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怎麼也沒想到,接連發難,劍挑北重集團的,會是他大學時代的校學生會主席,現省城作家協會主席馬義。《人民證券》報上的馬義不顯老,仍有當年在漢江大學主席台上給他們各院系學生幹部訓話的威勢。該主席手握話筒的半身大照片在《人民證券》頭版左上方佔了約摸三分之一的版面。右上方是新聞特寫《螞蟻現身本報,原是著名作家》。新聞下方是馬義的個人簡歷和主要代表作介紹,從最早的成名作《資本風雲》三部曲,到最近剛出版的長篇《立體對決》。楊柳知道,馬義就是因為寫《資本風雲》一舉成名,才要求從省政府辦公廳調到省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的。後來因為寫了部反腐敗的長篇小說《春天的憤怒》,惹出了一場對號入座風波,害得省裡四十餘名廳局級幹部聯名告他。當時趙安邦還不是省長,是常委,在常委會上說了句話:文學作品不能對號入座,誰認為馬義書中描寫的腐敗和他有關,就請紀委好好查一下。這話一說,誰還敢對號啊?可馬義在省級機關也不太好混了,才又調到市作家協會,前幾年做了主席。
馬義這市作家協會主席,和他楊柳的董事局主席不是一回事,一個弼馬溫罷了,本不值得重視。但這弼馬溫名氣太大了,再說漢江大學一直是省委、省政府的黃浦軍校,馬義不少同學校友都上來了。馬義的前任學生會主席蘇維克做了管組織的省委副書記,和馬義要好的副主席鄭文山做了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孫魯生為馬義的文章找鄭部長抗議過,鄭部長好像沒理睬,這起碼說明鄭部長不願得罪這位原學生會的老學友吧?那他為啥要去得罪呢?現在的股改博弈還是公事,萬一弄成了了私怨,不影響他個人前程和北重集團的發展嗎?馬義既不想陞官往上爬,又不想創造啥偉大企業,他怕啥呀?他要有忌憚,能寫《春天的憤怒》嗎?楊柳覺得,馬義有些像當年的諫臣,不怕皇帝殺頭,就怕皇帝不殺頭,殺了他就成全了他的名節,所以才鬧得起勁。
那還有啥可說的?趕快去溝通吧,讓螞蟻老爺息怒。為了溝通的成功,特意要王小飛查了一下馬義的持股情況。查到的情況讓楊柳很欣慰:馬義僅有六千股。楊柳馬上算帳:這六千股就算是高價增發買入的,也不過十八萬元左右,他把他請進董事局做獨董,每年送上十萬年薪,任期三年就是三十萬了,馬義非但沒啥損失,還能小小發上一筆。而且現在機會也有,簡傑克必須滾蛋,就讓馬義頂簡傑克嘛。
然而,讓楊柳沒想到的是,這位螞蟻老爺牛氣得很,在電話裡先冷嘲熱諷打了幾句哈哈,沒等到他展開話題,提出獨董的事,就自說自話地提出了他的對價要求:大股東北重集團這次股改必須十股送十股,否則免談!說罷,就掛了電話。楊柳又驚又氣,差點沒暈過去。
萬般無奈,只得讓王小飛找了《人民證券》,通過於文發請。於文發是馬義的戰略盟友,馬義給了於文發面子,同意和他見面。可馬義仍是那麼牛,申明前提是:不吃飯,不喝酒,過時不候。並指定了具體時間地點:明天下午三時在市作家協會見,由於文發全程陪同。
於文發陪同沒啥,本來他也想和於文發溝通。地點也沒問題,人家是老學長嘛,他可以屈尊。問題是馬義指定的時間真有點難。明天上午文山柴油機廠新生產線剪綵,這是十天前定下的,他必須去。而且,因為趙安邦在文山調研,還請了趙安邦。也不知下午三點能不能趕回來?他總不能因為這位螞蟻老爺的牛氣,怠慢了趙安邦省長吧?
王小飛苦著臉說,楊董,您就盡量趕吧,萬一趕不回來,我先去應付著,好歹還有於文發在,這位馬主席總不至於真的拔腿就走吧?
楊柳苦笑道,你是不知道這馬主席啊,他當年在校學生會就橫!
王小飛替他報屈,這馬主席做了一屆校學生會主席,就永遠是你的主席了?他現在憑啥呀?他不就是個小股東麼?這次是存心搗亂!
