到唐詩晉字漢文章,一路暢敘下去,書房裡盈溢著難得的古風遺韻。
慢慢就說到了《紅樓夢》,袁老師說他最先讀《紅樓夢》,是當做所謂階級鬥爭史,封建沒落史來讀的,後來才意識到其實是一部通過個體身世揭示永恆的人生觀、枯榮觀和宇宙觀的人生悲劇,具體講的是名利性三樣事,落腳則是那個夢字,也就是死亡。夢與死是很接近的,賈雨村在迷津渡口時,該醒卻還在做夢,終於失落於紅塵之中。
袁老師還說書中命名無不獨具匠心,賈府四姊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就暗含了一種讖語:原(元)應(迎)歎(探)息(惜)。歎息什麼?四姊妹和女性命運。也是女性四條出路:權(元春)
錢(迎春)邊塞(探春)佛(惜春),但不幸的命運把四條路都堵住了,無路可走,真是原應歎息。
袁老師說到此處,張校長便把沈天涯抬出來,說他也喜歡《紅樓夢》,對紅學有些研究。這一下袁老師更覺得今天與沈天涯相識,很是值得了,反覆問他有何心得。沈天涯沒法推脫,只得硬著頭皮說了說自己從預算處長位置上下來後,閒在家裡看《紅樓夢》和與紅學有關的雜書時得到的一些感受。沈天涯覺得寶玉之名是由寶釵黛玉妙玉三人的名字構成的,但寶玉不是女姓,所以叫做賈(假)寶玉。賈寶玉的命運也跟這三位女姓密不可分。寶釵代表儒,沒有走通。黛玉代表道,也沒有走通。妙玉代表佛,但她心如枯井,走火人魔,依然沒有走通,因此叫妙(謬)玉。寶玉看見妙玉與惜春下棋,笑伺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看寶玉一眼,低下頭去,臉上漸漸紅暈起來。晚上回到庵內,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語,不覺一陣心跳耳熱,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騰,覺得禪床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最後妙玉被強人所搶,落得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的結局。倒是賈寶玉享盡榮華富貴,經歷七情六慾,遭受種種磨難,終於大悟大徹,飄然而去,假寶玉成了真寶玉。
沈天涯的識見並不高明,是現買現賣的,但袁老師聽來,如沈天涯在政府機關裡工作,天天與俗務打交道,還能在《紅樓夢》裡讀出這些體會,也算是難能可貴了。兩人的感覺越發貼近了,彷彿已經忘了一旁還有一個張校長了。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沈天涯知道自己的目的當然不是來說《紅樓夢》的,於是趁袁老師說話的間隙,故意提出讓袁老師來書寫那幅對聯,好請人刻了,校慶時掛到學校大門口。沈天涯已經摸透袁老師的修養,像他這樣的飽學之士,自然懂得書寫這樣的對聯兩種人最好,一是書法名流,可為學校增色不少;二是政界顯要,可給學校帶來實惠。果不其然,袁老師當即拒絕了這個請求。
沈天涯正好就湯下面,請袁老師舉薦幾個人選,當然最好是他教過的弟子。袁老師想想,提出幾個名字來,沈天涯掏出紙筆做了記錄。其中就有李森林的名字,沈天涯不禁喜出望外,要袁老師介紹這些人的情況。老師說到自己教過的弟子,自然如數家珍,袁老師興致很高地一一作了介紹。袁老師說完後,沈天涯說道:「李森林已是省裡高官,如果能請他書寫這幅對聯,那是最理想不過的。」
袁老師這一下已經明白了沈天涯的真正意圖。不過他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而且這也是一件大好事,便痛痛快快答應出面找找李森林,還說:「估計森林還會認我這個多年以前的老朽吧?」
沈天涯說:「您這麼德高望重的恩師,他能不認嗎?我聽說李省長是個德才兼備的好官,他一定還銘記著您老當年的諄諄教誨的,不然他就不會取得如此成就,登上這麼顯要的高位子。」袁老師說:「這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我們做老師的僅僅有幸遇到這樣有出息的學生而已,豈敢貪天之功為己功?」
事情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大超過沈天涯的期望。他抱拳向袁老師深深一拱,說:「袁老師,我代表一中廣大教師學生感謝你了?」袁老師忙搖手道:「話不能這麼說,學校的事也是我袁某人的事嘛,你們用得著我老夫;是我的福分。」
見時間不早了,沈天涯和張校長站起身,對袁老師說道:「今晚打擾您老這麼久,真是抱歉,您老也該休息了,我們得走了。」
袁老師有些不捨。為表示自己身子骨的硬朗,還堅持得住,有意挺了挺胸脯。也許是動作力度大了點,加上年歲確也不饒人,這一挺,竟把胸腔裡一股氣給堵住了,一時動彈不得。沈天涯和張老師吃一驚,忙把袁老師身子扶正,一個捶背,一個撫胸,才慢慢將他胸腔裡的氣理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