楊柳說,他搗亂也好,維權也罷,都得認真對待!他是只鋼螞蟻啊,就是把他吞進肚裡都沒法消化,更別說他幾篇文章影響這麼大!
次日一早,楊柳趕到文山,先按事先安排,到賓館接了趙安邦。
和趙安邦同車趕往文柴廠時,趙安邦說,這回孫猴子慘了,為獨立夢付了不少做夢費啊。楊柳說,就是,被市場教訓了一回。趙安邦說,還是你顧全大局啊。楊柳說,您的指示我能不執行麼!北柴股份不談了,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繼續擴張,做大做強,練好內功……
楊柳本想自然而然地把話頭引到寧川路機上,在正式伸手前,先探探趙安邦的口氣。趙安邦偏談起了北方重工的股改,說螞蟻原來是馬義呀,怪不得這麼厲害。楊柳只得緊跟領導,您也看《人民證券》報啊?趙安邦說,這陣子在看,擔心你們股改通不過,給全省股改造成被動嘛!楊柳說,真有通不過的可能呢!《人民證券》把事情鬧大了,馬義的博弈文章震動全國,這個作家您知道的,寫過《春天的憤怒》。他這麼和我們對著幹,我們的年度融資計劃只怕要吹了。趙安邦歎息說,是啊,是啊,這次股改不通過,你們就不能繼續融資,這是你要考慮的問題。孫魯生呢?考慮的是國有資產保值;而我除了這些應該考慮的問題之外,還有個更重要的考慮:這一次一定要讓廣大中小投資者——參預股改博弈的的這部分人民,相信我們人民政府!
剪綵儀式結束,返回省城時,一路上楊柳都在揣度趙安邦的話。
這話意味深長。儘管趙安邦很看重北方重工這次股改的成敗,可更看重的是政府公信力啊。國家六部委讓他代表北方重工國有控股大股東和螞蟻們博弈,卻又沒真正給他博弈權;而馬義代表的中小流通股東則第一次真正擁有了否決權,沒有他們三分之二贊成票支持,任何股改方案都沒法通過。趙安邦話裡就出現有了第二層意思:寧肯看著北方重工的股改方案通不過,也要讓廣大中小流通股東相信人民政府的公信力。如此看來,趙安邦已做好了接受投票失敗的心理準備。
然而,他和北重能接受這種失敗嗎?顯然不能。一個資產規模高達三百多億的集團企業敗在一群小股東手上難以想像,更何況還有下一步迫切的融資需求。必須說服老學長馬義放棄投反對票,這一點非常關鍵。楊柳相信,如果馬義能轉變立場將會帶動很多人轉變立場。
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下午兩點半進了省城,按說不會誤點。可進城後四處堵車,市作家協會衙門又太小,司機不知道在哪。最終找到和平路旁的一條小巷裡,才看到了市作家協會的院落。車子開進去後,楊柳看了看表:三點零九分,比螞蟻老爺指定的時間晚九分鐘。
作家協會的院落既小又破敗,充分展示著資本時代文學的凋零無奈和作家這種靈魂職業的沒落。楊柳便想,當年馬義若不是寫小說爆得大名,而是在省政府好好呆著,現在十有八九已經是哪個大市的書記、市長,甚至是省政府秘書長、副省長了。大學畢業就分進省政府的有幾個?當年馬義手下兩個副主席不都分下去了?現在全升上來了,一個省委副書記一個常委宣傳部長,馬義現在該後悔莫及了吧?
馬義卻沒有後悔的樣子,見他進門了,衝著他點頭微笑,開口就是一番譏諷,楊主席啊,這個地方比較難找吧?今天,我作為市作家協會主席真是極其榮幸啊,竟然能讓資本大象來探望貧困的文學!所以,你晚來了幾分鐘,我也不計較了!讓我們鼓掌,向資本致敬!
於文發當真鼓起了掌,但坐在於文發身旁的王小飛沒敢起哄。
這在預料之中,楊柳沒動氣,像沒聽見似的,上前兩步,捉住馬義的手,情真意切地搖著,老學長,老領導,您氣度不減當年啊!
王小飛這才搭訕說,就是,馬主席真風趣,剛才一直開玩笑。
馬義臉一拉,王董,我開啥玩笑了?哪句話不是事實啊?又對楊柳說,楊主席啊,我現在哪還有啥氣度?我和文學都沒氣度了。我持股六千股,你北重集團持股多少?八億五千萬股!我們市作協一年經費四萬元,你手上掌控的資產是多少?三百多個億!我唯有敬仰啊!
楊柳一時不知說啥好,拿起破茶几上的一隻茶杯,想喝口水,可茶杯竟是空的。這螞蟻老爺說過清茶一杯的,現在竟連清茶都沒有。
王小飛忙起身給他倒了杯白水,解釋說,茶葉霉了,沒法喝。
馬義話頭一轉,可敬仰之餘,我真替你們擔心,就怕將來你們死無喪身之地,中國資本市場毀在你們手上!因此,我不得不站出來說話,不得不掄起鞭子給你們一番抽打。許多人很奇怪,可能你楊柳也奇怪:馬義這小子為啥放著省政府的官不做,非要當作家?因為我尊敬作家這個職業,作家是社會的鞭子,能抽著社會不斷走向進步。具體到這次股改,我對你們北方重工的抽打,正是為了你們的未來嘛!
王小飛笑道,馬主席,既是這樣,您該支持我們搞好股改嘛!
馬義說,我支持的力度還小啊?停止了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連發了幾篇文章,還提出了十送十的明確意見,哪點不是為你們好呢?
天哪,世界上竟還有這種蠻橫無理的人!揮著鞭子一次次猛抽著你,卻還是為你好!楊柳沒反駁,只笑著說,馬主席,我願聞其詳!
馬義把長頭髮往後一甩,楊主席,你不會忘了我原來的專業吧?
楊柳懇切地說,這哪會忘啊,您本來是學財經專業的嘛,所以我和北重集團董事局才準備提名建議,請您做北方重工獨立董事嘛!
馬義敲了敲茶几,這事不要再說了,我們說正事,說大事。又說了起來,楊柳,你想過沒有?你們集團的持股成本只有四元多,而中小流通股東的持股成本是三十元,這是不是一個事實?你承不承認?
楊柳點點頭,我承認,我們也在爭取多付些對價,但做不到啊。
馬義沒接他的話碴,只按自己的思路說,那麼,我再說第二個事實:你們目前持有的這八億五千萬股的屬性是不是產業資本?是不是你們把企業資產精心包裝後,以股票溢價的形式一次次賣給我們的?
楊柳不知馬義到底想說啥,再次點頭道,是的,是這麼回事。
馬義又說起了第三個問題:中小流通股東通過股市買入你們的高溢價股票是不是掏的真金白銀,這真金白銀的屬性是不是金融資本?
楊柳多少有些明白了,馬義不愧是學經濟的,真夠厲害,已把他繞進了一個危險的陷阱: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各自不同的價值取向。
果然,馬義接下來道,好了,股改後你們八億五千萬股進入了全流通,股價只要超過四元就減持,有些公司大股東持股成本甚至只有幾分錢,啥價格都能減持。減持對你們產業資本有利嘛。你們減持後從市場上拿到了真金白銀,重新建個廠子,再高溢價賣給社會,暴利不斷。而中小股東和金融資本呢?在一次次為產業資本流血後,估值系統勢必全面崩潰,你們產業資本就再也別想從這個市場融資了……
楊柳不得不承認,馬義說得對,深謀遠慮啊,他當獨董夠格!
馬義最後說,所以我才說,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你們大股東好。我提出十送十,不是為了我手上區區六千股,是為了努力爭取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在股改中實現成本的基本平衡,是為了你們賴以生存的資本市場不至於完蛋,為中國有一個評估體系一致的健康市場。
楊柳真誠地鼓起掌,馬主席,您真該留在省政府管經濟!你說的這觀點我無保留的贊成,我現在正式向您提出建議:做我們的獨董!
馬義也不客氣,我不但有資格,也有能力做你們的獨董,可我的疑慮是:這算啥呀?是交易,還是收買?中小流通股東會咋看啊?現在朋友們都知道我的兩大業餘愛好,下下圍棋,罵罵你們大股東!
楊柳大度地說,馬主席,你該罵照罵,包括對我楊柳。在學生會時,你不也批評過我嗎?做了獨董,你還可以在保持獨立立場的前提下,為小股東維權,監督我們大股東,同時也會知道大股東的難處。
馬義仰臉看著灰暗的天花板,似乎在考慮做不做這個獨董?
於文發這時發問了,楊董,馬主席做獨董,有沒有前提條件?
王小飛笑著插上來,前提條件談不上,還是希望多支持……
楊柳忙打斷王小飛的話頭,不,沒任何前提條件!馬主席十送十的要求照提不誤,對此次股改方案投什麼票,那更是他自己的權力!
馬義不看天花板了,把臉轉向楊柳,那好吧,這獨董我就干了!
楊柳忙上前握住馬義的手,太好了,馬主席,這是我和北重集團的榮幸!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王小飛很機靈,又把話題拉回了頭,希望馬義能從獨董的角度考慮一下公司的未來。懇切地告訴馬義,北方重工目前正處在一個關鍵歷史轉折期:一方面重卡機械行業的復甦拐點已出現,另一方面北柴股份卻在這時鬧獨立挑起內戰,公司迫切需要進一步融資,為下一步的戰略性跨越打下良好的基礎,因此,這次股改能否通過關係重大。
馬義聽完王小飛的話,不問王小飛,卻拉下臉問他,楊主席,這是啥意思,還希望我投贊成票?那好,我收回承諾,這獨董不當了!
楊柳急了,馬主席,您別把王小飛的話當回事,我代表北重集團,並以我個人人格再次向您保證,對您出任獨董,決無任何前提條件!
馬義卻猶豫起來,看了看於文發,問,於總,你看呢?咋辦啊?
於文發倒還不錯,在這個問題上幫了他一把,馬主席,我既相信楊柳主席和北重集團的真誠,也相信楊主席的人格,您不應該拒絕。
馬義點點頭,對楊柳道,我欣賞有原則的人,這位於總是一個!
楊柳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舒展了,老學長,那就這麼定了!
於文發得到了馬義的稱讚,也吹捧起了馬義,話卻是對他和王小飛說的。楊主席,王董,實話實說,我更欣賞馬主席!馬主席說得不錯,作家就應該是社會的鞭子,得抽打著社會不斷向前發展進步。但現在這樣的鞭子在哪裡?作家和文學的聲音在哪裡?全失落了……
楊柳接上來,所以,馬主席的文章和聲音才有這麼大影響嘛!
本來,楊柳還想借此機會和於文發談談《人民證券》徵集的那些反對票,看看有沒有可能把反對變作贊成,可因著馬義的毫不妥協的立場,不敢談了。又和馬義聊了聊大學時代的一些舊事,便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王小飛說,就算馬義、於文發他們反對,股改方案仍有通過的可能。說是前十大流通股東中有三家基金入駐,都已承諾投贊成票。漢江證券那邊,因為《人民證券》連續三個頭版的廣告起了作用,又多徵集到五百多萬股,祁小華昨天說,贊成票已經超過一千萬股了。楊柳心知肚明,這一來,給漢江證券的獎勵就得五十多萬了,而為了說服三家基金投贊成票,只怕又付出了不少代價,自己還是不知道好。王小飛又抱怨,馬義寸步不讓,獨董的事就不該提,他做了獨董,有些事就難辦了。楊柳說,沒啥難辦的,只要講原則啥都好辦,我還就欣賞馬義和於文發的原則性。王小飛說,都這麼原則,這投票也許真通不過。楊柳說,通不過就通不過吧,讓孫魯生看看也好。王小飛說,真通不過,資金缺口咋辦?咱可不是孫和平,敢一拋十億八億打股權保衛戰,能在香港市場上融資,咱只能盼股改通過。
楊柳也想起了孫和平和北柴股份,看了王小飛一眼,意味深長地問道,哎,王小飛,香港李約翰先生的那份分析報告應該出來了吧?
王小飛道,哦,出來了,出來了!我正說要送你看呢!果然不出所料,李約翰將北柴股份評級下調到沽出,未來半年至一年的股價預期下調了47%,香港各大報刊的廣告版面我們也已經提前預定了……
楊柳說,好,時機一到,就讓香港市場再給孫和平一記耳光!
王小飛笑道,這記耳光打下去,這惡猴得七竅出血了!做了個鬼臉,哎,你讓香港辦事處弄三億港元,也是為這記耳光做準備的吧?
楊柳臉一拉,不該問的不要問,更別自己瞎猜,四處亂說!